告別

她猛地從睡夢中醒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遍體生寒,陳嬌有片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裡的風太涼,殿角的艾草香太烈,這不是她熟悉的椒房殿,也不是她已經漸漸熟悉的涼風殿。她轉過頭,望著窗欞前那一片水一樣的月色,望著窗外那一株又熟悉又不熟悉的柳樹,漸漸的她意識到屋內還有別人,她屏住了呼吸,輕輕地望著那月色中的女人,久久不敢出聲。

是你嗎?她想,是從前的你嗎?

她是和她相伴著長大的,她知道她也應該有一張和她一樣的臉,她明白她也有一頭一樣烏黑的長髮,但她未曾見過自己,她所聽到的只有聲音。只有那尖利的、冷嘲的、不屑的、憤世嫉俗的女聲,在她心底,前世陳嬌應該有一張憤怒又滄桑的臉,是的,她給她留下的印象無非如此,落寞、嘲諷而又感傷,這是她的底色,驕傲、刻薄是她的面具,她想的是這樣一個劍走偏鋒的女人,她處處避免去做這麼一個人,她覺得她們也許相似的只剩一張臉,芯子卻完全不再一樣了。

而直到此時此刻,身處陰影之中,望向月光中窗欞邊那一道窈窕的、純白色的身影時,陳嬌才赫然發現,其實心終究未換,性格換了,本色沒換,情緒換了,容顏也終究未改,氣質是永遠都變不了的。在她心中那本因霸道肆意驕橫跋扈的身影,其實在月色底下,也帶了從容婉約,帶了寧靜深邃。

她目注自己翹首望月,一時竟為那寫意的姿態迷惑,也站起身來,徐徐走到床前,同她並肩而立,一道望向了那皎潔明月。

三十年月色不同,三十年月色依舊。亙古時光,總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變。

陳嬌的肩頭和她相碰,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團霧,一朵雲,一泓沁涼的水,她想要偏過頭看,又不敢偏過頭去看。

最終還是她先動了,那瑩白色散著微光的手指觸到了她的下顎,她轉過頭去,發覺自己正對著一張極為熟悉的、盈盈淺笑的臉,她面上再沒有憤怒,只有天真的好奇與喜悅,她輕輕地撫了撫陳嬌的臉,又指向了窗外的明月。她輕聲說,「看啊,月色多美。」

這麼多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寧靜的聲音,如此……快樂而從容的聲音。

「是啊,」陳嬌輕聲說,「月色真美。」

她想,不論在天涯何處,月色想必都是一樣的美。下一次翹首望天時,她又會在何處呢?在天涯?在海角?在椒房?在金屋?在長門?

「是啊,」那隻手滑到了陳嬌胸前,按住了她的心跳,聲音裡帶了笑意,也有淡淡的歎息。「你又會在何處呢?」

她摀住了她的心跳,她喘不上氣來,她漸漸地窒息,她開始掙扎……

「娘娘!娘娘!」有人在叫她,有人在拍打她,陳嬌喘息著猛地睜開眼來,只覺得一身冷汗,把頭髮全都沾濕。

往窗邊一看,明月猶自高懸,月色美景,和片刻前所見全無不同。而身邊人正輕輕地說,「娘娘想必是做了噩夢,才從榻上掉下來呢,還在不斷地翻身。」

陳嬌按住胸口,品味著那激烈的心跳,她往深繼續探索,卻覺得心湖上空空蕩蕩,連自己說話,都能激起一陣回音。

也許她只是睡了,她想,她也不是沒有睡過。也許,也許她只是藏到了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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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半個月,劉徹連三天都沒讓陳嬌住滿,第三天早上,從上林苑來接陳嬌的車隊就到了,還帶了劉徹的口信來,「這些人不把你接到上林苑去,是不會走的!」

大長公主都覺得劉徹也實在是太粘著陳嬌了一點,「難道還怕你會跑了?」

陳嬌無奈得不得了,死拖活拖還是又拖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又有人帶了劉徹的帛書過來,上頭就寫三個字,「尚未至?」

陳嬌還要再拖,第三天早上又來了使者,帶了劉徹的口信,「陛下說,三日未見我嬌嬌也。」

和當年竇太后惦念館陶公主一色一樣,數著日子,「一日不見我阿嫖,兩日不見我阿嫖。」到了第三天不見,就要派人去公主府問了。

兩母女只好又登車往上林苑去,旅途勞頓了一整天,陳嬌到了涼風殿累得連話都不想說,洗了個澡就沉睡過去,半夜醒來,才發覺身邊躺了個人。油燈還沒熄——劉徹睡得晚,她都睡了一覺了,他還沒想安歇。

陳嬌就故意和劉徹開玩笑,迷迷糊糊地問,「誰?」

劉徹果然中計,橫眉豎目,「除了我還有誰?」

在陳嬌大笑聲中,他欺上來輕輕地親了親她,又問,「長門園不好玩吧?」

「我覺得挺清靜,」陳嬌故意和劉徹唱反調,沒想到劉徹從善如流,立刻改口。

「我也覺得不錯!」他說,「以後有了空,我陪你過去住兩天,我們兩個人好好清靜清靜。」

「得了吧,」陳嬌說,「哪裡有了你,哪裡就不清靜了。」

她越想越氣,不禁拍了劉徹一下,嗔怪地說,「我還沒歇過來呢!你就來打擾我的清靜!」

兩個人打鬧了一會,陳嬌又看劉徹手裡的帛書,這是從前線來的戰報,她隨手翻翻,見是捷報就又放下了。劉徹撿了一張帛書給她看,「主父偃上書請立年號,免得現在十幾年十幾年的,叫著很不方便。」

年號這件事,也早就有議論聲了,陳嬌也是贊同的,她嗯了一聲,就著劉徹的手看,「始元、建元、立元、啟元……」

「明年對匈奴大勝。」劉徹說,「正好立年號,始元、建元我都覺得好,你喜歡哪個?」

「我更喜歡建元。」陳嬌隨口說。

劉徹又和她唱反調,「好,那就用始元。」

陳嬌不免又要嗔他,兩夫妻在燈下就著昏暗的燈光又看了幾行帛書,劉徹才把絹帛丟開,和陳嬌一道躺到了枕頭上。陳嬌好奇地又問了一遍,「怎麼想到這麼急催我回來?」

雖說天氣暑熱,但夏夜風涼,她還是蜷縮到了劉徹懷裡。劉徹撫著她的背輕聲說,「想你了不行嗎?」

「就只是為了想我,不至於這麼著急吧?」陳嬌是有幾分疑惑的。

劉徹一開始沒說話,過了一會,才低聲道,「是小小王有身孕了,這種事我安排不來,我也不想讓她自己安排,讓別人幫著她安排,還是只有你來安排,我才放心。」

陳嬌這才恍然大悟——這還是不希望王夫人恃寵而驕,仗著皇后不在,就胡亂給自己安排排場。沒準還不想自己出面得罪寵姬,所以才著急上火地要把她找回來,按舊例辦事,扮個惡人。

劉徹還是和從前一樣,拈花惹草之餘,究竟還是透著幾分疼她。

她心中一片舒適清明,也不再泛酸,只是微笑著說,「好事,也該給她晉個位分了。等明天起來我再安排吧!」

劉徹如蒙大赦,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他摟緊了陳嬌,輕聲說,「其實也真的是想你了!一天見不到你還好,兩天見不到你,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

這十多年來,兩夫妻也只有在劉徹最忙的時候,才會兩三天都見不到面了,不然一天兩天,總要在一起消磨一段時間的。劉徹這話,也許是有幾分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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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陳嬌發話,這位王美人又的確是當紅得寵,沒有多久,她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王夫人,在上林苑裡的宮殿,也距離陽明殿更近了一點,方便劉徹隨時前去看望愛妃和愛妃肚子裡的孩子。

從來寵妃是多了,得到劉徹這麼看重的卻很少見,除了大長公主之外,連劉壽和劉寧都有幾分憂心忡忡。劉寧和陳嬌咬耳朵,「要是個男孩,哥哥肯定就更不舒服了。」

劉壽都快二十歲的人了,去和個還沒出世的嬰兒置氣?陳嬌也不知道說他是未雨綢繆好,還是過分膽小來得好。她只好把劉壽叫來開導他,「你是你父親的長子,雖然不是嫡出,和嫡出的也沒有太大差別,不要做無謂的擔心。你的心思要是被有心人看出來了,那才叫弄巧成拙。」

見劉壽若有所思,就又點了他一句,「這句話,不止說你這件事。」

打發走了劉壽,又把劉寧喊來,問她,「嫁妝準備得如何了?等你表哥回來,怕是就要辦你們的親事了,怕不怕?」

劉寧雙頰暈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陳嬌不免失笑,她叮囑了劉寧幾句新嫁娘的話,又說,「到時候,我派個宮人去,先教教他怎麼做,才不至於弄疼了你。」

「他還不知道怎麼做?」劉寧滿面紅暈,低聲嘀咕,「他可荒唐的很呢。」

話雖如此,她看起來也還是很喜歡這個荒唐的表哥的。陳嬌不免抿嘴一笑,這才放過了劉寧,把楚服找來說話,問劉壽的起居。

大家說過幾句話,陳嬌就感慨,「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十多年了。倒是耽誤了你的青春!」

楚服和她年紀彷彿,今年也有三十出頭了,雖然也經過人事,但和一般女子終究不同,沒有成婚生子,人生是有一定缺憾的。

「不如,就把你許配給東方朔好啦。」陳嬌又提出這個建議,半開玩笑一樣地說,「夫妻一年就一年嘛,一年以後你再找個男人,以你的陪嫁和身份,不愁沒人來娶的。倒是比在宮中蹉跎要好得多。」

楚服還想推拒時,陳嬌又似笑非笑地說,「我可就問這最後一次,這一次不出去,以後恐怕就出去不了嘍。」

就算是再忠心的奴僕也有自己的算盤,楚服自然也不例外,她猶豫了一下,望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似乎大為認真,便慢慢地說,「那……奴婢就多謝娘娘多年來的照拂了。」

說著,就跪下身來給陳嬌磕頭,陳嬌卻又一擺手,不緊不慢地止住了她。

「這些年來你為我做了太多事了,」她說,「有許多事都是只有你能辦不可,在我跟前,你無須這麼多禮……」

她就望著楚服,輕聲道,「現在,你能再為我做一件事嗎?」

楚服的神色頓時多了幾分緊張,她似乎明白了過來:這件事一定也非同小可,陳嬌才會拿自由和男色來和她換。陳嬌望著她陰晴不定地沉思了片刻,安然地等著楚服的答案。

她瞭解楚服,就像楚服也瞭解她,這個女人的膽子,始終是要比一般人來得大的。

「娘娘請儘管吩咐。」

片刻後,楚服果然低聲說,「以娘娘深恩,任何事,楚服都會為娘娘去做,即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陳嬌於是揚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快樂的微笑。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