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威

皇、皇、皇皇皇皇皇皇爺?

徐循整個人都不好了,皇爺?

除了去年新年那一次以外,徐循根本就沒見過皇爺了。她聽到的多數都是皇爺的傳說……這些傳說對她現在的心情可是沒有半點幫助。

都說皇爺脾氣喜怒無常的,所以猜測皇爺為什麼喊她過去也沒什麼意義。徐循在腦海裡發狂似的一遍遍過著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低調著呢!總體說來,入宮一年多以來她都低調著呢,除了倒霉被劉婕妤挑出來一兩次以外,她平時恨不能把頭塞進屁股裡做人,皇爺就是要挑刺怕都挑不出來吧。

話雖如此,可徐循心裡還是慌,還是沒底啊。這一路走得是臉色慘白,要不是還有點定力,失魂落魄之下說不定都得嚇摔了。

帶她的老中人估計也是看出來了,眼看快到正殿了,他忽然住了腳步,沖徐循溫和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姑娘不必擔心,裡頭沒你的事。進去以後,照實說話就成了。」

這個老中人,身材高大氣質威猛,瞧著不怒而威,一進屋就把場面給鎮住了,沒想到一開腔語氣倒十分溫和,卻又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徐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還沒說話呢,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服飾。

大紅紵絲雲蟒貼裡——蟒紋!大紅!

徐循再往膝蓋一看,膝蓋下頭還有一條蟒紋呢!

賞穿三襴紅蟒貼裡……這個老中人,不,老太監,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蟒紋近龍,一般不是皇親國戚是不可以亂穿的。宮眷逢節慶換穿蟒衣,那是因為她們都是皇帝的女人或者小孩,中人可沒這個福分,能享受如此普適的待遇。能穿蟒紋的那都是有特別體面,經過主子發話賞穿的。能穿紅曳撒,已算是天子近臣,中人裡的貴人,可被稱為「穿紅近侍」。穿紅蟒紋貼裡,還在左右袖子上的蟒紋襴之外,在膝處再加一條蟒紋襴的,那絕對是牛人中的牛人,中人裡的位極人臣了。

她被這麼一嚇,倒是忘記害怕了,跟著老太監碎步進了正殿,也不敢抬頭看人,糊糊塗塗地給正前方皇爺所在的地方行禮請了安,還沒起來呢,皇爺就發話了。

「誰讓鄭和去找她的?你們這些殺才,平時老爸爸、老先生地喊得蜜似甜,大年夜要辦差事了就躲懶!」皇爺一開口,整個氣勢頓時席捲了正殿,徐循雖然不敢抬頭,但感覺上在座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蟬地聽著皇爺亂發脾氣。「我身邊他娘的連一個如意人都沒有!你們這幫王八羔子也他娘的湊趣,專撿他娘的喜慶日子給老子敗興!」

一連三個他娘的,都快把徐循給說蒙了。她慢半拍才意識到,原來這領路的老中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內官監太監,迄今為止已經五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

和鄭和相比,金英、范弘、王瑾這些太孫身邊的近人,簡直就是徒子徒孫了,他們都還只在穿紅近侍那份上混著呢……可就是這麼一個猛人,在皇爺身邊也是輕聲細氣的,態度別提多慇勤了。「老爺爺請息怒,不論底下的小兔崽子們怎麼捧。咱也是老爺爺的奴婢,傳話就這幾步路,順帶著就去了。說得上是什麼勞動呢?」

皇爺還是很給鄭和面子的,他寬了語氣,居然還有點委屈了,「你正月裡就又要南下,朕豈能不體恤老臣子?亦不必在我身邊罰站了,去坐——太子是死人嗎?此等有功內臣,也當一般中人看待?你在費信、馬歡跟前,也是這麼傲慢?」

徐循壓根都不知道他說的這兩人是誰,就替太子覺得委屈:且不說中官和外官不一樣,在主子跟前按理的確是沒有坐的地方,就說太子吧,都四十多歲的人了,皇爺和他說話的口氣還是那麼頤指氣使的,一點面子都沒給他留……

她才下跪磕了頭,沒起來皇爺就發火了,這會都還跪著呢,可因為局面這麼緊張,壓根也沒覺得膝蓋疼,就在那提心吊膽地跪著。耳中聽太子不緊不慢地道,「兒子早有此意,奈何三寶太監太客氣……」

倒是很淡定地把場面給圓過去了,最終還是給三寶太監在御前找了個地兒來坐。

這茬過去了以後,皇爺的性子好像也有所緩和了,他居然問了一個讓徐循很暈的問題,「嗯——誰跪在下面?」

估計也就是一時沒想起來,別人還沒說話呢,皇爺一拍大腿,就大聲吩咐徐循,「小女子,你抬起頭來。」

徐循現在可是正面抵擋龍威啊——更可慮者,這條老龍今天狀態好像還不太好,又糊塗又暴躁的,誰知道下一瞬間會否因為她長得不好看之類的理由大發雷霆。她嚥了嚥口水,平復著如鼓的心跳,慢慢把頭抬起來了。

雖說抬頭了,但也不能打量皇爺的臉是不?徐循只好虛著眼睛,盡量地看著皇爺的脖子——不過,皇爺在看清楚她的長相後,微微一怔,神色倒是緩和了些。

「起來說話吧!」他說。「老跪著,不嫌膝蓋疼嗎?」

徐循真想哭啊……大爺,膝蓋長在我腿上,我不疼嗎?可我也要敢起啊。

不管怎麼說,她到底還是站起來了,皇爺沒有繼續給優待,緊跟著就問,「臘月十三,內宮宴請諸王妃時,你在不在?」

徐循老實答,「回皇爺話,嬪妾在。」

「漢王妃席間說了對我不恭敬的話,說我老糊塗了,給太孫胡亂賜婚,是不是?」皇爺又問,看徐循猶豫了一下,頓時就咆哮起來了,「是不是!」

徐循真是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根本都看不清太孫又或者是太子妃等人的臉色,也沒法去看,慌亂間只能記著三寶太監的好心囑咐,老實道,「似乎是有這麼回事……」

她還沒說完呢,皇爺的咆哮聲一下就轉了向,「好哇!韋氏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一邊說,一邊居然就抓起身邊的一個碗,衝著某個方向飛了過去……

徐循屏著呼吸,跟著這個碗轉過頭去——皇爺一生戎馬,雖然年老,但功夫沒落下,準頭和力道都是在的,漢王妃一聲沒出就被砸暈了過去,額前頓時綻開了點點鮮紅。

屋內頓時響起了被壓抑著的驚呼,太子一下站起身來,以他龐大身軀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奔到徐循身邊就跪下了,「爹!還請給二弟稍留些顏面!」

太子妃也離席跪了下來,給皇爺磕頭,「還請爹消消氣、消消氣。」

他們倆都跪了,徐循等人能不跪嗎?屋裡悄沒聲息就下去了一大半的人,只有張貴妃和高輩分的藩王等人沒跪。老爺子就這還不服氣呢,匡噹一聲又砸了一個碟子,「老子怎麼給孫子挑媳婦都有得說!你怎麼不說老子選錯了太子?哦——我知道了,你他娘心裡想著這事兒呢!長舌婦!挑撥離間!蛇蠍心腸!好好的兒子,讓你給挑撥壞了!」

一屋子人都壓不住他的火氣,老爺子又吼了一句,「此等毒婦,理應賜死!」

咕咚一聲悶響,漢王妃可能才醒,一聽這話頓時又暈了過去。太子和太子妃磕頭如搗蒜,高聲請皇爺留情,可越是如此,皇爺火氣越盛,話說得更直接,「我還在就這樣事了,我要不在了,還不得更囂張!拖下去賞她毒酒!」

大年夜、藩王都在,剛遷都、新年大朝前……

現在連張貴妃都有點坐不住了,殺雞抹脖子地給幾個藩王妃使眼色,到末了,還是代王妃歎息一聲,站起身來。

「姐夫!」她加重了語氣,「韋氏再怎麼樣,也伺候過姐姐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本朝徐氏,是一門兩國公,姐妹三王妃。太祖年間三姐妹都嫁給了藩王,大姐燕王妃,二姐代王妃,三妹安王妃。後來,大姐做了皇后,去得早,二姐在封地不常來,安王妃比較苦,安王早死無嗣,封國被撤了,她自己回京生活,在京城自己開府,皇爺屢屢加恩,那份眷顧就不必說了。每回進宮,張貴妃都要以上賓禮相待的。

小姨子說話,皇爺很給面子,他的語氣緩和了,「二妹,我是清理家門,你可別來摻和也!」

安王妃久居京城,估計也比較瞭解皇爺的性子,亦是站起身道,「姐夫,您在這發火也沒什麼,可眼看著時辰快到了,姐姐的喜容還沒請進坤寧宮呢……」

這倒是提醒了皇爺,他一拍大腿,頓時消了怒火,「險些被這忤逆的媳婦給氣得忘了正事!走,咱們仨請像去!」

他掃了一屋子人一眼,孩子氣地道,「就咱們仨,不帶他們!」

安王妃笑了,「捧喜容那是兒子的事,您誰也不帶,不能不帶老大和老大媳婦啊。」

「帶什麼帶,肥得像豬,看見他就心煩。」皇爺對太子真是沒好話,他居然也真的不打算帶太子了。「大囡過來,和爺爺去請你祖母——」

太孫就站起身安靜地站到了祖父身後,安王妃、代王妃翼從兩邊,這麼一行人就風一樣地刮出了屋子……

也不知靜了多久,張貴妃才站起身來,面色如常地笑道,「好啦,大喜的日子,都高興點兒。漢王妃扶下去了吧——嗯,找人好生照看著,別令她委屈了。來來來,戲怎麼都停了,我還沒聽過癮呢——」

不消片刻,屋內頓時又滿是歡聲笑語,從表面上看,根本都看不出絲毫的爭吵痕跡……

徐循覷見空當,也就慢慢地從地上起來,正要回偏殿去呢,太子妃看見她了,便衝她招招手,招呼她到身邊來坐。

這……

唉,在心底歎了好幾聲氣也沒用,徐循拖著沉重的腳步,還是得去太子妃身邊,繼續她今晚的冒險和挑戰。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