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殺

只要是走漏出來,消息就終究是瞞不住的——這太孫都知道的內情,漏到王瑾這裡也就是時間問題,王瑾再轉頭和孫嬤嬤一說,徐循不就也瞭如指掌了?

太孫說內宮現在就和活地獄一樣,的確也是很有道理的。現在的內宮,根本就已經亂了套了。獲罪的根本就不止呂婕妤一宮的人,據說,宮裡被臨時調整出來羈押犯人的宮闕,已經是連開了五間之多了。就是這樣還鎖不下,現在哪宮裡都有屋子,上了鎖,原本的主子往裡頭一關也就完事了。

張娘娘真是和太孫說的一樣,封閉宮門已經完全不管事了,她那裡到底還是沒有人敢於去亂來的,別的妃嬪,也不論年資了,幾乎各個宮裡都被來回搜檢了好多次,有一點疑問解釋不清的立刻就鎖起來,什麼時候審那都是以後再說了。就是這樣,宮裡已經是一團糟了,也沒法子正常開飯,聽說還有人還沒審問呢,就這麼活生生餓死的。

妃嬪都這樣了,宦官和宮人,命豈非就更賤了?這一次辦案的全是皇爺身邊以外廷為主的中官,以司禮監太監劉思清為主,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根本就不講情面,據說專事拷打的下房內,從早到晚都是慘叫連連,動不動就往外抬死人。至於抬到哪裡去,這個就連太孫也不知道了,還是王瑾消息靈通:「景山後頭出去,沒多遠就出城了,城外有個亂葬崗,挖個淺坑丟進去也就是了。這一陣子,亂葬崗附近的野狗,皮毛都吃得油亮亮的。」

徐循都快聽吐了,這一陣子,她是怕得茶飯不思,人都顯著地消瘦了下來。

孫玉女也和她差不多,晚上常做噩夢,有時候提起張琳來,也是直掉眼淚:琳美人的確是頭一個遭罪的,臉上被劃拉了起碼二十多刀,當晚就撞柱自盡了。屍首立馬就被抬出去,估計也就是和王瑾說的那樣,去到亂葬崗中,為野狗腹中餐了……

此時已經是三月中了,這場大戲整整地是演了有一個多月,可好像壓根沒到結束的時候。現在原委也是漸漸地浮出水面了:其實就是太孫當時說的那句話,在這宮中,有人密謀要加害於皇爺。

事情暴露的經過其實是這樣的,呂婕妤一直和宦官關係緊密,有些見不得人的事體。此事在年前就已經為人密告給皇爺了,只是快要遷都,皇爺沒空搭理這些小事,雖說極為不悅,但也打算是在年後好好地處理一下這件事,順便整頓宮廷風氣。所以,年後過了十五,就派人把呂婕妤給控制起來了。

呂婕妤自己做賊心虛啊,不知道是偷情的事東窗事發,還以為是當年陷害呂美人的事出來了,此事在當年弄了有一百多條人命,若是查出來以後,她豈不是要被烙鐵烙兩個月再死?估計也就是擔心這點,呂婕妤才一審就崩潰了,什麼都招了以後,乾淨利索地就自己上吊了。

當時,這整個事件的性質還只是清掃宮闈而已,查檢的主要就是一些角先生、春宮圖等淫具,所以太孫宮也被查檢了,當然因為十分清白,所以安全過關。但就在查檢太孫宮的當天,呂婕妤把從前的事招出來了,不合招出來後又自己自盡了。皇爺一聽回報,又怒又疑,立時開始拷打呂婕妤的宮女,要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

拷打著拷打著,拷打出了一個驚天秘密:呂婕妤和宮人魚氏簡直膽大包天,非但當年買通宦官誣陷呂美人,和宦官私通,彼此勾搭磨鏡結為對食,而且還想謀害皇爺本人!

雖然說,呂婕妤這幾年也沒什麼寵愛,該怎麼謀害皇爺還根本沒說,但僅僅就是這句話,立刻就把皇爺的脾氣給點燃了。謀害皇帝,背後肯定要有推手,有人配合,究竟是誰這麼大膽?

呂婕妤和魚氏是死了,可別的宮人沒死啊,全都抓起來打,嚴刑之下,她們開始招了,每個人招的主使人還都不一樣,低等妃嬪裡幾乎沒有不被攀咬的。皇爺也是不分青紅皂白,攀咬一個就抓一個,這些被抓的驚慌之下再互相攀咬,除了那些年資非常深厚,和後輩幾乎沒有往來的妃嬪,諸如崔惠妃等,又或者是地位非常尊崇,攀咬了也沒用的張貴妃娘娘以外,幾乎沒人能獨善其身。整個內宮,現在可不就成了活地獄了?

最要命是,這被抓還不只是主子的事,下人們全部一律陪抓,抓起來以後還要另審,宦官和宮人也互相攀咬啊,現在的內宮就像是一片苦海,幾乎都沒人能倖免於難,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是誰遭殃。

當然,被攀咬了以後,抓起來也就是拷打而已。只要你夠清白,能頂得住,那還是可以保住無事的。問題是在後宮這麼久,這些妃嬪,如幾個嬤嬤所說,來路都是不正的,很多不是良家子,有些習氣也是從宮外被帶進來了。手裡根本不能說是很清白,有些犯禁的東西或者是犯禁的私情還是存在的,而整個內宮嚴防死守,根本沒法丟棄。所以到後期,有被嚇破膽的宮人,一被找上門直接就自盡了。又或者是被抓進去以後,因為犯禁的事情比較多,皇爺一聲令下,當天就去了景山外頭,再回不來了——有些作風比較大膽的,和宦官私通跡象比較明顯無法辯駁的,兩人直接剮到第二天的,也有。

到這時候,徐循才知道為什麼嬤嬤們感慨,說是內宮不像是皇后在的時候,有點越發沒規矩了。和太子宮、太孫宮清白的環境比起來,內宮簡直就是藏污納垢,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有。有些人是冤死,有些的確是觸犯了規矩,不死也應該要受到相應的處罰,不過現在也沒那麼多事了,大家糊里糊塗地,都一起死吧。

三月裡,其實是皇太子的千秋節,外廷如常慶賀朝拜,行禮如儀,太子宮按例也必須開宴。皇爺沒發話不辦,這禮儀就一定要遵循,徐循和孫玉女過去赴宴的時候,看見太子妃都是只想哭——這一個多月,太子妃也是消瘦了一些。張才人、李才人等等,眼下都有深深的黑眼圈。

這一餐飯,大家都吃得很沉默,多餘的話誰也不想說了。往年皇太子千秋,宴會上,光是太子宮的美人就能坐兩桌,現在麼,那些青春逼人的少女們,一個個全都不見了,餘下的只有和太子妃差不多年紀的嬪妾們了。唯獨郭才人,或許是因為生育了三個皇子,倒還是安然無恙,陪坐在下首,但面上的傲氣,也是收斂了不少,很是有幾分失魂落魄。

這麼些活生生的人,正月裡還在一道說笑,兩個月以後就是陰陽兩隔了。徐循和孫玉女如何能受得了?回去以後不免又抱著大哭了一場。

在如此惶惶然的氣氛中,進了四月,太孫宮也迎來了第二次查檢,這一次查檢的主要是下人居所,不過,雖說太孫宮禁衛森嚴,但到底有兩個多月的緩衝,只要不是傻的,這兩個月裡肯定是把犯禁的東西給處理掉了。是以又一次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查檢,這一次,來查檢的還是馮恩,只是連太孫都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了,還把馮恩叫到身邊,和顏悅色地問了幾句話。

徐循和孫玉女當時都在自己宮裡,也是事後才聽說的。晚飯桌上,孫玉女便問太孫道,「大郎你問了馮恩什麼事啊?」

因為眼下這特殊的局勢,三個人開始習慣一起用飯了。太孫也是反常地有十多天都沒召人侍寢,寧願獨眠,徐循和孫玉女遂經常一道安歇,三個人倒像是兄妹一樣,白天太孫出去勞作掙飯,晚上回來一起吃飯,說說家常。

此時伺候著的乃是王瑾、馬十等絕對心腹,以及青兒、紫兒這樣的大宮女,太孫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言道,「我問他這幾天見過阿翁沒有,阿翁的情緒如何,好些了沒,還要發作到什麼時候。」

這話問得是比較直接了……而且也有點犯忌諱,這發作,是脾氣發作呢,還是疾病發作呢?若是平時也就罷了,落到此時的皇爺耳中,只怕要激起一場風波。孫玉女頓時色變道,「你怎好和馮恩這樣說話!」

「你放心吧。」太孫有點不耐煩。「馮恩自己都怕得要死,還敢挑撥離間?再說,最近他也把態度表示得很明顯了……」

徐循倒是明白太孫的意思:馮恩對太孫宮,還是很友善的。她插口問道,「最近大哥都沒能見到皇爺嗎?」

「阿翁早都不理朝事了,他現在就管在後宮殺人,還有領兵出征的事,別的事全是爹和我在安排。這半個多月我都沒能和阿翁打照面。」太孫略帶煩躁地道,「這都一個多月兩個月了,什麼脾氣不能冷靜下來?再殺下去,內宮人都要被殺絕了。這老頭子,年紀越大,殺性越重,簡直和個瘋——」

話沒說完,徐循和孫玉女都驚呼了一聲,太孫也是猛地住了口,幾人面面相覷,都未曾說話。徐循可以發誓,她看到太孫眼裡閃過了一絲罕見的驚慌——

就在這時,天邊猛地一聲炸雷,簡直是震耳欲聾,眾人都嚇了一跳,孫玉女回首眺望了一下窗外,道,「要下雨啦——」

才說著,雷聲不絕於耳,一個接一個地炸了起來。徐循有些怕打雷的,捂著耳朵不知該往哪躲,太孫見狀,倒露出笑容,把她抱進懷裡,笑道,「別怕,有我呢。」

外頭已經刮起大風,大有飛沙走石鬼哭狼嚎之勢,夜空中濃黑一片,烏雲卷舒不定,顯然是在醞釀一場暴雨。就在這風雨欲來的氣氛中,不知誰一聲驚呼,「走水啦!」

果然,宮城方向,已經是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即使距離迢遠,依然也能見到火光上直冒出來的一縷青煙。太孫騰地一聲就站起來了,「不好!看起來像是三大殿方向!」

三大殿是前廷的中心建築,也是國家根本,這要燒起來了那可不得了。太孫立刻就出宮去尋人了,徐循和孫玉女也從正殿出來,相攜著往偏宮方向走。才走了沒一段路,火光已更大了,此時已可以肯定,的確是三大殿起了火災。

按說這樣不祥之兆,應該令人憂慮才對,可徐循藉著火光,卻發覺孫玉女的神色放鬆了一點,唇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奇道,「你——」

孫玉女壓低了聲音,滿懷希望地道,「傻丫頭,三大殿被焚,為不祥之兆,皇爺倒行逆施,必懼天變,只怕今日以後,誅戮可止了!」

徐循這才想到這裡,她鬆了口氣,幾個月來,心中首次燃起了一點希望的火苗,又有些詫異地道,「我從前還不信隱私報應,天人感應。如此看來,竟真有這樣的事!以後,要更存畏懼之心了。」

孫玉女也是比之前要放鬆快樂地多了,她挽起徐循的手,哼歌一樣地道,「可不是,九天上、九泉下,都有眼睛看著呢,就是皇爺也不能過分呀。瞧你——嚇得臉都白了,好了好了,快別這樣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覺。前頭……前頭燒死的人,應當也就是今年最後一批冤死鬼啦。」

這話說得,有點自私自利的感覺:前頭燒死的,那都是外廷的宦官,和內廷是沒什麼關係的。只是徐循想到這些外廷宦官在內廷幹的事,也是沒法對孫玉女生氣,她心裡好像是也有了底似得,禁不住就浮起了希望,恨不能馬上就到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就都會好了,皇爺的瘋狂,大概也能告一段落了吧?

可事實上,兩個小姑娘畢竟還是太天真了一點。雖然宮人們都暗自慶幸三大殿火災的發生,而宮外的官大人們,也是借此上書攻訐遷都的決定,但皇爺一面下罪己詔,一面依然故我,在內廷繼續著他的審問和殺戮,對外,也是將勸諫遷都的大人下了詔獄……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