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波

天氣很快就炎熱了起來,不知不覺間,徐循上京一週年的日子也都要逼近了。京城的夏天也和以往一樣,用與南方不同的乾熱迎接著大部分來自江南魚米之鄉的宮女們。

因為冬天比較寒冷的關係,北方的屋子建制肯定比南方厚實,密閉性也比較好,所以陽光的熱度不大能直射進屋子裡,再配合上一些冰山,屋內很容易就比較涼快了,體弱一點的,穿著紗衫呆在有冰的屋子裡,還會著涼呢。孫玉女就是這樣,這幾天因為貪涼,都在冰山附近午睡,也不蓋被子,結果這個月就格外生不如死,躺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竟是痛得臉色發白。

也因此,太孫妃進太孫宮的時候,她就沒能起來迎接,是徐循帶著人候在太孫宮門口,在一柄油紙傘下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把太孫妃接到了清和閣裡坐下。太孫妃還嗔怪她,「這麼客氣幹嘛,日頭那麼大,就是在傘下,你也容易中暑不是?」

徐循笑著說,「我在門洞裡站了好久呢,不礙事的。」

兩個人也有快一年沒見了,畢竟總有些說不出的怯生感覺,現在見了面,彼此笑了笑,見對方都還是那個語調,變化好像不大,這種生疏之情也很輕易地就消褪了。徐循幫孫玉女解釋了一下,「……剛出來時候去看她,她痛得迷糊過去了,唇都是白的。我也就沒喊,自己過來了。」

按說,這個毛病,一般年紀大了,經過人事了,也就漸漸地好轉了。孫玉女怎麼是到了這把年紀還痛得這麼厲害,也的確是有點出奇了。太孫妃眼底掠過了一絲詫異,搖頭毫不在乎地道,「何必行此虛禮呢?她這個病,在這裡也是請御醫來看的吧?」

以前有太孫妃在的時候,這些事是她一手安排,現在太孫妃不在,孫玉女自己的很多事都是太孫出面說話的。徐循說,「還是原來的那個醫生嘛,每個月依然開方吃藥的——就是總也不見好。」

太孫妃入宮以後,肯定要進內宮、東宮請安,一邊說話,徐循一邊就跟著幾個大宮女一起搭把手,幫著太孫妃擦臉漱洗什麼的,太孫妃也沒和她客氣,一邊擦臉一邊說,「既然如此,一會兒,你陪我進宮去見太子妃娘娘吧?等咱們回來了,再在這皇城裡好好地逛一逛。」

語調居然還是挺興致勃勃的,好像絲毫都不知道北京城裡的這些事……

徐循也不知是該吃驚還是不該吃驚:東廠厲害成這樣子,誰知道太孫宮的書信會不會被人翻閱?寫給太孫妃的信她是知道的,一點不該有的話都沒說,送信的也不是太孫宮的人。如此看來,送信那邊的中官,也是絲毫都不敢透露出蛛絲馬跡,所以皇城裡死了這麼多人了,南京還一點消息都沒有。

也許,就連京城外頭,也都是一無所知吧。太孫無意間流露出的隻言片語,也透露了外廷的動向:外廷也挺熱鬧,因為三大殿失火的事,皇爺要發罪己詔,又有人借勢說不該遷都,該回江南去。還有人在說瓦剌南侵、御駕親征的事,根本就沒有人多提皇城風雲一句話——就好像……好像這些死人的性命,對於這個天下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似的,死了也就死了,外頭一點都不知道,也一點都不在乎……

她壓下了這令人心寒的念頭,擺了擺手,「你還不知道吧——」

遂將這幾個月宮裡的風波仔細說給太孫妃知道,太孫妃聽得張口結舌,杯子都差點沒拿住,連一屋子的宮人都是紛紛花容失色。

徐循也是說得口乾,半日才結語道,「咱們因為住的遠,萬幸是沒受到太多牽連。宮裡的使喚人們,也都幾乎保全了性命。現在那裡面,可就不一樣了……」

也所以,最近太孫宮的使喚人,都是發自內心地慇勤周到——懲一儆百,這些倖存者、目擊者,心裡能不感激他們這些相對靠譜的主子嗎?

「那現在怎麼樣了?」太孫妃一邊說,一邊不禁就灑下淚來。「別人倒也罷了,東宮那些姐妹,我們也是常見面的……」

「頭十幾日,聽說安王妃、代王妃都進宮了,張娘娘也開宮門了,」徐循說,「好像也是不再殺人了,不過,首惡都伏誅,事情也查得水落石出,現在應該也就是在收尾吧。我們都有兩三個月沒進內城去了,對裡頭的消息也是知道得朦朦朧朧的,不太清楚。」

她不禁輕輕地抖了抖,「你們都在南邊宮裡住著,知不知道三月裡,劉婕妤、尹貴人從南京被捉來的事?」

「知道啊。」太孫妃皺緊了眉頭,「當時就說是皇爺想見她們,好聲好氣地把人給接走了的,劉婕妤走的時候還喜氣洋洋的呢……」

她倒抽了一口氣,「難道說——」

「當時她們還都羨慕留在南京的人呢,」徐循點了點頭。「後來才知道,留在南京也不把穩,還要特地接來審!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如何了……」

東廠辦事,真是雷厲風行,和民間傳說的錦衣衛一般神乎其神,這麼多條人命,對南京都是瞞得滴水不露的,沒讓人知道一點消息。說實話了,其實徐循也不是很吃驚,內宮生活她也是很清楚的,其實所有消息也都是從牆外頭來的,在這種人人自危的風暴裡,沒有誰會把閒話傳到南京去,那不是嫌活得膩味了嗎?皇爺不想讓她們知道,宮女子們就什麼都不會知道。

——可,她有種隱隱的感覺,外廷對此事,絕不是一無所知,只是……只是那些大人們,也許是真的不在乎這些人命而已……

雖說劉婕妤一直和太孫宮過不去,甚至說是尹貴人所屬的朝鮮派系,和太子、太孫派系的關係只能說是平平,但那到底也都是人命,這麼喜氣洋洋地坐船進京赴死,實為慘事。太孫妃比不得徐循和孫玉女,到後來都幾乎有點麻木了,她才進京,肯定是免不得驚駭歎息一番的,好容易才平了氣,扭頭吩咐身邊的宮人,「跟著咱們來的那些人,都自己查查箱籠去,若是有一絲不體面,休怪我先清理門戶了!也省得被查出來了,給咱們太孫宮沒臉!」

看似凶狠,其實還是為了維護這些中官宮人們,眾人俱都跪下謝恩。太孫妃又尋思了片刻,方道,「此番過來,肯定是要抱著囡囡去見見長輩們的……但此非常時刻,越少人進去事情就越少。一會你就不必跟著了,我一人進去就行,若有問起,我只說你們兩人都病了也就完事了。」

這麼多殺戮就發生在周圍,一個弱女子嚇病那是最常見的事,徐循深知太孫妃的好意,不免感激道,「姐姐——」

太孫妃卻歎了口氣,有點自責,「都是我不好,若早知道,撐著也和玉女一起進京了,你們兩個,頭上少了人遮風擋雨、當家作主。身份又不是正妃,這幾個月戰戰兢兢地支持宮裡,心裡也不知有多少苦,多少委屈吧?」

她是正妃,又是後嫁新婦,和這種事肯定是毫無關聯的,不讓她進京,只是為了她安心休養,太孫心裡,都只是讓她好好地帶著女兒養病而已。後來太孫妃來信說自己已經大好了可以過來,太孫把信給兩人看,孫玉女不發話,徐循也不好多說什麼,太孫便讓她來了——說實話,徐循心裡是有點戰戰兢兢的,她多少是擔心太孫妃原不知情,來了以後發現北京皇城這麼可怕,會埋怨家裡人不提醒她。

現在,一開口就是這麼貼心的話,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徐循眼淚都要下來了,恨不能貼到太孫妃懷裡一陣好哭。卻礙於太孫妃還有事情要做,只好擦著眼眶退到一邊,太孫妃看了,也不免微微一笑,就握著徐循的手,把她拉到懷裡拍了拍,安慰道,「好啦,我人都到了,此後萬事有我呢!」

說也奇怪,這話,孫玉女也和徐循說的,但她的話,就沒太孫妃的話能讓徐循真的獲得少許安慰。她一直以來都飄蕩不安、焦灼惶恐的心情,彷彿在太孫妃的拍打裡,也獲得了少許緩解。

「姐姐來了,我心裡也就有主心骨了。」她有點兒抽噎,「不然,前頭幾個月,真是沒安穩覺可睡!」

太孫妃拍打著徐循,在那複雜萬千的感慨外,眼底也出現了一點柔軟,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卻是沒有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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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孫妃的回歸,也是幾個月來太孫宮第一次正式和內城發生交往——她的回歸,好像也是一種內城生活回歸了正常的信號。因為當天下午,從東宮和咸陽宮,都來了探視徐循、孫玉女的宮女,畢竟,對外,這兩個小姑娘是都不大舒服的。

孫玉女那種已經痛得神智都很迷糊的狀態就不多說了,徐循這裡,多少也是有心和來探視的宮人多說幾句話,打聽打聽內城的情況的,可這些宮女子,一個個全是劫後餘生的驚弓之鳥,光看著臉色都有點嚇呆滯了似的,多的話哪裡還敢說?徐循自然也不好追著問,只好讓她們回去了。

兩個長輩倒也是都沒多說什麼的,就是讓她們好生休養,好了進宮去玩。就是這句話,徐循都咂摸了半天,等太孫妃回來了,趕忙過去打聽,太孫妃這才仔細地說給她內宮的變化。

現在的確是不殺人,開始結案了,也開始登記死人的名單——除了那些被定罪後當時就殺掉的以外,那些自殺自盡的宮人中官,最後定性冤死了的,找得到屍骨的就略微厚葬,找不到的就衣冠塚做一個了事。妃嬪們照此辦理,倒是有幾個朝鮮妃子和底層宮嬪因此被平反,從這件事裡給摘了出來。

當然,這些人十有八.九也全都死光了,頂多就是葬禮略盛大一點而已。只有韓麗妃,算是運道大了,她當時被鎖在自己宮裡,差些也被餓死,卻是看她的中官,原來也是她宮裡的人,頗有忠義之心,冒了極大的風險給韓麗妃勻了一點自己的口糧,就這樣才勉強活了下來,被放出來時,人都瘦得只有一把排骨了。

但,她畢竟是活了下來,光是這一點來說,就要比她的很多同仁要幸運得多了。

至於劉婕妤,毫無懸念,因年輕貌美,頗擅長於房中術,被皇爺認定為私下肯定有和中官眉來眼去,進宮沒兩天就沒了性命。

「現在初步是統計出來了。」太孫妃和徐循說,「咱們整個城裡,死了少說能有兩千多人。」

兩千多人是什麼概念?整個皇城所有人加在一起,大約活人也就是七八千,這一下就死了四分之一。這場風暴有多大,至此才算是粗略地出來了一點概念。

「聽說皇爺後來回過神來,也是有點悔意……」太孫妃說著說著,忍不住也是歎了口氣,「這個月又開始修佛寺、道觀了……甭管怎麼說,事情也算是快結束了。太子妃娘娘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再過一陣子,等新宮規頒下來了,這事也就算是真結束了,到時候,咱們進宮時,也別說、別提,就當作是沒這回事吧。」

宮規宮范,就是宮裡的規章制度,這場風暴,說是因為有人要謀害皇爺引起的吧,可審到後來,這個初衷也沒人記得了,誰會相信這兩千多人結成團體,對皇爺圖謀不軌?最後,宮裡給這事的定性,那就是這兩千多人或多或少都觸犯了規矩,譬如說宮女和中官亂搞,宮女和宮女亂搞,乃至於宮女用器具自己亂搞等等之類的荒唐事兒。死掉的一些人裡,還真不乏是真做了這些事的,還有就是在宮裡隨意地買賣宮外的各種東西,不體面的也賣等不一而足。

而為了避免此類事件的重演,整風運動結束後,自然就要頒發一部更嚴厲、更細緻的宮規,對宮女、中官的行為做更嚴格的規範,以此來杜絕宮闈不寧的可能性,所以,新宮規肯定是要寫的。

這一點,徐循和孫玉女倒也都猜到了,原來的《女內訓》、《女誡》,多數都是德育書籍,和法治沒什麼關係,沒有嚴厲的規矩,讓人心存敬畏,宮裡肯定也得亂,這一層道理,大家都是能看透的。

不過,太孫妃扔下的第二個消息,可就比較重量級,而且和她也有切身的關係了。

「可現在,內城裡的活人一下少了這麼多,事兒也都沒人做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張娘娘同我們說,等到今年秋後,估計是又要選中官、選宮女了。」

她似乎有些嘲諷之意——只是眉毛一抬又止住了自己這不得體的神態。「還有,這一場風波鬧得,年輕點的妃嬪都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中年妃嬪,已經撤牌子不侍寢了。皇爺身邊也不能少人服侍不是?所以,明年開春,又要選一次秀女了……聽張娘娘的意思,東宮和咱們太孫宮,也都可乘便添點人。」

死人怕什麼?再找就是了,天家還怕沒人服侍?這邊剛送走了舊人的棺材,那邊新人吹吹打打地,就已經要迎進宮裡來了!這大半年的時間,也就僅夠餘下的活人,把死人們的傢俬細軟打掃乾淨,再裝點一番屋子,迎接新宮人們的入駐吧。

徐循一下就愣住了,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太孫妃看了她幾眼,終究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對皇爺呢,還是對徐循。——見身邊也沒有別人了,她就壓低了聲音。「去年事多,大哥無心宮裡也沒什麼。現在咱們可就三個人,我身子現在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渾身酸疼……玉女也是一身的病。小循,咱們選秀時候住一屋的交情,雖說我在這位置上坐著,不能不一碗水端平。可心裡親誰咱倆明白,這半年時間,你可要抓緊啊……」

以太孫妃的身份,這一席話,已經算是說得很過露了……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