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

眼看就是秋後,遷都後這風風雨雨的一年,也快走到了尾聲。皇城裡似乎遺忘了幾個月前的淒風苦雨、滔天血海,又漸漸地染上了年節的歡悅氣氛。——一如皇城裡的所有事情一樣,所有節日的香氣,也都是由下而上,一點點地透上來的。

首先忙起來的就是六局一司的女官們,這一次皇城裡補充人手,一樣也採選了許多飽讀詩書、出身名門又不幸青年守寡,或者立志不嫁的獨身女子。等她們被培訓好了,開始上崗以後,第一批中官和宮人也被送了進來。

中官自然有二十四衙門出面培訓,宮人那就歸六局一司來管教了——只要皇爺不發作,其實宮裡人辦事還是很有條理的。進了十月,這批下人已經可以出師幫著做些雜活了。

這些新人都有一個特點,特別地小心謹慎,也都特別知書達理。新頒布的宮規那是都徹底學習過了不說,但凡是氣性大一點的,管事姑姑看在眼裡,回頭一句話,不是罰上夜提鈴,就是成夜成夜的罰站、拿大頂,再不聽話,別說攆出去了,回了主子就罰去做洗衣奴。若當了洗衣奴還要頂嘴……宮裡的管事自然也有各式各樣的辦法來整治。這都是皇爺和張貴妃吸取前車之鑒,不願讓宮女子帶壞了年幼無知的妃嬪主子們,從嚴從小抓起的防微杜漸之策。

除了對新人以外,新規矩對老人的影響也是很大的。自從皇爺登基以後,宮裡的規矩還沒有這麼完備嚴明過呢。

一般宮女外出,必須兩人結伴,出去回來都要登記。太監外出宮門,必須經過護軍搜身,這個規矩從前比較鬆弛,現在也是執行得非常嚴密。所有臉面宮女回家探親,也是進去出來都要開包袱。貴重的首飾等物都要有來歷,要能和宮裡的記載對得上。不然,連本宮妃主都要接受詢問,一旦敲過初更,宮門立刻就得下了千兩,所有人不得無故外出……基本上,新宮規也就是貫徹了太子宮、太孫宮一貫的規矩,也使得宮裡的氣氛更為整肅了。

對此,宮中人私下也是褒貶不一,當然宮女們感到越發拘束了不假,可如此一來,下房裡也的確少了很多糟爛污的事,亦不能說沒有正面影響。比較飽受埋怨的,就是結對食在過去一段時間裡也是遭受到嚴厲打擊,現在中官和宮女基本都不敢多說話,當然也談不上繼續對食了。即使是有臉面的嬤嬤們,要和對食見面說話,也得覷個空兒,偷偷地相會一小會,就趕緊分開了。

也許是因為三大殿失火,皇爺這一年都沒有出京,甚至連太子的千秋節都免去了慶祝的活動。直到十月進了新人以後,四處的歡聲笑語多起來了,宮闕門樓上的綵緞宮花漸漸鮮亮起來以後,皇爺才帶著他的心頭肉寶貝大孫子,去京師附近的小湯山行宮泡溫泉。這也是他今年第一次出門——這對於好動的皇爺來說,也是極為少見的一回事。

至於誰隨著服侍,這也不必多說了,太孫妃一如她所說的,現在每逢下雨就渾身酸疼,孫玉女更是個准病號,何仙仙又不在,除了健康福運,深得皇爺喜歡的徐循以外,還有誰敢跟著太孫去皇爺身邊?徐循就是不想去都不行,這個名額,一早就內定了是她。連張貴妃和太子妃娘娘,都是不約而同地聯手指定,她本人的意願,已經壓根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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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冬日裡泡泡溫泉那也是很愜意的一回事,要知道有溫泉就有地熱,小湯山一帶的氣候一直都比較溫暖濕潤,很是養人的。再說,大冬天裡,泡溫湯浴也是很難得的事——這不是開玩笑,民間年年都有冬日洗澡,染上感冒就此不治的事情。就是在宮裡,這樣的事也是屢見不鮮,很多小宮人,甚至是皇子皇女,都有因為這個夭折的。所以泡溫泉,應該說得上是等級很高的福利了,再說,行宮內自然是清潔可喜處處齊備的,別看這事兒好像不大,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徐循呢,就是皇爺的妃嬪,這一次也沒有幾個能跟在身邊服侍,只有喻賢妃娘娘帶著崔惠妃娘娘來了——這倆人都是有病根的,泡溫泉也算是醫囑,卻也都是老妃嬪了,倆人都病歪歪的,也伺候不了皇爺。

饒是如此,徐循卻還是有幾分悶悶不樂,太孫進屋的時候,就見她歪在炕上看著窗外的雪花,清秀美麗的面孔上,寫滿了說不出的惆悵。

這個進宮時連十六歲都不到的小婕妤,在太孫心裡的印象,一向都是稚氣天真、嬌憨可人,就像是個小妹妹似的惹人疼愛。此時娥眉略斂、朱唇微抿,倒讓他看了,心頭不禁一動:也快十八歲,是個大人了……

「怎麼。」他便放沉了腳步,笑著問,「我們小循,是有心事了?」

太孫是從側門進來的,並未經過徐循跟前,他沒示意,宮女也不敢出聲通報。所以徐循是壓根都沒發覺他的到來,還正兀自出神,被這一出聲,才驚得雙肩一顫,回過頭來見是太孫,便又斂了愁容,露出欣喜的笑來,起身自然而然地引導太孫坐下了。「大哥來了。」

在徐循這裡,太孫體會到的是一種很自然、很水到渠成的感覺。同在太孫妃、孫玉女、何仙仙等處的滋味又都不同,一定要形容的話,只能說,徐循的笑容和態度,都顯得很家常,彷彿在她眼裡,太孫就真的只是她的大哥,她的夫主,而不是一言能定萬人生死,也能把她捧上青天、貶下地獄的皇太孫……

有時候,太孫是不滿意於這種細水長流的,可有的時候,這種感覺又很能撫慰他的情緒。比如現在此刻,他就感受到了心頭熨帖,原來低沉的情緒,也隨之不知不覺地消弭了一點兒。

「來了。」他也斂去了進門時面上猶帶著的一絲怒容,帶著溫情地關心徐循,「想什麼呢,剛才臉上那麼愁雲慘霧的,叫人看了都揪心。」

徐循並不是解語花類型的人物,她不是那樣靈慧機動的,對太孫臉上的那點怒氣的余痕,她像是一無所覺,聽了此問,略微猶豫了一下,也就老實說,「是喻賢妃娘娘,身上越發不好了。剛從她那裡回來,心裡也挺難過的……」

太孫微微一怔,隨後便是一片恍然,因屋內沒有旁人,他便自言自語地道,「我說呢,老頭子今天怎麼——」

不是事出有因,太孫也很少這麼不恭敬地稱呼皇爺的。徐循神色一動,這會兒好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了,「大哥今兒在前頭,受了委屈?」

太孫揮了揮手,本待輕描淡寫地就這麼略過去的,但看著徐循一片純粹關懷的神色,話到口邊也拐了彎,「反正就是那樣雞蛋裡挑骨頭地找茬,把我當孫子似的訓了半天!我還說為什麼呢,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喻賢妃、崔惠妃這些年來雖然不見寵了,但也是潛邸舊人,當皇帝的如果不是因為特別的緣故,對服侍有功,也算是共過患難的潛邸舊人,都是很有感情的。去年王貴妃走了,轉過年來就是一場大殺,今年喻賢妃又也不好,宮中人的心弦繃緊了不說,皇爺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就算是受寵的太孫,也不能倖免於難。

徐循卻被太孫的說話給逗笑了,她忍不住撲哧一聲,又自知不對似的摀住了嘴巴,沖太孫說道,「可你不就是他的大孫子嗎,不把你當孫子,把你當什麼呢?」

太孫一愣——卻也被徐循給說樂了,自己都覺得好笑,搖了半天的頭才說,「你啊你啊!」

「我看也是老人家平時太寵著你了。」徐循也翹了翹嘴巴,「在我們老家街坊,皇爺對太子爺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勁兒,一點都不離譜,當父親的挑兒子可不都這麼挑的,兒子要嚴管嘛……倒是大哥你,從小跟著皇爺,皇爺寵得你,都不許太子爺管教了,才慣得這麼嬌嬌的沒法受氣。」

這話,也就只有受寵的近人敢這樣大膽地說了,太孫這謙和下頭隱藏著的傲氣和任性,也真不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

這一說,太孫沒話回了,他心裡也清楚,徐循說得對,皇爺寵他是夠過分的了,就這一點氣,他還真犯不著和老人家當真鬧彆扭。

雖說被嬌慣出來的任性,使得他心裡還是有點認死理的不服氣,但大部分悶氣也隨著這句話消褪了,太孫的表情慢慢地也就鬆弛了下來,徐循看著,越發是竊喜偷笑了。太孫看了,倒頗為鬱悶,他一抬眉毛,有點拿徐循沒法,「你——」

「我說的可沒一句假話。」徐循的嘴巴翹得更高了,手也背到身後一搖一擺的,看起來得意極了。「我要說得不對,大哥你就教教我哪兒不對唄?」

「我把你個小蹄子——」太孫動真格的了,他一把夾起輕飄飄的小婕妤,在她的驚呼聲、笑聲中,往他自己獨享的溫泉小院子,就浩浩蕩蕩勢不可擋地開拔過去了。「一會兒你就知道你大哥的厲害了!」

徐循象徵性地掙扎了幾下,還和太孫嘴硬呢,「我可不知道是誰厲害,上回,你還不是——」

笑鬧聲中,她的說話,已經被太孫同志親自用嘴給封住了……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