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說,太孫的話還是很有權威的,帷幕後的消息,不論是太孫妃又或者徐循,都是一無所知。外頭人知道的,只有這天晚上太子妃把太孫接到東宮說了一會話,太孫出門後過了沒多久,許是忘了什麼,便又回轉了回去而已。
自當日以後沒有多久,趙王的案子也出了結果,趙王本人因為一直沒有就藩的關係,護衛都駐紮在京城左近,如今整個王府也是大清洗了一番,趙王本人幸保無事,卻自然也是寵愛大減。倒是原來連逢年過節都經常不進宮的趙王妃,現在一下增多了進宮走動的腳步,和太子妃的往來,也要比從前都頻密了許多。
皇爺的身子,也是漸漸地見好了——不過,老人家也是有點閒不住,這才見好就又要張羅著北征。皇城裡的這個夏天,注定啊,還是那麼的不寧靜。
再不寧靜,和徐循也沒什麼關係。這幾個月,太孫先是一個月都沒有招人侍寢,一個月後又和從前一樣,開始了規範的侍寢生活,太孫妃、太孫嬪、徐循、何仙仙四人輪流當值,誰病了便等病好了補上,雖說這忽然的變化有幾分耐人尋味,但如此一碗水端平,倒也省得大家再去猜測什麼了,再加上太孫顯然儼然是已經不再進補了,心事一去,太孫宮的日子,還要比以前更省心了幾分。
幾年前的宮闈慘案,畢竟已經漸漸地為時間沖淡,如今的內宮又有了幾分歌舞昇平的氣概,四時八節,常有宴會。得了閒張貴妃也會接徐循進宮玩耍說話——別看太孫妃是日後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以張貴妃的輩分和底蘊,她倒真還是想見誰就見誰,不必特別照顧太孫妃的面子。
在徐循來說,到張貴妃娘娘跟前奉承,也不是什麼苦差事。張娘娘見多識廣,為人親切老成,是個良師益友般的長輩,掌故是一套一套地不說,出手也大方,跟在張娘娘身邊,還能見識到許多宮外進來請安的誥命、王妃,徐循也能蹭著聽些宮外的家長裡短。
唯獨的不安,就是害怕張娘娘問起那枚藍寶鳳釵了,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徐循也漸漸放下心來——雖說那枚藍寶石,的確是稀世難得的好東西,但三寶太監都又下過一次西洋回來了,徐循又添了不少首飾不說,張娘娘手裡的好東西,還能少得了嗎?時日久了,恐怕娘娘也真把那枚鳳釵給忘了。
這一日張娘娘突然有了興致,想去西苑的瑞獸林裡再觀賞一番三寶太監從西洋帶回的瑞獸麒麟,徐循也在宮中,自然有份隨行,一行人騎馬的騎馬,乘輿的乘輿,張娘娘攬著徐循,讓她坐在自己身側,兩人共乘一抬八人的肩輿,路上便指點徐循看道,「你瞧遠處那片樓閣沒有?前年採選來的那幫秀女,都等了一年多了,我還以為這個月好容易能選上呢,沒想到皇爺根本無心選秀,一心只要出去打仗。也不知她們還要等上多久,若是到了明年還騰不出手來,倒有些人都老了,我看是只好放回家去了。」
徐循這才知道,原來已有一批秀女預備在西苑裡,只等著皇爺閱看採選了,她心頭那隱約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蹙眉只是不語,張貴妃見了,便笑道,「怎麼,我一句話沒說對,小徐循倒是有心事了。」
「那倒是沒有……」徐循忙說,「就是娘娘一指這西北邊,我倒是想起來了,也不知安順寺修好了沒有,若修好了,我還想去上一炷香呢。」
皇城內也是有寺廟的,只是才建好沒多久,就因為三大殿火災而焚燬,這幾年都陸續正在重修。張貴妃聞言便道,「你倒是心誠,想求什麼呢?這麼著急。」
見徐循低頭不語,張貴妃哪有猜不出來的?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略帶憐惜地輕輕摸了摸徐循的臉頰,開解道,「這種事,求佛有什麼用?你也別著急,總得後你那胡姐姐一步才好。」
這話便很貼心了,徐循微微一震,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也許是因為和徐循畢竟有了幾分情分,也許是因為在皇爺跟前小心翼翼的生活,使得她於別處不願再壓抑自己的性子,今日,張貴妃的話還是說得比較透的。「你身邊的嬤嬤們固然賢明,但始終只是下人,有些事看得不明白。我這麼和你說吧,小傢伙,國朝最重嫡長。嫡妻無子,乃是不祥之兆……你若是生個女兒,不過是多一個人在世上受苦而已,若是生了兒子,還未必是你來養呢……好飯不怕晚,橫豎你有寵,多等幾年怕什麼?」
徐循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心底話,「有了新人忘舊人……眼下,新人都在西苑裡等著了……」
張貴妃歎了口氣,「國朝後宮,是最看重品級的,你這樣的潛邸舊人吃不了虧的,只把心往肚子裡放吧。真要著急,也該是後來人著急,你有什麼好急的?」
她的眼神不免也有幾分幽深了,「沒喜訊,未嘗不是件好事。這女人從懷上兒女開始,有無數道險關要過,在宮裡都還算是好的了,有醫婆都是隨時備著的,就是這樣,這些年來死在生產上的妃嬪也不是少數。生下來養不活,根本外頭都不知道的也有的是呢,你當這些年來,皇爺就只有四個孩子麼?生下來就嚥氣的孩子也有好些了,費了多大的勁,盼了十個月,還沒養活幾天……」
她閉上眼,聲線也有輕輕的顫抖,徐循至此,如何不知張貴妃的往事?她忙投入張貴妃懷裡,乖巧地道,「惹起娘娘的心事,都是小循的不是……」
「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張貴妃也就是失態片刻,很快又恢復了淡然,「那是個女娃,這麼清清靜靜地走,我有時想起來也替她高興。咱們國朝的公主啊,實在是……前兒寶慶進來的時候,你在不在?私下裡對著我,又哭成了個淚人兒……可憐當著皇爺的面,還要為她男人遮掩。」
寶慶長公主,是皇爺最小的妹妹,改朝換代的時候才不過四五歲,還沒有太孫大呢,皇爺一直是把她當親女兒看的。待到長成出嫁,還是太子爺親自送嫁呢,可就是這樣,駙馬爺待她不好,寶慶長公主也無處說理去。太祖爺為了規範前朝公主飛揚跋扈的現象,對天家女眷,不論是媳婦還是女兒,約束都是一樣嚴格。公主出嫁時,學了一身的《女德》、《女誡》,就是沒有學過一點刁蠻之氣,跟著的嬤嬤又管束得嚴厲無比只要駙馬刁鑽一點,哪有不受欺負的道理,身份雖尊貴,一個個倒是比徐循她們都更是受氣的苦瓤子。
徐循自然不知底細,也是有意岔開話題,細問之下,不免歎息連連。張貴妃又把話題繞回來道,「你看,生女兒也是沒意思的,生兒子……其實也挺沒意思,各地藩王,現在都如同坐監一般,在封地裡無事不能出城。日後長大就藩,你要見一面也難比登天,有什麼意思?」
她望了徐循一眼,又輕輕地歎了口氣,「若生出來不是藩王,而是太子,你可就更為難了……」
徐循被張貴妃說得,本來火熱的心思,彷彿被潑了一桶涼水似的,見張貴妃沒往下說,她也沒有追問,只是搖頭由衷地道,「在這宮裡,雖然吃好穿好的,可有時候,卻覺得怎麼這麼難呢……」
張貴妃輕輕地把手放到徐循額角——重重地頂了一下,才道,「你難什麼?主母大度,婆母親切賢惠,連我這半個太婆母都如此疼你,你夫主疼你,姐妹也是和和睦睦的沒那些爭風吃醋的事兒,你就是下嫁到不如你的人家,除了是個正妻外,怕也沒有這麼好的親戚了。你這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為了個愁字,真是雞蛋裡挑骨頭,挑都要挑出些不好來。」
她這話是半帶了戲謔的,徐循也聽得出來——雖說是祖輩人,但張貴妃論年紀也就是比她大了二十歲不到,兩人熟悉起來,說說笑笑的有時也真和朋友一樣,輩分感並不是很強烈。是以張貴妃打趣地數落她,徐循也並不害怕,她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才承認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是有點得隴望蜀啦,本來也是因為有點著急,現在聽您一說,倒覺得沒那樣急切了。」
「可不正是如此了,該你的那就是你的,有什麼好著急的?」張貴妃點頭道,「三寶太監素來能夠相面,還和我說起你呢,說你命中帶子,而且,此子是——」
她左右一看,戲劇性地壓低了嗓音,附耳在徐循耳邊繼續道,「貴不可言……」
徐循的呼吸一下就抽緊了,她又驚又疑地看了張貴妃一眼,過了一會,才強笑道,「娘娘又和我說笑話呢,三寶太監就見了我一面——再說,他信回教的,如何又會相面——」
「信不信由你了。」張貴妃滿不在乎地一笑,「下回他進來的時候,我把你也喊上,你自己問他去。」
徐循努力遏制著自己砰砰的心跳,她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在激動和興奮中,似乎又有一絲恐懼與猜疑縈繞著小婕妤的心靈。她靠在張貴妃懷裡,情不自禁地已經開始猶豫了:下回若是真的見到三寶太監,她該不該向老人家求證呢……
不過,要見到三寶太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平日無事都在自家宅邸中休養,奉詔入宮也是很偶然的事。上回進宮向張娘娘請安,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一直到當年冬天,徐循都能沒能和他碰上一面,臘月裡三寶太監奉詔下南京為第六次下西洋做準備,徐循碰上他的幾率,也就更為渺茫了。
這年冬天特別地冷,病倒的人也有很多,太孫妃、何仙仙以及何仙仙的幼女都感染了風寒,整個冬天都只有孫玉女和徐循服侍太孫,等到春月裡,太孫宮中,便又傳出了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