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

太孫宮裡已經有兩個小姑娘了,其中太孫妃生下的大囡囡今年已有三四歲,正是蹣跚學步的年紀,何仙仙生的小囡囡也已經會叫爹親娘親了。可以說對伺候孕婦,太孫宮已經有了一定的經驗和規矩。再加上孫玉女的經期本來動靜就大,才一個月沒換洗就引起重視了,細查之下發覺有孕,便順理成章地把陣仗給鋪排了開來。

何仙仙身子沉的時候是如何的待遇,徐循不在身邊也不知道。孫玉女平時沒事就能讓御醫來扶脈的,現在有了身孕自然也是如此,司藥南醫婆只是作為補充罷了,饒是如此,在知道了消息以後,太子妃還是出面和六局一司打了招呼,把南醫婆又要到了太孫宮裡,貼身和孫玉女住著,照看她的飲食起居。孫玉女得的重視,也就可見一斑了。

這幾年,年年皇爺都要帶兵出征,幾乎都成了慣例了。去年病才好,今年因正月裡瓦剌犯邊,皇爺勃然大怒,還沒過春月呢,便下令眾人預備親征之事。因這一次和去年又有所不同,的確是先有戰火,而且據說動靜還不小,所以……這選秀的事,又耽誤了下來。張貴妃唉聲歎氣,和二十四衙門打了好幾次官司,又冒險稟報了皇爺,到底還是把那一批秀女給遣送回家了——最終選秀,起碼皇爺要閱看幾次了,在國家有戰事的時候還忙於此事,傳出去影響總是相當不好的。更別說皇爺看來是沒這個心思了,這幾年他有大把時間可以把選秀的事兒乘便就給辦了,但次次都有別的事分心,也可說明皇爺對此事的確是不那麼看重。

都被選入宮中了,眼下又要被打發回家,真不知這一批秀女是幸運還是不幸。徐循和張貴妃談起此事時,張貴妃倒是笑說,「這有什麼,好吃好喝地養了兩年,雖說還沒當真做主子們看待,起碼也能學一身的宮女氣派回家,回去以後,聘她們的人家可就多了。不比入宮應選差多少。」

皇爺都已經年過花甲了,那幫小姑娘過十八歲的能有幾個?徐循也覺得張貴妃娘娘說得有理,不免亦有幾分悵然若失:雖說得了張娘娘的提點,也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但現在連身體似乎最弱的孫玉女都有了身孕……

然而,這種事也只能看緣分了,好在太孫對她的寵愛並不減從前,如今孫玉女有了身孕,太孫妃又還沒好——前年冬天,也許是因為不適應北京的氣候,太孫妃得了咳嗽,現在每年到了天冷都要犯的,往往得等開春一個多月了才好起來。再加上何仙仙似乎倒是日漸有失寵的態勢……徐循在侍寢之事上,自然是獨佔鰲頭了。太孫現在回了太孫宮以後,往孫玉女那裡走一遭,然後幾乎就直接到宜春宮裡來歇了,第二天一早,再去清和閣看望太孫妃,和她一道用早點,倒也是一碗水端平,近乎是無懈可擊。

男人的寵愛,徐循自然不會不珍惜。再說,太孫的慇勤垂顧,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來自太孫宮中的各色供奉,也要比以前更為精緻、大方了,有時徐循自己都沒覺得哪裡短了什麼呢,王瑾四週一看,便打著太孫的旗號,把好東西給送來了。什麼太禧白、秋露白、天玉露、精萃膏……這些從前徐循難以盡情享用的吃玩之物,如今倒是予取予求,就連太孫宮內的廚房,都可應承小徐婕妤的單獨點菜了。所用份例,遠遠是超出了徐循的品級。

以她如此的寵愛,再加上張娘娘和太子妃的青眼,倒是名正言順地越過了何仙仙,代替有病在身的太孫妃,來照看一整個太孫宮,以及孫玉女這個精貴的孕婦。

徐循對這個任命,一開始是有幾分惶恐的,還特地跑了東宮一趟,向太子妃表明了自己的憂慮:人微言輕,又是小戶人家出身,上不得大台盤,只怕是擔不得打理宮務的大任。

太子妃對徐循一直都是挺喜歡的,如今對她就益發和氣了,徐循只能隱隱地猜測,這也許和她對太孫妃的密告有關——當時她私下和太孫妃說過一次以後,兩人便再未提起此事。從各種動靜中看來,徐循判斷太子宮裡可能是知道太孫擅自服藥的事了,但卻未想到太孫妃並未隱下她的回報之『功』。一時間心中也是感慨萬分,對太子妃的人品,自然是越發欽服了。

「你也不是沒管過太孫宮。」太子妃讓徐循坐到她身邊,攬著肩頭細細地審視了一番徐循的長相,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在你胡姐姐沒來的時候,我看你和你孫姐姐一道,把宮裡不也是管得井井有條——更別說,幾次你隨太孫單獨外出時,也把他身邊眾人都打理得服服帖帖的?」

長輩要抬舉你的時候,不表示出惶恐,未免有點太居之不疑了,可要是一味推諉,也容易惹來長輩的不快,徐循囁嚅了一下,也不好繼續反對下去了。倒是太子妃見她勤謹虛心,越發滿意,因笑道,「怕什麼,蕭規曹隨也就是了,有不懂的事,你直接問你胡姐姐也是一樣的。」

徐循遂只好應承下了管家的差事,和從前只有她一人時一樣,重新掌管起了太孫宮內的日常庶務。

和前幾年不同,現在太孫宮安頓在京城,也有兩三年的時間了,宮中規矩已經十分完備,似徐循這般只是臨時幫管一段時間的,多數只是應個卯而已。很多事自然有宮內衙門去做,徐循亦是不多問多管,只把兩件事拿在手中:一件事便是各宮人口上夜當值,另一件事,便是四季物資的入賬登冊和發放工作。

她將太子妃給的蕭規曹隨一句話,當作了金科玉律。四人待遇嚴格分等,所有資源,都是以太孫妃、太孫嬪、太孫昭儀、太孫婕妤為次序挑選發放,她自己排在最末,每次也只按規矩取用各色供奉,至於別人——主要是孫玉女——若有什麼超等索要,由中官回到徐循這裡,徐循量太孫宮賬簿上,如有的都慷慨滿足,不過轉頭記入公賬:某月某日,太孫嬪孫氏遣人索銀霜炭百斤。

她做一切事情,並未特別瞞人,都在中官注視下記賬。每月還要把賬本奉給太孫妃、太子妃查閱,因此在第二個月上,太孫嬪的動靜就小得多了。倒是太孫那處的用度陡然暴增。

他現在歇在宜春宮的日子多,大部分時間都在分享徐循的用度,或者說,徐循都在分享他的用度,現在忽然有了變動,徐循不必看帳也是有所感覺,這天晚上便主動對太孫談起,因道,「若是玉女姐姐害怕動靜過大,被人閒話。大哥你和胡姐姐打聲招呼,把孫姐姐的用度加一加不就行了?又何必這樣麻煩呢,如此掩耳盜鈴的,胡姐姐和何姐姐知道了,心裡只怕還更不好受。」

其實孫玉女超量索要的,主要是銀霜炭和乳製品,炭也還罷了,她要吃的牛乳酥之類,倒是難得之物,太孫宮裡的供奉也不多的,多要了的確就十分顯眼,哪裡能瞞得過人去?與其這麼遮掩,倒不如過了明路,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幾個月的時間稍微對付對付,也就過去了。這麼遮遮掩掩的,倒顯得做賊心虛,只怕太孫妃知道了,心裡還更難受,更有被排擠的感覺。

這幾個月,太孫和徐循都快趕上一般人家的小夫妻了,除了偶爾去何仙仙那裡留宿以外,回宮在孫玉女那裡盤桓一兩個時辰以後,他已經很習慣於到宜春宮和徐循說說話,一道用個夜點,再登榻入睡……他不能不承認,宜春宮裡有一種輕鬆自在的氛圍,是別處所無法比較的。就是心裡再有一團難以排遣的郁氣,在宜春宮裡,都有點發不出來。

就好比現在吧,明明往上報的人是徐循——其實她暗地裡把帳平一平、瞞一瞞不就行了?可她先聲奪人這樣一提,倒叫人開不得口了,太孫看看她,也沒法生氣:徐循又不知東宮裡的那一番對話,自然不曉得他如今的難處。

「那倒也不必了,現在娘也不管事,要加用度,得和六局一司說話,何等麻煩?」太孫要找借口敷衍小婕妤,自然是張口就來——徐循這麼個純善實誠的性子,哪有什麼心眼,哪想得到那許多?還不是自己說什麼,她就信什麼?「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實,也就是點吃的用的麼,算什麼的?太孫宮都可以自己做主問惜薪司、點心房多索要一些的,只是因為太孫妃告病,徐循擺明了底氣不足不敢出頭,太孫看來似乎是不願出頭,才要請太子妃出面說句話而已。又不是要把太子宮的東西搬到太孫宮來使,一句話的事,按孫玉女在太子夫妻心中的地位,徐循真覺得那都不算是事了。一樣是多佔多要,與其由太孫這麼鬧,還不如由太子妃出面,起碼太孫妃心裡還好受一點。

至於何仙仙的感情,徐循雖也看重,但她有種感覺,何仙仙對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是根本就不在意了。反正太孫昭儀用度不少,太孫也經常過去她那裡看看女兒,她自己不短少什麼已是足夠,至於別的事,她根本都懶得計較。

只是,太孫連這一句話都不會說,總不會是想不明白這裡頭的得失吧……

進宮這幾年了,雖不說性情大變,一下就變成七竅玲瓏的活泛人,但徐循起碼也是隨著年紀成長起來一點的,此時再想想這半年來太孫那規律的侍寢週期,徐循似乎是悟出了什麼,她肯定不會傻得尋根究底,聽太孫這樣說,也就點頭道,「也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您份額要是不夠使,我這裡還有幾百斤的炭呢,索性也全給孫姐姐送去吧。」

為要照料孕婦,太孫把自己份例送過去了,徐循這裡可不就減等了麼?太孫心底正有些過意不去呢,見徐循如此懂事,更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看著徐循,和看個小妹妹,看個小貓似的,又可愛又弱小,處處需要自己的襄扶,自己手裡賞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夠她喜上好幾天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需要徐循反過來照顧他和孫玉女了?

這種被人照料、被人關心的感覺,的確不賴,雖不是太孫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溫暖,但從徐循這麼一個原來還需要他照顧的小姑娘身上,得到這種溫暖,也著實是有幾分新奇。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幾年間,太孫的日子再沒有比現在更是一地雞毛的了,聽了這句話,他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麼越發喜歡和徐循在一處了:徐循的善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在她這裡,他能尋覓到一種久違的實在和簡單。

太孫不禁就握住了徐循的手,低笑道,「這可不行,玉女兒需要照顧,也不能委屈了我們小循呀。你要關心她,得閒沒事多去陪她說說話也就是了,她這一陣子不能隨便出門,心裡也寂寞著呢。」

太孫妃病了,何仙仙養女兒,孫玉女養胎,徐循管家,這幾個月,各宮間的走動的確是非常稀少。既然太孫都發了話了,第二日早上起來把帳理過了,各處上夜值宿的畫押簿看過了,徐循便起身出了宜春宮——先去給太孫妃請安。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