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這次回南京,是有任務在身的,雖然明面上的任務,只是去祭奠太祖的陵寢,但明眼人誰不知道這是在給遷都造勢?畢竟,把都城定在南京的可也是高皇帝。
既然是祭奠,那肯定要挑選黃道吉日,這份工作,北京衙門是留給了南京的欽天監來做——國朝在過去幾年裡倒是發展出了一套人事制度,就是行在一套人事班子,京城一套人事班子。所以欽天監人員那都是現成的,太子什麼時候到了,他們和南京禮部一起定一個合適的黃道吉日,也就成了。在北京就定下日子,若是路上耽擱了,倒為不美。
本來只是皇帝體貼太子的尋常安排,現在卻成了徐循的救命稻草。也所以,徐循本人現在正糾結了太子留下的中官們,大家一起苦著臉狂翻萬年曆。
天文、地理,這都是很犯忌諱的學問,除了有些地位的讀書人,否則一般人是不會懂得怎麼測算黃道吉日的,拿本歷書來看看那也就夠了。但是欽天監定祭拜的日子,肯定不是只拿歷書來翻,怎麼都得測算一番,至於怎麼測算徐循就完全不知道了。她只能肯定一點,欽天監測出來的日子應該不會和歷書衝突,歷書說不能祭祀,那就應該不會安排在這天。
別說掌管後宮需要做算數,這管宮務現在還要懂天文了呢,徐循一邊在自己簡要做的月曆上標著不能祭祀的日子,一邊在心裡唉聲歎氣,面上卻還得不露聲色,免得把本來就夠浮動的氣氛弄得更緊張了。太子不但走了,而且為了安全,還把本身就是武林好手的王瑾給帶走了,少了這個大伴,比少了太子還糟糕呢,船上幾乎是沒了主心骨兒。徐循就算是再不願意出頭,這時候肯定也得把幾艘船上的人事給協調起來。
別說,她還真沒怎麼和中官接觸過呢——那種抬水抬柴火的雜役中人,徐循宮裡肯定也是有配備的,女人做不了太多力氣活嘛。但這些人根本不可能和她搭上什麼話頭,能和幾個嬤嬤說話都得私底下樂半天了。至於太子身邊那種讀書識字的真正中官,可是很寶貴的人力資源——你說吧,混江湖混到要靠自宮來吃飯的,能有幾個厲害人物?識字的都不多,宮裡又沒有系統的教育制度,全憑本人的悟性和師傅、養父的本事,真正聰明又有毅力的才能知書達理,所以會讀書那都是很高級的人才了,徐循宮裡根本都分不到這種人才,就是分來了她也只能浪費,她那又沒有多少事需要這種人去做。
太子身邊的這群中官們,也就是這幾年她才和王瑾、馬十、金英等人打過些照面,說過些話,通過孫嬤嬤和王瑾也有了關係在,但要說當門對面地商議正事這還是頭一次。徐循也算是見識到了他們的本領,就這四五個人,她把自己的打算一說,頓時就都領會了意圖,不言聲地在月曆上勾勒了起來,一會兒,就把整張月曆都打滿了圈圈叉叉。
王瑾不在,范弘、金英都沒跟出來,馬十算是這裡留下的管事人了,他指著這張紙給徐循解說,「您瞧今兒是甲辰日——」
看了徐循一眼,他把話給改了,「今兒是五號……」
甲辰日、寅卯日,那都是用的天干地支來紀日和紀年,本身就是天文學的一道門檻,不會推算的人,看天文著作都和看天書一樣,連欽天監的文書都是看不懂的。徐循也不是不會算,但是她不熟悉,也沒這個心思在這時候算,不過馬十這一開口,頓時也暴露了其高超的文化水平——就是這傢伙,平時粗壯高大,看著一點也不像是能掐會算的人……
「從十六日到二十七日,這十二天裡,有四個不宜祭祀的日子,三個凶日,還有四個日子不是上上大吉,這就是十一日了,當中這天可以設法指定不許,」馬十報給徐循一個喜訊,「剛到的時候,咱們就說太子爺旅途勞頓,不大舒坦,要休息幾天……這樣也能拖上個七八日的,就不用在瓜洲口拖時間了,可以直接慢慢地開去南京。」
從南京到瓜洲基本就是一夜一天的功夫,南邊走船可是日夜兼程啊——徐循一聽,頓時舒了一口氣,「還好!這要是下旬全是大吉的日子,那可就糟了。既然如此,咱們正常進南京。」
孫嬤嬤有幾分猶豫,「要是能在瓜洲拖幾天……」
徐循看了孫嬤嬤一眼,還沒說話呢,馬十身邊一位中官已經笑道,「好叫嬤嬤知道,主子如今才走,自不欲消息流傳出去引來不便。咱們寧可還是如常行事,別惹來注意的好。」
這就把徐循的主意給說透了,徐循看了他一眼,燈下還沒看清容貌呢。那邊孫嬤嬤已道,「話雖如此,可畢竟主子到了南京,按理禮部衙門乃至那邊司禮監的人都要來拜會的,沒個理由,很難不見啊。這若是有事倒又無妨了,若是無事,主子倒白白得罪人。」
這一片公心,倒是真的為太子考慮。徐循想了想,斷然道,「無事,大哥也要再回來的,自然可以安撫他們,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些人受點冷遇也不算什麼。」
她身份最高,說得又有道理,態度也拿得住,此事遂一錘定音地決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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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瓜洲到南京的確只是短短一段路,從瓜洲這邊出發了,南京碼頭那裡幾乎都能估算出時間來,安排人在碼頭迎接——太子身份貴重,此次過來又是為了祭祀的大事,還有督辦遷都事宜的意思在裡面,本來就是要做場面的,因此可想而知,這過來迎接的官民人數能有多少了。這天上午,碼頭都用紅綢紮了起來,司禮監掌印太監並南京六部尚書,該到的高官都到了個遍,在碼頭等了有一個來時辰,便見到幾艘御船飄然順水而至,在天字碼頭順順當當地停泊了下來。
按規矩,等障步擺好,儀仗出來,太子就該從船艙移駕出來,同辛苦迎接的老臣們道一番寒暖,再上馬回南京城去。——這太子儀仗還是要特地隨船帶來的呢,甚至連儀仗隊都是從京城來的,現在的南京,早都沒有這些配置了。
可這一回,讓人吃驚的是,儀仗倒是出來了,障步也擺好了,可一樣被抬出來的,卻還有一頂並不大的暖轎。淡紅色的轎簾和樸素的犄角,都讓人一眼看得出來,這是船上預備了臨時要用的便轎……
眾人正奇怪呢,就見門口人影一閃,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彎腰進了便轎,馬十等太子近侍隨著便轎一擁而上,馬十揚聲道,「傳太子口諭:本王因出了風疹不可冒風受曬,今日便不出面和諸位寒暄了,只辛苦諸位遠道而來了!」
這倒是挺大白話的。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吃驚,卻見那轎子被抬到了御車前頭,其中那人在護衛下鑽入車中,全程都很注意防護,果然是不可受到一點風吹日曬。
進了車以後,太子的情緒似乎是有所緩和,掀開了背陽那面的簾子,沖離得最近的禮部尚書笑道,「多承久候!」
從聲調到聲氣,的確都是太子爺的口吻,禮部尚書那也是高官啊,肯定是見過太子幾次的,這一面人原本的一些疑竇頓時都消散了開去,忙都彎腰沖太子行禮回話,連著原來在陽面的司禮監太監都轉過來和太子搭了兩句話問安。太子終究畏風,還是把簾子放了下來,只隔著窗戶和群臣並中官都說了些話,倒是條理清楚,眾人都再無懷疑,全當太子是真的出了不能冒風的疹子。
等車駕上路人都走動起來了,各自私底下還議論呢:好黑的臉上點了一團團全是白藥膏,隔著簾子看來都怪可怖可笑的,難怪不肯在人前現身了。用這個樣子去祭祀祖宗,那可是大不體面,看來,這祭祀的事少不得是要往後拖一拖了。
至於徐循等人什麼時候下船進京,那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話題了,反正太子所居的春和殿已經是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隨時都可以入住,除非是太子妃這樣的正妻,別的女眷即使再受寵,也和國朝大臣,沒有絲毫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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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就這樣入住了春和殿,開始了自己深居簡出的養病日子,因為自己的病情,太子的心情似乎也並不太好,才進春和殿,便是接連發作了幾個內侍,並且也回絕了太醫院派來的留守太醫,只說自己隨身帶的醫官已經夠使了,不必多一個人來看他的醜樣。
如此種種暴躁不得體的表現,也讓眾人多少想到了他的祖父——文皇帝十分寵愛太子,曾經多次說過他最像自己,難道連脾氣都要學個十足十了?
先不說這隱約的擔憂了,反正祭祀也不急於一時,眾人也都放任太子在後宮養病,除了每日派人問安以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太子剛到南京的頭十天,也就這麼波瀾不驚的度了過去。
可從五月下旬開始,南京城的氣氛就沒有這麼祥和了。有些無根無據的流言,開始在城內流傳——
據說,北京城裡的皇爺,已經龍馭賓天,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國朝是已經失去了第二位天子……
雖說這完全只是謠言而已,但卻也在南京官場,激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不論是要查證也好,想報信也罷,許多人的眼光,也全都轉向了春和殿裡養病的那一位二號人物。
徐循的考驗,也終於正式步入了戲肉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