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宮

遷都已有幾年,文皇帝的後宮該去的都去了,皇帝的女人更不會有人在這裡住著。徐循倒也就免去了四處請安的苦差事,安安靜靜地帶著從人們在春和殿裡幽居不出,對外只說是安奉太子養病。南京禮部尚書幾次著人過來通報,她都使人推了,只說太子發風疹,心緒不大好,不是已睡下了,就是沒穿大衣服,不好見大臣們。

須知道,這大臣乃是國之股肱,並不是皇帝家養的奴才,如果雙方沒有很深的交情的話,也不是隨便就能見的。尤其是禮部尚書這樣的重臣,沒穿著符合禮制的正裝見他都算是太子不夠尊重,所以這就有個很有趣的借口了:我不見你不是我不看重你,就是因為我很看重你,所以我才不能隨便地這樣見你。

禮部尚書信不信徐循是不知道,但他反正也只能按這套規矩行事,好在太子不見,要見太子身邊的中官卻沒這麼大的規矩,馬十身為太子近侍,正好代表太子和禮部衙門磋商這合適的祭祀日子。

也不是尚書太過心急,這祭天畢竟是件大事,沒有足夠的理由拖延,北京那邊追問起來他也不好交代,現在他自己態度做出來了,對馬十那邊的口吻就很鬆動:反正是祭祀你自己的祖宗,下半個月也沒什麼好天了,你大爺什麼時候想祭祀了說一聲我們再來找日子。

他這個態度,徐循自然是巴不得的,拖到下半個月的時候,北京那邊無論如何該有個結果了。現在外頭衙門是越少給她找事越好。

一開始這幾天,她成天帶著嬤嬤、使女們在春和殿正殿裡,做出一副伺候太子的樣子,外面也沒什麼人過來詢問。——不過,話雖如此,氣氛卻並不輕鬆,也沒有誰敢於娛樂什麼。要知道,皇帝在北京,可是聖躬不安啊……

就這麼平靜了十幾天以後,忽然間,司禮監也好,禮部衙門也罷,甚至是太醫署都開始使人問太子病情的時候,徐循心裡多少也是有數了:北京那邊,應該是出消息了……

「確實是傳出流言,說是皇上已經駕崩了。」馬十在徐循跟前回報,「現在南京的衙署裡,流傳的都是這樣的消息。小的和錦衣衛平時來往不多,不好差遣人過去詢問,可惜,東廠在南京又沒有衙門。」

這兩個都是居中傳遞消息的特務機構,自己的消息肯定也是很靈通的。不過別說馬十了,就連太子,平時都很注意迴避和這兩個衙門的來往,就是在文皇帝年間都是如此。徐循對此也是很理解的——太子和她說過一嘴巴,「那都是阿翁的狗呢!」

皇帝自己的緹騎,豈容得別人隨意籠絡?太子的地位穩若泰山,壓根不必要做這種犯忌諱的事,所以,說起來太子宮的確和這兩個衙門沒什麼聯繫。徐循甚至私底下懷疑,太子往北去的消息,到底瞞得過傳聞中連你家今天買了幾斤菜都知道的錦衣衛不……

「不要和錦衣衛隨意兜搭。」徐循思忖了一會,還是下了決定,「今天來人口中說辭都是怎樣的?」

太子身邊一個素來沉默寡言的伴當韓二上前一步,給徐循行了一禮,「還沒有堅持要見殿下,但言談間也已經開始打探殿下的病到底是真還是假了。」

他正是當時出頭糊弄百官的「聲替」,雖然長得和太子一點也不像,但卻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太子的聲線和談吐。這幾日在外行走,竟是也沒一個人對他有什麼疑心。

徐循就算是再能耐,也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婦,她經歷過的事情不少,可要說給什麼事做主那也還是第一次,這會兒也是心裡直打鼓,有點沒主意。幾個中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沒有誰敢於出頭說話:現在北京那邊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現在是正好藉機下台,說明太子已經北返了呢,還是繼續硬撐下去,的確也是很難下這個決定。

徐循倒也沒想把這個決策權推給別人,宦官那畢竟還是奴才麼,太子走的時候是把主導權交給她的,連自己的印璽都放到了徐循手上,這個決定肯定得她來下,後果如何她也只能背著了。她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決斷道,「再瞞!北京那邊一日沒有准信,咱們這邊就一日瞞著!」

這是要把壓力自己扛起來了,幾個中官都有幾分動容,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馬十小心翼翼地說,「娘娘,只怕人心不堪,會有些不好的揣測……」

「這我也知道。」徐循歎了口氣,「但若這凶訊只是謠傳的話,你們想過沒有,此時揭露出太子北返的事,會給南京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動盪?」

太子匆匆北返,在這種謠言背景下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回去繼位了。南京城說不得真會有衙門準備喪儀喪服,若皇帝沒死,那就真是史上最大烏龍了,再說,不管多情有可原,徐循也不覺得皇帝會樂見底下的臣子去擁戴儲君。

這個壓力,是必須背起來的!哪怕他們的防護,會被潑上『阻斷內外、居心叵測』的髒水,甚至也許有人會誣陷他們在半路幹掉太子,現在只是在裝神弄鬼拖延時間……為了太子的地位,這些委屈,徐循都準備全盤認下來。

就是再倒霉,也沒什麼好埋怨的,誰讓是她跟著太子出京,不是別人?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也許中官們是早就琢磨出來了,只是不說而已,現在徐循把道理點透,表明自己準備做出決定,也準備承擔後果了。他們也就不再勸說什麼,幾個人對了對眼神,均都下跪道,「如此,奴婢們也誓死追隨娘娘!」

徐循倒有些失笑,「好了,說不定明天北京的消息就來了呢?也不必這麼沉重……都去偏殿裡坐著喫茶吧。」

畢竟不是一個系統的,徐循也不好意思和一群中人成天對坐,她自己坐在主殿主屋裡帶了一個嬤嬤一個侍女,其餘的中官都是在偏房裡說話喫茶的。這也是這一陣子的慣例了。

聽說吩咐,一群人便都退了出去,只有一人慢下了腳步,見同僚們都出去了,他又轉回來給徐循行禮,「娘娘且請安心,外頭那些人,終究也不敢太過分,即使局面失控,您也不過是暫時被軟禁罷了。就算如此——殿下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您今日受一分委屈,日後便是百倍奉還。還請娘娘萬勿過分憂思,善自保重玉體。」

這話,基本上是說進徐循的心坎裡了。這道理,她也不是看不出來……外頭那些官大人,還能把她怎麼辦?她是太子的妾侍,上了譜的!難道還能隨便被轉賣、賜死了去?就是被幽禁,也都要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只要太子沒倒台,這時候的一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自己明白,和別人說出來寬慰她,那滋味又不一樣了。徐循又不是什麼深謀遠慮心有城府的大政治家,女流之輩,摻和進了廢立漩渦裡,就算只是粘了一點邊而已,心裡這擔驚受怕還能少了去嗎?這話聽了,貼心落耳啊。

她看了這中人一眼,想起來了——這也是當時贊同她直取南京計劃的小黃門。

說是小,也有二十多歲了,好像是叫柳知恩,太子也挺喜歡的,往常進出間常打照面。不過,兩人身份懸殊,卻沒怎麼說過話。

徐循衝他點了點頭,「你也是有心了,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哥不會虧待咱們這些人的,就是受點委屈也別放在心上——把這話和你的兄弟們都傳一傳吧。」

柳知恩會意地一笑:真要是被人闖入宮裡,徐循沒事,但他們這些人估計就要難受一陣子了。徐循這也是給大家鼓勁兒呢。

「是。」他給徐循磕了頭,不再多言,也就很利索地退下去了。

等人都散了,孫嬤嬤過來給徐循倒茶,「這個柳知恩,倒是挺會說話的,奴婢心裡本來也難受著呢,被他這一說,倒是舒坦多了。」

徐循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能在大哥身邊廝混的伴當中官,有哪個是簡單人物?」

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輕地歎了口氣,「也就是我們這些妃嬪都是傻的罷了。」

「您們也是萬里選一的人尖子。」孫嬤嬤說,「又豈是那些沒根的奴才可以相提並論的?」

徐循也懶於和孫嬤嬤爭辯了,她心事重重地望著空蕩蕩的御榻,在心底想著:大哥現在,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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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南京這裡誰也沒收到消息——按常理,北京到南京的信息,走個七八天那是怎麼都夠了的。所以流言剛起的時候,很多人還能維持著性子,反正不管怎麼說,等個七八天總能等來官方消息了。

可現在七八天早已經過去,各種各樣的流言從北京往南京匯聚過來,而官方詔書又遲遲不出的時候,畢竟是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把太子的行蹤給確定下來了——不論出了什麼事,現在皇帝出事了是肯定的,身為國之儲君,太子這時候就是病在南京那也應該接見一下地方大臣,穩定一下民心,而不是躲在宮裡自己宅著不是?

當然,要是皇帝和太子真的是一起同時重病了……那估計南京這邊往山東過去報信的人,得比從前多了個無數倍。

不論是好意也好,歹意也罷,反正現在大臣們已經不是商請太子出來,已經完全是催逼、脅迫徐循等人開門交出太子了。可越是這樣,徐循越是不敢確認太子的行蹤啊,北京那邊到現在都沒信,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一句話若是壞了大事,這後果誰能承擔得起?

但現在也已經不是硬挺就能挺住的局面了,多得是人心急著要確定太子的下落,徐循不出來,他們自有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想要闖進去。

「外面已經開始調集甲士準備撞門了。」馬十匆匆進了主殿。「娘娘,您看咱們這是——」

就算徐循也明白,自己等人的行動在忠臣眼裡看著也挺可疑的,但直接撞宮門誒——她也有點惱怒,太子的印璽還在呢,她昨天還寫了手書出去讓眾臣不要驚慌,連印璽都不認了,眼裡還有太子這個人嗎?打的是什麼主意,誰知道!如果太子真是在屋內重病,聽說有人要撞宮門,估計都能氣死。

她還沒有說話,果然,遠處已經傳來了沉悶的撞擊聲,一屋子人都嚇了一跳。柳知恩反應最快,韓二次之,兩個人都是閃到徐循身前,做出了護衛的姿態。

徐循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但她說實話卻並不是很懼怕。

「不必如此,他們還敢拿我怎麼樣嗎!」老實人難得發火,也是聲色俱厲。「馬十,你去開門,給我候在一邊,把做主的人名字死死記住!日後如是大哥回來,我自然有話和他說的!」

她站起身來,仔細地整了整衣裙,令柳知恩、韓二道,「你們左右護衛,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

眾人自不敢違逆——此時也都知道不好,全都聚到主殿來了,聞言便在徐循兩側雁字排開護衛,馬十帶了韓二上前,從屋門、殿門、院門一路開了出去,徐循本人手持太子印璽,端端正正站在正殿之中,她高抬著頭,只希望自己能以符合太子妃嬪的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莫測風雨。

而在此時的北京城內,太子——不,應該說是嗣皇帝,也正緩緩地抬起頭來。他注視著階下身著喜服的臣屬們,注視著這闊大的宮殿,注視著殿外那宏大廣場上密密麻麻的脊背——

嗣皇帝的視線停留了片刻,便又投向了那遼闊的蒼空,初夏天氣,北京的陽光還不太強烈,幾片白雲,正在碧空深處寫意的互相追逐。

奉天殿坐北朝南,雲深處,正是南京的方向。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