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徐循沉得住氣,沒有派人出宮打探,但太后卻不能和她一樣安穩。坤寧宮的動靜,在不久後便送到了清寧宮裡。把剛洗漱完正預備就寢的太后,驚得連睡意都完全消散了開去。當下就令人挑亮了燈火,半坐著身子,盯著燭火沉吟了起來。

孟姑姑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屋子,「娘娘,此事也不急於一時……」

「就是要急於一時。」太后卻是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她的話,「此事必定是漢王安插的內奸所為,就是為了斷絕大郎的後路——要翻宮牆,總是要有工具的吧!這時候各處宮門都下千里了,他就是要拋棄工具都沒那麼容易,若是此時能夠不動聲色,盡起人手搜查內宮,定能把他給挖出來!」

孟姑姑並沒有反駁太后的看法,反而點頭稱是,太后看了她一眼,倒也明白過來了,歎了口氣,笑道,「你這是在說反話啊?」

「此時的確宜急不宜緩。」孟姑姑道,「皇城這麼大,一個人逃逸出去以後,就和水滴入大海一般,要掩藏在皇城內,並不是什麼難事。」

現在距離永樂初年戰亂方定的年頭,也就是二十多年,戰亂時候,很多宦官都會習練武藝,有些人的身手甚至是勝過傳說中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漢王身邊,更不會缺少能為他賣命的死士——怎麼說,也是執掌過重兵的實權藩王。要抓這樣一個人,只能是趁早、盡快,慢上一分,就多了一分讓他逃脫的可能。

太后和孟姑姑的看法相近,自然不會駁斥她的思路,她歎了口氣,沉沉地道。

「如果大郎在宮中,不用我老婆子出馬,他自己恐怕都是早吩咐下去了。」

「您是說。」孟姑姑神色一動,「京城空虛……」

「一動不如一靜啊。」太后頹然道,「深夜搜宮,傳出去必定鬧得滿城風雨,這還能瞞著大郎嗎?」

領兵在外的時候,最忌諱的就是還要為家裡的事擔心,皇后眼下懷的很可能是嫡長子呢,這一胎懷相又不好,深夜受擾的事一旦傳到皇帝耳朵裡,對他的心情會有多大影響?

孟姑姑也明白過來了,忍不住歎道,「如此也是正理,只是皇后那邊……」

「讓皇后搬到清寧宮來和我住吧。」太后擰了擰眉毛,到底還是下了決定,「坤寧宮那裡,距離清寧宮畢竟是遠了點,和她的那些姐妹們距離也太近了——」

她自失地沖孟姑姑一笑,「我是過來人,心裡明白,這有妊的時候,心裡不穩定,常冒火兒。這時候,這些姐妹可是只能給人添堵。」

不過,那也是因為昭皇帝在太后有身孕的時候,往往頻繁臨幸別人,現在皇帝不在宮裡,要說這方面的醋那也沒得吃。太后說是擔心皇后的情緒,其實還是擔心皇后的人身安全,這一點,孟姑姑也是聽出來了,卻不敢戳破:有時候,給大家留點安全感也好,即使這安全感比較虛假,也聊勝於無。

「也就是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了。」她安慰太后,「等到樂安那邊平定下來,宮裡的人心,自然也能夠安寧。」

人心向背,並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左右。現在樂安鬧事,皇位不說不穩,起碼是有了個挑戰者在,很多人也就自然起了別的心思。而等到樂安那邊的事解決以後,這些人只怕是會比誰都更忠心。

太后點了點頭,「明日早起以後,你聯繫馮恩和劉思清,慢慢地、細細地翻查,從宦官的住處查起,讓東廠調用他們的番子們,任何一點線索都不要放過,就是掘地三尺,都要把可疑之處給挖出來。」

東廠番子其實還是以錦衣衛為主,只是經過特別訓練而已。這等於是要讓外男進入皇城辦案了——雖然和一般規矩不符,而且有點下內侍面子的意思,但這樣辦事,情弊也是最少的,任何有異心的人,都不容易逃脫。

從這點來看,太后辦事還是很有分寸的,雖然緩了一時,但只要此人不是神通廣大到能把翻牆用的工具夾帶出宮,他落網的可能終究不小。

孟姑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點頭應是。太后也不再說話,若非沒有躺下,孟姑姑幾乎要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過了一會,太后才粗重地歎了口氣,「坤寧宮出事,各宮都有出來查看情況嗎?」

「咸陽宮和長寧宮離得近……」孟姑姑躊躇了一下,婉轉地道,「永安宮隔得遠了些,沒有什麼動靜。」

太后不免微微露出一絲諷笑:深宮內院到了晚上,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傳得出老遠,坤寧宮的動靜能驚動兩宮,就沒有不驚動永安宮的道理。貴妃、惠妃派人出來查看,當然也不能說是有錯,但在莊妃的謹慎跟前,便被對比得有些輕浮了。

「怪道說她『每逢大事有靜氣』……」太后低聲道,「皇后呢,睡下沒有?」

「才睡下就受了驚,鬧得吐了。」孟姑姑小心回道,「娘娘這一胎反應是大了點。」

家事、宮事、政事,就沒有一件事是順的,沒有一件事能讓人省心。有時候太后都覺得這命對自己也太不公平了,為什麼別人家的孩子生兒育女和吃菜一樣簡單,皇帝鐵打高壯的體魄,子嗣卻如此艱難。她搓了搓臉,失去了和孟姑姑閒話的興趣,揮了揮手,疲憊地道,「明兒一開宮門,就讓馮恩和劉思清來見我……知道了?」

孟姑姑察言觀色,也知太后有幾分疲倦,她沒有應答,而是沉穩地一哈腰,悄無聲息地就退到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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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柳知恩把昨夜的真相給帶來了。到了第二天下午,她也收到了東廠暗中抄查內侍居所的消息。

太后下的決定,也沒有徐循評論的餘地,更談不上配合不配合。反正,宮女子們平時受到的控制十分嚴格,和外界的接觸很有限,在這一次搜查運動中不是主要目標,而妃嬪們平時沒事主要還是和她們接觸。這一次抄查,理論上說和徐循等妃子都沒有什麼關係的。

她更關心的還是皇后的身子:太后把這事定性為漢王奸細作祟,可以說是處理得十分出彩,起碼是安定了人心,沒在後宮妃嬪間激起猜疑和揣測的風潮。——只是皇后自事發以後,連著三四天都沒有出現在人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驚嚇,導致動了胎氣。

這家裡還真是少不得男人,從前皇爺在的時候沒覺得什麼,現在他一出門,真有種妖魔鬼怪全都出來作祟的意思。這一陣子劉思清和馮恩是把整個景山出口都給封鎖了,一間間屋子慢慢地翻騰,查了三四天都沒查出個什麼結果來——雖然清查得很慢,動靜也不大,但徐循還是暗自懷疑,此事能否順利瞞得過皇帝。

也許是因為氣氛緊張,也許是因為心情壓抑,該來的月事,已經遲了七天還沒有來。錢嬤嬤已經建議去請太醫了:不是懷疑她有身孕,而是經期無故延遲也算是一種疾病,需要扶脈開藥調理——起碼錢嬤嬤是這麼說的,徐循也明白她的意思,這是不想給自己壓力。

但現在這個氛圍,她卻不想生事,再說,她和皇后用的都是同一個太醫,這會兒因為經期延遲去請太醫,多少有點瓜田李下,打探皇后健康的嫌疑。徐循也是舉棋不定,又怕萬一是喜脈,耽誤了也不大好,又怕不是喜脈,敲鑼打鼓地請了太醫,沒個結果出來,別人都以為她在探聽消息。

——她其實也挺怕的,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出喜脈,只怕皇后那裡……

如果徐循有孕的話,兩個人的日子算起來是差不多的,先懷不意味著先生,而要都是男丁的話,誰先誰後,這裡面的玄機可就多了……

「也別吃藥,也別請太醫,先等一等吧。」徐循拿自己的小本本,翻出來和錢嬤嬤研究,「上回承寵是在某月某日……若是那一次有的,現在就是請了醫生可能也摸不出來。」

一般來說,孕婦的脈象起碼要到第二、第三個月才可以拿準。皇后是因為她本人反應強烈,而且經期一貫准,遲了若干日沒來,再一扶脈幾乎就可以確診了。徐循這種天癸飄忽不定的,有時候都要到第三個月才能拿準了是有喜而不是單純閉經。

錢嬤嬤也是鬆了口氣:這話,只好從徐循口裡說出來,她們是絕不能勸諫的。不然,若是孩子有個萬一,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緩一緩也好。」她為徐循整理了一下領口。「若沒事,那自然低調些好。若有事,也得等皇后胎坐穩了再說。」

「嗯。」徐循其實都沒抱什麼希望,女人對自己的身體還是有感覺的,她總覺得自己的經期也就該在這一兩天了。「且先等等看吧。」

然後就是等,再不安也得等,再無知也得等,徐循也不想知道皇帝到哪裡了,仗打得怎麼樣,也不想知道皇后的身子怎麼樣了——她現在連柳知恩都不讓他出去打聽消息,整個就是希望永安宮成為宮城裡的桃花源,除了吃飯以外,和紫禁城裡的任何事情都不要扯上關係。

不過,她不去打聽消息,消息也一樣會向她湧過來。聽說皇后現在去清寧宮養胎了,也聽說清查工作收穫不少,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內奸的線索……徐循一邊聽著這些消息,一邊等著自己的月信。

等到第十三天的時候,她決定不等了,請個太醫來看看再說。如果有孕那當然應該請,如果沒孕,根據她的經驗,拖了這麼久,等到天癸來的那天一定會超級痛的,還是先吃點藥催出來好點。

當天上午她就和錢嬤嬤在商量著要不要請個新太醫入宮——

就在這時候,柳知恩來了。

一進門他神色就不對,給徐循行了禮,徐循便問,「怎麼,是又出什麼事了?」

柳知恩道,「那……那罪人已被捉住了,當場人贓並獲,卻已是咬舌自盡,沒能救回。」

言下頗有些遺憾:救他當然不是因為宮裡宅心仁厚什麼的,主要還是因為他活著,就可以拷問主使。

徐循聞言,也是鬆了一口氣,先念了一句佛,「阿彌陀佛,好在沒有鬧出更大的風波。」

然後柳知恩便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添了一句,「只是……在他的住處,還發現了一樣東西。」

徐循嗯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呢,柳知恩就說。「是當年太皇太貴妃賞賜給您的那枚藍寶鳳釵。」

「啊?」徐循和錢嬤嬤一起驚呼了出來。一時間,兩人都只能面面相覷。就是徐循,也沒想到事態居然會往這麼荒謬的方向演變過去。

千防萬防,怕的就是被宮裡的爭鬥餘波給牽連,可沒想到到了最後,原來她徐莊妃,卻是這齣戲的主角……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