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輕

皇帝是在文華殿和內閣議事時收到消息的。

按說,內閣諸先生和皇帝商議的那都是國家大事,內宮除非是出了人命,有什麼緊急的要務了,都不該過來打擾。可經過皇后的事兒,又有誰敢耽擱這個消息?馬十鳥悄兒摸到了皇帝身邊,在他膝下低語了幾句,又鳥悄兒退了下去。

皇帝面上沒有什麼特別的波動,不過是眉毛一挑而已。幾個內閣大臣互相看了幾眼——當著他們的面,馬十沒敢附耳低語,幾個大學士雖然都不小了,可卻還算得上是耳聰目明。要不然,也不能在內閣的位置上穩穩地紮著根不是?

都三十歲了,還沒個兒子,皇帝的心情大臣們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許多軍國要事,本來是想當著皇帝的面吵出個結果的,你比如說交趾那邊到底撤兵不撤兵,還有瓦剌諸部那邊關係怎麼處理等等,這些事從昭皇帝年間就一直擱置到了現在都還沒個結果,朝廷的錢糧可不會因為政務的耽擱而停止支出……但現在,見皇帝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大臣們也都把話咽到了肚子裡。虛應故事般『議事』了一會,也沒達成結論,便一個接一個地閉上了嘴巴。

其實說起來,大臣們和皇帝一樣都是有幾分心急的,對皇長子的夭折也都很心痛——皇后產下鬼胎的事,並沒有鬧得滿城風雨,坤寧宮的人自然不會到處亂講,而產婆們也都是知道輕重的。就連宮裡都只是影影綽綽有些捕風捉影的流言,外朝這兒就更難收到消息了,所以,在他們來說,皇長子不過是不幸早產夭折了而已。若是運氣好的話,其實還有養下來的可能。

皇后長子,光是嫡長兩字,就足夠所有維護正統的士大夫高.潮好幾次了,現在一切成了泡影,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眼神盯準了徐娘娘的肚子。內閣議事,破天荒半個時辰就完事兒了,連仁宗實錄的修撰一事都沒定下來。特地被叫進來的禮部尚書胡大人還沒發言呢,個人就很有默契地都散開了。

幾個大臣一道往文淵閣方向撤退了過去——那一片低低矮矮毫不起眼的小院子,就是內閣成員上班的地點。也是天下文臣最夢寐以求的地方,雖然自文皇帝年間設立至今還不過十年,但此處已經是成為了朝廷權力的中心,甚至是六部尚書的權力,都無法和這班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的內閣大學士們抗衡。

當然了,在很多時候,內閣大學士本身就兼任各部尚書,所以內閣和六部彼此間並不存在什麼敵對的關係,就像是如今的這些大學士們一樣,雖然有矛盾,但經歷過了文皇帝年間的鐵腕強權以後,大家更看重的還是戮力對付更大的敵人——文華殿裡權威莫測的皇權。

今日便是對皇權很有意義的日子,幾個人沉默地走了一陣,便有一位楊大人低聲道,「國本不定,國家不寧啊。」

這個感慨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內中含義幾位大人也不是聽不出來——都是天子近臣、國家重臣,八卦幾句天子家事也沒什麼好忌諱的,這話就是放到天子跟前,皇帝都說不出什麼不是來,畢竟是正理麼。

但一時間也沒誰搭腔,只有胡大人看著是有幾分憂心忡忡地,接了口道,「莊妃盛寵,只怕重演漢武故事。」

從漢武他老爹開始,漢代好幾個皇后都因為無子而地位不穩,然後被寵妃憑藉著兒子上位的。雖然說國朝規矩,各種子嗣都是放在皇后名下教養的,但那也只是說由皇后來負責安排教養而已,再怎麼教也不可能把生母是誰都混淆了。

後宮裡的事,按說外臣是不該多管的,但既然是人,怎麼可能沒有八卦之心。帝后之間的紛爭,大臣們心裡也是有數的,只是輪不到他們多說什麼而已。明擺著的事,皇后不但無寵,而且和皇帝的關係已經是淡漠到了十二分,皇帝連『她也配當皇后』的話都說出來了,現在皇長子早產夭折,據說本人也是險死還生……這生子的要是個一般的宮人那也罷了,若偏偏又是素有盛寵,在皇帝心中地位一向非比尋常的徐莊妃,真是只怕連太后都保不住她。

而且,太后會保嗎?皇帝喜歡莊妃不說了,清寧宮那裡不也時常誇獎、召喚莊妃過去?大臣們的妻子進宮朝拜的時候,都是有眼睛看的。和勳貴命婦間往來時,多少也會說些八卦,心裡都是清楚的:莊妃在宮裡的地位,那是和孫貴妃一樣,穩穩的坐二望一,這兩人誰先生下子嗣,後位都有很大可能是要易主的。

而在南京和莊妃發生過嚴重衝突的胡大人,現在能不擔心嗎?

他不能去走徐家的門路,莊妃娘娘對家裡人的約束也是有名的嚴格,家下親戚稍一犯事,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很明顯,娘家人根本就做不得徐娘娘的主。再說,胡大人也丟不起這個人。

親自向莊妃請罪,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胡大人和徐莊妃之間的梁子,那就算是結下了。莊妃若是正位以後,人心向背,胡大人的權威少不得是要跌上幾分的,今兒這事,大家雖然都關注著,但最為牽掛的,肯定那還是胡大人了。

第一位楊大人嘴角一翹,半是幸災樂禍,半是打趣地望了胡大人一眼,「老胡現在,譬如鄰家失火啊。」

鄰家失火,不救自危,胡大人和胡皇后雖然沒有親戚關係,但現在肯定有強烈的唇亡齒寒之感。

第二位楊大人眉頭一皺,卻是插話道,「諸公慎言,先不說還沒個結果,即使有了結果,嫡庶之辯、倫常之綱,也是不容絲毫紊亂的。一切自有先例,如宋神宗故事,宋在漢之後,禮儀完備,自然以宋為鑒。漢武之前,儒道不尊,千年舊事,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地方?」

這已經是很明顯在表態了:宋神宗的皇后向氏就沒有兒子,唯一一個女兒還早早去世,和胡皇后的處境確實有幾分相似。——到了三十歲上,神宗才有一個站住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哲宗。而哲宗生母朱氏,素來受到皇帝寵愛,接連生育了三次,其中有兩個兒子,還都站住了,和皇帝的感情,在宮中的地位,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就是這樣,朱氏一直也就是個妃子而已,太皇太后和太后兩尊大佛接連把她壓得死死的,連誇大臣都會被太皇太后當面訓斥,受盡了污糟氣,親兒子哲宗從小也被養在向氏身邊。即使後來父親去世,哲宗即位,也一直都沒有給生母加封皇太后,朱氏終其身僅為皇太妃,還是太后向氏屢次表態,這才有了超出諸妃之上的待遇——去世以後,這才給追封了一個皇后的名分,算是安慰獎。

朱氏這樣的待遇,當然也是有其特殊的原因在,但哲宗這個親兒子都沒給她尊太后位,也算是嫡庶分明的典範了。在最理想的儒家社會裡,庶子承襲皇位又如何?也不代表其母就能母以子貴地竊據皇后之位,而且,雖然當時的向後也算是名門之後,而朱氏只是平民之女,出身差距還是存在,但現在的胡後因為正統地位,一樣會擁有一班大臣的支持。現在的倫理,已經不如漢代那樣混亂不堪了,宋代理學大行,『以孝敬為先,明宗支嫡庶』的風潮是遍及天下。第二位楊大人一提神宗故事,胡大人先就點頭贊同,餘下幾位內閣大臣如金大人、黃大人,也都不能不頷首道,「楊大人說得是。」

第一位楊大人整個人都呵呵了,他輕蔑地一笑,並沒附和,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行人都是人精,又有誰看不出來他的態度?金大人沒搭理他,而是笑道,「弘濟你怎麼看?」

被點名的第三位楊大人搖了搖頭,默然無語,好像根本都沒聽到同儕們的爭吵一般,只是沿著牆角垂頭而行。幾人見了他的模樣,又不期然有些輕蔑:這也算是個閣臣的樣子?

不過是因為東宮嫡系,得一忠字,才能躋身於內閣之中,和這些天才橫溢、功勳累身的大臣們共事而已。如前兩位楊大人那般人物,又怎會把他放在眼裡?

「是不是,還是等生了再說吧。」到底還是金大人老成持重,說了句結語。「若是男丁,怎麼都好,國朝總算是後繼有人了。」

這都三十歲了,昭皇帝三十歲的時候,已經有了皇帝,文皇帝三十歲的時候也早都有了昭皇帝。第一位楊大人就算再崖岸自高也好,有句話卻是再沒說錯的:國本不立,國家不寧。只要莊妃誕下的是個男丁又能養住,必定會在沖齡被立為太子安定國本。至於後宮是誰上位……除了胡大人以外,有人會關心這個嗎?就算莊妃是難啃的骨頭,有皇帝在,哪怕是進駐坤寧宮了,也輪不到她嗆聲什麼。

幾個大臣很安穩、很優容地回家去了,享受著他們兒女滿堂的天倫之樂。至於沒孩子的皇帝現在是什麼心情,他們則可以不必去關心,反正是男是女,各種消息渠道都少不得通報他們知道的。

不過,各位大臣沒想到——卻也不是很意外的是——卻是直到第二天早上,莊妃的這一胎還是沒能順利地生下來。

和皇帝的所有子女一樣,莊妃這一胎也生得不是很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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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自己現在倒並沒有處於極大的痛苦之中,她只是很不耐煩,頗有幾分焦躁。

一般來講,從開始陣痛到生育,有時候隔上四五個時辰也是不稀奇的。所以徐循在陣痛以後,還被嬤嬤們安排著擦洗了身子,多少也進食了一點補品,以便一會兒有力氣生產。幾個產婆和錢嬤嬤、孫嬤嬤一起,和徐循把該注意的事項都講了一遍:一會兒會破水,會開宮,等宮口開到十指,陣痛也達到最大最頻繁的時候就開始生產了,在此之前,再疼也不能亂叫,必須把體力保留在分娩的時候。不然,若到時候沒有力氣了,孩子都很有可能憋死在產道裡,把她的性命也一起帶走的。

從徐循七個月起,產婆就開始和她解說著懷孕的過程和該注意的事項了,對她們說的這一切她都有心理準備。雖然看到被拿進來的利剪和熱水、白布什麼的,徐循還是緊張了一下的,甚至還有點後悔自己從前為什麼那麼盼著要個孩子。但是事到臨頭她不可能不生啊,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到現在也是顧不得去想了,先咬牙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然後她就開始了自己漫長的等待。

她的這個陣痛,實在是有點太飄忽不定了,你說它是假痛吧,又挺頻繁的,而且也的確是在逐漸加劇。可你說它是真痛吧,都四個時辰了,徐循一直沒有破水。這到底是要生還是不要生,現在連劉太醫和又被叫回來的周太醫都說不準。

然後,等皇帝一開始還在外頭守著,到後半夜守不住去睡了,連徐循自己也撐不住睡著的時候,她的水突然間毫無預兆地就破了。然後更離奇的事發生了——都破水了但是她反而不大痛了,肚子裡安靜得要命,過去幾個月裡很喜歡翻來覆去的寶寶現在是沒有一點動靜了。

該不會是胎死腹中了吧,黎明前夕的時候,產婆開始擔心了。這擔心現在也瞞不過徐循去,畢竟徐循才是懷著寶寶的那個人。

然後就是趕快請太醫來扶脈,永安宮所有人才歇下就又都被折騰起來了。柳知恩和幾個嬤嬤一晚上都沒回去,現在就在外頭等著消息。徐循自己叉著腿躺在產床上,伸著手給太醫扶脈,心裡別提多不耐煩了:都這個時候了,扶脈能扶出什麼用來?也就是聊勝於無的心理安慰罷了!

畢竟男女有別,太醫那也不能去看徐循的產門啊,這都是產婆的活計。現在也只能絞盡腦汁地在那猜測了,「孩子應該是沒事,臨近產期已經不會再掙扎了,頭已經下到產道裡去了。再等一會兒應該就會開始大痛縮宮,真正分娩。」

好的吧,現在除了等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徐循在床上輾轉了一下,劉太醫、周太醫便縮回手,行過禮退出了屋子——妃嬪分娩的時候,太醫頂多也就做個場外指導,肯定不能在屋子裡待著。

才出了屋子,兩位太醫的臉色就變了,彼此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是點了點頭:雖說之前有過什麼齟齬,但現在都是莊妃的主治醫生,那就得互相幫扶著度過難關。不然,若是莊妃出了什麼不對,他們兩人也不可能撇開對方獨善其身不是?

「破水沒宮縮,得開催產湯了吧。」劉太醫便壓低了聲音,和周太醫商量。

「得開。」周太醫絲毫猶豫也沒有,他抬頭望了望月色,「再過半個時辰,乾清宮那兒就要起身了。這就派人去報個信吧,陛下一起身就能收到消息了。」

雖然晚上宮門要下鎖,但今晚情況特殊,永安宮的人肯定都能直接出入的。兩個太醫拉了皇帝留在這兒鎮場的金英一商量,立刻就派小黃門去送信了。

這天不巧還是常朝,大臣們是三更天就得起,皇帝好點,四更天起來準備就行了。眼下差不多再一會兒皇帝也就能起來了,按兩個太醫的意料,應該會先過來看看,再趕到前面去上朝。——可小黃門才走了沒多久,兩人還在這打腹稿呢,那邊一行人行色匆匆就進了院子。皇帝只帶了兩個從人,排場比女官還小,要不是劉太醫和周太醫都算是面見過天顏的,只怕都根本認不出他來。

「現在是怎麼樣!」皇帝披了一身玄色氅衣,在樓閣陰影中站著,根本都看不清臉色,但僅僅是語氣也足夠暗示他的心情了。

兩個太醫立刻都跪到了地上,劉太醫斟酌著道,「產育一事,變數最多,緩急間必須有個能做主的人在永安宮坐鎮……」

這意思就是不大樂觀,你皇帝本人不能在最好也把太后叫來,反正皇室家庭的老大必須在這裡做主,不然就有可能耽誤了孕情。

皇帝都踉蹌了一下,還好挨著柱子,這才沒有栽倒。「什麼意思……你們明說!」

兩個太醫沒有辦法啊,只好明說了。「現在宮縮太遲了,若是破水後兩個時辰還未宮縮,胞中水少,胎兒出不來的話,有可能窒息而死,又或是直接就變成傻子了……」

「那就吃催產藥——有沒有什麼藥能促進宮縮?」皇帝自然很會抓重點。

「這……有是有,但也未必都能言有效。」周太醫有點破罐子破摔了,沒劉太醫那麼愛惜羽毛,索性就說穿了。「若是宮縮遲遲不至,吃藥也是無用的話,怕是只能推宮助產,但那樣手法野蠻,對產婦身子損傷很大……甚至還有可能……」

難怪要皇帝或者太后來做主,這是徐莊妃,不是宮女子,皇家子嗣和她本人的健康、安全誰更重要,兩個太醫甚至是她身邊的嬤嬤,根本都無法下這個判斷的,非得皇帝或者是太后做主才行。

皇帝一下就沉默了下來,許久都沒說話。兩個太醫跪在他身側,大氣也不敢喘的,哪怕冰冷的石階,讓他們彷彿是跪在了冰做的刀子上,可兩人也都只是默默地忍受著這一陣疼痛。

「孩子……」過了好久,皇帝終於開腔了,他的聲音極為低沉。「孩子是男是女,摸得出來嗎?」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惶恐的沉默:除非是神仙,不然誰能隔著肚皮看穿孩子的性別?

皇帝低低地罵了一句髒話,來回踱了幾步,猛地又擊了柱子一下,用力之大,竟是震落了一片粉塵,撲索索全落到了三人頭上。

「若是實在不能兩全……保孩子!」他到底還是下了決斷,「勿要耽擱太久,若孩子出世癡傻……個中分寸,你們自己斟酌!」

若是耽擱了太久,誤了徐莊妃的性命,然後孩子出世又是癡傻,這不等於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沒了寵妃,孩子的健康也沒了,這兩頭空的結果,肯定會讓皇帝大為不快……

然後誰會倒霉,那還用問嗎?

兩位太醫對視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對方眼中深深的無奈,面上卻是什麼也不能說,只能是恭敬地答應了下來。

「已經讓人去熬催產藥了。」劉太醫補充了一句,「莊妃娘娘素來身體康健,定能吉人天相的。」

皇帝卻壓根也沒理劉太醫的說話,他擰過身子——也許是望了燈火通明的產房一眼,便轉過身,逃一般匆匆地離開了微熹天色中的永安宮。

在他身後不遠處,柳知恩也彎下身子,極為不引人注目地順著牆根,溜向了徐循產房所在的東廂。

雖然按說他也是進不去現在的東廂的,但太醫進得,他柳知恩說到底也是永安宮的頭一號人物,有什麼進不得的?徐循根本連生都還沒開始生,蓋著個被子現在躺在那閉目養神呢。

見到柳知恩進來,眾人也都知道肯定是有事,自然就把徐循給驚動了,她掀了掀眼皮,略有幾分詫異地望了柳知恩一眼。

「出什麼事兒了?」

聲音雖微弱,但神智卻還很清晰。

柳知恩很複雜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在她身邊跪了下來。

「回稟娘娘……」他降低音量,幾乎是扒在徐循耳邊把整件事給說了一遍,才又稍稍後退了一點。「這種事,緩急間也是難說的……娘娘若有話要留下——」

他柳知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皇帝下的決定,但徐循怎麼說也是莊妃,又是孩子的媽,她要是不肯保小不保大,說那什麼點,皇帝都沒轍。柳知恩這話,就看徐循怎麼理解了,徐循若是情願,也可以留個遺言——很多時候,產婦根本就是死在產床上,連一句話都來不及撂下的——若是不情願,那也有個運作的機會。

徐循卻是愣愣的,很久都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她臉上忽然綻開了一絲笑容。

柳知恩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扭過頭去——這種笑容,實在是太、太……太……

「應該的。」莊妃娘娘的語氣卻是如此的斬釘截鐵。「保小不保大,本就是分內事!我……我也沒有什麼話要留下的。活了就活了,要真是如此,那也就是我的命。」

她說得大義凜然,彷彿真的是心甘情願,唯有唇邊的一絲笑意,洩露了她真實的心情。

柳知恩知道自己該走了,但就是邁不開這個腳步,他喉嚨間就像是塞進了一大塊浸過水的棉布,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梗在當地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那,奴婢告退了。娘娘請保重……」

「去吧。」徐循掀了掀眼皮,注視了他一會兒,也是欲言又止,她的從容彷彿短暫地出現了一絲裂縫,但在開口時,情緒卻又是彌縫上了。「多得你一片忠心護主,若我沒能下得這張床,小主子不消說,也要托付給你了。」

「奴婢自當肝腦塗地。」柳知恩給徐循重重磕了兩個頭,見有人端了藥進來,便不敢再耽擱,而是退出了屋子,在廊角站著死死地瞪著窗欞上的影子出神。

徐娘娘從來都不是不吃藥的性子,這會兒更不會逃避吃藥了。柳知恩很快就看著她的影子仰頭而盡,把一碗藥吞入了喉嚨裡。然後,沒有多久,屋子裡就傳出了一聲接一聲的痛哼。

剛進屋沒有多久的太醫,這回是很快又退出了屋子。所有人的心都繃緊了:剛才的那些煩躁和焦慮,不過是開場而已。如今這才是真正地開始,徐娘娘能否度過這一劫,卻是誰也都不敢打上包票。

裡頭的產婆流水價高聲和太醫回報,院子裡眾人都聽得清楚。「宮口開到八指了——」

「十指了,終於十指了!」

「宮縮很頻繁了,娘娘,用勁!叼著這塊木頭,跟著奴婢的指揮用勁兒!」

「哎呀!」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叫,柳知恩唬得,差一點都站不住了,沒進產房的趙嬤嬤、李嬤嬤在他身邊,也都是一臉的蒼白。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手裡攥著的都是兩把子冷汗,「娘娘暈過去了!」

「怎麼會這樣!」身後傳來皇帝的聲音了,柳知恩才發覺他不知何時已經進了院子,連身上的大禮服都沒來得及脫——應該是下了朝,直接從奉天殿趕過來的。

「回稟陛下。」兩個太醫又開始擦汗了。「痛暈過去也不是特別罕見,產婆都是有經驗的……」

果然,屋裡現在七嘴八舌的已經是又開始說話了,「娘娘!娘娘您忍著點,別叫,用力,跟我的節奏,呼、吸、呼、吸——推!」

「看到頭頂了!掐人中!掐人中!娘娘您不能暈,這時候暈了孩子出不來!」

「陰門不夠寬!拿剪子——拿——」

所有的嚷叫,均被一聲突然又急促的嬰啼聲給終結成了一片寂靜,隨之而來的還有徐循連聲長串的哀嚎。兩個太醫甚至包括皇帝,都是疾步闖到了窗下,太醫們連連高聲問,「母子平安?」

語氣裡卻是透著說不出的放鬆:終於,是把孩子給生出來了。沒出什麼人命,不然,他們也得跟著遭殃。

皇帝卻是低沉而又急迫地問了一句,「是男是女——莊妃人怎麼樣了?」

屋內沉默了一會,方才是響起了錢嬤嬤很平靜的回報。

「回稟皇爺,娘娘和姐兒是母女平安。」

即使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僅從他肩線的變化,皇帝的失落,便也就是一目瞭然的事了。他退了幾步,沉默了一會兒,方才低聲道,「好!這個喜訊,也該報給清寧宮那裡知道……你……你們自去籌劃、安排一下吧。朕這裡——朕這裡——」

說著,便是又退下了台階,逃也似匆匆地離開了永安宮。

趙嬤嬤、李嬤嬤對視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對方複雜的感受,兩人卻是也顧不得多言了,越過死死盯著窗欞的柳知恩,前後腳都進了產房去探視徐循。

所有的產婦,自然都是不大體面的,即使是徐莊妃也不能例外,她滿面蒼白,嘴唇上甚至還殘留了被咬破的痕跡,額前也還有沒被擦拭去的汗跡,週身更是散發了一股產婦特有的血腥味兒。

但這一切,都阻擋不了她唇邊那幸福的笑意,徐循低垂著頭,溫柔地望著錢嬤嬤懷裡的那個小襁褓兒,聞得有人進來了,便抬頭笑道,「趙媽媽、李媽媽,你們瞧,姐兒多像我啊——哎呀,看著她才覺得,我真是當娘了呢。」

言語之間,歡喜無限,居然彷彿是真沒有一點失落之情。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