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

就像是皇帝所說的一樣,不管宮廷內外有多盼著這是個兒子,平安生女總是比母女俱亡來得好,這件事當然也肯定是當作喜事來處理。

往清寧宮的信使很快就被派出去了,也很快地帶回來了太后的賞賜和叮嚀,各宮那裡,過了一段時間也都遣人過來道賀,至於小皇女,被母親看過以後,自然送出去,擦洗擦洗身上的血污,自然也就被送到養娘和乳母那裡去了。——徐循這一胎生的時間很正常,該預備的自然都是早都給預備上了。

——雖然說當母親的難免是惦念女兒,但宮裡就是這個規矩,別說什麼親自哺乳了,就連養在跟前都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過幾年大了以後,皇女們自然都有住所的,頂多也就是按平時給皇后請安的次數來給生母問好而已,想要帶在跟前一直養大,那就得看這做母親的臉面足不足了。

反正,在本朝,連皇后的女兒現在都出去自己住了,孫貴妃的女兒今年也剛搬過去一起,徐循這一胎要想搞特殊,只怕是有點難。

不過現在也不用著急惦念這事兒,剛生產過,母體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徐循高興了一會也就合眼沉沉地睡了過去了。——該忙完的事已經忙完了,這回她很有把握,總算是輪到別人來幫她忙活了。

別人忙活的事也不少,小皇女現在就得開始預備洗三了,這得著落到永安宮來辦。還有徐循坐月子,外出還願等等,很多瑣細的事務,都得要幾個嬤嬤和大宮女來辦,滿宮裡人都忙得是團團亂轉。——臉上也都是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說不上是真心不真心,起碼面子上都是挑不出一點不對的。

對小宮人來講,主子還活著,這就是挺不錯的結果了。不管生的是男是女,總比憋死了強吧?若是死了以後,不論留下的是皇子還是皇女,永安宮肯定得撤編製,她們就得被拆分到別處服侍了。能服侍原主,當然比半路出家要好得多。

但對於那些和主子更親近的大宮人呢,這事兒就有點透著不是滋味了:這孩子算是有福分,從懷上到現在,波波折折的,也都挺過來了。在生之前,幾乎泰半人都覺得該是個兒子,結果呢,雖然也是健健康康的,卻是缺了個把兒……

孫嬤嬤忙了半天,總算是忙完了,把各處都安頓下來了。扎撒著手站在廊下,一時半會倒是也有些茫然——不想回下房,但卻又找不到什麼事來干了。

發了一會呆,錢嬤嬤也走了過來,兩個人一道看著宮女子們陀螺一樣地轉進轉出,誰也不說話。

安靜了好一會兒,還是孫嬤嬤先忍不住了,她歎了口氣,「你說,娘娘剛才說的那幾句話,是賭氣呢,還是真心呢。」

這倆人都是守了一整個晚上的,柳知恩進來找徐循的時候,靠得最近的就是她們倆,有些話就是不想聽都不能。對莊妃的神色變化,自然也是看得最清楚的。孫嬤嬤現在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徐循的身體——她怕徐循是還賭著一口氣,這口氣憋悶在心裡出不來,產後很容易就給憋出病來。

「娘娘不至於那麼看不開吧。」錢嬤嬤現在也拿不準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三十歲沒孩子,這當口別說她徐莊妃了,就是皇后、貴妃,絕對也是保小不保大,說難聽點,要是剖腹把孩子拉出來,孩子能活的話,那次皇后要流產的時候說不定都會給立刻剖了,能把孩子給剖活了,母親的性命那是次要的事。

莊妃應該不至於連這點也看不清——但話又說回來了,這人總是看別人的事很清楚,看自己的事未必就能走得出來。所以錢嬤嬤和孫嬤嬤也都不敢下個定論,對著看了幾眼,都是有幾分憂心。

生女不要緊,一後三妃生的都是女兒,何惠妃的那個皇次女從落地起還就病怏怏的,也沒見她怎麼就受別人的冷眼了。甚至於說生女還算是個好消息——能平安生了第一胎,往後都只有更順的,皇后那事畢竟概率很小。最大的問題,是怕莊妃心裡介意這件事,從此就和皇帝生分了。

皇帝也不是什麼傻子,你心底和他生分,他只有跟你更生分的。帝后感情失和是為什麼,幾個大嬤嬤和坤寧宮的來往多,看得甚至比太后都清楚——不就是因為皇后先和皇帝生分了麼。

你說,要是皇帝理虧那也算了,偏偏如今聖明天子,除了偶然發個腦熱,平時做事是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的。他自己佔住理,理直氣就壯,你這沒占理還先生分了,讓皇帝怎麼看你?兩人的感情可不就眼看著冷淡了下去,坤寧宮臥病這麼久了,皇帝去過幾回?

坤寧宮那還是皇后呢,有寵沒寵都佔了個份兒,永安宮雖然也是妃位了,但和皇后比,不還是少了份名正言順了嗎?若是失了聖寵,日子可不得比以前難過?幾個嬤嬤現在擔心的就是徐循的心態,別的都沒有什麼了,能生女那不也能生子嗎?只要莊妃繼續有寵,日後都是有盼頭的。

「還有個月子呢。」孫嬤嬤咂了咂嘴,「就是真有什麼,月子裡也還能勸。」

錢嬤嬤也覺得孫嬤嬤說得有道理,想了下又道,「哎,只可惜這當口柳爺不在。」

雖然柳知恩進永安宮到現在也就是兩年不到,但大家對他那都是真服氣——不服氣也不行啊,這保小不保大的事啊、留遺言的事啊,都是他進來說給徐循聽的。人家就是這麼有本事,由不得你不服。四個嬤嬤現在都跟著喊他做爺了。就是現在,柳知恩一個宦官能幹嘛?可見不到他,幾個嬤嬤心裡就硬是有點發虛。

說曹操,曹操到。柳知恩急匆匆地就走進了院子,見到兩個嬤嬤,也是神色一動,緊跟著就對她們招了招手。

三個人趕緊地就聚到了一塊,柳知恩劈頭先問,「娘娘可還安泰吧?」

產育以後,御醫也要入內扶個脈的,不過那都是安慰效應而已,你真的要有什麼產後大出血啊什麼的,御醫那也就是個擺設。不過徐循的情況的確很健康,孩子的胎盤什麼的,出來得也挺乾淨。這會兒人睡得也安安穩穩,沒什麼不適。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柳知恩顯然是鬆了口氣,他想了一下,又問,「剛才我進去見娘娘的時候,說的那番話,除了你們倆還有誰聽到了?」

孫嬤嬤和錢嬤嬤趕快回想——倒是沒有人,產婆們那都是猴精猴精的,誰也不會上來犯這個忌諱,看到柳知恩進來,一個個就都閃到殿角去了。

「那就好!」柳知恩斬釘截鐵地說,「皇爺不需要知道娘娘已經知道了。」

這話可就繞了,但孫嬤嬤和錢嬤嬤都是一點就透,忙不迭也是點頭如搗蒜,「是是,好在娘娘說話聲也不大,應該都是沒猜到。」

「嗯,產婆那裡,就是要傳也不會傳這事兒。」柳知恩沉吟了一下,「娘娘那裡,兩位姑姑可得好好說說。」

這就得牽扯到人的心理了:皇帝保小不保大,說破天都是他有理,但不等於說他會理直氣壯地和徐循揭破這一層。這理以外,不還有人情呢嗎?親口把莊妃的生命給排到孩子生命的後頭去了,就是莊妃能諒解,皇帝自己都得有點不好意思吧。

而這人一不好意思了,也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加倍對你好——這個是不大可能的,皇帝對莊妃已經夠好了,好到都沒法再好一點了。還有一種,那就是他覺得見了你心裡難受,以後就不來見你了。

永安宮能去賭皇帝是什麼反應嗎?不可能啊,所以這件事必須給摀住,莊妃必須得裝傻,這麼含糊過去了,沒過多久皇帝估計也就能給忘了——雖然是說了保小不保大,但事情不是還沒進展到那一步嗎?莊妃本人什麼都不知道呢,皇帝也不可能會記上太久的。

要不說惦記著柳知恩呢?有他在,永安宮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幾個嬤嬤跟著他的話去做那就行了。這會兒,也都把剛才的那點迷惘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個個都有了符合永安宮應有氣氛的精神抖擻。柳知恩再勉勵幾句『來日方長』,『有一有二』之類的,便都喜氣洋洋地又去忙活了起來。

鼓舞起了士氣,柳知恩也是鬆了口氣,他略帶擔憂地望了徐循坐月子的東廂南間一眼,站著腳沉思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便也走下庭院,忙活了起來。

才忙活了不一會,好消息就來了——

這才不過中午呢,皇帝便親自過來永安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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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早上跑得快,回也是回得快,可能就是換了一身衣服,小睡了一會兒,就又跑來看徐循和女兒了。——按柳知恩的猜測,他估計也是回去整理情緒的,一晚上沒睡著,情況又那麼糾結,皇帝剛下朝回來那一會,應該是都有點失措的感覺了,現在找回了該有的理智,按皇帝一向的行事風格,會回來永安宮也並不令人意外。

這次過來,當然是撲了個空,徐循產婦正睡覺呢。她身邊血氣沒散,皇帝也不好進去,免得沖犯。也就是在別室裡把女兒抱來看了看而已,孩子因為剛出生並不飢餓,這會兒也是沉沉地睡著,沒什麼好互動的。基本上,才坐了一盞茶功夫,皇帝就十分無所事事了。

柳知恩也沒指望皇帝留上多久,這會兒會回來永安宮再打個照面,其實就已經是表達了對徐循的支持和寵愛,宮裡別的人口,就是有什麼想法,這會兒怕也都不敢再表現出來了。皇帝現在也可以回去舔舐傷口了——說實話,他能在今日過來,已經令柳知恩在放鬆之餘,也頗為佩服皇爺的城府:如此巨大的希望一夜落空,不是每個人都能和皇爺一樣,調整得這麼快、這麼好的。

但皇帝卻不肯走,現在永安宮裡沒人能來陪他,他也不介意,就坐在正堂裡一碗接一碗地喝茶。

柳知恩也就只好在邊上乾站著默不作聲地陪他,雖然很擅長揣摩皇帝的心理,但現在連他都是拿不準皇帝心裡的想法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吧。

喝了三碗茶,皇帝終於出聲了。「知恩。」

「奴婢在。」柳知恩趕緊地跪了下來。

「你們主子……」皇帝好像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一咬牙道,「你們徐娘娘知道外頭的事嗎?」

皇帝和御醫說話的時候,周圍肯定不是空落落一片啊。當時院子裡總管諸事的那就是他柳知恩,柳知恩根本都沒起裝傻的念頭——皇帝是不會喜歡一個過於無能的中官的,他給皇帝磕了兩個頭。「娘娘什麼也不知道。」

他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不過,適才在屋內,娘娘也是主動吩咐,如有意外,保小不保大。」

殊途同歸了這事,皇帝唔了一聲,臉色好看點了。「有些事你自己要懂得把握,什麼事是你們該知道的,什麼事是不該知道的,你心裡有個數。」

「是。」柳知恩通通給磕頭,「奴婢一定不負皇上吩咐。」

「你辦事,我還是放心的。」皇帝的臉色是徹底寬和了下來。「小妞妞起了小名沒有?」

「娘娘看了姐兒幾眼,就睡過去了,還沒起名呢。」柳知恩很有把握地說——這會兒別說小名了,就算是起了大名,他也必須說沒起名。這已經是皇帝的第四個女兒了,可前三個都沒聽說皇帝給起小名的。好像都是養了一兩歲以後,才是母親又或者乳母隨口給起的小名兒。

「小名兒賤點好養活。」皇帝想了一下,饒有興致地說。「看她臉上,點點都是黃斑,不如就叫點點吧。」

剛出生的孩子,身上有黃疸還挺常見的,皇四女的小名卻是就因此定了下來。

柳知恩料徐循也不會有什麼意見,遂恭敬道,「這就傳話讓她們喊了開去。」

至此,皇帝終於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再吩咐了,卻還是坐著不走。柳知恩出去一趟回來了,他還坐在那心不在焉地拿個小金如意敲桌子。

柳知恩有點哭笑不得,想要說話,想想又忍住了,在一邊乾站著眼觀鼻鼻觀心,就這麼苦挨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裡屋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說話聲,皇帝一聽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撩起簾子就往裡闖。柳知恩也不敢攔啊,急匆匆跟到了門邊就站住了腳,也不敢往裡走了。

「……大哥?」莊妃果然是醒了,她的聲音還帶著濃濃的睡意和些許困惑,「怎麼進來了——血味兒還沒散,沖犯著你了……」

「還計較這個做什麼。」皇帝低沉而溫存的聲音,「看過四妞妞了沒有?點點生得很像你。」

「我也覺得像我,就是臉紅紅的,不大好看……」莊妃的聲音裡帶了一絲笑意,聲量也低了,柳知恩聽不清每一句話,只有隻言片語,偶然傳到他耳朵裡。

「真是辛苦你了。」皇帝的語氣十分溫存,「好生休息坐月子,缺什麼就打發人去清寧宮那裡要。」

因為皇后流產不能管事,到現在,宮裡的事都是清寧宮在管著。坤寧宮那裡,已經被架空有兩個月了。

「……沒事……別擔心了,可不都是那樣的……」徐循不知說了什麼,又略帶失落地呵呵了兩聲,「就是我心裡也不好受——到底還是不爭氣,沒能給您生個兒子。」

皇帝不知回答了什麼,但這回答肯定是足以讓莊妃滿意了,兩個人都低低地笑了起來。皇帝的聲音飄了過來,「還是先好生休息,能平安生產那就好。你真不知道,我在外頭聽見你不能宮縮是什麼心情……等你坐完了月子,天氣也熱了,我帶你去香山散散心……」

產婦需要休息,皇帝也沒呆太久便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吩咐柳知恩,「我冷眼看著,你們這該有的也都有了,就是炭火好像還不夠旺。產婦怕冷,剛才那屋子我進去覺得熱,可你徐娘娘手心還有些冷汗,回去勤問些冷熱,該添該減別含糊,不夠了就直接要。清寧宮那裡若不許,你直接給馬十遞話……」

柳知恩一路應是,哈腰把皇帝送出宮門了,回頭站著想想,對一院子或明或暗的視線一擰眉:「不去做事,看什麼看?」

一院子的人再忙起來的時候,臉上的歡喜都更逼真了許多。——產女以後,恩寵更盛,永安宮的好日子看來還會持續很久。

就連柳知恩也是放下了提著的一顆心:剛才皇帝進去的時候,徐娘娘是沒有先行串過供的,若是說破了她已經知道皇帝的那番說話,那得多尷尬?

一邊掂量,一邊不知不覺便走回了月子房門口,柳知恩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往裡邁步,不過裡頭倒是傳出了聲音。「是柳知恩嗎?」

「奴婢在。」柳知恩忙回了一句。

「進來吧。」徐娘娘的語調很和緩。

說起來,皇帝都進得,他一個宦官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了。柳知恩掀簾子弓著腰進了屋裡,眼睛就看著底下的地面,一處也不敢亂看的。

屋內確實還有些隱隱約約沒散盡的血腥味兒,不過徐娘娘的精神頭還不錯,讓柳知恩進屋以後,她沉默了一會,等人都退下去了才說,「產前你進來過的事,大哥並沒必要知道。」

兩邊這是想到一塊去了——柳知恩的心是徹底地放了下來,連聲音都精神多了。「回娘娘話,奴婢也是這個意思,和兩位姑姑都已經說好了的。娘娘就只管放心吧。」

「那就行了。」徐娘娘打了個呵欠,「你看過點點了?大哥倒是挺喜歡她的,連名字都親自起呢。」

「小皇女精神十足、健壯活潑,確實招人喜歡。」柳知恩小心翼翼地瞥了徐娘娘一眼。

徐娘娘被他逗樂了,「你們這都是幹什麼,平安生產不是喜事嗎?怎麼一個個和辦喪事似的,好像我生的不是點點,是個狸貓呢。」

「娘娘——」柳知恩有點無語了,「您這不是亂用典嗎……」

看都看了,反正徐娘娘穿著也齊整的,他便不再擔心忌諱,而是上上下下,仔細地盯著徐循打量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想要從她面上找出些蛛絲馬跡。

徐循先由得他看,後來也煩了,「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擔心我過不去這道坎……」

她微微露出了一點笑意,這笑意——令柳知恩詫異的是,竟是連他也找不到絲毫虛偽。

「你們啊,都是心太大了。」莊妃娘娘斜倚床頭,就這麼和柳知恩閒話家常般道,「都覺得我有福運呢……可這福運到底是什麼貨色,什麼成色。不就是被文皇帝誇過一句?還真當聖天子一言九鼎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是福運,我自己心裡是最有數的。」

柳知恩不免微微有些赧色:要說他私心沒盼過徐循一舉得子、一步登天,那也是假的。

「你心裡不足了,自然也擔心我心裡不足。」莊妃和緩地說,像是在安慰柳知恩,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還記不記得,今年夏天就在這間屋子裡,你對我說的那些話?」

柳知恩怎麼可能不記得,他是太記得了。他垂下頭望著地面,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頭,低聲道,「奴、奴婢記得……」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莊妃輕輕地說,「我覺得你說得很對,誰的命都是上天定的,誰也沒法和天去鬥,甚至連大哥都沒有辦法,命都是定好的,命裡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沒有人能有選擇的餘地。是不是,柳知恩?你和我都是一樣的,入宮不入宮,不是我們選的,得寵不得寵,不是我們選的,生子不生子也不是我們能選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她突然笑了起來,「你有這樣的感覺嗎?有時候我覺得,在這宮裡生活,就像是和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鬥,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你也不知道它在哪兒,可你覺得它一直在嚼吃著你,嚼吃著所有能嚼吃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我就像是在打一場沒有對手的仗……就在那天晚上,我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它能吞掉我的所有,吞掉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名分,即使最後它要吞掉我的命,也始終有一樣東西是它拿不走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柳知恩?」

柳知恩再忍不住,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望著這一顆顆灼熱的液體落到了地上,幾乎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身體。他想要乞求徐循別再往下述說,他不知這最簡單、最平和的語句,為何卻能比尖刀更為鋒利。

「它拿不走我自己。」徐循低聲說,「命是天定,可路卻是自己選的,我要做個什麼樣的人,最終也只有我自己能夠決定。這天下,是皇爺的天下,他要我入宮,我不能不入,我只能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他們要強買強賣,拿榮華富貴來買我的一輩子,我也不能不做這買賣……也就是那天晚上,我覺得我終於明白了,我終於知道我一直想要的是什麼。」

「是……是什麼?」柳知恩不由自主地低聲追問,他幾乎被自己話語間的粗礪嚇了一跳——他已經有很久都沒有聽到自己發出這種聲音了。

「我就想要我自己,和入宮的時候一樣的自己。」徐循沒有看著他,她望著床頂,慢慢地說,「入宮選秀的時候,我雖然害怕,雖然惶恐。可我畢竟是很快活的,很無憂無慮的,那時候,我相信天底下總是好人居多,那時候我覺得人和人之間還是能有真心,還是可以交心的……柳知恩,我真的很謝謝你,是你讓我看明白了這點。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定了決心,我抬進宮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抬出宮的時候也還要是那麼樣的一個徐循。不管我還能活多久,不管我的命又有多少艱難險阻在等著我,我都不會被任何事改變。殉葬就殉葬,至少死的時候,我還是那個我……你懂嗎,就在那天晚上,我已經大徹大悟了,這輩子,我絕不會向命運低頭,我絕不會向它祈求什麼東西——」

她終於也動了情緒,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它休想玩弄我,休想看我患得患失、醜態畢露,它越是要讓我不好過,我就越是要活得開開心心。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不能生就不能生,殉葬就殉葬!我不在乎!我不靠命!不論它給我準備了什麼招數,我都做好了準備,我永遠都不會變成它希望我變成的那個樣子!我永遠要做我想做的那種人!」

柳知恩已經什麼都明白了,他終於懂得了。

為什麼徐娘娘不願意提前挑選產婦,為什麼徐娘娘不因為生女而沮喪,甚至,為什麼徐娘娘不因為皇帝的那句『保小不保大』而傷心……

也許心裡不是沒有一點波動,也許這咬牙切齒之中,到底還是蘊含了幾分失落和憤怒,但徐娘娘是真的已經看開了、看懂了。

「那……那奴婢只能恭喜娘娘了。」千回百轉的心思之中,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句有幾分單薄的話語。「若是能做如是想,娘娘日後,定能平安喜樂、逢凶化吉……」

「難道又要回到福運上嗎?」徐循哈哈地笑了起來。「你坐啊,老跪著做什麼。」

這一回,柳知恩沒有去探尋徐娘娘笑聲中到底有幾分開心,他也沒有回絕徐循的要求,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您能想到瞞著皇爺的那一刻,」他說,「奴婢其實就已經放心了,娘娘的福運,不來自老皇爺,來自您自己。您有這樣的心,就永遠都有福運。」

徐循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笑,「那就借你的吉言了。」

一時又惦記起了女兒,「點點睡了呢?」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卻還未能使她安寧,柳知恩看徐循翻來覆去的樣子,索性出去使人抱了皇四女進來,彎腰給徐循看了看,徐循就笑著拿手指輕輕地戳了皇四女的臉頰一下。

「嫩得像豆腐!」她說,很眷戀地看著養娘又把她給抱出去了。「其實,這一次能平安生下來點點,我真的特高興。想想,老劉婕妤和韓麗妃……大概也就是我這個年紀去的,去的時候什麼都還沒有呢。還有我小時候,鄰居家兩個姐姐都是死在產床上了,今天我在產床上的時候,有那麼一會兒我也以為自己真的是過不去這一關了。」

柳知恩不用細問,也知道那一會兒到底是哪一會兒,他微微有些後悔,低聲道,「早知道,奴婢不會進來傳話的。」

「沒事兒。」徐循搖了搖頭,舉起手要拍柳知恩的肩膀,手到了半空,卻又縮了回去。「我並不責怪大哥。」

柳知恩瞟了徐循一眼,沒有作聲。

「你是不相信我?」徐循又被他逗樂了,笑了一會兒,才搖頭道,「我是真的不怪他,大哥也挺為難的……他心裡的苦不會比任何人少……剛才在裡面,你猜他和我說了什麼?」

柳知恩那肯定是不知道的。

徐循賣了好一會關子,才輕輕地歎了口氣,「他說,實在不行,還有弟弟們呢。兄弟七八個,總不能個個都是這麼艱難吧。」

說起來也是,皇帝的幾個弟弟子嗣都挺艱難,二十大好幾了,到現在都還全沒有兒子。所以,皇帝這話,目前並沒有具體的指代。但內中蘊含的意義,已經是很駭人了。

「這是——」柳知恩吸了一口冷氣。

「仿真宗故事,有了孩子,先接一個來養吧。」徐循輕輕地說。「生了親生的,再送回去好了……大哥說,再努力幾年,三十五歲還沒有子息的話,也只能這麼著了。」

即使是已經貼身服侍了皇帝這些年,按說近侍眼裡無完人,但這一刻,柳知恩對皇帝依然是興起了一絲淡淡的佩服之意:若說徐循算得上是強大的話,那麼皇爺也實在無愧於他身下的寶座。只看他能忍著這巨大的失望,在幾個時辰內便定下了決心,便可知道皇爺的心智有多清醒,心性又有多堅韌了。

只看皇爺和莊妃面對此事的態度,便可知道所謂『人中龍鳳』一詞,實在所言不虛。能登上高位,又豈能沒有過人的本事?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