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不是真病。」第二日辦滿月酒,徐循今日其實已經可以算是出月子了——因為不需要吃下奶的食品,什麼豬腳湯、排骨湯離她都很遠,徐循身上的浮腫消失得也比較快,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太像是個產婦了,臉上的蝴蝶斑什麼的,在宮廷秘製香膏的幫助下,消褪得也很快。現在唯獨的問題就是她陡然豐滿起來的上圍和滴滴答答的奶水:雖然沒吃下奶的湯水,基本也不大哺乳點點,但徐循身子健康,自然而然產後幾天就開奶了,她又是新媽媽,貪新鮮給點點吃了幾口,鬧得到現在都沒完全回奶,所以平日裡盡量都不愛見中人——屋子裡暖,穿得也薄,前襟要是洇濕了,那多不好意思啊?
也所以,陪她嘮嗑的是錢嬤嬤,雖然她也是從柳知恩那裡得到的消息。「奴婢們心裡也是奇怪呢,這些年來宮裡的病人那是多了,可也沒見過不是真病的。這只有誤診,沒有裝病的吧。」
一般你不願意出宮活動,想在自己的寢殿裡窩著躲清靜的話,說自己不舒服這也很正常,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就像是朝廷裡大臣告病一樣,都是一種態度的展示。太醫院當然也不會沒眼色地予以拆穿,只要妃嬪說自己不舒服,那就是真的不舒服,太平方子開出去,『慢慢調理』,到底什麼意思大家心裡明白。
可現在孫貴妃也沒有什麼告病的理由啊,要說給點點辦滿月酒什麼的,這事兒不可能讓她不高興到告病的程度。而且,一般告病也很少徹底封宮養病的,現在按長寧宮的做法和太醫院那邊流傳出來的說法來看,孫貴妃應該是真病了才會躺在床上起不來。
問題就在這了——要是告病,大家心照不宣,你告病自然是有個緣故在的,有心人自然會去瞭解、解決這其中的緣故。要是真病,那也沒什麼好說的,治就是了唄。可現在又說是真病,又傳說是裝病,事出反常必為妖,這裡頭肯定有個不小的緣故,才會讓孫貴妃如此行事。
「這要真是有了身孕,那是大好事呀。」徐循也是有點納悶,「這會兒誰懷胎都是喜事,她懷更是喜事中的喜事了,有什麼好遮瞞的,難道這宮裡還會有人對付她?」
要說病,那皇后才是真病,流產到現在都三個多月了,才剛剛能起身。先不說是否有這個精力和動機去對付她,若是貴妃真的懷孕了,又有誰敢幫著皇后籌謀這個?
人心向背,坤寧宮現在已經是權威大減,自己過活應該是還沒問題,但想要興風作浪,那可就沒這個能量了。
至於別宮,何惠妃和她徐莊妃都有什麼理由去對付孫貴妃?徐循自己是入宮快十年才有的孩子,這頭十年也不是沒受寵、沒勢力,也沒見她對付孕婦啊。何惠妃那更是從來都不摻和這些事的……孫貴妃就是要擔心都擔心不到這份上吧?
「會不會是孫姐姐好強啊。」徐循想了想也就想明白了。「畢竟上回,她動靜那樣大,最後還是個女兒。孫姐姐好強,這一次怕就不願多說了。」
「難道還能瞞到落地不成?」錢嬤嬤指出了邏輯上的荒謬性,「總要有公佈的一天的……總不能平白就抱個孩子出來,說是皇子吧。」
後宮孕事,那是極為嚴肅的一回事。不管過程多麼千奇百怪,該做的事起碼要有幾件:第一,受孕時間要算得出來,你不能鬧出什麼這孩子受孕的時候皇帝根本不在的糗事,第二,你整個孕程也不能閉門謝客,最起碼,定期請脈脈案是要有的,第三,生產時候也得有二十四衙門選送的產婆在旁邊伺候,有時候太后、皇后還會加派心腹監管,好比徐循生產的時候,南醫婆全程都是在旁邊看著的。一切講究其實都是為了保證孩子血統的純正性,也為了避免後宮妃嬪從宮外抱個野種進來充當皇嗣的可能。所以說,孫貴妃完全沒必要瞞著,不然,那還真說不清了,是她的都變成不是她的了。
以前沒提起這一茬那也就算了,現在說起來了,徐循也沒有瞞著錢嬤嬤的意思,「孫姐姐生圓圓生得不順,當時醫生說了,意思是幾年內都不容易有。怕就是有了也不容易能保得住……」
若是這樣說,不願意鬧開也算是情有可原。錢嬤嬤稍稍釋懷,「都不容易,若是聲張出來,卻又沒了,少不得也得受一番風言風語。」
徐循也很理解這種不願聲張的心情,今時不同往日,宮裡人口多了,底下人都睜大雙眼盯著看呢。就算當面沒有什麼不中聽的話,但那些小妃嬪們私底下會怎麼酸,徐循也是過來人,哪有不清楚的?不說別的,只說這一次她生了點點,若不是皇帝的態度還和從前一樣,甚至對點點的看重還有些超過前幾個小公主,月子裡又哪會這麼熱鬧?讓滿宮的嬪妾都來撞鐘?只怕就和如今的坤寧宮一樣,冷冷清清的,除了三日一常朝以外,壓根都不會有人過去。這宮裡,你高興的時候陪著你高興的人不會有幾個,可你不高興的時候在背地裡高興的人,恐怕卻是數也數不清的那麼多。
「那就讓她好好休息也好的,」她隨口就把這篇給揭過去了,「明日點點的滿月酒辦完了,也該去坤寧宮看看胡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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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四女的滿月酒,辦得的確要比三個姐姐的都盛大。——沒辦法,畢竟她是趕上了好時候,出生的時候就是皇女了,待遇肯定比皇曾孫女和皇孫女來得高,而且,她三個姐姐出生的時候,大人們心裡都裝著事呢,也沒心思給好好地辦。而如今四海昇平,漢王、趙王的威脅也解決了,北面的瓦剌人也被文皇帝給打老實了,國家正是太平無事的時候,除了沒兒子以外,其實都沒什麼好操心的事兒,皇帝抽得出時間來,自然想要好好地給點點辦一辦,所以,雖然徐循一直主張低調,但滿月酒還是鬧了挺大的規模。
在京的各藩王都進來了不說,女眷這裡,皇帝的祖姑姑呀、姑姑呀,姐妹們呀,出嫁沒出嫁的也都到永安宮來道喜了。這人來了不能空手啊,自然得有禮物奉上,點點在乳母懷裡安穩閉眼睡著,被抱出去繞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手上就套滿了長輩們給的金玉鐲子,徐循翻看了一下,覺得如果折錢的話,比她入宮的時候得的那批首飾都要多。
這就是皇嗣的待遇了,這后妃之間的待遇還有分別,可皇子、女不管是誰生的,在冊封之前享用的都是一樣的份額,點點雖小,但每個月也是關出一樣的錢糧米面給送到永安宮。點點雖然是四女,但得的見面禮可是不比姐姐們少——比起來莠子就吃虧了,她出生後在南京住了很久,洗三和滿月都沒趕上,據何仙仙笑言,「家底和點點可是比不了。」——這比不了,主要就是因為少拿了兩次賞賜。
其實說起來,雖然進宮快十年了,但徐循和公主們的來往卻是不多。從前她還是太孫婕妤的時候,太孫的妹妹們多數都還小,等到大了,也和皇子一樣,是要每天上學的。偶然得閒,自然也有宮女和姐妹們一起玩耍,和她們這些居住在太孫宮的嬪妾,見面機會十分的不多。
當太子時候,大家都在守孝,偶然在太后那邊撞見了,也沒什麼別的話。現在太孫升級成皇帝以後,京城的公主卻也是不多了,文皇帝留下的幾個公主,去世的不說,有被削爵幽禁的,有陪著丈夫在南京守孝陵的,有在南京練兵的……反正就沒有在京城公主府住著的。
至於太孫的妹妹們,現在倒是陸續都養大了,但也是和太后一道住在清寧宮一帶,平時還是由教導女史每日裡帶著上課,平時沒事也不會往哥哥的後宮裡進來。這一次滿月酒之前,徐循都有三年多沒見過她們了。如今她自己做了公主的娘,見了面以後,倒覺得和新認識了一幫朋友似的,還挺說得上話。
雖說都是金枝玉葉,但從小教養的嚴格,和宮妃們一樣,宮禮都是無可挑剔的。萬萬不會出現什麼傲慢外露、飛揚跋扈那樣的性子——國朝可不是漢、唐這樣的朝代,對公主的女德教育,還是挺嚴格的。只要是性子好,禮儀到了,有許久沒享用的戲酒在前,怎麼都找得到話說的。
「今兒點的這兩處戲都唱得頂好。」戲檯子換場的當口,嘉興長公主便轉頭笑對徐循道,「要不是托點點的福,恐怕還要等一年半載才能看上戲呢。」
雖然皇帝一家是可以不必守孝了,但諸親王、長公主是要實打實地守滿三年孝的。起碼來說,逢年過節你不能怎麼大張羅。清寧宮太后管得嚴格,過年期間除了除夕夜能放公主們玩一會兒以外,其餘時間都是要在自己住處老實守孝。點點滿月,她肯讓幾個公主過來,說實話徐循都是有點吃驚。
「雖說是托點點的福,但她畢竟還小,懂些什麼。」她和嘉興長公主還算是說過幾句話,比較熟悉,聞言便開了個玩笑,「公主也不必送上這樣貴重的禮物吧。」
公主給點點的禮是一對金鑲紅寶石的手釧,還可以調節大小,足夠點點從這會兒一直帶到七八歲的。在小孩子的首飾裡,這已經屬於是超品的待遇了。徐循都不記得自己曾經在點點幾個姐姐的手上看到這樣的首飾。
「看著她可愛就給了嘛。」嘉興長公主不大在乎,「這些物事,我現在不也帶不了了嗎。」
徐循就只好微笑了:她是長女,大姐姐,幾個妹妹都跟著她一道行事,嘉興送了大禮,餘下慶都、清河、真平幾個長公主,不都只能隨份厚禮嗎?可嘉興那是張太后的親女兒,嫡長女的身家自然更為豐厚,她這一大方不要緊,底下幾個妹妹指不定都覺得肉疼呢。
不過,三個長公主的確都挺喜歡點點的,看來這禮也是送得心甘情願,幾個人和徐循搭話時候表現的那種親善和尊重,讓徐循簡直覺得自己生的不是女兒,而是兒子了。——要麼是幾個長公主小時候還不太懂事,反正徐循以前幾次旁觀,總覺得她們和正經嫂子胡皇后說話,恐怕都沒這麼和氣呢。
也是因為有幾個長公主帶頭,與會的外命婦,有的臨時是從頭上拔了金釵,有的是從手上脫了鐲子,反正是都把禮給改得厚了,對徐循的態度,也較以往更為恭敬。倒是把徐循鬧得有幾分迷糊,席散了還和柳知恩念叨呢,「也不知我是做了什麼好事,蒙她們這樣看得起。」
柳知恩倒是絲毫都不訝異,看來心裡是早有答案了,只是抿著嘴微微地笑。徐循見了,知道必有緣故,尋思了半晌,卻也還是沒想通,「我這會兒,除了大哥的寵愛可就一無所有了——可這幾個月,大哥去長寧宮、咸陽宮次數還多些呢。今兒也沒見她們怎麼和兩宮搭話。」
這也挺正常的,徐循現在不能侍寢,永安宮裡又沒別人。皇帝有需求了,當然不是去長寧宮,就是去咸陽宮。現在宮內能侍寢的人大概全都在那裡居住了,要不是何惠妃壓根都不管這些,其實她現在的聲勢都不會弱於貴妃多少的——怎麼說都是一手掐住了近一半妃嬪們往上爬的道路,她此刻焉能少了人奉承?
就說趙昭容吧,因為作風淺薄,惡了何惠妃,聽何惠妃和徐循閒談起來,一個月她適合侍寢的那麼二十天裡,總有十五天何惠妃是不把她的名字給往上報的,餘下那五天,皇帝能想起她的次數也不多:這尚寢局每天來領牌子,都是從何惠妃手上領的,何惠妃『可不像你這麼沒性子,她沒規矩,我就磨到她懂規矩的那天為止』。
眼看新一批女史已經採選進宮,漸漸都開始上手,宮裡也恢復了文化課。可以想見,下次選秀,進宮的秀女質量勢必大增,到了那時候,趙昭容還有多少出頭的機會可就難說了。這就是得罪頂頭上司的結果:自己還懵然不知呢,這往上晉陞的路,幾乎就是無聲無息地全被堵死了。
不過,公主和底層妃嬪又不同了。就說嘉興主吧,皇帝那是人家親大哥,抱著胳膊撒個嬌兒,連胡皇后都要讓道呢,就算徐循現在是寵冠六宮吧,她又有什麼要特別求到徐循跟前,和她結交的?有這功夫,不如直接去求皇帝呢。
徐循是真想不出來了,思索了半日,還是一無所獲,搖頭道。「一孕傻三年,我現在腦子是不好使了,什麼彎都轉不過來。」
柳知恩也沒把話給說穿,只是神神秘秘地道,「若奴婢猜得不錯,至遲不過下個月,這謎底也就能出來了。娘娘就只管安心等著吧。」
徐循瞅了柳知恩幾眼,見他只是不說,便發狠道,「你還和我賣起關子了!」
她一賭氣也就不問柳知恩了,歪著頭在炕上只是尋思,幾個嬤嬤在屋裡屋外來回穿梭,又是吩咐人撤桌開庫房收家什,和尚食局、尚膳監的人聯繫來收金銀器皿,又是讓乳母把點點帶下去吃奶睡覺……永安宮內內外外,都是籠罩在了這盛宴過後疲倦而又溫馨的氣氛之中。
就是這時候,坤寧宮的人來了,「給皇四女送滿月禮來的,皇后娘娘說,今日實在起不得身,這些玩器都給小點點玩吧,還有些穿戴的,也一併給了她。」
傳話的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藕荷,隨著她的話送上來的,還有一本禮單。
說實話,滿月雖然辦得熱鬧,但畢竟不是什麼重大的日子,大家送禮也都是隨一物而已,要不是嘉興主帶了頭,點點收穫未必這麼豐碩。徐循看了那本禮單,先就是一怔——這也太慎重其事了吧?
等拿起來一翻閱,她是整個人都坐不住,一下就站起了身子。
皇后的這份禮……也實在是重得太離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