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母

不論是收養還是再生,也都不能急於一時,失望過後,還是有很多事等著皇帝去做的,在永安宮這裡熱熱鬧鬧地忙完了洗三,帶著幾個沒就藩的弟弟給點點添了盆,皇四女降生的儀式差不多也就宣告結束了,他回去文華殿、乾清宮辦公,徐循在永安宮坐月子,大家也就都恢復到了正常的生活節奏之中。

本朝後宮,坐月子自然也有一番講究。徐循身邊四個老嬤嬤雖然都是老人,但卻沒有誰服侍過月子,倒是南醫婆經驗還算豐富,自然便留在永安宮裡照料徐循。各宮妃嬪在洗三以後,陸陸續續也都來看望她。

最先過來的當然是何仙仙了,她還是抱著自己的皇次女來的,笑道,「讓狗尾巴認一認妹妹。」

皇次女落地身子就弱,所以給起了個很賤的小名,就叫莠子,取的是良莠不齊的那個莠字。寓意就是盼著她和莠子一樣,生命堅韌,禁受得住田間的風霜雪雨。不過,宮裡人一般都不喊她莠子,直接都叫狗尾巴。

這孩子的辮子也和狗尾巴似的,毛茸茸的很可愛,徐循便逗她道,「狗尾巴,姨姨這裡有奶,你吃不吃了?」

狗尾巴衝她扮了個鬼臉,小小年紀,倒是伶牙俐齒的。「姨姨逗我,母妃和我說了,你們都不餵奶的,乳母懷裡才有奶呢。」

說著,倒是吧嗒了幾下嘴——這孩子戀奶,這都多大了,身邊還有沒斷奶的乳母呢。

雖然是何仙仙帶來的,但負責帶她的肯定不是何仙仙,莠子被乳母抱著,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點點的臉頰,點點便哭了起來。她覺得無味,便拋下小妹妹去後頭庭院裡玩了。

「都多大了,現在晚上還要喝幾口夜奶。」何仙仙也拿莠子沒辦法,「我幾次說要斷,她養娘都沒能狠下心。只好等搬出去開始讀書後再說了。」

從前沒生孩子的時候,徐循除非在別人那裡看到了小皇女,不然也覺得這宮裡就是沒孩子的。不知為什麼,她們一群人坐在一處也都不大說育兒經,現在有了孩子了,和何仙仙突然就多了無數的話說。「你當時是怎麼給狗尾巴挑的養娘,為這事,我也是心煩了好幾天了。」

養娘和乳母不同,乳母說白了那就是會走的奶牛,除了餵奶和吃喝拉撒外不管別的。有的更極端的那就是只顧著餵奶,別的什麼事也不叫做。而養娘呢,那就要承擔起子女們的照料、教育工作了。起碼都會一直跟到小孩子十歲左右才卸任,更常見的情況就是一輩子都跟在奶.子女身邊伺候,由她們負責養老,若是有幸伺候了太子,那以後還有誥命封的。

比起只要家世清白,身體健康就可以勝任的乳母,養娘的選擇肯定是要更慎重得多了,一般都會選擇和妃嬪本人比較有感情,又是知書達理,而且還自己有過兒女的女官來擔任,之前在教育新人的時候,之所以三宮都拿不出什麼人手,也是因為把親信分給了孩子們的緣故。徐循現在要分人出來照顧點點,自然也得先考慮她手底下的四大嬤嬤。

但這問題就來了,她手底下的嬤嬤從前是很夠使喚的,因為都是老宮人出身,很瞭解宮內的典故和規矩。但現在,優勢反而變成劣勢了,四大嬤嬤裡,唯一一個結過婚的那還是個寡婦,名下也沒有兒女,根本不能適任點點的養娘。徐迅這幾天就在考慮這事兒呢,此時何仙仙來了,自然免不得也和她議論一番。

「哎,那時候身邊也沒個靠譜的人,只好把唯一最懂事的藍嬤嬤給派過去了。」何仙仙歎了口氣,「這還好當時是在南邊,若是現在忽然少了藍嬤嬤,咸陽宮可就要亂套了。就是當時,藍嬤嬤一下不在了,我自己的帳也跟著亂,好些貴重的首飾就都是那時候失落了的,現在要找也找不回來了。」

宮裡的中官和宮女俸祿也不高,除了主子們的賞以外,要活下去不只能靠偷麼?當然有臉面的大宮女多數倒不會做這樣的事,不過若是沒有個很好的監控體系,這宮裡亂起來也真能亂得讓人目瞪口呆的。徐循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可不巧了,我們這李嬤嬤素日裡管的也是內務。」

怎麼說李嬤嬤也是結過婚的,徐循還是傾向於讓她去當點點的養娘,只是這一來,出月子以後永安宮的人事也就跟著要有變化了。李嬤嬤獨立出去以後,少不得也要進新人什麼的,雖不是什麼大事,但也得費些斟酌。

何仙仙就給徐循出主意,「要不,還是讓點點一直跟著你養活吧。大哥那麼疼你,你多求他幾句,不就什麼都有了?」

見徐循沉吟不語,何仙仙又拿自己的經歷來說服她,「養了你就知道了,這孩子可不像是貓兒、狗兒,高興就抱過來玩玩,不高興就丟一邊。雖然也不用你親自帶,但總是願意養在跟前的。現在還好,等過了一年半載有感情了,到時候要抱到公主所裡去住,那才捨不得呢。」

其實就是現在,徐循也特捨不得點點,每天一睜眼都要先看看她,心裡才能踏實下來的。聞言也是意動,又有點顧慮,便瞥著何仙仙,似笑非笑道,「你別是想把狗尾巴養在身邊,才攛掇著我出頭跟著提吧?」

莠子身體弱,所以一直都在何仙仙跟前養著,倒是阿黃還有孫貴妃的皇三女已經是獨立去公主所住了。何仙仙這裡,就是再想留,怕也不能多留幾年。什麼時候太后、皇帝想起來一發話,可不就得出去住了?她這是在等徐循提了一個破例呢,到時候也就有話和皇帝分辨了。

「可不就是呢。」何仙仙很大方地就承認了下來。「你去提一提麼,畢竟只是皇女,又不是兒子……」

說出口了,不免也看徐循幾眼,方又笑道,「說來,你也想得開,我那時生出來知道是女兒,還是關著門哭了幾天的。」

「這有什麼想得開想不開的,我好歹還生下來了呢。」徐循不想多談這個話題,一語略過,「說來,胡姐姐和孫姐姐怎麼都不提呢?」

「皇后畢竟是六宮之主,也不能先開這個頭吧……」何仙仙蹙了蹙眉,「至於貴妃,你沒聽說麼?」

徐循頓時燃起八卦熱火,「聽說什麼?」

「也都是私下有些傳言而已。」何仙仙皺了皺眉頭,「說是她一向對三姐不太上心的。好像是嫌棄生三姐時難產又或者是什麼的。」

徐循立刻就想到了南司藥和孫玉女的隻言片語,她微微地歎了口氣,「畢竟錯不在孩子啊,被你這一說,倒也可憐的。」

「就是嫡長子,也還有因為難產不喜歡的呢,覺得難產妨母。」何仙仙有些不以為然,「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這孩子又不至於短了什麼,這都要說可憐,她那幾個奶姐妹、奶兄弟怎麼說呢?」

徐循覺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何仙仙隨口吐出的一個掌故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的,聞言忙問,「什麼奶姐妹、奶兄弟怎麼辦,難不成這孩子還對他們有什麼妨害?」

「你傻呀——」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皇子女身邊的奶口,你聽說過有能隨便出宮的麼?雖說宮裡給的賞錢豐厚,可再多的錢也比不過在身邊的親媽呀,就是莠子的五個奶口,家裡的孩子就夭折了兩個。所以我從不敢埋怨老天爺薄待莠子的,好說,她還能有口奶喝。」

徐循一聽,頓時覺得心裡十分過意不去,因不安道,「從前未曾想過這事兒……為了我點點,耽誤了別家孩子吃奶,心裡真是如何忍得。」

說來,點點其實也吃不了那麼四五個人的奶。就是這幾天,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奶被擠出來的——為怕日後孩子大了,要吃奶時又不夠,所以雖然現在吃不得那麼多,但每天也還要擠出去相當的份量,免得斷了奶水。

畢竟是乳汁精華,就這麼倒了也怪罪過可惜的,徐循還說要怎麼著用掉了才好呢,今兒一聽何仙仙說起來,便道,「還是該把這些奶都給她們送家去,給自己的孩子吃了。」

「這你得去求大哥。」何仙仙倒沒取笑徐循,有幾分感慨,「我當時知道的時候是已經晚了,不然,我也和你一樣措置。」

徐循想了想,扳著手指就笑了,「又是要養在跟前,又是要每天送奶出宮。這娃娃才落地幾天呢,就有這麼多事要開口了,我這生的還是女兒,外頭人難免要議論我輕狂了——是個女兒就這麼囂張了,若是個兒子,鼻子怕不要翹到天上去?」

「她們知道什麼。」何仙仙嗤之以鼻,「若是兒子,反而還不敢囂張了呢——連我也不敢來看你!起碼得等孩子半歲以後,才敢登門來看望那麼幾眼而已。就因為是女兒麼,又不顯眼,又也算是有了根腳和依靠……現在不求大哥,難道真要等日後他寵上別人了再去自討沒趣麼?」

現在求來的臉面,也不會因為將來失寵就被收回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何仙仙的思路不能說不正確,徐循自己算著要向皇帝求些什麼,算了半天不得要領,忙又請教何仙仙。

何仙仙便曲著手指和她算,「你若是能一直養在跟前,養娘那隨便指一人過去也就是了,若實在不能,也得和大哥說了,讓你娘家去搜求個上好的養娘來。中官們採選的時候都是要看錢的,能給你採進什麼好人來……」

兩人絮絮叨叨說了半日,何仙仙見徐循倦了,方才起身辭去,徐循這裡才小睡一會兒,外頭人來回報——孫玉女也來看她。

自然又是要擺開龍門陣了,因何仙仙才走,兩人不免說起各自的女兒,孫玉女還嗤之以鼻,直搖頭道,「雖說莠子體弱,但也不能太寵縱了。國朝公主,和前朝都不一樣,從來都是三從四德的教養,出嫁後要好生和駙馬一道過日子的。現在寵出了嬌脾氣,到時候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的,該怎麼好?孩子在小時候就得嚴加教管,才能受用一生。」

又傳授給徐循自己的為母心經,「別看現在才滿月,各色教養女史也可以開始物色了,圓圓不到週歲,教認字、教繡花的先生我是就都給尋上了,養了兩年方才派上用場的。這些人,等要用了再尋,緩急間很難找到合適的,耽誤姑娘那可就是耽誤一輩子。」

徐循聽得也是直點頭,孫玉女又笑道,「先我和惠妃去清寧宮請安,太后意思,要給點點好好辦個滿月呢。大家熱鬧熱鬧,沖沖這宮裡的喪氣……」

她說的這是坤寧宮的事了,徐循想要問問胡善祥的好,又不好問孫玉女,因道,「點點這樣小,又何必張羅呢——」

「你也別客氣了,這都是定下的事。」孫玉女笑著打斷了她,「太后已經是把這差事交到我身上。今兒過來我就是和你商量的——雖說是辦點點的滿月,但孩子還小,可以不必全天都抱出來折騰,竟是吃飯的時候抱出來一會兒罷了。最重要的還是那天的吃食和雜劇、百戲,大哥也說要好生辦一辦。這戲目單子、百戲種類,我可就都交給你了。那天你正出月子呢,可不得好好樂一樂?說起來,宮裡這都幾年沒有好生熱鬧過了……」

她一來,滿屋子都是那大說大笑的聲音,徐循也被她帶得有了點精神,兩人又說了半日的話,把滿月酒該定的都定了,孫玉女這才離去。徐循這裡,雖然好久沒和同事們聊天,也是有些興奮,但畢竟月子裡,送走孫玉女,便累得也不願起身走動了。半躺著讓孫嬤嬤領著人給她擦身子罷了。

「生了是個公主。」孫嬤嬤笑著和徐循嘮嗑,「這一宮都和和氣氣的,大家這心事也都妙著呢。又是盼子嗣,又是怕子嗣……」

徐循也不禁微微一笑:「好在點點是個女兒,不然,真不好意思去見胡姐姐。」

胡皇后現在還躺著起不來呢,徐循若是生了皇子,這時怕真是有點難以去見皇后的,如今倒是好了,大家都有女兒,大家都很和諧,即使局面已經再難回到以前的平衡,但起碼也還可以維持一段虛假的平靜。

「安心養幾年點點吧。」她愛憐地親了親女兒的臉頰——點點生得很壯實,剛生下來的時候,皮膚是被泡得紅彤彤皺巴巴的,還有一點點的黃疸。如今十幾天過去了,紅、黃消褪,膚色均勻白淨,又長得像徐循,在徐循看來,自然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孩兒。只要是看著女兒,她都是真的打從心底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柔情,用不著喬裝什麼,笑意自然而然都會冒上唇邊。

有了女兒以後,心態確實也是有了變化,徐循覺得自己要求的東西變得是又少又多——雖然生活上瑣細的要求變多了,但心靈上對外界的需求卻真的變得很少,她現在好像真的連皇帝都不是太在乎了,只要有女兒在,兩個人就是一個很完整的,小小的世界。而月子裡的永安宮,就是她們的桃花源。

——不過,永安宮畢竟也是宮廷的一部分,終究還是不能不和外界發生聯繫。

還沒從月子裡出來呢,永安宮就又攤上事了——點點的滿月酒出了問題。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孫貴妃又生病了,這回是病得都起不來身,頭暈目眩,只能在床上躺著。皇后生病不能理事,惠妃從沒管過家。太后沒有辦法,只好把主辦滿月酒的擔子,又交到了永安宮嬤嬤們身上。

徐循對此事那當然是求之不得,雖說有別的用意,但徐循也不願意點點的滿月酒辦得太過鋪張。現在主導權回到自己手上,當然可以從容佈置、隨心所欲。正好她月子坐到末尾,身體康復,也著實是有幾分無聊了。

然後……然後在滿月酒前夕,小道消息就傳到了永安宮:據說,孫貴妃這一次病倒,其實也不算是真病。

她是有身孕了。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