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晃晃悠悠的,正月過了,二月來了。從皇長子落地時那天便開始籌辦的冊立大典,也終於是把流程給走到了需要皇長子本人參與的那一步。

冊立皇子那是大事,規格和封後差不多,整個儀式早在去年臘月裡就熱鬧地操辦了起來。可以說是從北京到南京都有調動——畢竟,太祖皇帝的陵墓可是在南京呢。到了二月初六前後這幾天,宮裡不分前朝後宮,都是人進人出,皇城裡的二十四衙門呀,甚至說內閣呀,皇城外的六部衙門呀,宮裡的所有宮妃呀,都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唯獨比較清閒的,就是太后和皇帝,他們作為皇長子——未來皇太子的長輩,以及帝國地位、權力最高的兩個人,此刻倒是可以置身事外,悠然地看著別人忙活。

而當然了,在這一年春天,完全離開了這份熱鬧的人並不止這麼一對母子,在東苑南內那已經漸漸初具規模的宮殿園林群裡,還有一個人可以說是完全離開了宮廷的喧鬧氛圍,正是安然地享受著自己的幽靜。

徐循蹲下身子,隨意地擺弄著眼前的一株小青菜——才撒下種子沒有多久,剛剛冒出了一點幼苗,雖然長得不太好,看起來就格外瘦弱,完全無法長到能吃的地步似的,但畢竟是她親手種出來的菜,得了閒總是要來撫弄一番,光是看著這點子綠意,她都禁不住要露出一點微笑。

「這種得不是太好,」幾天前剛被送來服侍她的小宮人蹲下身,很老道地評論了,「您肯定沒給上肥吧。」

雖說是南內,但也是宮裡,有人在宮裡擔糞肥的嗎?徐循種菜那也是為了好玩,要她去接觸糞肥,光是那味兒就夠把她噁心一頓的了。「宮裡哪來的這個,你不如自己產些,給它培上去。」

因為徐循自己的性子,她身邊的幾個大丫頭,沒有什麼太能言善道的,走了的紅兒、草兒還算是稍微會說點。這回馬十給送進了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巧巧,嘴皮子倒是很利索,又天真又無畏,和徐循幾天就熟慣了,唧唧呱呱的比一隻鳥兒還話癆,「人中黃勁兒大,能給燒死。不過,您要說宮裡沒有這個,那也不是真的。凡是有花圃的地方,就離不得這東西,不然花兒也長不好。只是在主子們看不見的時候才進來施肥罷了。」

徐循想到自己曾多次在西苑林地裡走來走去的,還到樹下站過許久,甚至有一次,和皇帝就在林子裡……

「噫!噁心死了。」她伸了伸舌頭。「你才進宮多久,怎麼知道這個?」

「奴婢們的下房都在牆邊上,有的就在花園角落,當然聞得見這個味兒。」巧巧說,「聽姐姐們說,以前趙昭容娘娘住在永安宮的時候,為了噁心她,有時候大哥們就專挑她在屋裡的時候過去施肥。」

——之所以對她沒有什麼畏懼之心,就是因為巧巧壓根也不知道自己來服侍的是徐娘娘。也不知道馬十是怎麼和她說的,巧巧還以為她是在南內閒住養病的女官,雖然對她也敬畏,可卻絕沒有對一般妃嬪那樣的誠惶誠恐,時不時地還和她說點八卦。比如現在這趙昭容的心酸故事,若是知道徐循的真實身份,她當然是絕不敢說出來的。

「還有這回事?」徐循的確是並不知情,不過,以前趙昭容在永安宮也的確就住在花園小樓裡,她從前都沒想過施肥的時候她聞不聞得到味兒。「倒是委屈了趙娘娘。」

「趙娘娘人緣好像也不好。」巧巧不大肯定地說,「大傢伙都看她的笑話,姐姐們說起來,拍著巴掌笑。」

「哦,你姐姐們都是做什麼的?」徐循隨口問了一句。

巧巧一挺胸,很自豪。「我姐姐們有的是管添燈油的,有的可本事,能進娘娘們宮裡送漿洗好的衣服!」

徐循聽說了,不禁一怔,片刻後才忍住悶笑,一本正經地道,「嗯,可真是有本事!想來,趙娘娘的事,也是那些送漿洗衣服的姐姐們打聽出來的了?」

「正是。」巧巧得意地道,不過,看了徐循一眼,又是蔫了下來,她帶了幾分小心地道,「不過,和您比起來,那再有本事的姐姐,也就都……」

「我可沒本事。」徐循搖了搖頭,「除了認得幾個字以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哪能說不本事呢。」巧巧一下急了,和徐循爭辯道,「您認字,又是女官,想出去,隨時求個面子也就出去了……哪像是我們,進來了以後……誰知道什麼時候出去……」

其實,就徐循所知,一般女官也都是做到六七十歲不堪服役了以後,這才求出宮去的。畢竟這是個很悖論的命題,等到你有這個體面可以求去的時候,一般來說也就不想出去了。當然至於廣大沒體面的女官和宮女們,進宮了以後基本也就和她一樣,再也別想出去了。能偶爾回家看看,那都是天大的恩典。不過,巧巧這樣的底層宮女,當然覺得女官們都是神通廣大的了。

「你想出去啊?」她問巧巧。

「想啊!」巧巧眼睛一亮,「我……我做夢都惦記著爹娘!還有我哥、我弟……」

她的唇角囁嚅了一下,又慢慢地歎了口氣,把頭給低下了,「哪怕回去以後,把我賣進縣裡做丫頭呢,也能賣個好價錢,還有和家裡人見面的一天呢……」

一般來說,宮裡選宮女都是從京畿附近的清白農戶中遴選,選中了也沒有就這麼拉走,還是會給點銀子意思意思的。按巧巧的述說,他們家就是因為兒女多,比較窮,女兒基本都是給賣掉了。兩個姐姐在縣裡梁大戶家服役,她本人當時就是主動應選宮女的,圖的就是中選了能得好幾兩銀子,可解當時的燃眉之急。巧巧覺得,在宮裡吃不飽穿不暖的,又見不到家裡人,若是能被放出去,不但可再賣一次,給家裡人多弄點錢,而且——雖然在新主人家肯定也吃不飽穿不暖,但偶爾一年有那麼一兩次,還是能見到家人的。

這麼個天真的小丫頭,坐在徐循身邊指手畫腳,談天說地的,說出來的內容荒唐得都讓人發笑,最大的夢想就是再被賣一次,這讓人該怎麼說好?徐循聽了,也是又是駭,又是笑,半晌方才搖頭道,「你這個目標實在太大了,可不知能否實現得了呢。」

巧巧也道,「就是想想罷了。」

她雖然有些失落,但很快又高興了起來,「能進來服侍姑姑,已經是做夢都不敢想了——這裡吃的、穿的,簡直都不像是人間一樣!」

徐循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那你還笨手笨腳,成天打破這個,推倒那個的,是不是想被我退回去?」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就慢慢地從花園裡散步回了下房,巧巧被徐循數落了,頗有幾分慚愧,一路都在積極服侍徐循,見她披風有些歪,便要幫著校正,徐循又嫌她的手碰過土了,因道,「哎呀,別碰,我知道那是歪的——就是因為咱倆手上都帶了土……」

她的話忽然斷在了喉嚨裡,蹲下身就要行禮,可下房門前抱臂站著的皇帝卻擺了擺手。

「起來吧。」他很隨便地說,「幹嘛這麼多禮。」

徐循也就就勢站起身來,笑著招呼皇帝,「大哥,今兒怎麼有空過來,不該是正忙著嗎?」

見皇帝今日穿的是一身素色的緞袍,便知道他今日沒有什麼儀式要舉行,徐循還有點奇怪呢——不是這幾天就立太子了嗎,難道皇帝還不必出面的?

她打發巧巧,「快去燒水泡茶——別忘了,先洗手啊!」

巧巧本來半躲在徐循身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正打量著皇帝的穿著,聽說徐循的吩咐,又看了看皇帝,忽然曖昧一笑,就脆脆地應了一聲,一擺一擺鴨子一樣地跑進了屋裡。

徐循笑著對皇帝說,「我也先洗個手再來和你說話……你瞧我手上,都是泥。」

「你還真去後院種菜了?」皇帝頗有興致,「走,我也看看去。」

徐循只好趕著洗了個手,真的帶皇帝去後院看菜,不過,想到自己那弱不禁風的小青菜,她也有點心虛,先為自己找場子。「二月二龍抬頭……迎春花好像開了幾朵,正好也瞧瞧去。」

皇帝像是看透了她的心虛,他有些調侃地看了徐循一眼,卻沒有戳破,而是和徐循拉家常。「天氣暖了,下房就覺得逼仄,不像是冬日裡還感到暖。讓人把正殿擦洗一下,你搬進去住吧?現在那間屋子,我都有點走不進去。」

其實對於徐循本人來說,住哪裡是很無所謂的,既然皇帝這樣要求,她哦了一聲,「成啊,不過也沒必要派人來擦洗了,屋子裡挺乾淨的,我和巧巧兩個人就能把東西搬過去。就是現在過去,晚上可能還有點冷……不過生個爐子也就沒事了。」

「那個小丫頭倒是挺喜氣的。」皇帝嘴一翹,笑了,「我怕你在這裡無聊,馬十就給我出主意,找了這麼一個剛入宮沒多久的話簍子來陪你……這狗奴別的不會,鬼主意可真多。」

提到巧巧,徐循撲哧一聲也笑了,「是剛入宮沒多久,和一張白紙一樣樣的。馬十都沒和她說我的名字呢——我和她說我是來這裡住著養病的女官,她居然也信了。」

皇帝也笑了,「看你的衣服看不出來?女官哪有穿得這麼顏色的。」

「才這麼小,剛入宮吧。怎麼可能進宮裡服侍?她專管掃西苑落葉的,過來之前剛被提拔到御花園……女官穿什麼,哪有見過啊?」徐循說得興起,不免就挽著皇帝的手臂,對他擠眉弄眼地笑道。「剛才那丫頭那樣看你啊,肯定是把你當成宦官了!」

皇帝啼笑皆非,輕輕地叩了徐循的額頭一下。「胡說什麼,宦官有留鬍子的嗎?」

「怎麼沒有啊。」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你這就不懂了,馬十他們在你跟前是不留鬍子,可出了宮以後,誰不粘一幅啊?越是沒有,就越怕人笑話。他們貼身伺候的還好說,二十四衙門裡好像都粘這個,只有咱們後宮裡才忌諱鬍子。」

巧巧本來在西苑掃地,進進出出當然見了不少粘鬍子的宦官,再加上現在宦官內侍很多都是穿蟒服的,這蟒紋、龍紋粗看也像,巧巧會發生誤會也很合情合理。皇帝啊了一聲,也笑了,「那她剛才就以為,是你的相好來看你了?」

「怕是這樣覺得的。」徐循一邊說一邊笑,「還好她沒胡說八道,不然,豈不是要倒霉了。」

皇帝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看,你還是快點回永安宮裡吧,和那傻丫頭住在一起久了,只怕你人也會變傻。」

其實說起來,徐循現在也是有點想出去了,宜春宮雖然清靜悠閒,但問題是見不到女兒,而且活動範圍畢竟也小了點,長期悶著看一樣的風景也是很無聊的。——她心裡想的最理想的,是她帶著點點住在南內,沒事兒就能去東苑玩。但那就屬於妄想類的美好理想了,徐循也沒想過自己能擁有這樣的特權。

不過,現在回永安宮意味著什麼,徐循和皇帝心裡也都是清楚,按說,皇帝該不會沒事說這樣的話好玩啊。

徐循頓了一下,才問,「大哥,立後的事情,定下來了?」

在這件事上,兩個人算是都把話給說清楚了,對彼此的立場不至於發生疑義,所以徐循問得很自然。

皇帝的回答也很自然,「那倒還沒有,現在都還沒說到這呢……我就是有點想你了。」

能被人惦念,總是高興的,徐循露出微笑,見皇帝也望著自己笑起來,忽然間又覺得兩個人如今的姿態有點太親密了。

說不出是為了什麼,她有點不自在,便藉著走到後院的機會,鬆了手道,「您瞧,這就是我種的菜了。」

皇帝看了,不禁哈哈大笑,「你這還不如我種的地呢!」

為了表示自己親近農桑,帝后都是有自己種地養蠶的,雖然只是做做樣子,但到了秋天也正經會有收成,皇帝種的田,平時當然是細加照料,要比徐循種的菜茁壯也是很正常的事。徐循明知會被嘲笑,但被嘲笑的時候也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漲紅了臉為自己分辨道,「本來在家也沒做過農活,況且又沒施肥……」

見皇帝還是笑個沒聽,她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居然膽敢扑打他的上臂道,「哎呀好啦好啦,不要笑了!——說了不要笑了嘛!」

她越嬌嗔,皇帝就笑得越厲害,笑著笑著,就把徐循拉到懷裡緊緊地抱著,徐循想掙扎,可又敵不過他的力氣。皇帝把頭埋在徐循肩膀處,笑了一會,才含含糊糊地道,「小循……」

「嗯?」她被抱得有點不舒服,皇帝太重了,壓得她有些喘不上氣。

「還生我的氣嗎?」皇帝輕輕地咬著她的耳垂。

徐循強忍著發抖的衝動,也含含糊糊地說。「嗯……不、不太生了……」

只看會給她送個巧巧來解悶,便知她最近受到的照料有多麼不動聲色的經心,皇帝要討好人還是滿容易的。畢竟她身邊有這些人給出點子,除了吃用之物以外,這樣的小慇勤獻對了頭,確實也討巧。而且她也不是那樣愛記仇的性子,皇帝過來看了她幾次,每一次兩人的關係都要更緩和一點。現在,徐循心底對皇帝的怒火和失望——雖然她不肯對皇帝承認,但的確有一點這樣的情緒——已經快消散光了。徐循有時候也很期待他來給她解解悶,畢竟,現在除了他以外,也沒有誰能過來南內。

「說喜歡我。」皇帝循循善誘地要求,手已經消失到了徐循的衣服底下。

「哎呀——不要嘛,手別亂摸。」徐循有點發癢,一邊扭著身子,一邊已經笑了起來,她隔著衣服握住皇帝的手,把它往下拉了拉,恐嚇道,「仔細一會巧巧找來了,看你羞不羞。」

皇帝哪會怕這個?只是他如今似乎挺尊重徐循的意願,徐循說了不要,他也就依依不捨地把手給抽了出來。給兩個人在附近的迴廊上找了個坐處,徐循要面子,一邊抿著鬢角,一邊就瞪了皇帝幾眼。

「明天就要立太子了。」皇帝沒頭沒腦地說。

立就立唄,徐循有點莫名其妙。「哦。」

「禮部那邊,是年前就商議好了的程序,以皇后和貴妃二人一道受賀。」皇帝好像是在對徐循作出解釋,一邊說,一邊看著她的臉色。

徐循想了下才明白:皇帝沒發話,外朝估計都還是把貴妃當作皇子的生母在處理。而且是年前定下來的事,那肯定是十一月尾了,十二月初了,不然進了臘月衙門封印,誰也不會加這個班啊。這件事,肯定是出自皇帝在那時候的授意,禮部官員才會以如此的殊榮來抬舉貴妃。

當然,這也是因為——除了太祖皇帝的懿文太子生母是誰並不清楚以外,昭皇帝和現在的皇帝,都是元後嫡出,受賀的時候就皇后出面那也就行了。現在在外朝看來,皇長子生母就是貴妃,起碼那時候大家都是如此認為的,又或者說,那時候大家都認為皇帝是這麼安排的,那自然也就跟著去做唄。誰不知道貴妃得寵啊?金寶都給了,太子妃的冠服也賞穿了,這時候皇帝又發話要讓貴妃參與進去,那當然待遇是唯恐不高了。

皇帝現在也是給架住了,如果叫停這個安排,必然也得給個理由,說出真相這麼傻的事他是不可能會幹的,而如果示意貴妃不夠資格參加,還是要維護皇后體面的話,轉頭皇后求退廢後這個安排就會變得特別荒謬。支持正統的臣子也會有借口來打皇帝的臉,大臣們和妃嬪們可不一樣,頗有一群人是以和皇帝做對為樂的……總之,即使是皇帝,也得為自己的安排付出代價,現在他就是想要把貴妃體體面面地踢出去,都有點難了。

不過徐循也不是很懂,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哦了一聲,反應很平淡。

皇帝卻似乎是誤解了什麼,他拍撫著徐循的手一下亂了節奏,在一次特別重的拍打以後,就停了下來。「這件事到現在,也只能這麼辦了,不然,就等於是把她往死路上逼……我雖知道這樣做,確實是不大好,可……唉,小循,走到這一步,只能將錯就錯了。你孫姐……孫氏畢竟是跟了我這些年,不能眼看她沒了個結果。」

他這是有點解釋的意思了——徐循這才明白過來,她一下就笑出了聲。

「我又不是皇后!」她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大妥當,頓了一下又調整道,「我又不是管家的,你把孩子給她就給唄……哎呀,為了這事,我都到南內來了,咱們還提它做什麼?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咱們別說了不行嗎?」

皇帝注視了徐循一會兒,「心裡真不難受啊?」

「又不是我的孩子,有什麼好難受的。」徐循覺得皇帝很莫名其妙,很多事兩人應該都有了默契,可他這會兒翻回來又問了。她只能不厭其煩地再重申道,「你心裡知道這是錯的那就行了……這樣的事以後不要再有了,玉牒上該寫的寫清楚……該怎麼做,難道你不明白嗎,怎麼還要來問我嘛。」

皇帝便是微微一笑,「不怕她成了大家心裡的太子生母,等皇后退位以後,內外命婦上表請立?她就這麼成了皇后了?」

會這麼問,看來還是有意要立孫貴妃啊。——不過徐循對此事也是早有準備,她甚至是巴不得這事早點出個結果,也省得她必須在南內裡這麼自我囚禁。

「立吧立吧。」她很慇勤地說,一沒留神就把心底話給說出來了。「早點立我也早點出去……」

見皇帝面上的哂笑,她也有點不好意思,訕訕一笑道,「是有點想點點了嘛。」

「那就把她抱來看你啊。」皇帝立刻表態。

徐循白了他一眼,「你明知她現在是不好來的。」

點點現在住在清寧宮,她過來的話,保姆肯定得過來,那就勢必要和清寧宮那邊對話。而這無疑是現在徐循不想做的一件事,具體理由她和皇帝也都明白。皇帝沒吭氣了,一副他也沒轍的樣子,徐循的心情卻有點不好: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女兒了,對這小胖糰子的思念,正是與日俱增。

曾經多麼反對孫貴妃收養皇長子的莊妃,現在一轉身倒是變成最堅定的孫貴妃黨了,她催促皇帝,「既然都想立她了,那就快立,完事了我也就能出來了。」

「你不怕出來以後被她欺負?」皇帝看她好玩,不免笑著問。

「咦,你既然要立她,她當然是女德的典範了。」徐循眨著眼很無辜地看皇帝,「女德典範不應該都很大度嗎?不管在她看來我有多對不起她,我老老實實的,難道她還吹毛求疵地對付我?」

「你就扯淡吧。」皇帝笑著嗤了一聲,「大度?她對誰大度也不會對你大度……她心底都快氣死你了。」

這是完全可以預見的結果,不過徐循也沒想到皇帝會看得這麼清楚,她有些詫異地望了皇帝一眼,「你明白這個不就更好了……以後她要欺負了我,你就明白是誰在挑誰的事唄。」

皇帝還在往危險的邊界線上踩,「那,我要是偏心她,壓制著你呢?」

徐循的臉上頓時掛上了一層寒霜,她一下從皇帝懷裡掙出去了,「入了宮,命就是你的了,你殺了我都沒二話,要做成這樣,我有什麼好說的?那你要這樣講,不如現在就把我名分削了,送給她出氣,倒還能討得她一笑。」

皇帝挨了她幾句硬話,不知如何,彷彿心裡還挺高興似的,過來強著要把她拉進懷裡,徐循掙了幾次都沒掙過,「和你開玩笑呢,別那麼小氣行不行。」

雖然進了南內以後,不知如何,徐循沒以前那樣畏懼皇帝了,但也還沒到和他廝打起來的地步,既然如此,最終也只能就範,只是坐在皇帝懷裡的身軀還是僵硬得不行,皇帝說了好幾句話,徐循都是不理不睬的。皇帝沒法子了,遂哄道,「我心底明白,我心底明白,就算她做了皇后,肯定也不會讓你受委屈啊……再說,事情也還沒到這份上吧。」

徐循對此,只有呵呵。皇帝見不成事,又道,「再說,還有娘呢。——到時候,我也不說你自己不想從南內出來,就說你想,可我鐵了心立孫氏一直不許……娘聽說了,心底自然憐惜你,以後遇事,哪有不給你撐腰的。你還怕她做什麼?不反過去欺負她那倒好了。」

這麼說,皇帝是把思路都定下來了?徐循有些詫異,但身體也慢慢地軟了下來——其實,她本來也沒想過皇帝會真的那麼做,會說出口的話,都只可能是玩笑,會這樣說,其實反而恰恰是證明皇帝看到了這種可能。他要還和那天提議她找孫貴妃求和一樣,興致勃勃地保證孫貴妃會是個很公道的皇后,那才要出事了。

「我可不敢反過去欺負她。」她漠然地道,「她不來管我,我也懶得去管她,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唄,難道連這個她都容不得了?」

這也的確是很低限度的要求了,孫貴妃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反而能當皇后,自己也應該要知道虛心收斂。皇帝點頭道,「好了好了,別生我的氣了行不行?」

見徐循很勉強地點了點頭,但身子還是十分僵硬,只算是放鬆了一點點,他心底不禁一陣好笑:這個徐循,性子總是這麼倔。

「不過,」過了一會,徐循的脾氣漸漸地過去了,也就打開了話匣子,她有點惡趣味地看著皇帝,笑吟吟地道,「雖說你是立定了心思,可太后娘娘那一關可不好過呢。這會兒要忙著立太子,我看她還不怎麼會使勁兒,等太子的事塵埃落定了……我看你怎麼和她說去。」

「這……也只能好好說了啊。」皇帝歎了口氣,「難道我這個當兒子的,還和媽耍心眼?所以我不和你說了,立後的事還沒定呢,娘要以死相逼絕不答應,我怎麼可能一意孤行?」

老太太幹不幹得出以死相逼的事,徐循可不敢打包票,她聳了聳肩,還沒幸災樂禍呢,想到立後的事一天不定,自己一天不能出來看女兒,便又是糟心上了,嘟著嘴拿手指頭戳皇帝的肩膀,「快立吧快立吧,太后娘娘那裡快些去說……可別再拖延了!」

皇帝看著她那變換的神情,哪裡看不出徐循的思緒轉換,他不由得哈哈大笑,撫著徐循的頭髮絲兒,「你啊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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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在冊立太子的繁瑣禮儀之中,回想起徐循的憨態,皇帝依然不禁都要露出笑來。——這幾天他的心情都頗為愉快。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也要一件一件地做,忙完了立太子這件大事,朝廷裡上上下下也是鬆了口氣,皇帝也是有心思進內宮去陪兒子了,還抱著到清寧宮給太后看過——畢竟是頭孫,太后雖然口中沒說什麼,但抱著栓兒卻是撒不開手了,逗弄了半日,「你瞧他,和你爹長得是真有幾分相似!」

母親這邊,見過孫子以後情緒也是好得多了,口中果然也不再提立後之事,皇帝被這件事連續煩了能有三個多月,現在好容易得到一點喘息的時間,自然也就樂得不提,得了閒和幾個嬪妾們調調情什麼的,日子過得也挺逍遙自在。

不過,好容易過了幾天清閒日子,後宮裡卻是又鬧騰了起來——這天正是常朝,皇帝才從太和殿回來,馬十就急匆匆地進了乾清宮,附耳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話。

——小吳美人的胎鬧出問題了。

「說是昨晚吃了補藥以後,今早起來就是肚子裡不舒服,一陣陣的疼……現在已經請太醫去扶脈了。」馬十的語氣很審慎。

「哦?」皇帝一揚眉,語氣冷了下來,隱約帶了幾分譏誚,「那還不快傳柳知恩來見我?」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