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吳美人最近的日子過得不是很順意。
明擺著的事,現在的永安宮已經成了個冰窟窿,莊妃徐氏不自量力,妄想和孫貴妃做對。這不是,孩子才剛落地沒有多久,皇爺就親自上門興師問罪了,雖說是念著情分沒有當即賜死,但人已經住進了南內,連過年都沒出來。昔年徐氏身邊得意的那幾個下人,除了柳知恩估計是走了從前在乾清宮的老門路,還能放出來當差以外,其餘現在都還關在正殿裡呢。雖說還有太后那邊的照拂,吃穿用度沒有虧待,可誰喜歡白白地把歲月耗費在坐監上啊?
一樣都是永安宮的人,小吳美人覺得正殿群落裡的那些下人,就是自己的將來。現在倒是還好,有太后那邊的人說說話,吃的穿的,還不至於虧待了。可打從去年十一月壞了事以後,小吳美人和身邊的幾個姐妹就再也沒有輪上過侍寢。這裡頭的道道,小吳美人是清楚得很——永安宮倒霉了,沾邊的也就要跟著壞事。六局一司的那些勢利眼,巴不得朝孫貴妃那裡貼過去呢,當然是盡量少讓『永安宮』這三個字出現在孫貴妃耳朵邊上,才算是體貼了上意了唄。
一個人青春就這麼些年,她可不想白白地在這不是冷宮、更勝冷宮的地方虛擲光陰,憑什麼呀?說起來,她們這一批三人還是最冤的,本來都是長寧宮的老人了,如今孫貴妃得了意,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時候,可沒想到,孫貴妃說那什麼封宮養胎,轉手把她們送來永安宮,倒是盡跟著倒霉了。
這徐氏也是,人不作就不會死,小吳美人對她是絲毫都沒有同情之意,俗話說得好,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你要和孫貴妃做對,也得掂掂自己的斤兩不是?現在自己倒霉也罷了,還要連累她們這些小嬪妾,倒不如還是被賜死了乾淨,好歹這樣,永安宮還能換個新主子,或者她們也就能順理成章地回長寧宮去了。現在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算個什麼?
好容易過年那一陣子,去長寧宮拜年的時候,藉機說動了孫貴妃,搬回長寧宮的事看來是近在眼前了。可沒想到上頭一句話,她又被困在了永安宮,說是讓她安心養胎,可這讓她如何能安得下心來?眼看孫貴妃是越來越飛黃騰達,冊封太子時都和皇后站在了一處,誰知道哪天就成了皇后也是未必的事。小吳美人就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頂了——人人都藉機在這時候去孫貴妃跟前奉承,唯獨就是她,要安心養胎,不好隨意外出不說,那討人厭的柳知恩三不五時還上門來看她,攆都攆不走——真是不知趣極了。
囚禁了一段時間,柳知恩也不見瘦,還是那樣高壯,只是身上的皮肉給捂白了,看來越發是有些滲人。小吳美人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個宦官,哪怕永安宮裡上上下下,都尊稱他一聲『柳公公』,可在私底下,她卻對他是有幾分不屑的。乾清宮混不下去了,被打發到永安宮來服侍莊妃,可見這位是多沒能耐——連伺候莊妃,都能把莊妃給伺候進南內去。
可就是這樣,他還端著從前的架子呢,在莊妃跟前,雖說不上笑口常開,但也是和氣得緊。私下裡,這位『柳公公』可是不苟言笑,一雙眼裡放出的光像是都帶了刺,能直接看到人心裡去。永安宮上上下下都被他管束得密不透風,就連一隻蛤蟆多叫了幾聲,都能招來『柳公公』的過問。就是現在,莊妃倒霉了,他也剛放出來,自己正懷著龍種呢,他也還是那樣胸有成竹的,好像她吳雨兒還是那個可以由他隨意差遣的宮女。
她有心在他跟前端起些架子,可見他進來了,卻又總不期然有些心虛,總要打疊出勉強的笑來,有一下沒一下地回復著他的問候,不敢把不滿和不耐表現得太明顯,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再把他給送走——他有時候問的那語氣,哪裡是噓寒問暖,簡直就是在審賊!
長寧宮那裡,自己上回過去了以後,竟也沒了聲音,也許是自己住在永安宮,貴妃娘娘總要避嫌,也許……是貴妃娘娘對她也動了疑心了。
小吳美人對此倒是比較坦然,她沒有動心要害貴妃娘娘,自然不怕她的疑心,所謂真金不怕火煉,隨著時日過去,貴妃娘娘總會看得到她的誠心的。只要能保住孩子,不論是男是女,也不能讓她沒個結果。只是人往高處走,現在努力和貴妃娘娘拉近點距離,也是為了將來的兒女著想。哪怕是個女兒呢,能和皇長子在一宮裡長大,就這情分,以後也夠她受用的了。
「貴人這幾日飲食可還好?」柳知恩今天又進來看她,說話的語氣也還是這樣地淡。
小吳美人揮開了亂紛紛的思緒,輕輕地點了點頭,「還成吧,反正就是老樣子。」
他嗯了一聲,低頭掐算了一番,「明日會有太醫進來給您扶平安脈,請貴人小心飲食、保重龍種。」
「這是自然。」她想硬氣地回幾句,可在柳知恩跟前又有些沒底氣,只是回了四個字,便沒有再說什麼。
偶然間抬頭看了看他,卻見他也正看著她,面上分明浮著的是露骨的厭惡。小吳美人心底一跳,頓時也就明白了過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柳知恩不愧在乾清宮裡還有些底蘊,看來,他是已經知道她想住到長寧宮去的事了。
也許貴妃娘娘已經對皇爺提過此事,只是皇爺沒有答應。皇爺、貴妃娘娘和太后娘娘對這事,都是怎麼看、怎麼想的呢……
無數個問題迅速地在腦海中浮了上來,她又還有些妊娠反應,一時間竟是有些亂了方寸。本欲怒,可卻怒不起來,倒是些許慌亂害怕,從心底泛了上來。等她回過神的時候,柳知恩面上也已經是換了表情。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恐懼,竟有幾分滿意,主動開口,慢吞吞地道,「是了,都是永安宮的人,有件喜事也要說與貴人聽。皇爺似乎已經日漸對莊妃娘娘消氣,奴婢今日,奉命去南內給娘娘送些春衣。」
會考慮到這點,可見皇爺確實是對莊妃沒了多少惱怒,也許再過上一陣子,等到貴妃娘娘被立為皇后以後,莊妃認個錯,也就能被放出來了,怎麼說,她也是服侍了皇爺十年,而且還生育了一個女兒,臉面自然也是和別人不同的。
若是在自己生育以後還好,若是生育之前……
永安宮是因為得罪了長寧宮才有此劫,自己卻又想投入長寧宮的懷抱,柳知恩這話,擺明了就是在提醒她:秋後算賬的日子不遠了,她的所作所為,可別以為就沒人知道了,起碼他柳公公是記在心裡的。
見她沒說話,他笑了一下,站起身給她行了禮,便又慢悠悠地踱出了屋子。
到了下午,得她令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宮人,也帶回來了確切的消息:柳知恩是開了正殿,收拾了一大箱子的東西出來,自己跟在後頭出門去了。
至於去了南內沒有,又待了多久,這不是她能打聽出來的。不過,柳知恩當天的確回來得很晚。才回來沒有多久,就到了宮門下鎖的時間。
之後的幾天,他的心情看來也很不錯,臉上竟是帶了淡淡的笑,週身陰沉的氣勢也有所減弱。小吳美人心驚膽戰地意識到:他在南內,得到的肯定是正面的消息。
也許,莊妃真的就快被放出來了也未必。
她即刻打發親信大宮女歡兒去長寧宮下房報信。
歡兒帶回了周嬤嬤的話,「說是謝謝貴人想著,請貴人安心養胎,生產以後,多來宮裡坐坐。」
多來宮裡坐坐……
小吳美人有些失魂落魄,上好的茶水都喝不下去了。
糟了,她想,自己會不會是弄巧成拙,做得太過火了一點?
雖然原意是要討貴妃娘娘的喜歡,藉機回到長寧宮。但如此風頭火勢的時刻,也許,她的舉動反而給貴妃娘娘帶來了麻煩。
具體是什麼麻煩,她不知道,可按理來說,長寧宮的反應不應該如此冷淡才對……
難道,是把柳知恩保出來的那人,在皇爺跟前說了什麼?編排著自己在長寧宮那一吐,是因為懼怕貴妃娘娘對孩子下手?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畢竟,就是她自己,也……當然,娘娘是萬萬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她也不過是因為不願把這好事留給長寧宮才如此行事,但有些事卻也是不好明說的。指不定,長寧宮那裡為了這事,還和自己有幾分生分了也難說。
當晚她都沒有睡好,過了幾天,終忍不住問柳知恩,「莊妃娘娘人還好嗎?」
柳知恩面上現出一絲笑意,很自然地說。「娘娘安康得很,現在,皇爺常去探看娘娘。」
他說得是真話,她看的出來。柳知恩說這話的底氣足得很,他是真的在等莊妃娘娘回歸永安宮。
他又看了她一眼,唇邊笑意轉冷,「娘娘聽說了貴人的事,還叮囑我要好好照顧貴人。」
莊妃已經知道了……
小吳美人脊背一條線都是涼的,莊妃已經知道了——等她回宮以後,會怎麼處置她?到時候,長寧宮那裡可未必會護著她了。
她很想回到一個月前,狠狠地抽自己幾記耳光:再想回長寧宮,也要小心行事,怎麼能興之所至就那樣一頭熱地栽進去了?宮裡的水實在太深,她又不是不知道,真是豬油蒙了心,腦子都想什麼呢!貴妃娘娘沒討好上,反而是得罪了莊妃。
究竟是自己做錯,還是有人居中說了什麼,她現在是不可能知道了,若是以後找到了誰在這裡頭扯她的後腿……她恨恨地想著,口唇翕動,還想再問些什麼,但柳知恩已經站起了身子。
雖然姿態恭敬,但言談間,他一點都沒有遮掩對她的不屑和反感,「奴婢先行告退了,貴人請好生保重才是。」
小吳美人站在窗前目送柳知恩遠去,只覺得藏青色的天空裡滿是陰霾,沉甸甸地,似乎都壓到了她的屋簷邊上。
當晚,她輾轉反側,一夜都沒有合眼。等到快天明的時候,咬咬牙到底還是下了決心。
不是妃位,規矩沒那麼大,雖然她已經有了身孕,但歡兒也沒有熬夜醒著,坐在地上值夜,而是蜷在炕上打起了盹。小吳美人輕手輕腳地下了地,彎腰在床腳的矮櫃裡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收藏有年的一個荷包。
她往外抽手的時候帶出了一點動靜,不由得就一歪頭,往歡兒的方向看了過去。
歡兒不但沒有什麼動靜,反而還翻了個身,衝著牆角打起了小呼嚕。
這丫頭天生就是個在宮裡服侍的料,小吳美人想,她打開荷包,抽出一個小油紙包,掖進了自己的袖子裡。
第二天晚上,她喝藥膳時故意就剩了半碗,「苦,放著吧,想起來了再喝。」
歡兒不言不語,擱下碗就出門忙活去了。過了一炷香時分,才進來服侍小吳美人換衣洗漱。
第三天早上,她就開始鬧肚子疼,躺在床上不起來,捂著肚子只是哼哼,說是覺得孩子在她肚子裡翻來翻去,一點都不讓她安生。
三四個月的肚子,胎動頻繁是不祥之兆。守著她的南醫婆很緊張,立刻就派人去喊太醫,又上來給她扶脈。小吳美人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都不用使勁兒,就是咚咚咚、咚咚咚地跳得很快,就連孩子,似乎也感染到了母親的情緒,在她的肚子裡不依地踢蹬了一下。
南醫婆面上露出了疑惑之色,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小吳美人並不在乎,南醫婆到底只是個醫婆而已,除了巧言令色奉承主子們以外,並沒有什麼出眾的本事,她在這裡,更多的不過是充當太后的耳目罷了。——也僅僅是充當太后的耳目而已,她是不敢得罪她的,太后老了,而她們有孩子的妃嬪後日還長,做人總是要留一線。
太醫很快也進了屋子,是劉太醫。——周太醫現在幾乎已經不進來宮裡了。
劉太醫給她扶了脈,說得很謹慎,「脈象似乎是沒有大礙,不過貴人心跳得太快了……」
「肚子……肚子不舒服。」她往聲音裡注滿了痛苦,「墜墜的難受得很。」
扶脈,很多時候也是扶不出所以然的,她心跳又快,劉太醫也慌起來。「貴人可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快去翻《飲食禁忌》。」
小吳美人在心底悄悄地抹了一把冷汗,她等的就是劉太醫的這句話。
「沒……沒吃什麼特別的。」她說,「就是昨晚喝了藥膳後,就覺得不太舒服……才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
柳知恩被放出來以後,官復原職,一直都在打理永安宮諸人的衣食起居。小吳美人自然也不例外,歡兒說得明明白白:現在誰進出永安宮,都要經過柳公公的耳目。
她的藥膳要是出了問題,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柳知恩。
「這藥湯倒了沒有?」劉太醫果然追問,他入宮時日尚淺,有時候,治病的心情是太急切了一點。「若還有留存,便快端過來!」
小吳美人安心地閉上眼,繼續維持著急促的呼吸……
雖然面上十分惶恐,但她心裡卻是安然多了。
才去看過徐氏,轉頭她就出了事,要說不是徐氏主使,誰信?
這一回,相信她可以順利回長寧宮居住了。
希望皇長子能喜歡這個小弟弟,又或者是小妹妹。——在太子出閣讀書之前,和他相處最多的弟妹,肯定不是已經去公主所居住的二皇女,而是年齡相差不足一歲的弟妹。
小吳美人悠然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孩子,也只好對不起柳知恩了。
再說,反正她也從來都沒喜歡過他。柳知恩的那雙眼睛,實在是太招人討厭了,似笑非笑的神氣,好像是已經瞧進了她的心底,看出了她的盤算……
她掩著臉,聽從劉太醫的吩咐,調勻著自己的呼吸,也遮去了唇邊的笑意。
——也是柳知恩咎由自取,被她看出了他的情緒,也是他實在太看不起她了。在這宮裡,活得太淺薄,總是要吃虧的。
當她舀著劉太醫開出的安胎藥時,南醫婆匆匆進門,帶來了一個很嚴肅的消息:劉太醫在藥膳裡驗出了砒霜。
這麼大的事,當然馬上要報到上頭去。柳知恩已經被南醫婆指揮人控制住了,還沒到中午,他已經被送到了皇帝那裡。
小吳美人很好奇:這一回,為他說話的那個人,還能保得住柳知恩,保得住徐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