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魚

一夜無話,第二日起來,皇帝抱著點點親暱了半天,遂去左安門邊上的便殿辦事了,他下定決心要出門巡視邊防,自然也有很多前置工作要做,不可能成天把時間耗費在後宮裡。

徐循呢,早上起來以後,她帶著點點才玩了一會兒,就迎來了訪客們——吳婕妤和曹寶林兩個人倒是很守規矩,徐循昨天回來之後不久就來請安了,不過徐循一直很忙,沒有見,今兒個早上就又是依足規矩,來給徐循問好了。

這兩個都是昭皇帝去世那年選進來的秀女,進宮至今也有三年了,按說正處在女兒家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華之中,但吳婕妤和曹寶林的氣色,客觀地說還比不上徐循,才是三年的時間,就有點顏色衰敗的感覺了,好像從內到外,那種少女的青春活力緩緩地流逝了,卻未有新的能量補足進來,和徐循說話的時候也是有幾分呆滯,說過幾句客氣話,盡過了本分,見徐循淡淡的,這兩人居然也都沒有再找什麼攀談的話題,而是站起身很利索地就告辭了。

徐循以前還沒覺得什麼,在南內的時候,和巧巧處了一個多月,小姑娘雖然原來只是個掃地的賤婢,但嘰嘰喳喳,宮裡的事情在她說來,連一朵落花都是極有趣的,「我昨兒過去的時候,瞧著它開敗了一點,還想著下午多半是要掉了呢,沒想到撒了點水上去,就又精神多了。本以為能多活幾日,沒想到等到第二天經過的時候,到底還是掉了,可惜了,開得那麼大那麼好,都有我的虎口這麼大……」

有了巧巧做對比,吳婕妤和曹寶林身上的那種衰敗萎靡之感就讓她感到很不舒服,等她走了,徐循忍不住就感慨道,「柳知恩,你感覺……」

話說出口來,她方才想起來——柳知恩已經去南京司禮監了。聽皇帝的意思,日後不論遷不遷都,都再也不能回她身邊服侍。

國朝官制裡的道道,徐循不能說是很瞭解,不過和司禮監沾邊的就沒有冷衙門,以柳知恩的能耐,在南京應該也能混得風生水起,起碼,是要比在她身邊做個一般的管宮宦官要好得多,說不定還能混個太監的位分。她完全應該為柳知恩感到高興,就像是她對皇帝說的一樣,柳知恩怎麼說在她手底下干了三年,而且還幹得很不錯,為了她犯下了如此大逆不道的錯誤,她不能不念柳知恩的恩情。恩人能過得好,過得逍遙,她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

然而,少了柳知恩,徐循卻也覺得自己的心裡空了一塊……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想念,而是一種四顧惘然的迷茫,沒有柳知恩在身邊,徐循一瞬間感到了徹骨的孤獨,好像在這條難行的路上,失去了一條枴杖。

她身邊並不缺少忠心之輩,在徐循遭難永安宮倒台的那天,她素來信用的九個人都展現了自己的忠誠。徐循也很慶幸,自己雖然對手下動過疑心,但這疑心的種子沒有發芽長成大樹……她沒有辜負這九個人對她的一片心意。

出去的李嬤嬤和紅兒、草兒,徐循並不記恨,也並未因此看輕她們。宮裡的日子並不算多快活,有退路的人想要離開,是人之常情。但留下來的趙嬤嬤、孫嬤嬤、錢嬤嬤、花兒、藍兒,她們卻更值得她依靠,值得她信賴。少了個柳知恩,她還有五個人可以用,還有五個人可以把什麼話都攤開來商量——當永安宮已經風雨飄搖,也許下一刻就會頹然傾倒的時候,她們都沒有離開這座大廈,未來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事情,讓她們出賣自己。

但,柳知恩和這五人都不一樣,少了他,就像是少掉了一條腿,少掉了一張嘴,徐循忽然都有點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了。

她已經習慣了在開腔的時候,有一個穩定而淡然的聲音,接過她的話口,從容不迫地對她提供著自己獨到的想法……她也習慣了什麼事都有個絕對可靠的人為她辦妥,方方面面都能照應得到,她想到的,柳知恩都會想到,她想不到的,柳知恩也會為她彌縫到。這種安全感,除了柳知恩以外,再沒有誰給過徐循——說來可笑,直到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後,徐循才明白,原來有他在的時候,她一直都是很安心的。

就算他也一樣可能被永遠關在永安宮裡,就算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宦官,連太監的名分都沒混上。可當她自忖必死的時候,依然相信柳知恩能把點點看顧得好好的,只因為他是柳知恩,只因為他答應過她。

而這種超常的信賴,對於一個宮妃來說是很危險的。徐循自己就受過相關的教育,對底下人,可以用,不能靠。

妃嬪在皇帝跟前不過是妾侍,但在自己的宮室裡就是主子。主人要有主人的樣子,底下的奴僕為你辦事,受你的庇佑,這種從上到下的關係,絕不能亂,一亂就是亂了綱常,就好比唐末那些『門生天子、定策國老』,好比王莽篡漢,綱常亂了,整個世道都會跟著亂。徐循就是要依賴,也應該依賴皇帝,對她的嬤嬤們和宦官們,她只能信用,不能依靠。

她一直都把錢嬤嬤的教導記在心裡,這條道理,也努力去實行。徐循雖然一直都很看重四個嬤嬤,剛入宮的時候甚至說得上是言聽計從,但當她隨著太孫北上,身邊只有一個孫嬤嬤服侍的時候,徐循也沒有因為她最看重的錢嬤嬤不能跟在身邊,而失落慌張。

她對柳知恩是有點不一樣,徐循終於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在南內的時候她不願去想,可現在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只有承認這種不一樣,才能去調整、去適應柳知恩留下來的空白。

皇帝不需要知道她對柳知恩的不一樣,徐循怎麼要對自己誠實,要怎麼不被改變地活下去,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可她的想法一旦洩露出去,柳知恩就絕沒有活路了……沒有人需要知道柳知恩在她心裡,居然已經不知不覺地佔據了一塊空間。

她也不能再見柳知恩,不能再提起柳知恩了——也許絕口不提,會有幾分刻意,偶然間說上一兩句話,才更符合她的性格……徐循很清醒地計劃著她的行動:她要表現得柳知恩就像是一個很普通的老下屬,她為他的付出感動,也希望他有個不錯的前程。也許,相機在皇帝跟前為他的仕途說上幾句好話,才更能讓柳知恩處於一個安全的境地。

除此以外,再沒有了,在最初的一段日子以後,她不能再提、再見,甚至是再想柳知恩,這種超出倫常的關係,不論是否涉及到男女情愛,都不應再被第三人知道,甚至連柳知恩本人,都不該有所察覺。……儘管,這種感情,和男女之情並沒有多少關係,但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其中的分野?他們看到的,都只會是妃嬪、宦官,非同尋常的情誼……魚呂之亂裡,處死的不少宮妃,不也就是因為和宦官發生了非同尋常的情誼嗎?

「娘娘、娘娘……」小聲的呼喚,將徐循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

她微微地一驚,很快又掩飾地一笑。「怎麼了?」

趙嬤嬤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色,「娘娘剛才出了好一陣子神……可是想到了南內的日子?」

是啊,在所有人心中,她在南內,應該是過著一種戰戰兢兢、惶恐不已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對身心的極致折磨。讓一個嬌生慣養的妃嬪去幹粗活,不但是對身體的摧殘,更是對尊嚴的侮辱。徐循太能理解別人對她的解讀了——曾經,她懷抱的也是如此一種最典型的宮人心態。

她不禁摸了摸臉頰,啞然失笑:原來剛才她臉上的表情有這麼肅穆?肅穆到趙嬤嬤甚至以為她是想到了南內的日子?

「我是想到了曹寶林和吳婕妤。」她把話題接續了下去,「很久沒見,忽然再看到她們倆,就覺出差別了。才過了三個月,怎麼感覺就像是過去了三年一樣……才幾歲啊,都讓我覺得她們有點老了。」

趙嬤嬤笑了,「這兩位在您跟前,可是尷尬了——前段時間,沒少去長寧宮那裡請安。現在您又回了永安宮……可不是小心翼翼的,在您跟前要能活泛起來,那才怪了。」

是這個理兒,但徐循卻覺得,這兩位宮人有如此的變化,也並不僅僅是因為這麼一個原因。

曹寶林和吳婕妤自從入宮以來,因為個人資質所限,就從來都沒有怎麼受寵過。除了皇帝發瘋地想要子嗣的那段時間以外,一個月往往都輪不到一個晚上侍寢。

而像她們這種沒有寵愛的妃嬪,宮裡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是非常漫長、非常無聊的。徐循以前還在做太孫婕妤的時候,總覺得皇宮裡的妃嬪們,看來氣色都不錯,即使是不受寵,日子也不難熬。現在她才知道,在這物質極度豐沛的宮裡,餓,確實是餓不死的,折磨人的是另一種東西。

以她當時剛脫貧致富的心態來看,她們的生活的確很值得羨慕,吳婕妤和曹寶林當然也不可能餓死、凍死,她們在生活上會受到很好的照顧,不論是誰當權,起碼的工作都要做到位。

然而,豐沛的物質無法改變的是她們的卑微……她們不受寵,也沒有受寵的可能,皇帝的眼睛可能會投注到將來選秀進宮的另一批秀女身上,也可能會在和他多年相伴的潛邸舊人身上流連不去,但他卻不會注意這些既不新鮮,也不有趣的嬪妾。曹寶林和吳婕妤的事業已經完了,對整個宮廷來說,她們根本無足輕重,這宮裡發生的所有故事,和她們都沒有多少關聯。不論她們是向著長寧宮也好,還是向著永安宮也好,得到的都不會多一分又或者少一分……即使多了那麼一分,多了新鮮的綾羅綢緞,多了貴重的金銀珠寶,她們又要穿戴給誰來看?

徐循入過局,所以她想要出去,可這兩個連入局資格都沒有的小姑娘,才剛二十歲不到,一生已經看得到頭。——活,和一頭豬一樣,好吃好睡,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一直活到皇帝去世的那一天,被牽到壽昌宮裡,一根繩索勒死了陪葬。

大部分沒有寵愛也沒有子嗣的妃嬪,也許多數都是這樣的一種結局,曹寶林和吳婕妤正式入宮得晚,很可能還不知道殉葬的事。

而徐循也不知道,是知道對她們更殘忍,還是不知道對她們更殘忍一些。

但這些想法,趙嬤嬤是不會懂的,只有柳知恩能明白,只要一個眼神,徐循就能明白柳知恩的明白,如果他在這裡,他會微微地,帶著些憐憫氣息地笑著,輕聲說一句帶有睿智氣息,又有點逗樂的俏皮話。而他的眼睛則明明白白地訴說著他的明白:是的,曹寶林和吳婕妤,已經被這宮廷吞吃了下去,以一種很麻木、很隱蔽的方式,抽取了她們身上的活氣兒,它又吞去了兩個人的青春年華,吞去了兩個人的青春活力。

可柳知恩不在了,他已經離開了這個吃人的宮廷,去南京司禮監過上了自己的好日子。南京城沒有皇族居住,柳知恩也沒有主子,每天在司禮監當差下值以後,也許他會回到自己在城裡置辦的府邸,也許他會回到三寶太監的宅邸裡,也許,他的義父也會為他娶個好人家的女兒做媳婦。徐循曾聽人說過,民間有些女子,巴不得能攀上宮裡出來的大太監,做他們的妾侍,享用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她也聽過這樣的故事,皇帝曾和她說起過幾個鎮守太監的作為:「天高皇帝遠,自然就折騰起來了。打量我不知道呢……我懶得說罷了!」

也許再過幾年,他也收個義子,從此就『老婆孩子熱炕頭』了,不論如何,在南京,沒有心意莫測的皇帝,沒有暗潮洶湧的宮廷傾軋,沒有這讓人窒息的勾心鬥角。在徐循的想像中,南京就是人間樂土,而柳知恩在那裡過著的,正是一個宦官所能享用的最好生活。

她應該為他高興,她想,柳知恩真是太有本事了,就像是范蠡,功成身退,泛舟湖上……他對她的仁義,成全了他自己的命運。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不知不覺間,她說出了口,在趙嬤嬤詫異的眼神中,她自言自語。「我應該為他高興——我真為他高興。」

趙嬤嬤神色一黯,她的語氣更加小心了,「娘娘是在說……柳爺?」

「是啊。」徐循真正真心地笑了出來,她說。「我們兩個人裡,終於是出去了一個,我雖然很羨慕他……也有點捨不得,但也真心為他高興。」

『我們兩個』……趙嬤嬤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她提心吊膽地環視了屋子一圈,還好,莊妃娘娘後頭的兩句話,說得情真意切,沒有半點矯飾之處,這才讓她鬆了一口氣。但趙嬤嬤也不敢繼續討論柳爺了,她恨不得假裝柳爺從未存在過,又或者說,假裝剛才那一會兒的莊妃娘娘從未存在過。

「奴婢也為他高興,」趙嬤嬤說,她趕快把話題給拉了回來,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推進。「不過,少了柳爺,永安宮的路,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走……眼下,永安宮面臨的局勢,確實也有點複雜。」

還好,莊妃娘娘終於再沒有出神了,她的表情不再那樣變幻莫測、那樣患得患失、那樣……危險,她還是那個很實際,很靈醒,雖然善心,但卻並不糊塗的莊妃娘娘。

「你是說孫貴妃和小吳美人的事吧。」莊妃的語氣很平淡,態度也很鎮靜。「昨兒回下房以後,沒少打探消息吧?」

永安宮正殿可不是住下人的地方,禁閉了三個月,一被放出來,所有被關的宮人當晚全都回下房去了——洗澡,洗衣這些瑣細活計以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把過去三個月沒聽的八卦給補上。趙嬤嬤雖然一早就過來服侍,但昨晚可是沒少聽人說故事。

「是,」她說,「長寧宮那裡,距離遙遠不說,現在那裡的消息也傳不出來。不過,小吳美人現在就住在花園子左邊的昭陽殿裡,距離咱們這兒不遠,聽說您出來以後,她打碎了一隻茶杯……這是南醫婆帶的徒弟綠藥親自過來說的。」

小吳美人鬧了胎氣不穩,然後就從永安宮搬走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但具體緣由就沒有傳開,她到底是為什麼搬走,宮裡當然也有種種猜測。有一種說法就是孫貴妃不想永安宮裡再出一個皇嗣,於是就把不情願的小吳美人給撮弄走了。也有人說是小吳美人不想在倒霉的永安宮裡住,生怕影響到胎兒的氣運,趙嬤嬤不知底細,肯定要四處打探,把這件事告訴徐循,便是告訴她:小吳美人對徐循並不親近,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仇恨。

徐循當然深知其中原委,她並不在乎小吳美人莫名其妙的恨意,只道,「她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別理她,就算她遣人來送禮,也別回。」

趙嬤嬤一聽就知道徐循是掌握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信息,不過她也只要徐循的一個態度,有了態度,她就知道該如何辦事了。「老奴省得……還有,皇后今早也遣人送了些吃食過來,還有給點點的平安符,說是自己在天尊跟前求的,請了供奉師父開了光……」

既然是在長安宮清修,也沒有就修仙師一個人的道理,起碼引進門的女冠要請一個,也要有些小道姑在身邊侍奉,皇后以前要去佛前求子,現在也有實力給別人開平安符了。

「以後要叫靜慈仙師了。」徐循糾正趙嬤嬤,她道,「胡姐姐那裡來的禮都收,回別回厚禮了,她用不上……得空了你問問現在阿黃在誰那裡養著,以後有好東西,安排著給阿黃送些。」

「是。」趙嬤嬤不由得也歎了口氣,「昨日惠妃送的禮……」

徐循想到何仙仙都笑出聲了,她隨手指了指多寶格上的一個玉桃盆景,「你就回這個回去就行了……她會明白我意思的。」

趙嬤嬤也笑了,「就您也跟著惠妃娘娘一塊胡鬧……」

雖然嘴上埋怨,但見莊妃娘娘神氣完滿,還和惠妃開玩笑,趙嬤嬤心裡也欣慰啊,她現在是有膽子提起孫貴妃那邊的動靜了。「還有……長寧宮那裡,今早也遣人送了禮來,估計是聽說點點病了,這份禮不輕,給了許多小兒常用的藥材……來人還傳話說,貴妃娘娘想來看您,給您道惱,就不知您何時有空。」

說到最後,她也不禁有點憤然——在趙嬤嬤看來,莊妃之所以進南內,又之所以進去了三個月還沒出來,背後肯定少不了孫貴妃使勁兒,明擺著的事,皇爺為了繼後的事來宮裡發火,背後還能有誰?

這把人害進去了,還要太后用力才能撈出來(點點之病並不嚴重,趙嬤嬤自忖看得明白太后用心),然後轉頭還沒事人兒一樣來顯擺自己的大度,孫貴妃也著實是有幾分太噁心人了。

莊妃卻未露出絲毫怒色,她掃了趙嬤嬤一眼,反而笑了起來。

「都出了南內,難道還能不和她打交道?」她淡淡地道,「她要見我,就讓她來唄。」

趙嬤嬤又是著急又是不忿氣,著急是為了莊妃娘娘,不忿氣,是為了自己將出口的規勸——可,形勢比人強啊,再不忿氣,趙嬤嬤也得說,「娘娘,人家宮裡現在養著太子呢。您……您可才從南內出來,讓她來看您,是不是不大合適啊……」

莊妃娘娘又笑了,「你心裡必定是覺得,她現在紅得不得了,雖然和太后娘娘不睦,但畢竟還養了太子,咱們雖然有太后娘娘看顧,可也得給她點面子,最好是別再和她做對了,免得又得回南內去了,是嗎?」

趙嬤嬤心裡也不服氣啊,但有什麼辦法?這就是事實,太后娘娘再不喜歡貴妃娘娘又如何?現在人家宮裡養的是太子呢,誰知道太子在宮裡是怎麼養的?認不認羅嬪這個親媽?現在太子是還小,可萬一他被貴妃養親了,貴妃可就是穩穩當當,一輩子都看得著的紅。永安宮這裡就一個公主,皇爺就是再寵,那能一樣嗎?一時的意氣算不得什麼,一輩子的待遇那才是最要緊的。烏鴉嘴一點,要是三十年以後,皇爺先走了,太子繼位,到時候莊妃娘娘若還在世,只怕就……

「你這樣想也很正常。」莊妃娘娘說了一句話,不過只聽語氣,趙嬤嬤心裡就是叫了糟。「你畢竟是不懂得局勢……」

「難道——」趙嬤嬤情緒就和過山車一樣,才一低沉,就又被徐娘娘的第二句話挑逗起來了,她興奮道,「難道,娘娘還有和貴妃娘娘鬥一鬥的能量?」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按昨晚聽來的消息,在太后娘娘發力以前,莊妃娘娘的待遇也就有改變了。難道,皇爺對莊妃娘娘還有情意,又或者……

趙嬤嬤的眼神,不由得就落到了莊妃娘娘的肚腹之間,耳中聽著莊妃娘娘的悠然話聲。

「鬥?誰要和她鬥。」莊妃娘娘現在的步調,趙嬤嬤根本就抓不準了。「她要來看我,那就讓她來。事情不就這麼簡單嗎?」

面對愕然的趙嬤嬤,莊妃笑得很誠懇,一點都沒有高深莫測的感覺,一張口就是那種很實誠的語氣。「有時候,想得太複雜又有什麼用?這宮裡的事其實你還沒看懂……」

「這……難道娘娘看懂了?」趙嬤嬤不禁問了一句,她是真心實意地想求教——莊妃娘娘如何進了南內,如何又從南內出來了,太后娘娘為什麼同意廢後,為什麼廢後以後沒有人請立貴妃娘娘……這些事,趙嬤嬤確實都是沒看明白。

「看懂了。」莊妃娘娘說,「其實看明白了也就一句話……以後,想幹嘛就幹嘛,別人怎麼出招也好,憋壞勁兒算計你也好……你不理也就是了。」

趙嬤嬤完全是驚呆了,她像是看怪物一樣地看著莊妃娘娘,「不——不理?」

「這是過日子啊。」莊妃說,「你以為耍江湖賣藝呢?你一招白鶴晾翅,我一招猴子偷桃……又沒人和你拉開陣勢對打,你疑神疑鬼幹嘛?過好自己的日子,那不就行了唄。難道你成天戒備個沒完,琢磨個沒完的,對手就會自己倒了?」

趙嬤嬤琢磨了一下,也無語了——只要太子還在貴妃娘娘宮裡,貴妃娘娘就倒不了,除非,是出了什麼大逆不道的罪過……可人家也不傻啊,沒事不好好過日子,作奸犯科幹嘛呢?而栽贓的事莊妃無疑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與其和一個立於不敗之地的對手鬥,還不如不搭理她呢。

再往深裡想想,都得罪到這份上了,再改態度去和貴妃修好,肯定得罪太后娘娘,還不如硬氣到底,索性就裝個糊塗,暗暗地羞辱貴妃一下——你要來看我,那就來唄。別人拿你當個皇后看,我可不這麼想,大家都是妃子,你要來就來,我沒什麼不敢受的。

她自以為自己已經琢磨清楚了,一挺腰桿,也是意氣風發,分外地解氣——做奴婢的,沒有不希望主子硬氣的,剛才勸莊妃娘娘軟點,趙嬤嬤自己心裡也不好受。「那老奴就去回話了。」

「去吧去吧。」徐循看著趙嬤嬤臉上的神色變幻,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有點哭笑不得,卻也沒多解釋。「也別太囂張了,就客客氣氣、普普通通的唄。」

趙嬤嬤一聲應諾,於是就『客客氣氣、普普通通』的把徐莊妃的意思傳達到了長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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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眉梢那個傲氣啊!」孫貴妃身邊的頭面宮人和貴妃說起來的時候都生氣,「才從南內回來,就輕狂成什麼樣了……」

「行了!」孫貴妃心裡正不順氣呢,她還在那囉囉嗦嗦的,貴妃娘娘不禁就斥了一聲,「小六兒,你就說她怎麼回話就行了,多的話說著幹嘛呢?」

「是!」六兒嚇得一下給跪下了,「奴婢多嘴了!」

「嗯。」孫貴妃沒好氣,「就是說知道了我的意思,隨時都方便讓我過去是吧?」

「是。」六兒這會兒不能不多話了,「還說了多謝娘娘好意。」

她也為貴妃委屈——這個莊妃,眼裡真是沒人了,把貴妃娘娘坑成什麼樣了,不知害怕?才從南內出來,還如此囂張,從不知道莊妃簡直能比那什麼趙昭容還不知道天高地厚……

孫貴妃卻沒底下人的情緒,她沉思了一會兒,倒笑了起來,「我還以為她會說得更不客氣呢,沒想到,語氣還挺軟。」

就這還叫軟啊?六兒瞪大眼,滿肚子的疑惑和委屈都快溢出來了,可礙於貴妃娘娘的呵斥,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讓她更吃驚的事還有著呢,孫貴妃又想了想,竟真就站起來了。

「也罷。」她笑了。「既然都說是隨時都方便,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就是這會兒,你們陪我過去看看她吧。」

這……六兒是真的說不出話了,她簡直沒氣厥過去——都這樣了,貴妃娘娘還真要親自過去永安宮,若是傳揚出去了,長寧宮的面子要往哪兒擱?

周嬤嬤卻壓根沒搭理六兒,她要比六兒這孩子看得更深遠點,走上前為貴妃娘娘整理衣服,眼中隱含憂色,「娘娘,也許皇爺就是一時忘了……您大可不必這麼著急,不然,皇爺知道了,怕也……」

皇帝有幾天沒來長寧宮了,讓莊妃出南內,事前事後連一聲招呼都沒往長寧宮送。別人看長寧宮,自然是風光無兩,可周嬤嬤伺候在貴妃娘娘身邊,卻是絕無此等自滿,這幾天她都沒睡好——皇爺已經是對貴妃娘娘動過一次疑心了,誰知道這一次,會不會又是誰在背後給長寧宮扯了後腿……

「你不懂。」孫貴妃搖了搖頭,卻也很堅持。她神色倒很寧靜,「這一次,我是非去不可——好了,不用多說了,喚轎子來,咱們走吧。」

不消片刻,一乘小轎帶了貴妃一人,身邊兩個都人陪侍,傳說中權傾宮廷養育太子,把皇后都給逼退位的長寧宮貴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往永安宮行了過去。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