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為沒擺開儀仗,永安宮這裡確實又忙,徐循這邊是真的等轎子到了門口,才知道貴妃娘娘已經到了。當下自然是慌忙上前迎接,又要進去通報,貴妃在轎子裡候了一會兒,趙嬤嬤、孫嬤嬤兩人便迎了出來,行禮道,「奴婢見過娘娘。」
讓她來,她也來了,現在當然不會因為莊妃沒有親自出迎而動氣,貴妃下了轎子,輕輕地嗯了一聲,還露出笑來,「你們主子呢?忙著呢嗎?」
「才從南內回來,是挺忙。」趙嬤嬤臉上堆著笑。「穿的也樸素,就不親自接出來了——外面日頭大,娘娘您裡頭請。」
底下人自然有人上前接待,孫貴妃自己隨著兩個嬤嬤進了正殿,不免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四壁。——她上次過來,已經是一兩年之前了。永安宮陳設自然是沒能記得這麼清楚,但這麼掃一眼大概也能看出來,不過是一夜之間,該做的清掃整理工作都已經給安頓完了,宮裡又是富貴氤氳、從容徐緩的一派閒適氣度。
所謂物似主人形,一間屋子的氛圍,多少也是主人心情的體現。孫貴妃心裡有點底了,她也不必趙嬤嬤前導,搶前幾步,掀簾子進了裡屋,果然便見徐莊妃坐在窗邊,手裡抱著女兒舉起來在逗,見她進來了,方才慢慢地站起身來,把點點放下了福身行禮。「孫姐姐。」
氣色紅潤、頭髮黑亮、神態安詳、體態輕盈……時光好像對徐循特別優待,快到三十歲的年紀,歲月的痕跡漸漸地就總會爬上眼角眉梢,每一天的重量都會慢慢地顯現出來,可徐莊妃倒好,去了一次南內,看著倒比年前更年輕了……
孫貴妃忽然間不大高興,她壓制著自己的脾性,也回了一禮,「徐妹妹——總算是從南內回來了,我一聽說,就趕緊來看看你。」
徐循對她並不太冷淡——這令孫貴妃有點失望,她大體上還是保持了禮貌,「多謝孫姐姐惦記著——花兒,看茶。」
「哎。」一旁的大宮女忙退了出去,餘下那些站樁的都人,都拿眼睛小心地打量著兩位娘娘,好像生怕下一刻兩人就會廝打到一起,孫貴妃能感覺得到,她們連呼吸聲都放得比平時更輕。
她忽然有點想笑,這笑意在喉間滾動了一下,到底是沒有迸發出來——今天過來,孫貴妃並不準備放縱自己的脾氣。她倒是想讓徐莊妃把自己的脾氣宣洩一番。
「前一陣子,宮中多事,」她歎了口氣,也沒興趣和徐莊妃扯些兒女瑣事了——這麼整,太假。「我又在長寧宮中不得出門,姐妹間既不能見面,免不得就積攢了許多誤會。再加上人多口雜,有些事,你我本來都沒有這樣的心思,架不住有人居中傳話挑撥,由不得就讓人多想。這次我過來,就是想和妹妹把誤會解開,將齟齬撫平,別再讓宮裡人惶惶不可終日,以為兩宮的關係有多不和睦了。」
觀其行,貴妃最近幾次主動出門,不是去清寧宮修好,就是到永安宮修好,態度是夠誠懇,夠顧全大局的了。莊妃若是連這番話都不肯聽,大家都會知道是誰態度傲慢,而她也顯然沒有擺高姿態的意思,貴妃說完了,莊妃便笑道,「姐姐多心了,其實我對你可沒有什麼誤會……」
貴妃不禁又是一陣惱,雖說在心中不斷地告誡自己: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管天管地管不到別人心中如何想。但莊妃現在這油鹽不進的無賴態度,卻是激起了她的性子,她哼了一聲,倒也沒怎麼和莊妃客氣,「那就是我對妹妹有誤會,有些事想要問問你,可以嗎?」
「姐姐請問。」莊妃的笑容仍未褪色,她顯得很放鬆、很自在,彷彿一點都不懷疑貴妃的來意,也沒有揣測她的真正目的。
貴妃覺得自己就像是走在錦毯上一般,觸腳都是軟的,但毯子下面的地面是什麼材質,她是一點都搞不清楚——和莊妃打交道,比和太后打交道還難受。起碼太后心裡的想法,她能摸得準幾成,對她老人家的態度和目的,她也都有相當的瞭解。但對莊妃……貴妃到現在才發現,她不但不懂她想做什麼,甚至連她想要什麼都不是很清楚,每一句話說出去,她都不知道莊妃會如何反應。
然而不論如何,這也影響不到她的舉動,貴妃堅定地順著自己的節奏往前推進。「我第一個想問的,自然是羅氏發動那天的孫嬤嬤了……我不懂,我是哪裡惹了妹妹的討厭,妹妹要搬動孫嬤嬤到我宮裡來監視羅嬪生產?」
莊妃哂然一笑,回答得毫不猶豫。「這有什麼好不明白的,姐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說我和羅氏不熟悉,但也看不下去她就那樣冤死了麼。」
就是這點。
貴妃腦中甚至都能聽見崩地一聲,她眼前氣得是一陣發黑,思量好的計策就像是蝴蝶,從她腦海裡翩翩飛走,言語如同破碎的花瓣,要再拼成一篇都難。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穩了穩自己的情緒,也顧不得這不是自己的地盤了,一偏頭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宮女面上雖然掠過了慌張之色,但卻不敢就動,而是望向了她們的主子,莊妃的語氣卻一樣剛硬,「事無不可對人言,不必出去了!」
兩人都隔著一張高幾,彼此怒目而視,到底是都洩露了少許怒火,貴妃心裡實在是恨不得抽莊妃一耳光,她也不管這些下人出去沒出去了,當下便道,「你憑什麼就覺得羅氏會冤死?笑話,從你入宮以來,我待你難道還不夠好?宮裡幾人,我一直都覺得和你最投契……」
承認這個事實,對她來說真有幾分難堪——她孫玉女一輩子識人不清的次數並不太多,一片真心餵了狗,除了傷心以外,更明顯的是對自己智力的懷疑。「這些年來,我害過你沒有?我害過任何人沒有?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不能再生,難道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就這麼大逆不道?羅氏本就是我的人,沒我提拔,她能生子嗎?我就是想做劉娥,劉娥也沒殺宋仁宗生母啊!你到底是不信我人品,還是想害我?我就想問問你,把我扳倒了你有什麼好處,扳倒了我,你就能做皇后了?」
「扳倒你?」莊妃還是那樣淡淡的,可話卻是一點都不淡,「我扳倒你幹嘛……你這不也沒倒嗎?還好端端的呢,我倒是想問你了,自己不能生要收養,不能學明德馬皇后嗎,又是自己做著有孕,又是自己選人來接生,你讓人別多想?人品?做了這事以後,你還有什麼人品剩下?」
幾句話就說得孫貴妃幾乎喘不上氣,「我怎麼就沒人品了!你自己心裡髒,看什麼都髒,這孩子我本打算記我名下,不讓自己人接生怎麼操辦?好笑了,難道宮裡的產婆能封住嘴?我要害她,至於在產床上給害死?你這話說得好笑了,我要害人什麼時候不能害,別說她,就連你,要害你早都害了,你自己忤逆大哥被關進南內——剛害過我!我要是記點仇,又何必同大哥說你的好話?吹幾句枕邊風,把你直接賜死了,還有誰能為你喊冤?沒剩什麼人品……沒人品的人是什麼樣子,你還沒見過呢!」
她越說越氣,禁不住就撈起果盤裡的西瓜子往徐莊妃方向丟去,「就你懂事,就你讀過書,明白女誡、女訓……你覺得我沒人品,那靜慈仙師又如何?她還是皇后的時候,還想著把太子記到自己名下呢!你不去罵她,就來欺負我?你倒說說你還剩什麼人品!」
徐莊妃一偏頭躲過了她的襲擊,「她做錯了又如何,你做得也沒有因此就對半分。你覺得你沒錯,孩子怎麼不給羅氏帶?」
「不是正一起帶著嗎!」貴妃怒道,「怎麼,你還想把羅氏擁立為皇后,我們都對她行三拜九叩禮?她本來就是我的人——」
「什麼叫做本來是你的人。」徐莊妃從來都沒有如此伶牙俐齒,她整個人態度那種居高臨下之處,令貴妃極難接受。「你以為你是誰?金枝玉葉皇親國戚?你和她出身未必就差很多,她又不是賣給你!要說那也是大哥的人,和你有什麼關係。大哥幸了她,有了太子,這裡有你什麼事兒?」
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怎麼溝通下去?貴妃怒極反笑,「你說得是,我就該和和氣氣的把她送上大哥的床,讓她懷了龍種,生了皇子,這麼一步登天的做皇妃——」
「你本來就該這麼做啊。」莊妃悠然截入,「你我都是身受內書堂教育長大的,這不就是妃嬪的職責嗎?按你這麼說,我們誰不是皇后和和氣氣地送上大哥的床,懷了龍種生了皇女的,你就因此成了皇后的人了?」
和她簡直沒法說!
她是全不講情,只來講理了,仗著自己站干岸隔岸觀火,刻薄話當然是張口就來。她管得著自己的處境麼?只用說好聽話還不簡單,好聽話誰不會說?
自己一片真心確實是都餵了狗,莊妃看來還真不是想當皇后,所以權衡之下不顧情誼出手打壓自己,她是真的從來就沒把她孫玉女當做朋友,也和所有別人一樣,自己有些異動,不問不勸,直接就把她當作奸角來看待了。
畢竟是和胡氏一道選秀的,從一開始就有交情,不管自己怎麼真心待她,她都不會有絲毫感動,從根子上,她就是胡氏的人!
孫貴妃閉了閉眼,火氣倒是全收斂了起來,她平心靜氣地道,「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認定了我沒安好心了,想要殺人奪子了。」
「這倒也未必,」莊妃倒是搖了搖頭,「我沒想過你定會殺她,不過這種可能畢竟是有的……我和大哥提了一嘴,大哥就把孫嬤嬤派過去了。」
懷疑她的人不止徐循一個,原來還要算上一個皇帝。
此時的孫貴妃心如止水,這個消息,激不起一點漣漪,她唇邊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我們今日不談他,只談彼此!」
「彼此?你和我還有什麼好談的。」莊妃第一次露出了少許疑惑。
是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好談的。就算昔時有些情分,在莊妃的表態下,這些情分現在若還作數,孫貴妃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賤字能形容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以後不要兵戎相見就好得很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孫貴妃要談的就是這個。
「你不喜歡我,我早猜到了。」她淡淡地道,「我現在也不大喜歡你!——可日子還是要過,再怎麼彼此不喜歡,我們也都是大哥的人,這麼個小小的宮廷,要彼此避開都難。再說……」
莊妃沒了以往的憨氣,眼神一閃,倒是為她說完了未盡的話語,「再說,兩宮下人眾多……」
兩宮不睦,不是說兩軍對壘,彼此調兵遣將這樣你來我往。事實上很可能兩個皇妃都不想生事,但底下人揣測主子的心情,擅自興風作浪構陷另一邊,甚至於城府淺點的那就直接施展口舌功夫互相辱罵,這樣的摩擦是很常見的。但孫貴妃現在一點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出現,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給長寧宮攬上麻煩。
起碼,就是有麻煩,也不應該是由長寧宮主動惹出來的。
「正是。」貴妃點了點頭,「兩宮下人眾多,你我總要商量好了,不讓他們貿然生事才好。日後相見,就算心裡再不願見到對方,面上最好也客氣點,不能讓大郎難做。」
莊妃倒是答應得很痛快,「你可放心吧,我現在就想好好過日子……可從沒想過和你的長寧宮為難。」
她唇邊掛著一絲諷笑,彷彿是在嘲笑著孫貴妃的淺薄,又彷彿是在炫耀著自己志向的高遠……
孫貴妃真是膩味透了她的優越感,她恨不能把莊妃扯到泥沼裡,看看她是不是還能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大談仁義道德。或者,和她換個身子易地而處也行——大家都是人,她徐循就活得特別明白?別的事都不說了,只說她現在的表情,貴妃看了就是直犯噁心。
「那就行了。」面上她卻沒有把這份嫌惡表露出來,「你不和我為難,我可要鬆一口氣,這當口我只求能活下去……自然也不會和你為難。」
「只求活下去?」莊妃卻是略帶諷刺地笑了,她彷彿是看透了貴妃,聲音不大,可一句句說得很是清楚,「若是只求活下去,哪來這麼多事?你心大啊,孫姐姐,你是早瞄準了坤寧宮裡的位置……」
孫貴妃並不否認莊妃的說法,她反問了一句,「難道你就從沒想過當皇后?」
雖然身邊環繞著許多宮女,但貴妃有把握——莊妃是不會說實話的,她這樣千古完人,道德先鋒,又怎會說出有損於自身形象的話語?
但她沒料到,莊妃的回答居然這麼真誠。
「從前不敢想,」她直直地望著貴妃,笑意帶了一絲心知肚明,好像是洞悉了貴妃的心路,「現在是真的不想……若我想當皇后,便不會如此行事,這一點,難道孫姐姐看不明白嗎?」
永安宮的心腹被禁閉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正殿是水潑不進,她們收不到外頭的消息,外頭的人當然也不能和她們交接。長寧宮的都人四處探聽回的消息,也不過是模模糊糊的傳言:在莊妃被關之前,皇帝彷彿是提起過立她為繼後的事兒。不過,才說了個開頭,所有人就都被摒出去了。消息的來源,也就是在那時候聽到了心腹大宮人之間興奮的隻言片語。不過半個時辰以後,莊妃就去了南內。
貴妃有過猜疑,也有過推測,但直到現在,聽了莊妃自己的暗示,才算是真正的肯定了太后的應招,就落在了莊妃身上……不然,她也不會費勁把莊妃給撈出來了。
她說破此點,是什麼意思,真不想當皇后?難道她就不怕太后乏了招數,自己如願上位以後,把她……
貴妃忽然自失地一笑——這時候,她也有點不想當皇后了。
就是當了皇后又能如何,只要大哥的榮寵一日不衰,自己還能拿她徐循如何?看她這篤篤定定的樣子,再結合南內的待遇變化,自己對大哥的瞭解,只怕她未必是欲出而不得,說不定還真是自己不想出來,要躲清靜……
「來的時候,我心裡是很討厭你的。」她突然又高興了起來,對莊妃的口吻也多了幾分親熱,「我覺得你這個人,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誰對你好,誰只是想要用你。被人用了一門心思地來和我做對,又覺得你心機深遠,拉著我的後腿,瞄準的是坤寧宮裡的位置……但現在,我又有點喜歡你了。」
莊妃不為所動,她抽了抽唇角,「孫姐姐的心思變得好快……可我還是和剛才一樣,不大喜歡你。」
「不要緊。」貴妃親親熱熱地說,「你喜歡不喜歡我,我不在乎,我喜歡你就行了。得了我的喜歡,你的好處可不少——你要清靜,我便給你清靜,咱們就這麼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別受了旁人的挑撥,也別讓大哥為宮裡的事分神,你說是不是?都是大哥的妃子,自當化解誤會和睦相處,莫讓男人勞神——這也是妃嬪的職責。」
她拿莊妃說過的話去堵莊妃,倒是真把她堵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抽了抽唇角,有絲不情願地也笑了——笑得有些假,但畢竟是個笑。
「是。」語氣也是不情願的甜,「這正是妃嬪的職責。」
孫貴妃雙掌一合,起身就要告辭。「我要走了,妹妹不送送我?」
莊妃歎了口氣,還是動身送她出門——兩人卻是才走到院子裡,便迎頭撞見了皇帝。
皇帝的腳步急匆匆的,不問可知,定是來尋莊妃,到了門口卻知道貴妃來了,生怕兩個寵妃打起來,急匆匆地進來協調兩人的關係。可現在見到兩位妃子笑盈盈攜手出來,以他的帝王城府,都不由得要愣了一愣。
貴妃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神,探究而疑問地在自己的臉龐上繞了一圈,而後,皇帝面上的訝色又更深了一層……就像是她瞭解他一樣,他也一樣瞭解她,他看得出來,她現在的輕鬆和愉悅,甚至於對莊妃的善意,那都是發自內心沒有半點作偽。
當然了,莊妃現在強作出的歡容,也逃不過他的眼神……只怕就算是皇帝,現在也是有點迷糊了。
貴妃想到這裡,不禁更是開心,她忍不住輕輕地笑了幾聲:這幾日他沒來見她,也沒進清寧宮見太后,她本來還有絲疑惑,現在見了莊妃,倒是什麼都清楚了。
對立後的事,皇帝已經是有點煩了,他希望她和太后都能知趣點,她們的權力無非都來自於他,他的尊重,他的愛護……沒了他,她們什麼都不是。既然她們不順他的意,那他也很簡單,不來見也就是了,少了她們,多得是人陪著他。
莊妃呢,莊妃不想做皇后,對他也沒有什麼要求,雖然受了委屈,卻只打算好好地過日子……不興爭鬥,一心為皇帝考慮,皇帝不寵她才怪。宿在她這裡,不是順應了清寧宮的希望,把她當未來皇后待了,而是在這裡躲清靜的。
對皇帝,有時候要柔順,有時候要強硬,有時候也要故弄玄虛。貴妃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白了皇帝一眼,也不行禮,鬆開徐循的手,便硬生生從他身邊擠了過去。
她在心底默數:四、三、二、一……
「怎麼就走了?」倒數到一時,皇帝果然開了口。
「你來了,我不走做什麼?」貴妃扶著柱子半轉過身,語氣裡帶了些調侃,又帶了些醋意,但輕輕鬆鬆的態度是沒有變的。「你來永安宮,難道是找我的?」
皇帝狐疑,莊妃呢?莊妃似乎還是看透了她的變化,她的表情也有了轉變——疲倦中終於透出了無奈,兩個女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傳遞著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信息——起碼,皇帝是絕參悟不透的。
太后讓大哥琢磨自己,琢磨宮廷……她是要使陽謀,是看透了自己用的小手腕。可她沒有想到,永安宮卻並不是她能使得動的棋子,她也有自己的心思。
貴妃笑著出了永安宮,她是哼著歌上的轎子。
「陽謀嘛。」她輕聲對自己說,「當我不會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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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覺得這個世界簡直都要翻過來了。
孫氏來找徐氏,來找就來找了,還談得很愉快似的,走得興高采烈,一點都不介意自己沒去長寧宮,走之前甚至還開了自己和徐循的玩笑……
不論他來永安宮的時候想的是什麼,現在心裡想的就完全只有玉女了。
「她是來做什麼的?」他問徐循。
徐循看起來是真的有點鬱悶,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來解開誤會的。」
「誤會?什麼誤會?」皇帝更迷糊了。
「羅氏生產時,孫嬤嬤過去的誤會啊……」徐循又歎了口氣。「我是怕羅氏無辜喪命……她覺得我是要扯她的後腿。解開了這個誤會唄。」
「這難道不是一回事?」皇帝覺得自己和徐循說的不是一門語言,「難道她說她不想殺羅氏,你就信了?」
「她沒說的時候我是不信,不過她說了我又有幾分信……」徐循搖了搖頭,「但誤會不在這裡。」
她看起來更不高興了。「怕羅氏無辜喪命,那是善心。要扯她的後腿,那是壞心,她原來是覺得,我也對後位有想法,又或者起碼不願見她上去,想要和她做對唄……現在她知道我只想好好度日,沒心思管她的閒事,也不想當什麼繼後,誤會可不就解開了?」
這……
皇帝尋思了一下,不能不承認,這好像也是道理。的確玉女討厭徐循,也不能說沒有理由,畢竟在她看來,徐循是一直在和她作對。——之前她那樣氣徐循的時候,都肯為她說話,現在誤會都解開了,自然是高高興興,待徐循也十分和氣。
但違和感依然揮之不去,「誤會解開,這不是好事嗎,你怎麼還不大高興的樣子?」
「大哥你傻呀?」徐循薄嗔了他一句,「她原討厭我,是因為覺得想當皇后,現在喜歡我,也不過是因為我不想當皇后,甚至於對我好,都是因為若我也支持她當皇后,宮裡更沒有人能和她爭了。她高興了,總要有個人不高興……這番話要是傳進了老人家的耳朵裡,你道老人家能高興嗎?」
在老人家心底,徐循出南內還是領了她的情呢,她是反對孫氏當皇后的。徐循就算自己不想當,也得跟著老人家一邊才是,孫氏高興了,老人家當然就不高興。
皇帝這下才把這個彎給繞過來了:玉女之所以高興,不但是因為解開誤會,少了個強敵,還因為太后因此少了個能用的棋子,此後博弈,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而徐循的無奈,也就沒什麼不能理解了——一心想獨善其身,躲開立後之爭的漩渦。可才出了南內,便又被扯了進來。今日的話要是傳到老人家耳朵裡,她無意為後,如此不堪抬舉,以母親的性子,定然會惹她不悅。
一邊是早有恩怨,現在改變態度,也不知心底到底如何想她的貴妃,一邊是位高權重,曾傾力支持,現在卻必然大感一片真心落空的太后……曾和她十分交好的靜慈仙師現在又依附清寧宮居住,永安宮在紫禁城裡,除了……可能除了何惠妃的咸陽宮以外,真是沒有一個盟友了。
自己離宮以後,貴妃現在是不會動她了,可太后那邊,卻未必不會出手稍作懲戒……這敵友變化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點吧。
皇帝啼笑皆非,終於是認真考慮起了把徐循隨身攜帶的可能。「你啊……哎,你這也太能……」
太能什麼?太能惹禍?可徐循除了實話實說以外,也沒說什麼啊,從她的複述來看,她對貴妃可也是絲毫都沒有客氣。從頭到尾她的態度都沒有變化,不平則鳴、不忮不求,秉持正道、一以貫之,這錯的不可能是徐循啊……
可錯的不是徐循,又是誰呢?
當晚,皇帝進了長寧宮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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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才剛過百日,能有什麼好互動的?皇帝來看的時候正在吃奶,吃完奶自己手舞足蹈一會兒,又解決了拉撒大事,眼睛一閉便沉沉睡去。皇帝也沒搭理羅嬪等人,見太子睡了,便和貴妃一道梳洗安歇。
雖然這些年來,漸漸沒有年輕時的龍精虎猛了,但要對付個貴妃還是挺輕鬆的。一番雲雨下來,貴妃也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靠在皇帝胸前嬌喘細細,好半晌才凝聚力量來酸皇帝:「我今兒不去永安宮,你也不來看我……徐循那個小妖精,還納悶我為什麼討厭她呢,你的心都被她勾走了,我不討厭她才怪!」
從小兒,玉女和他說話有時就是沒大沒小,情緒上來了便老是夾槍帶棒。可皇帝受著她話裡的槍棒卻並不覺得疼,他唇邊躍上了淡淡的笑意,「討厭她?討厭她你還去永安宮做什麼?」
「從前她在南內的時候我是進不去,不然也早去了。」貴妃說,「雖說不喜歡,但該掰扯的還是要掰扯清楚,能化解的化解了,化解不了的也要找個辦法來解決。後院就這麼大,總是要碰頭的,我們不想辦法自己消化了,難道還真要你來為難?」
她稍稍轉了個角度,趴在皇帝胸前,雙眼一閃一閃地看皇帝,「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讓你把心思花在後院裡,太浪費了。」
雖然玉女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有時,她的心術手段和太后更是相似得令皇帝有些不舒服,但,就像他看得出玉女的盤算一樣,他也看得出玉女的真誠。她去永安宮,的確是想要找出一個解決之道的……畢竟是被當作皇后養出來的,她的格局,比胡氏要大得多了。一樣的事,胡氏就只會裝聾作啞,等到事情解決不了的時候再來抖威風,可玉女想的,就是在矛盾還沒有成為大問題的時候先去解決。
「勸我把她從南內放出來,也是真心的?」但他並沒有洩漏自己的讚賞,而是笑著反問了一句。
「真心的呀。」孫玉女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殺她,她就早晚都是要出來的……這個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皇帝不由得哈哈大笑,「今日去永安宮,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吧?」
「是沒想到。」貴妃今天是有問必答,半點都沒和他裝樣,「我還以為,她會和娘……會和太后一樣,面上裝著感動不已,私底下就又和你說我的壞話,把我說成個不堪的小人。可沒想到,她對我那麼不客氣。我說要去看她,她就讓我過去……」
她也不由得撲哧一笑,「還以為她是有了太后撐腰,心裡硬實著,要鬧了呢。我還挺高興——我反正是仁至義盡了,她要和我鬧,不肯安生過活,那就是她的事,怪不到我頭上……結果過去了以後,她卻也不是無理取鬧,而是當面就和我吵開了。這一吵,倒把我心裡真吵舒服了,不管她怎麼想我,起碼,她不是那種為了當皇后,就四處扯後腿、使陰招的人。」
她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在她心裡,為了當皇后什麼都不顧的人,反而是我才對。」
「哦?」皇帝不置可否,「難道你不是嗎?」
陽謀陽謀,太后做得最錯的一點,就是為了展示自己心中無鬼,說話時並未屏退下人……雖然在少了孟姑姑以後,清寧宮裡的事是沒那麼容易傳出來了。但沒那麼容易,並不代表不可能,人多嘴雜,隨著時間的流逝,天下終究是沒有不透風的牆。
皇帝一直還算得上孝順,而貴妃自己心裡清楚,她做的一些事,是禁不起琢磨的,她是最瞭解皇帝的人,又怎會小看了皇帝的腦子?
「我是很想當皇后……」她輕聲說,「在我心裡,那就是我的位置——不因為那是天下之母,不因為那位置代表了什麼權力地位……我本來就是為了做你的娘子才進宮的,大哥,我學了足足十年,學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做好你的娘子……」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那灰暗的過往彷彿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猛然間懸而未決的命運,生命甚至是家族上空籠罩著的陰霾……她最終還是未能成為大哥的妻子,她做了他的妾。——一個很接近妻,卻終究又有天壤之別的身份。
皇帝在她頭頂歎了口氣,有一隻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頂心。「好啦,別又哭了……」
「沒哭。」貴妃垂下頭胡亂地抹了抹眼睛,「我……我雖想當皇后,但還沒到了什麼都不顧的地步。你要說栓兒出生以後,我沒想過後位,那是假的。可……可在後位之前,先要把日子過下去吧。為了立我為後,鬧得家裡分崩離析,誰也不理誰,又有什麼意思?老人家那邊,她對我成見已深,我努力過,換來的可不是什麼好話。徐循那裡,她雖不喜我,可卻還是個實誠人,也說得明白,不喜我是為了我奪羅氏之子……這事我是有點理虧,她不喜就不喜了,我也不至於為了這點不喜就害她。總是要把日子一起過下去,盡量讓後院風平浪靜……她不喜我,我就多對她好些,日子久了,這些裂縫慢慢地也就彌合,宮裡就更和睦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至於立後不立後,只是細枝末節……說實話,現在有栓兒在我身邊,將來……就算我失寵了,頭頂也沒人會糟踐我,立後不立後的,我也沒那麼著緊了。」
她這誠懇而深刻的剖白,算是把自己的心都剖出來了,聽得皇帝都是一陣沉默,貴妃心中推敲著他的態度,猜測著他可能的反應,可他沒想到,皇帝沉默了一會,一開口居然說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你現在倒是放心了……可小循在今日以後,只怕不見容於太后,她身邊可沒有栓兒。」
完了。
貴妃的心直往下沉去。完了。
皇帝心裡,是真的有了徐循了,和惠妃、胡後甚至是那些昭容婕妤不一樣,徐循是真的上了他的心了。
曾經專屬於自己,她也有極大的把握一直獨佔的東西,染上了別人的顏色……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變化?日久生情潛移默化?還是前段時間自己到底是行差踏錯,沒有做好?
她很快又搖掉了自己心裡冰冷紊亂的一團思緒——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這能怨我嗎?」貴妃低聲嘀咕,「她不見容於我的時候,我可什麼都沒做,還讓你把她放出來……你那時候怎麼就不為她擔心呢?」
是,徐循得罪貴妃的時候,不論貴妃心裡如何想,起碼表現得是沒有一絲瑕疵,也沒有乘著徐循失意被囚,說過她一句壞話。
而徐循得罪太后以後會遇到什麼呢?
只看貴妃沒順著太后之意行事,太后是如何對付她的,便可知道太后對付徐循的手段,會有多麼凌厲誅心。
這是貴妃的錯嗎?
若不是,又是誰的錯呢?
皇帝呻吟了一聲,他是真的感到頭痛了,「現在不說是誰的錯……只說怎麼辦吧……我馬上就要走了。可別我一走,宮裡就亂成了一鍋粥!」
「這應該也不會。」貴妃強壓著酸澀,為皇帝抽絲剝繭。「就是要懲戒她,也得有個由頭,您不在,老人家向誰使勁兒?要是您不放心的話,倒不妨把管宮大權交給莊妃,這樣一來,她有了管家權力,我也有栓兒,老人家有身份——她不動,我們誰敢動她?你出門在外那一兩個月,宮裡應該還能相安無事的。」
算是個主意,只是由貴妃提議,顯得極度無稽——徐循從沒收斂過對貴妃的不喜,但現在提議推她上位的,居然是貴妃本人。雖說貴妃在奪人子這件事上是有些不大厚道,但平日裡倒是處處得體,對兩人矛盾的處理,便是表現出了她的胸襟。
皇帝也不由得微微失笑,他撫了撫貴妃的髮髻,又細細尋思了一番。——從前,對貴妃的說話,他是不會考慮得這麼細緻的。
「你說得對。」盤算後,也不能不承認,貴妃的提議是深得制衡之法,「不過,管宮權給小循,也不是倉促間的事。」
「那——大哥你打算怎麼辦啊?」貴妃這會兒是真的有點吃醋了,她嘟起嘴,語氣也冷了下來。「難道這次出巡,你又要把她帶在身邊?」
男人嘛,沒有不喜歡看嬌妻美妾為自己爭風吃醋的,尤其是兩個愛妃都如此深明事理,吃醋都吃得恰到好處。皇帝被貴妃逗樂了,「帶她那不至於……你放心,我說過的話是算數的。下次出去,一定帶你。」
幾年前的約定,難為皇帝還記在心裡,貴妃不禁微微一笑,心裡才是一甜,便聽得皇帝又道。「不過……說真的,我抬舉小循,你真不會難受?」
都說到這裡了,貴妃還可能有第二個回答嗎?抬舉徐循的主意可就是她出的啊。「我現在想的就是好好把栓兒養大……以後萬一怎樣,也有個依靠。你就是抬舉她當了皇后,我都沒二話的!」
「皇后……她當不了。」皇帝總算沒讓貴妃失望到家,他頓了頓,到底是說出了一句讓她鬆一口氣的評語。「她也不想當。不過你說得對,是該給她抬抬位置了。」
「怎麼?」只要不是當皇后,都可以商量,貴妃鬆了口氣,半開玩笑,「是還想封一個貴妃不成啊?」
皇帝笑而不語,一時卻並沒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