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槍

「登聞鼓?」

皇帝的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真的敲響了?」

「敲響了。」金英直擦著腦門上的汗水——他是一路快馬疾馳過來的,片刻都未曾休息,就直接到皇帝跟前匯報,雖然不雅,但汗水無論如何也是忍不住的。「當時輪值的是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勢大不敢擅自做主,便把羅家人轉送錦衣衛看管居住,將此事報到了襄王那裡。」

按照一般程序,都察院接案以後是必須要審的,而且能敲登聞鼓的,一般都是賭上身家性命的大案,往往要會同大理寺、刑部三堂會審。這裡面並沒有錦衣衛什麼事,都察院也不會主動和錦衣衛這樣的特務機關打交道。

不過,這一次事發突然,說的又是和太子、皇嗣有關的大事,都察院肯定也不敢貿然過問,錦衣衛多少是帶了強烈的皇帝個人親衛色彩,把人送去也不能說不是個合適的選擇。至於直接報到襄王那裡,那也是判斷下順理成章的選擇。還好,輪值的監察御史也好,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也罷,都沒有暗含私心想要把此事鬧大的意思,不然,這事怕還是有得鬧。

「消息傳出去了沒有?」皇帝沒有再問金英事情的經過,很明顯,襄王覺得此事他沒法管,就讓金英快馬報信,請示皇兄的意見。「清寧宮那邊是怎麼說的?」

「襄王殿下收到消息以後,就去了清寧宮。」金英也不敢和皇帝打馬虎眼,如實道,「清寧宮那面什麼意思,奴婢不知道,不過襄王殿下出來以後,就命奴婢過來報信了。」

看來,太后對這事也是不想多管……這也正常,她本來就和貴妃不睦,孫子是誰生的,還不都是她的孫子。再說,此事如何處理,到底還是得看皇帝的心思,太后就是想破天,皇帝不點頭那也是沒有用的。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點——羅嬪這事,他最開始沒怎麼當真,自然不會留心羅嬪的底細。但孫貴妃自己是辦實事的人才啊,怎麼會連羅嬪的家人都沒有照料好,以至於人家去敲了登聞鼓來訴冤?

而且,羅嬪雖然得了個嬪的名分,但因為一直以來事情多,還沒有冊封,打算等到新秀女進宮再一起辦的,按說她娘家人都不應該知道女兒在宮裡得意了。更遑論是清楚地明白女兒生了太子……這背後要說沒有人擺弄,皇帝第一個就不信。

出來巡視邊防,除了躲閒心以外,還有一重用意,就是皇帝也想親眼看看國朝邊境線上的境況,出發以來,到現在他還算滿意,雖然存在了一些問題,但總體而言,蒙古人還是被打破了膽子,不順服的那些黃金後裔,已經遠遠地逃遁進了瀚海之中,久已經失落的燕雲十六州重歸故土,開國五十多年來,漢人也在不斷地往北遷移,充塞這片荒涼的土地。深悉他心意的守邊將領也安排了一些小仗給皇帝打——雖然知道是他們的馬屁手段,但皇帝還是相當受用。男兒家,就該在大漠瀚海中揮刀衝殺,讓黃沙與血洗練自己的精神。

不過,這份好心情現在是蕩然無存了——出來體會過了這爽快豪邁的軍營生活,對於行在後宮中的暗流湧動,他越發有幾分膩味——連著折騰了幾個月,再好的性子都能給磨光,還以為一切都到了尾聲,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要繼續來鬧!

而且,還擺明了是受了別人的指示,特意要把事情往大了鬧……都鬧到登聞鼓前頭了,這是恨不得天下皆知啊!

「消息……」金英顯然也知道,這個答案不會讓皇帝滿意,他低聲說,「自然是傳開了,羅家人敲完鼓,回身就向幾個護衛訴說起了自己的冤情……」

雖說登聞鼓所在的長安右門,那也是官衙重地,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聚集著看熱鬧的群眾,但附近的條條街巷裡都有耳目,羅家人都開口了,只怕現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裡,已經是流傳著各種版本的流言,條條也都不會脫離『孫貴妃陰奪人子』的這一點中心思想。

皇帝舀起一勺水,慢慢地給自己淋到了左手上,金英忙從地上爬起來,「讓奴婢來服侍爺爺……」

清水漫過了手中的紋路,帶出的是依稀鮮明的血色——在幾次小的戰鬥裡,皇帝也是穿戴齊整領軍上陣,雖然身邊總也少不了護衛,但他還是抓准了機會,親自錘殺了兩個韃靼兵。殺人難免見血,皇帝的手,也染上了狼牙棒上流下來的鮮血。

「傳令劉思清。」皇帝的聲音,比剛打上來的井水還冷。「先查這羅氏家人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我記得,這羅氏——」

「羅嬪貴人進宮得早,」金英也是做過點功課來的,忙道,「六歲進宮,和家人分別已經十多年了,只怕是未必能記得住家人的容貌。」

挑選宮女要比選秀隨意,尤其是羅氏進宮那幾年,文皇帝脾氣不好,魚呂之亂以前就有隨意誅殺宮人的習慣,宮裡一直缺人,有時候看苗子好,小也抱進來。又或者乾脆是罪沒入宮,那樣四五歲進宮的都有可能。

「嗯,那是該查一查。」皇帝點了點頭,「再查一查,到底是誰把他們撮弄來的……他們不可能原來就是北京人吧?」

選秀也都是這幾年才在京城附近選,以前那都得在南京啊,羅嬪的口音都不像是北方人,完全是一口南方的語調,本人也是很靈巧的江南小美女。

金英又擦了擦額前的冷汗,「是,奴婢這就下去寫信。」

「嗯。」皇帝笑了笑,「讓劉思清挖地三尺,給我細細地查。十五天內,不把幕後主使找出來,他這個東廠提督太監也不用再當下去了。——就由你來當,你要是也查不出來,一樣,直接就回家養老去吧。」

金英也是伺候過幾任皇帝的老宦官了,昔年文皇帝發怒時,他也曾幾次伺候在側,文皇帝戎馬一生性如烈火,一旦動怒則大聲斥罵,用詞粗俗,聞者宛若身在軍中。昭皇帝性格柔順,即使大怒,也只會翻來覆去地說幾句『太過分了』,不被逼急,是不會殺人的。而當今聖上,雖然和宦官也是嬉笑怒罵,看似一副紈褲模樣,但其實涵養溫厚極少動怒,不過一旦真正動了情緒,那就不是幾句好話能夠了結的了。雖然用詞文雅,但刁鑽處卻是勝過父祖,文皇帝殺過人脾氣也就下來了,而當今麼,這火氣卻是綿綿密密,雖然看似柔和,但不燒遍罪魁禍首,也絕不會罷休。

一聽皇帝的語氣,金英便知道皇帝這一次是動了真怒了——敲登聞鼓,不但是把孫貴妃的面皮一把抹殺踩到了腳底下,實則也是觸犯了皇帝的逆鱗。不論誰使出這一招,可以肯定的是,他都是完全沒把皇帝的感受給考慮在內……

想要以天下人,或者說是京城人的悠悠眾口,來綁架皇帝在立後這件事上的選擇權。確實是不錯的想法,不過人的情緒總是千變萬化,連金英都沒想過,前段時間鬧得那樣不堪都沒動真火,在幾個女人之間來回周旋,被來回揉搓甚至顯得有幾分窩囊的皇帝,這會兒居然一下就給悶燒起來了。

「奴婢敢為劉思清擔保,」他忙跪了下來,大聲地保證,「他定能用心破案——只是,南京、北京距離畢竟迢遠……」

「那就二十天。」皇帝抽了抽嘴角,笑了,「二十天後,讓他給朕兩個讓人滿意的答案。若做不到,他也不必活了!」

沒等金英回話,他拿起白布擦了擦手,又道,「還有,太子玉牒,一直都沒能報上宗人府,此事也不好再耽擱了。此次回去,你傳我的話將此事辦妥,玉牒上,生母便寫孫氏名字。」

即使真是太子的生母家人又如何,惹火了皇帝,生母也讓你變假母。金英心中,不免暗歎:羅嬪本來大有希望在玉牒上記名的,可惜了小徐娘娘,不惜和貴妃決裂,為羅嬪掙來的一線機遇,如今因為皇帝一怒,又成了泡影。

至於這擊鼓鳴冤的是不是羅氏真正的家人,此事背後又有沒有羅氏的意志,這些理,和皇帝是說不得的。皇帝願意和你講理,這理才有用,皇帝若不願意,理是什麼?

金英自然不會和皇帝講理,他垂下頭恭謹地答應了下來,「奴婢遵命。」

皇帝笑看了金英一眼,忽然又改了主意,他笑了笑,「你也不必急著回去了,讓幾個人抬你慢慢走吧。傳信的事自有人做,你就等著按時回去查看一下劉思清的進度……這幾日趕路,累得臉上紋路都深了幾分。再這麼快馬回去,我怕金英你撐不住。」

身受皇恩,金英感動得淚流滿面,嗚咽道,「皇爺何出此言,奴婢為皇爺,就肝腦塗地都是榮幸,奔波幾日又算得了什麼。」

皇帝不免哈哈一笑,手上用力又拍了金英肩膀幾下,方才道,「你下去吧,一會兒自然有手諭、令牌給你。好生歇一日,明日再上路好了。」

言罷,又勉勵了幾句,金英嗚咽著連磕了幾個響頭,膝行都要退出屋子了,皇帝又道,「你回來。」

金英那個無奈啊,只好又磨著膝蓋膝行回去,皇帝沉吟了一會,方才低聲道,「告訴劉思清……多查查胡家!」

來了!終於來了!

金英絲毫不曾訝異,只在心中狂叫,面上卻是一片肅然,他沉默著點了點頭,見皇帝沒有別的吩咐,方才從地上站了起來,彎腰退出了屋子——膝蓋太痛,實在是磨不動了。

應酬性淚水幹得是快一些,剛才在屋裡還是淚珠亂滾,不一會兒,面上就只留了淚痕。金英一邊走一邊低著頭沉思,尋思了半日,方才有幾分感慨地搖了搖頭,低低地歎了口氣。

「命啊……」

老太監低沉而蒼老的感慨,彷彿帶了絕大的重量,直落入地,在地上滾了一滾,便被邊塞的大風,刮入了黃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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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遠在邊塞的皇帝都收到了羅家人的消息,後宮同長安右門不過是一兩里的路程,有什麼消息傳不出來?徐循的永安宮是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王瑾、小宦官忠兒,還有素來和趙嬤嬤親善的尚寢局女史,都是給永安宮帶來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但和別人家的熱鬧比起來,幾位嬤嬤更關注的那還是文華殿案上的那張奏折——王瑾這一陣子在司禮監坐鎮,忙得是分.身無術,他知道底細,自忖不是大事,也就沒有指派徒弟給永安宮送信,而是在『夫妻』相聚的時候,把於廷益的那封奏折,告訴給了自己的菜戶。

「這於大人和您連面都沒有見過……」大家當然都對於廷益死咬不放的做法十分憤慨,「再說,開青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幾年前啊。」徐循剛發現的時候哭得不成樣子,這會兒倒是淡定得很。「畢竟不體面,也怨不得別人說。倒是這橫行鄉里、建築違制的事,我是未曾聽說,若是真的,也要感謝於大人為我點出了族人不服管教的事實麼。」

「話雖如此。」錢嬤嬤憂心的是另外一點,「但於大人好端端的,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上折子?只怕……是朝中有人誠心要和您做對。」

「做對就做對吧。」徐循依然不為所動,「他愛做就做好了,難道還能做到永安宮來把我給殺了?」

言罷一揮手,「此事不必多問、多操心,自管自過活便是。大哥心裡自有分寸在,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自己該做的做到位了,別人怎麼為難,那是他們的事。」

當主子的這麼有底氣,做下人的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不過,做下人的多為主子考慮、緊張,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錢嬤嬤見皇莊妃神色淡然,也就跟著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並不再憂心朝中那虛無縹緲的對手,而是說道,「娘娘一向勤於約束族人,這個奴婢們心裡都是有數的。如今既然有了這一封折子,是否該令人回南京查看一番?」

她立刻就想到了在南京司禮監的柳知恩,「說起來,那——」

話剛出口,趙嬤嬤便是臉色微微一變,沖錢嬤嬤使了個眼色,錢嬤嬤打了個磕巴,但話已出口,只好順著往下道,「那柳知恩不就在南京司禮監嗎……」

皇莊妃娘娘擺了擺手,「一切等大哥回來再說吧,不然,豈不是陷王瑾於被動了?再說……」

她忽然有些惆悵地歎了口氣,「柳知恩為永安宮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們這裡再行要求,未免不知好歹。」

這有什麼不知好歹的,柳知恩在南京司禮監,雖也是個好地方,但那是養老的地兒,說是遷都、遷都,說了三年也沒見有動靜,擺明了是不想回遷。他今年三十歲多一點,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候,會甘於在南京司禮監養老?皇莊妃有事打發他,那是他的福分,效忠也是他的本分……

錢嬤嬤有絲不解,但當然也沒有頂嘴,一行人遂結束這個話題,開始八卦最近很紅火的『羅氏喊冤』事件。

說來,其實事實也是分外簡單,王瑾那邊給出的消息是最為平鋪直敘,應該也是最為靠近真相的——反正就是一家四口人,一對老夫婦,一對年輕夫婦,過來敲了登聞鼓。口稱自己是宮女羅氏的父母兄嫂,羅氏入宮多年,一直在孫貴妃娘娘身邊服侍,甚至還為娘娘生了如今的皇太子。可羅氏本人,在皇太子落地以後,只給家裡送來一些金銀,又說明了原委,便是再沒了音信,一家人現在最想見到的就是女兒,也希望能讓皇太子明白自己的出身。

然後,他們就被接到錦衣衛的衛所裡去看管居住了。錦衣衛指揮使也不敢輕舉妄動,聽說是邀請司禮監、東廠甚至是都察院都派人進駐,不是說讓他們和羅氏一家人接觸,而是害怕這家人在錦衣衛的看管下出了什麼事,皇帝要問起來,錦衣衛說不清。

「聽說,是襄王下令,讓錦衣衛容留這家人的。」孫嬤嬤一邊繡花一邊說道,「要不然,錦衣衛衙門也不會接這個燙手的炭團兒。」

「我說呢……」徐循這才稍微釋疑,「這都察院怎麼和錦衣衛攪到一塊去了……確定這羅氏一家人,真是羅嬪的親人嗎?」

「這就不知道了。」趙嬤嬤也有一些信息,「反正羅嬪一直都不在人前露臉的,現在出了這事,更是不露面了。就是要問也沒人問去,不過,按常理來說,孫娘娘那邊,如果都肯放羅貴人回家送金銀了,一般也會派個人去把羅貴人的家人接走照料吧。甚至說,在羅貴人還懷著孩子的時候,就該這麼做了。」

連幾個嬤嬤的家人現在都在徐家的照應中呢,孫貴妃不至於這點智商沒有,徐循嗯了一聲,見都是親信,便笑道,「我看,此事怕和清寧宮脫不得關係。」

幾個嬤嬤心裡,怕也不是沒有疑過太后,倒是錢嬤嬤還有點別的想法。「清寧宮現在住著兩位主子了,不知娘娘說的是哪一位?」

「這我也不清楚了。」徐循搖了搖頭。「一定要說……我會說是胡姐姐,這一招雖然狠,但也因為太狠,不像是太后娘娘的手筆。」

「是狠呢,一夜之間,坊間戲班全唱上《狸貓換太子》了。」趙嬤嬤提供消息,「據說連茶館說書的都說起了這個故事,就差指名道姓了。襄王也不發話管管……孫貴妃已經幾天都沒出宮門了。」

這一招是有點無賴,但也因為它直截了當地抓住了人性弱點,所以也特別管用。不管皇帝的反應如何,孫貴妃的名聲已經完全臭掉了,這和徐循那奏折引發的反響根本都不是一個級數的。——徐家的那點破爛事,到目前可能也就是在經手過的官僚圈子裡流傳一番,還沒成為大街小巷中的八卦。而孫貴妃的這件事,看來不但是要成為京城性醜聞,再過上幾個月以後,全國都會流傳著各種版本的奸妃奪子記。

如果是太后做的話,那太后也有點太瘋狂了……隨著這謠言一併被踩到地上的,還有天家的體面。太后就是再氣孫貴妃,也應該做不到這個程度吧?

徐循把自己代入成孫貴妃想想,也有點為她糟心:偏偏皇帝又不在家,太后若是介入其中興風作浪一番,指不定她還真是沒有活下去的臉面了……

「昨日小那子去傳膳的時候,」花兒道,「遇見了清寧宮過去和御膳房算賬領鮮菜的內侍小林子。」

一群人頓時就都有些興奮了——清寧宮位於皇城,和宮城還不能算是一個系統,不是特地過去拜見,也很難和那邊的人打上交道。

「——小林子的臉色很不好看,」花兒顯然也是八卦的,「小那子說,小林子和他是一輩兒的,兩個人親著呢,他問小林子是怎麼回事,私下小林子就和他抱怨了幾句,說是打從登聞鼓的事兒出來以後,喬姑姑的臉色就沒有好過,連太后娘娘的面色都陰沉得可怕,這幾天兩位太妃都不敢來找太后娘娘說閒話嘮嗑的。他們底下人也是動輒得咎,受了不少苦楚。」

小林子能進御膳房傳膳,其實也有一定的地位,不是那種雜役宦官,還是能見上太后真容的。他的抱怨應該不會有假,看來,此事確實和太后無關。甚至於說,太后對於這件事也是感到了憤怒。

深知原委,必定是在宮裡有一定地位,又根本不在乎後果……難道,真是靜慈仙師所為?

徐循的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她站起身子,又坐了下來,沉吟了一會,終究還是歎道,「罷了罷了,想去就去吧,何必委屈自己。」

遂站起身道,「走,上清寧宮給太后娘娘請安去。」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