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一歲多的功夫,別家孩子還糾纏著要養娘抱的時候,點點已經會滿院子走了。
錢嬤嬤年紀大了,似乎還追之不動,滿院子都聽得到點點放肆的笑聲,一個小小的棉布旋風歪歪倒倒,四處繞著人的腿打轉,走累了還時不時要扶一把,嚇得茶水房的趙倫直接就把門給掩上了,寧可自己在屋裡烤火流汗——這小公主要是奔進來撞著什麼熱水、熱炭的,誰能擔當得起?
「又在鬧什麼呀?」徐循午睡都被這一陣笑聲吵醒了,她打了個呵欠,擁著薄被坐了起來,揉著眼問花兒,「這麼大的太陽,就讓她在外頭爬呢?」
五月已至,京城的天氣已經是相當暑熱了,這麼半下午的放孩子在院子裡逛,是怕不會中暑?
花兒陪著笑為錢嬤嬤解釋,「實在是捉不住,從側廂房裡一下就跑出來了,追的人越多她就越來勁兒——怕追急了一栽倒,又要磕傷。」
梳洗了一番,在紗衫外頭披了一件外袍,宮女們將屏風撤走了,屋內頓時就亮堂了起來,徐循走到窗邊看了看,也不由笑道,「是,怪不得她這麼精神呢——穿的少啊!」
院子裡的幾個宮人宦官不追了,點點也就不跑了,小姑娘渾身上下赤條條的,就穿了個紅綾肚兜,藏在一根柱子後頭,扶著柱子沖錢嬤嬤嘿嘿地笑,光溜溜的小屁屁扭來扭去的,很是得意,徐循這裡剛好看了個背影,倒是把她給逗笑了,「死丫頭,一點都不害臊。」
「年紀還小,哪裡懂得什麼叫害臊?」深居宮中,平時打交道的都是一班際遇相似的寂寞人,連個小丫頭都能引起長輩宮女的喜歡,更別說這小娃兒了。趙嬤嬤看著點點,也是越看越愛,在旁笑道,「只覺得天氣熱,就不愛穿衣服,錢姐給她換紗褲呢,羅褲一脫就自己搖搖擺擺地溜出來了,看來是不願意再穿褲子,就覺得光著舒服。」
「是嘛?」徐循往錢嬤嬤瞧去,果然見到錢嬤嬤手裡拿了一條紗褲,此時背著手藏在背後,不使點點看到,免得讓她又起了戒心,她自己則微微彎腰,努力擠著溫和的笑,往點點一步步走過去。
「好點點,不穿褲子,不穿褲子,嬤嬤帶你去看花——」
點點似乎意動,並未再躲藏,只是目注著錢嬤嬤正在猶豫,等錢嬤嬤走到近前時,她忽然又改了主意,咯咯笑著回身就走——卻是一頭撞進了早已埋伏在後的乳母懷中,被她一把抱了起來,錢嬤嬤連忙上前,不顧點點的掙扎為她穿好了褲子。點點至此也乏了力道,偎在乳母懷裡假模假式地哭了一會,見無人搭理,便又吧嗒著嘴要吃奶了。
徐循本來看得高興,見點點還是戀奶,不由皺眉道,「這都多大了,怎麼還沒斷奶啊?」
「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孩子性子扭。」趙嬤嬤也是點點專家,「白天還好,晚上離了夜奶就要哭,能嚎一晚上不睡覺,上次試著給她斷奶呢,不就是哭得發燒了嗎?」
這倒是真的,點點就是這麼個德行,小時候還看不大出來,長大了就覺得她性子執拗很有主意,不是那種溫順可人的女孩兒性格,倒是有些假小子模樣。——就說這會兒,雖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了紗褲,但自以為大人看不到的時候,還是偷偷地拿手揪著褲腰呢。
徐循午睡沒睡好,本來有點沒精神,見女兒憨態可掬,倒不免一笑,吃了一碗冰過的果碗,覺得渾身暑氣都散盡了,便走到女兒的屋子裡,見點點已經睡著了,便一邊摸著她的胳膊,一邊和錢嬤嬤低聲嘮嗑。
「皮得很!」錢嬤嬤望著點點的眼神裡全是慈愛,「也壯實,上回磕傷了,尋南醫婆來看,南醫婆還說呢——都不說莠子了,阿黃,圓圓一歲多的時候,就是牽著走幾步而已,就伸手要抱了,哪裡和她一樣,恨不得自己能走一刻鐘。」
「何止一刻鐘,真的讓她瘋起來,站著半個時辰都不會喊累的。」徐循捋著女兒的瀏海,見她額角磕出來的淤青已經完全散去了,便道,「瞧,這天才熱起來,她就曬得多黑啊!」
「可不是呢!」說起育兒經,大家都不分尊卑很有話聊,連乳母也來插話,「愛曬太陽,也不怕熱,一出汗就是一身,白天玩了多久,晚上照舊是不愛睡覺。這孩子胎裡就火啊,健旺得不得了,一點兒都不弱。比起來,別說幾個姐姐了,只怕弟弟都不如她好。」
「太子好像也挺健壯的。」徐循說,「是點點太調皮了,才顯得他文靜。上回在太后娘娘生日時抱出來,我看著還可以的。」
「長寧宮那邊的確也不常喚太醫,」錢嬤嬤也說,「這一批就是莠子不大好,最近好像是又病了。才去公主所,就又回咸陽宮跟著惠妃娘娘住。」
徐循現在也是體會到了何仙仙不欲把女兒送去公主所的心情,孩子都是越養越親的,剛落地時候沒覺得,現在就有點捨不得,她也沒想好要不要把點點送去公主所。——好在孩子還小,這問題幾年內都是不必考慮。
幾人低聲談笑,不一會點點就被吵著了,在睡夢中翻來覆去的,發出模糊的呢喃聲表示抗議,幾個大人看了心疼,徐循便和錢嬤嬤去外間聊天。——天長地久,現在又不能隨便出西苑玩耍,打發時間的方式可不就只剩下談天、下棋了?
「乾清宮那裡還沒有動靜啊?」錢嬤嬤還比徐循更關心皇帝的動向,「皇爺回來都十天了,愣是沒出過宮門?」
「說是完全沒出過也不對,回來的時候還是去見了太后的,」徐循糾正錢嬤嬤,「不過那以後就沒出現過了,有什麼事都讓馬十和王瑾他們出來傳信。」
處置羅氏,封賞孫家,都是由宦官出面也沒什麼。畢竟只是後宮裡的事而已,官僚系統雖然內部也會八卦太子的身世,可對這種影響廣泛的民間謠言只會有一種態度:反對。皇帝給了個態度開始鎮壓和掃蕩謠言了,這事兒基本也就告一段落,不太會激起什麼波瀾。——但皇帝不出面參與政事,在文武百官看來就是個很不祥的徵兆,凡事如果都由宦官出面的話,豈不是隔絕內外,話語不能交通了?
錢嬤嬤雖然說不出其中的道理,但本能地也覺得這樣做十分不妥,她皺緊了眉頭,「好像連封後的奏表都沒有回音啊。」
「嗯。」徐循還是不大關心的調子,「都是泥牛入海,倒是別的日常瑣事能批下來——也都是司禮監批紅。」
見錢嬤嬤有絲詫異,她倒笑了,「上午惠妃來過,這都是她說的。」
錢嬤嬤這才恍然大悟:這要是皇莊妃忽然轉了性子,開始主動關心宮裡的大事了,她才要吃驚呢。打從南內回來開始,皇莊妃就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態度,除了羅氏的事她打聽了一兩次以外,別的新聞,尤其是和封後有關的,徐娘娘壓根都懶得搭理。
然而,立後畢竟是樁大事,尤其是如今永安宮和清寧宮站在一處,若是立了孫後,管宮權又移交給了皇后娘娘,雖不說永安宮從此就要吃糠咽菜了,但也得小心做人,免得被皇后拿到了把柄,錢嬤嬤是個俗人,心裡不能免俗地也是希望孫貴妃能功虧一簣。她咂了咂嘴,懷抱了一絲希望,「也不知道皇爺是怎麼了,這舉動著實是令人費解。」
「是啊,不知道……」徐循興趣缺缺地應了一句,看了看錢嬤嬤的臉色,不免又笑了起來。「你管他想什麼呢,反正這事和永安宮又沒關係,咱們好好帶點點也就是了。等會兒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不如把點點帶去花園裡走走,上回曹寶林說,她自己種的曇花晚上好像能開,不然我們吃過晚飯帶她去看看也好。」
錢嬤嬤可做不到徐循如此淡定的心境,她歪了歪嘴,只好意猶未盡地將自己的擔憂吞進了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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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看似風平浪靜,但實際上宮裡所有人都將眼神集中在了乾清宮的方向。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千人所望,被望的皇帝卻沒生出什麼感應,他手裡把玩著一個巴掌大的小匣子,笑道,「光是這匣子就做得不錯,珠光寶氣的,看著怪愛人的——倒讓我想起買櫝還珠的典故來了。」
「歐羅巴那邊一貫如此,就是這麼個密密麻麻的鑲嵌法,用的紋飾也和咱們慣用的不一樣。」馬十對這匣子也是愛不釋手,撫弄了半天方道,「您瞧,咱們愛用的纏枝花在他們這兒就是半點也找不到蹤影,全拿小珍珠鑲嵌的多寶花。」
「這是多寶花嗎?」皇帝研究了一下,「不像啊,我看倒是像鄂圖曼國的圓圈紋飾,這別是他們自己配的匣子吧?」
「這也難說,這東西畢竟珍貴。」馬十瞅著也覺得像,他改了口,「不過以前鄂圖曼那邊來的寶物也看過,好像沒有拿這許多小珍珠鑲嵌的——許是這東西特別名貴,連鄂圖曼人都改了性子。」
皇帝也是一笑,「能換一城之地的東西,你當開玩笑啊?——來,爺就讓你開開眼,見識一下真正的寶貝。」
說著,他頗有幾分神秘地衝著馬十,慢慢地打開了匣子。匣中頓時刺出一道光線,險些就刺傷了馬十的眼睛,他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使勁地眨了眨眼,方才是緩過了那一陣刺目勁兒,皇帝倒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把匣子稍微放平了,匣中便無光芒,馬十壯著膽子一看,只見一面光亮非凡的閃耀物事靜靜躺在漳絨襯墊上頭,稍微一動就是精光四射,叫人看不清細節。
「這——這是——」
皇帝拿起來遞給馬十,「仔細別打了,不要在日頭裡看。」
馬十小心翼翼地接過這珍奇寶物,拿到背影處一看,才慢慢醒悟過來:「這——是鏡子?」
一般的銅鏡,雖然光可鑒人,但本身帶了黃色,卻是不能如此刺目的反射陽光,這鏡子做白銀色,觸手雖沉重,可鏡子裡人面清晰,在陽光裡更是流光溢彩璀璨刺眼。馬十翻來覆去研究了一下,也是讚不絕口,「跟著爺爺,天下的奇珍異寶都有幸見識過了,但這透明玻璃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連氣泡都沒有,最難得就是玻璃燒得好。這鏡子本身,像是那白銀擋在後頭,倒沒什麼了不起的。」
「嗯,理都知道,就是這無色玻璃難得。」皇帝說,「鄭和呈上來的時候,說是在歐羅巴有個小國,靠著這個造玻璃之術富裕無比。只不知在當地,這無色的玻璃是否也極為珍貴了。」
「我等中國地大物博,尚且難尋無色琉璃,」馬十不錯眼地欣賞著自己清晰的面容,暗忖:原來我長得是這般模樣。口中卻是毫不停歇地拍捧,「那蕞爾小國怎會多產這個?想必也是舉世難尋,才賣得這樣昂貴吧。」
「這就誰也不知道了。」皇帝從馬十手上把鏡子給拿走了,瞇起眼觀察了一會,遺憾道,「工藝都看得出來,若是我們的人來做,說不定還能把銀打得更薄一些,只是玻璃造法難得罷了。」
也正因為難得,才顯出了這東西的珍貴,主僕兩人愛不釋手地把玩了許久,皇帝又拿鏡子反射陽光,刺了馬十的眼一會,方才珍重收好了此物。問馬十道,「劉思清來了沒有?」
馬十出去了一趟,便把劉思清帶進來了,老太監顫顫巍巍,給皇帝行了禮,便跪在地上開始回報。
「昨日到今日,清寧宮使者外出八次,」劉思清如實說,「分別去往……」
回報過清寧宮,他又說了長寧宮、咸陽宮乃至小吳美人所住便殿的動靜,這一次更詳細,連宮主的情緒、臉色都回報得很清楚。最後說到永安宮,「永安宮除了出門領膳以外,沒有使者出門,皇莊妃娘娘心情好像也不錯,在院子裡看了小皇女走路,和宮人閒聊,下午又抱小皇女去花園裡玩耍。曹貴人、焦貴人均有外出……」
比起動作頻頻,主人外出也很頻繁的其餘幾宮,皇莊妃簡直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硬生生是把永安宮活出了南內的味道。皇帝不禁就是一笑,他近乎無聲地說了一句,「難為她了。」
確實是難為皇莊妃了,在席捲了整個宮廷的猜測和疑慮之中,還能這麼固執地保持著自己的生活步調,她的心志也算得上是強大的。——別說小蝦米了,就連太后,現在也是有些不安起來,對兒子的情緒估計是有點把握不住了,這兩日派了好些人來詢問皇帝的狀況。孫貴妃那邊更不要講,她那裡現在是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關注著她,她自己也是有些躁動,連著幾天晚上都沒睡好,屋裡的燈是亮了一夜。
雖然不可能做到在每個妃嬪的心腹裡都埋下釘子,但當皇帝願意開放權力的時候,東廠的能力還是不小的,也不知是劉思清怎麼使得勁,重點監控的太后和孫貴妃,每天起居的時間他都能給調查出來。這人心裡有事,外在就有表現,只看每天睡眠時間的長短,都能多少推測出主人的精神狀況。
先來了個太子身世,緊接著峰迴路轉,皇帝一回京就把羅氏家人給處理了,玉牒上寫了孫貴妃的名字,光是這一驚一喜之間,就是極大的心理落差,緊跟著,所有奏請立後的奏章都是泥牛入海沒有回音,皇帝本人也不見太后,也不見她,完全就是一副衝動以後又有些後悔,心意未定的樣子……這可就只差臨門一腳了啊,若是再功敗垂成的話,孫貴妃這輩子估計都要耿耿於懷,這讓她晚上還怎麼能睡得好覺?估計這十多天都是數著日子過的,就差直接衝到乾清宮來了。
皇帝不禁微微揚起唇角,他站起身子,打斷了劉思清的敘述,「行了……不必說了,你回去歇著吧,過幾個月,我把人選出來,你就能回家好好享福了……」
言罷,他不再搭理劉思清,而是示意馬十備輦,「走。」
上了轎子,馬十才顫顫巍巍地問,「皇爺——咱這是去哪兒啊?」
皇帝微笑著說,「去給太后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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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貴妃最近確實是睡不好覺。
就這情況,誰能睡得好覺啊?換做是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太后,處在她的境況裡,只怕都會睡不安寢——在所有這些人裡,孫貴妃相信,現在也就是太后最能理解她的心情了。
大家都是一塊長起來的,到現在,貴妃和皇帝認識也有二十年了,拋開生命裡最懵懂的幾年,貴妃相信自己對皇帝的理解,也不會比太后更少多少。皇帝的性子她清楚得很,打發羅氏一家流放三千里,她並不吃驚,自閉乾清宮中不見後宮任何一人,甚至和朝臣都不見面,貴妃也不吃驚。
皇帝現在是在猶豫了——羅氏一家四口自取滅亡,為了天家顏面,他只能選擇將其流放出去。既然如此,玉牒繼續空白也沒有任何意義,填上她的名字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這並不代表皇帝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立她為後,躲在乾清宮裡,只怕就是因為猶豫難決,不願和朝臣見面,也不願處理請立皇后的那些奏表,在他自己理出個頭緒之前,都不會和任何人接觸。
在立後這件事上,皇帝的態度從原來的堅定,漸漸變為搖擺、猶豫,甚至於對羅嬪的重視本來已經是逐步提高,貴妃甚至已經調整了自己的心態,預備就這樣斷絕對後位的遐思——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太后居然會捅出羅氏這麼一個大紕漏,把原來不利的局勢又扳倒了過來,活生生送了她一個大禮……在倒足了十年霉運以後,孫貴妃是第一次接收到了來自天命的眷顧。
然而,經年的失意已經令她無法輕易喜悅,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孫貴妃幾乎是本能地等待起了接下來的轉折:一定會有轉折的,不可能就這麼一路順下去。
她是對的,皇帝後悔了——又或者說,皇帝猶豫了。立她為後,幾乎就宣告著和太后的決裂,而孫貴妃雖然祈禱著太后的第二個失誤,卻也相信太后未必會如此鬆懈,有很大的可能,她還是會將此事敷衍過去,皇帝固然也有可能從此和太后分道揚鑣,但這希望十分渺茫,孫貴妃瞭解皇帝,他對母親的感情相當深厚,雖不說事事唯母之命是從,但即使太后直接承認了這件事就是她做的,十有八.九,皇帝也還是不會馬上立她為後。現在太后的立場已經很清楚了,寧可弄虛作假也不願見到孫貴妃上位為後,皇帝立後,等於是深深傷害了母親的感情,太后顏面何存?以後母子兩個還怎麼見面?
當然,在孫貴妃來看,怎麼見面——該怎麼見面就怎麼見面唄。兒子都多大了,難道立個後還要太后點頭?但問題是皇帝不可能這麼想,現在他就等於是在兩個女人間來回搖擺,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她讓自己等,讓自己耐心的、從容的等,學著永安宮那無動於衷的樣子,在滿天的流言蜚語中絲毫不為所動,還是如常度日……
但,做不到。
立後要立的是她,太子『生母』是她,她是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孫貴妃自己呢?忍不住、憋不住、耐不住……她已經等了二十年了,從她十歲入宮到現在,她就一直在等著成為皇帝的妻子。這件事簡直已經成為她的執念,她的一個夢魘,到底是不是、能不能,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有個答案。哪怕這答案是否,她也能釋然,也能嘗試著繼續活下去。——只是不要這樣繼續吊著她,彷彿是一齣戲到了結尾,在這最後關頭還保持十足懸念,讓她急到簡直要抓頭大叫,才能宣洩心中的怒火。
因為忍不住,她撒出人手,打探著乾清宮和清寧宮的動靜,因為忍不住,她每夜輾轉反側難以安眠,這種日子再多來幾個月,孫貴妃覺得自己可以提前入土了:就像是她剛剛得知自己無法成為太孫妃的那些日子一樣,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娘娘。」來回報消息的宮女進了屋子,她神色有幾分肅穆,「皇爺出乾清宮了。」
「是嗎?」孫貴妃精神一振,「去哪裡了?」
來人稍微囁嚅,似乎也害怕她的怒火,但終究是鼓起勇氣道,「去了……清寧宮。」
果然沒有這麼順。
孫貴妃都沒動情緒,她扯了扯唇角,「知道了,下去吧。」
等吧——也只能等了。皇帝在清寧宮和太后說什麼,最後又下什麼樣的決定,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到底結果如何,只能等了。不管是立後還是不立後,最後他應該都會親自來告訴她一聲,他們之間的情分,起碼會讓他過來交代一句。這一點,她還是可以肯定的。
只是這結果到底會是什麼結果,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孫貴妃心底不斷地分析著皇帝的心理,也許是定了要立她,所以去太后那裡攤牌,也許是定了不立她,所以去和太后講和……她不斷地安慰著自己:玉牒已經寫了她的名字,不可能把她和太子分開,只要孩子沒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得起!
等了不知多久的時間,等得孫貴妃已經都快沒脾氣,都快把自己的最後一點儀態給等掉下來的時候,終於等來了輕飄飄的一句通報:「回稟娘娘,皇爺來了。」
孫貴妃精神一振,她很快站了起來,仔細地拉了拉襖子下擺,試著露出一個帶著期盼和喜悅的笑容——但卻不能過分,羅氏的事,必定鬧得皇帝十分惱火,她不能不喜悅,卻也不能太喜悅。
「大哥。」她迎出了屋門,「終於來看栓兒了。」
皇帝微微一笑,迎著她走了過來,他面上的每一絲表情都落到了她眼裡,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她開始分析:他的心情不算太好,笑容裡透了一絲心虛,整個人很緊張……
她的心直往下沉去——皇帝不像是帶著一個好消息來的,甚至不像是帶著煩惱來的。他很可能是帶了一個不利於她的壞消息來的。
剛去清寧宮見過太后……這個壞消息是什麼,還用問嗎?立後的事,果然沒這麼容易決定。
但卻不是全無希望,孫貴妃想——萬事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在絕望裡總還是能有那麼一線生機在。而她要做的只是不顧一切地去把握住最後的那麼一絲機會,如果這一次連太子生母的身份,都不能讓她升任皇后,恐怕太后也不會給她又一次翻盤的可能了。
想一想皇帝的性子,想想他和太后的關係,想想那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往事……
她好像分心三用,其一在忙碌地思考,其一在同皇帝談笑,還有一個自己脫出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看著那個緊張的、興奮的、失落的、奮發的自己,這第三個自己似乎覺得一切都有幾分好笑,令她情不自禁,有大笑的衝動。
問過了栓兒的寒暖,說過了一路上的故事,談過了喜峰口的勝仗,皇帝在孫貴妃這裡都吃了兩碗點心了,這才終於說起了立後的事。
「本來從外地回來,等風頭過去,就想慢慢和娘說起立你的事……」他有一絲吞吐——甚至都不敢轉頭面向孫貴妃,而是乘她起身給皇帝倒茶時說的,他在桌前,面對著一桌的珍饈,彷彿如此便可以迴避她的失望,「沒料到居然出了羅氏這麼一遭事兒,只好把生母寫了你的名字。娘為此好幾天都沒吃下去飯,直說對不起羅家人……這立後的事,我看還是——」
終於來了。
在她還沒有醞釀好應招的時候,皇帝把話給放出來了。孫玉女呆立原地,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腦際完全一片空白。
剎那之間,這第三個自己彷彿接管了她的身子,她聽見自己柔聲一笑,打斷了皇帝的話。
「知道知道,為了大局,還是不能爭吧——」孫貴妃很理解地說,「沒事,沒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我早都習慣了。」
上一次妥協時,皇帝還是個沒有實權的太孫,什麼事都得聽從長輩們的安排,當時他確實是爭過,可最後,為了不觸怒文皇帝,不招惹他那變幻莫測的脾氣,太孫畢竟是沒有爭到底。
這一次,皇帝已經是天下之主,然而……
皇帝的呼吸聲頓時就粗重了起來,他的手舉到了桌上,但卻沒有夾菜,只是伴著肩頭沉重的起伏而輕輕的顫抖。午後的陽光照到桌上,不知射在了什麼上頭,帶起了一陣顫動的光。
皇帝沉默了一會,終於說,「你放心吧,你跟我這麼久,我肯定會給你個結果……你這個皇后,我是立定了。」
扳回來了!
終於又把皇帝的心給扳回來了!
孫貴妃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取得了這樣的成功,她居然又一次在絕境裡把皇帝給拉了回來——甚至於還得到了皇帝如此明確的許諾,皇帝在十年前雖然也說過很多這樣的話,但今天這一句的份量是不一樣的,這句話說出口,他就不能再反悔了。從前的十多個月裡,他也從來都沒有有過如此強烈的許諾!
這後位,已有九成到手!
無數複雜情緒浮現,她想要壓制,可實在壓抑不住——二十年的辛酸,最終終於換來了這麼一句話……
屋內只有兩人,皇帝還背對著她,在這一刻,孫貴妃允許自己的面具破裂上那麼一小會兒,允許她那複雜的情緒,自行醞釀那麼一兩剎那。喜悅、酸楚、解脫、擔心……無數情感紛至沓來,但最終佔據了主旋律的,還是……
得意。
或者說自豪也行——雖然未曾見血,但她確然又一次將太后擊倒。這一次是她贏了,這後位甚至不能說是皇帝賜予她的——光靠著皇帝的喜愛,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這後位,貨真價實,是她一手一腳,從失落中拼出來,是她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是她靠著自己對局面卓絕的判斷和對皇帝深刻的瞭解,最終博弈出的結局,太后還以為她更瞭解皇帝,還以為只有她知道攻心?
——最懂得皇帝,最能對他施加影響的,是她孫玉女才對!
她放任自己得意地一笑——卻也只是一笑,便又收斂了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將一切感覺都化作了驚訝,「這——大哥——這——」
皇帝緩緩地回過神來,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說話。
「你放心吧。」他望著她,神色似乎有些悲憫,語調卻很溫和,彷彿在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他已經確然下定了決心。「你畢竟跟我這些年,我不會讓你沒個結果。」
孫貴妃不知該說什麼了,隨著這第二次的肯定,她的眼淚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她投入了皇帝的臂彎之中,「大哥——我——大哥……」
皇帝的手遲了一刻才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撫慰的節奏也和以往十分不同,似乎更為粗疏。然而,孫貴妃卻再無法留意得到,她已被狂喜淹沒,再難去計較,大哥笑聲與懷抱,是否比從前要涼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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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宮裡一片沉寂,不論是哪座院落,在清晨的陽光中都似乎無人居住,只餘一片寂然。西為秋位,儘管正在盛夏,但暖和的陽光似乎都照不到清寧宮裡——這一處,畢竟是屬於未亡人的世界。
喬姑姑輕手輕腳地進了清寧宮,克制著自己不對正魚貫下值出宮的同事們露出羨慕之色,她慢慢地走到太后床前,監督著大宮女們服侍著太后起身。今日,屋內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儘管有七八個大活人正在屋裡進進出出,但唯一可以聽見的,只有太后那沉穩的呼吸聲。
「昨天他去了長寧宮吧?」洗過臉,太后開聲了,她的語調出人意料的冷靜平淡。
「嗯。」喬姑姑只能點頭,「去了長寧宮……吃過晚飯,又回乾清宮了。」
吃過晚飯,宮門下千兩,清寧宮和後宮的消息來往便宣告斷絕,喬姑姑只能是今兒早上才收到那邊的信兒。
「又回去了?」太后抬了抬眉毛,卻沒有多問,「罷了,吃過早飯,你往永安宮走一趟……讓徐氏過來見我。」
畢竟是老人家,一夜之間,只怕又是拿出了一個新的方案——只要她還是皇帝的母親,就永遠都可以繼續這麼折騰下去。皇帝都不能拿她如何了,即使貴妃做了皇后,難道還能打上清寧宮來?這局棋,才算是剛剛開始。
喬姑姑卻沒有動,她微微一躬身,低聲道,「只怕是不成……皇爺昨日回乾清宮以後,將皇莊妃娘娘召去宮中伴駕了,估計這會兒,娘娘還沒出來呢。」
從長寧宮出來,卻召了永安宮侍寢?
太后的眉毛慢慢地抬了起來,她的唇邊,也重新出現了淡淡的閒適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