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意已決,欲立孫氏為後。」
聽到皇帝這句話的時候,徐循是貨真價實地鬆了口氣——終於,這宮裡的亂像要結束了。
孫貴妃上位,要說她很欣喜,那徐循的精神肯定是出問題了,但孫貴妃上位了,這皇后的位置上有人坐了,就像是乾坤中的坤月有了主一般的,後宮也會隨之安定下來,圍繞著這個空缺位置所爆發的爭奪、陰謀、暗算、佈局,這個混沌的漩渦能夠止住,以後的爭鬥不可能止歇,但卻不會太激烈了。
要在宮裡下毒害人,除非是皇帝以外誰也沒這個本事,完善的制度制約了所有人的行動,除了小吳美人這樣的老人以外,新人想往宮裡帶點犯禁的事物那是難比登天。孫貴妃登位以後,除非是她自己死,又或者是她完全失寵,太子也死了,不然要撼動後位,實在難比登天。——再說,想要撼動後位,起碼自己也要生個兒子才行,但如今宮中人再生育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了,若有變數,也只是小吳美人肚子裡這一胎……
和孫貴妃比,小吳美人算什麼?兩個人坐在一塊鬥心計,她可以把小吳美人活吃了再吐出來,再吃一遍。
後位不能動,宮裡的爭鬥層次一下就低了,以徐循所見,宮中女子日後爭寵,無非就是多爭皇后一道,取個兩邊下注之意。得皇帝寵,圖子嗣,得皇后寵,圖個萬一,萬一孫後活過了皇帝,也許還有個免於殉葬的可能。
這爭後位變成爭寵,宮裡的氛圍可不就是一下祥和多了嗎?她也不至於又再要時時提防,被誰頂出去對付孫貴妃了……從她懷上點點到現在,徐循還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到安穩的日子就在眼前,簡直是唾手可得。
她由衷地道,「這件事終於有個結果了——真好!」
皇帝本來正凝視徐循,聽到她這句話,不由笑道,「你怕是這宮裡唯一一個樂見立後的人了。」
除了徐循以外,還有哪個妃嬪沒做過皇后夢啊?後位虛懸,就是給了她們一個念想,雖然成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總不樂見這份念想成空。
「我是有孩子的人了,」徐循笑了,「當然巴望後宮安穩,我好安心帶孩子……你要把仙仙和我易地而處,她也會希望早點立後。」
徐循的語調簡單自然,態度一以貫之,從在南內開始,她就一直催促皇帝盡快立後,雖然太后把這天大的臉面賞賜給了徐循,但她卻是從一開始就把這臉面摔碎到了地上……這宮裡,不,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很貪婪,有些人貪婪得理直氣壯,有些人貪婪得遮遮掩掩,有些人貪婪得心口不一。後宮妃嬪,多數就是如此,面上不貪圖後位,心裡卻沒有誰不對這位置有所指望。
只有徐循沒有……只有徐循一直都沒有,他給徐循什麼,徐循就受什麼,她從沒有為自己求過他。
皇帝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不禁問道,「難道你就真的不想做皇后嗎?」
「在夢裡想過。」徐循很坦然地承認,「——白日夢裡。」
她忍不住笑了,雖然在說的是這麼玄幻這麼豪華的命題,但徐循的語氣,就像是談論一局馬球賽。「不過,就是在白日夢裡,我都覺得我當不好皇后的——見了胡姐姐,就知道當皇后有多累了。沒這個命,就別想這麼大的事。」
皇帝想了想徐循在坤寧宮生活的樣子,也不禁是微微一笑——徐循確實是做不來皇后,她太接地氣、太親切了。
「那你就不怕你那孫姐姐欺負你?」他逗弄徐循道。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也故意說,「她欺負我,我就受著唄,反正她不是皇后的時候,也一樣欺負我。」
皇帝不免開懷大笑,他突然道,「小循,把你打發去南內,是我對不住你。大哥那時候是不大懂事……是太不講理了點。」
對南內的事,皇帝正面說過一次抱歉了,但那一次是因情而發,心情激盪之下脫口而出。這一次,卻是自然而然地談了起來,語調清澈,好像是真的看清了那時的自己缺憾在於何處。
徐循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皇帝壓她、罵她的時候,她不怕,反而覺得痛快,反而想謝謝皇帝——皇帝平時真的做得不錯,她簡直不好意思恨他,可現在他軟下來了,這麼誠摯地談起自己錯誤的時候,徐循又一下心軟了。
「我……我也有不對啦。」她有絲羞澀地說,「哎呀,不是都過去了嗎,你再提起這事幹嘛呢。過去了就別提了唄。」
「當皇帝的,就得有當皇帝的胸懷……」皇帝沒有接徐循的這個話茬,他眸色清明,淡淡地說,「爭天下的時候: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坐天下的時候,就得反過來: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小循,你懂我的意思嗎?」
徐循模模糊糊有些明白,卻又說不清,她的頭點了一半,又搖了一搖。
「這天下沒有完人,」皇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虧心事……我是天子,他們虧心就是虧天,就是虧我。這世上所有人都負我,但我不能負人。官宦妃嬪,全都因私慾有求於我,全都在謀我、算我、操縱我,想要奪我的心,去謀他們之欲。他們全都負我,然而,我不能負他們。要計較,計較不完,我還要靠他們、用他們,他們對我無情,我對他們有情。」
要計較怎麼計較?真要計較,皇帝就是貨真價實的孤家寡人,身邊人全都負他,全都該殺,殺完了怎麼辦?殺完這一批,來的下一批難道還會有差?難道他能殺盡天下之人?
更何況,皇帝是有情之人,他身居權力巔峰,別人對他有求也是自然而然,縱使是至親又何能例外?他對親人雖然失望,卻仍有情,就像是他看透了東楊的居心,卻也不會因此而剝奪他們的權位。他還要做一個好天子,好帝王,將這些星辰全都鑲嵌在最該發光發熱的位置,圍繞著他這中天之主、紫薇帝星運轉,維持著天下、後宮的平衡。
這些道理和徐循是說不明白的,但徐循似乎也懂了一些,她的面色有些黯然,「看來,你找到羅氏身後的主使之人了?」
「從今以後,我能放心依靠的人又少了兩個。」皇帝已經沒有絲毫逞強了,距離上次他說『我都看得透』,其實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但如今他的語氣已經如閒聊般自然而然,再沒有任何勉強。「我不怪她們,但也不會再信她們了。」
能信誰?他只能信徐循了,徐循從入宮到今天十多年,不是沒有惹怒過皇帝,也不是沒有傷過皇帝,她個性強烈,如一柄長劍,寧折不彎,遇不平則做鏘鏘之鳴,她有時候是讓皇帝很煩心……
但她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求,試圖操縱過皇帝的感情和心意。幾個月前曾經以為負他最深的人,其實才是那個從沒有負他的人。
「連負我的人,我都要繼續給她們尊榮,給她們富貴,不曾負我的人,我如何還能虧欠?」皇帝撫了撫徐循的手背,他歎了口氣。「但也想不出你還缺什麼了。」
論身份,徐循是皇莊妃,孫貴妃勝任皇后以後,皇后之下就是她了。論家族,徐循一家因她飛黃騰達,如今幾乎算是位極人臣,雖然不能掌權,但三五代內絕無窮厄,百年富貴,已經是一個凡人恩澤家族的極限。
論財富,身在後宮,錢財沒有意義,金銀珠寶不過是玩具而已,徐循在去南內之前,已經擁有令人艷羨的珍藏……一個女人能擁有的東西,能給的皇帝都給了,餘下的諸如子嗣、長壽,那就連皇帝都無能為力。
皇帝還能給什麼?給個後位?可徐循也不稀罕後位啊,人家是真的不想要,皇帝給了也沒意義。更何況,為太子計,徐循的確也不適合為後。
「所以我就想,乾脆送你一個願望好了——」皇帝告知徐循自己的決定,「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隨意開口,哪怕是要內藏庫,我也能給你。」
沒說國庫,因為國庫其實不是他私人的,不過內藏庫就是,而且內藏庫也挺有錢,每年進項都不少,只要徐循一句話,以後每年的進項就都給她了。
但徐循不要這個——她要來幹嘛,她是妃嬪,國家管飯啊。
「那我就求您一件事吧。」她立刻就想要把這個寶貴的願望給兌現了。
皇帝有絲詫異,但更多的倒是興味,「你說——我倒要看看你還缺什麼!」
徐循缺的東西多了!
但她缺的東西裡,皇帝能給的卻十分有限,有些是他能力所限給不了,有些是徐循自己不願意說……說不清為什麼不願意,就是覺得說出來不妥當。
不過,她的確有一件事是想求皇帝的,早在聽說此事的時候,她便覺得心裡不快,現在皇帝給了這一重願望,她就盡一盡自己的努力。
「饒了羅氏一家四口吧。」她坐直了身子,望著皇帝很柔軟地說。「大哥,不論怎麼說,那也是栓兒的親人。」
皇帝微微一怔——沒想到這一茬,不過,回過神以後,他並不詫異。
徐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又何止為羅氏一家人求過情?這麼做,只說明了一點:徐循不但聽說了他對羅家人的處置,而且也明白了羅家人的真實身份。
「這個願望不算數。」他一揮手,很決絕地說。
下一刻,徐循臉上就浮起了一層淡淡的怒火,一層濃濃的倔強,她坐起身子,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大哥——」
「畢竟是栓兒的親人。」皇帝倒被她逗笑了,他說,「說流放,不過是為了堵上悠悠眾口……就是說斬首又何妨?你知道斬的是誰的首?」
當然,一般來說,斬首示眾,由於羅家人在敲登聞鼓的時候已經露過臉了。這個手腳比較難做,索性就改判了流刑,以東廠之能,找四個囚犯來頂替又有很難?更何況流刑又不要示眾,判了以後執行不執行都無所謂。手裡有權,要瞞天過海還不容易嗎?
徐循倒沒想到這一層,一時間也是恍然大悟——她倒不是相信皇帝的善心,只是相信他對太子的情分。「我說呢!那我可就安心了——不過,此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栓兒嗎?」
鬧了這麼大的動靜,羅嬪人就在身邊,太子記事以後,別人不講,羅嬪總可以講吧?當然了,這件事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的,滴血認親一說也純屬玄幻並不可信,太子會不會採信還是兩說的事。但這一點,畢竟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皇帝笑容淺淡。
「一人做事一人當啊。」他悠然說,「此事是玉女求我,我也姑且就信了不殺羅嬪是她本心,兩人一起哺育太子是她本願……那麼這個隱患,當然也就只是貴妃自己的問題了。」
徐循愕然無語,只覺十分不妥,但又無話可回——皇帝說的,難道不是至理?
「但太子……」她自己住口了:太子安危,基本就是皇后後位的保證,皇后不可能因為太子和她不親就害他,要知道太子在玉牒上是她的兒子,不論是嫡母、養母兩重身份,還是無數舊例,皇后基本都不會遭到什麼反噬,反而是搞死太子以後,她就要直接面對有子妃嬪的衝擊——如果皇帝還有兒子的話。
如果皇帝沒有……那就更慘了,這種繼立皇帝一般都不可能怎麼理會先帝妃嬪的,倒是那份淒慘才叫難捱呢。這筆帳,皇后算得清楚。
而只要能保得太子無事,皇后將來如何,皇帝看來是不打算插手了,一人造業一人擔,孫玉女自己的謀劃帶來的後果,沒必要皇帝給擦屁股。
理是這個理,但問題是皇帝對孫氏一直都是挺有情分的,為什麼一夕之間態度驟變?徐循有點不懂,她瞅了皇帝一眼,卻沒看出什麼來。想了想——當然也不會為孫玉女說情了——便聳了聳肩道,「你覺得這樣好,那就是這樣好吧。」
到底還有點疑慮,「可太后娘娘……」
「立後之事已成定局,娘還算是有點分寸。」皇帝搖頭道,「她不會主動挑撥離間,把真相告訴栓兒的。」
在立後前阻撓,立後以後為難是一回事,但把真相告訴太子,太子一旦採信,和嫡母離心以後,就極容易造成日後和嫡母的種種紛爭……雖然只是一種可能,但畢竟還是隱患,朝堂間為了這樣的事橫起波瀾的時候不少。就比如這一次後位之爭,朝堂的表態就隱隱能看得出陣營了,如此隱患,少一個是一個,太后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徐循左右想想,只覺得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在皇帝掌握之中,日後的宮廷即使再起風波,也不會太大,不由得含笑點頭,終於是鬆了含在心中幾個月的一口氣,「這便好了,人眼往下看,我現在就盼著宮裡太太平平的,孩子們能安安穩穩、快快活活地長大。」
「是啊,」皇帝笑了,「非但是眼下有的能安穩長大,還要憑空造出好些個呢……」
他探過手摸了摸徐循的肚子,笑道,「以後幾年,咱們多多努力,多吃些仙丹,總能生個孩子的——已經是重新開爐練過,找人試了藥,那種仙丹真有促人生子的功效……」
徐循忍不住笑了,「大哥你這個人真的沒正經!」
不過,她也是想著這個事呢——不是說生子有保障的問題,徐循是覺得,現在這幾個孩子,都和點點年歲相差得有點大了,要能給添個弟妹什麼的,一母所出,點點會更有伴兒……
要生子當然只能找皇帝了,找別人,這宮裡也沒別人有那功能。雖然徐循心裡還沒釐清自己對皇帝的感覺,但她還沒矯情到不願和他做那事的地步。一番行雲布雨,兩人都是暢快,徐循趴在皇帝懷裡滿足地歎了口氣——皇帝出去也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裡,她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肯定也有自己的需要。
「那個願望……想好了沒有?」皇帝精赤的身軀從後頭貼著徐循,帶來的是一股暖意——他畢竟比徐循壯,也就比她更容易出汗。
徐循心裡頓時就想起了一件事,但她猶豫再三,仍是笑道,「這會兒哪有心思想這個……要不,我就把這願望用在『再來一次』上吧。」
皇帝被她說得大笑,笑得半日,卻遺憾道,「這……不是朕不願,是朕不能啊。」
三十歲了,又是日夜操勞的皇帝命,雖然皇帝練過的人體力比較好,但也不是毛頭小子時候,真是說要來就還能再來了。兩次之間總要休息一陣子,又或者和今日一樣,乾脆就是不能再戰了。
徐循本來也就是開玩笑,聽皇帝服軟,忙道,「你要再來,我可還不能應呢……明日我還想下床走路!」
這句話還算是有效地撫平了皇帝的自尊心,他道,「沒事,等仙丹練好以後——」
徐循現在聽到丹藥兩個字就怕,不管是什麼丹藥都不想讓皇帝吃,她搖了搖頭,「或者我就把這願望,用在讓你不吃丹藥身上好啦。」
「這是好東西,最有效用的仙丹,經過多少人驗證,得子特別有效的。」皇帝認真說服徐循,「最早一個服藥的到現在,都四年多了,不也是康健如常?你不必擔心了,這可不是從前祖父賜下的那種粗丹!」
徐循本來對丹藥的反感,也就是因為皇帝吃了那種丹藥以後性情大變,現在聽皇帝這樣說,不免將信將疑,便不再作聲,半日方笑道,「那我可不知道把這願望用在哪裡好了。」
會這麼說,已是認可了皇帝對生子仙丹的信任,皇帝心中一暖,抱著她道,「不急——你慢慢想吧,什麼時候想到了,就什麼時候告訴我!」
兩人相視一笑,徐循閉上眼,靠在皇帝胸前,輕聲道,「唉,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從此後,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吧?」
她的話裡透著一股深沉的疲憊,卻也透了深深的輕鬆。可皇帝的眼眸卻沒有她一樣的祥和氣息,這雙琥珀色的眼望著床頂,就像是望著他的萬里江山,望著無邊的星宿。
皇帝笑了笑,他說,「我也這樣盼著呢。」
只說盼,卻不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