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後是要緊事,和立太子一樣,都需禮部定下具體的時間表,再和欽天監一道占算日子,不過,下發立後詔書以後,孫皇后的名分基本就算是定下來了。宮裡也加派人手開始收拾頗為冷清的坤寧宮,為孫貴妃打造一個安居的環境。其中有些擺設可以從長寧宮帶過去,有些就要重新定做,還有一些很有象徵意義的首飾什麼的,因為立後時機比較突兀的關係,只好日以繼夜的重新打造。一時間宮中是各有各忙,這個夏天是過得又熱鬧、又清靜。
熱鬧在很多人都有事忙,清靜嘛,就清靜在大家各司其職,彼此秋毫無犯,宮裡居然真的沒有發生什麼衝突。太后在清寧宮安穩住著,好像已經認輸,孫貴妃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可能出來串門,每天都和羅嬪一道在長寧宮帶小孩,據小道消息,連太子的尿布她都會親手換。
帶小孩有多辛苦,生過孩子的都明白,孫貴妃要親手帶小孩,又如何有餘力興風作浪?基本上連上門請安的嬪妾們她都是完全沒見的。
暫時沒有皇后也有一點好,反正不需要去坤寧宮請安,每天早起受過曹寶林和焦昭儀的請安,徐循就沒什麼事了。——現在永安宮裡人口少了,而且都是經年累月難以得見天顏的無寵嬪妾,這種人是很容易滿足的,反正按例供給不多剋扣,她們也就覺得很幸福。徐循的工作量也是因此得到減輕,現在永安宮的大大小小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按品級分一分三位主子的用度,然後……然後就沒了。
甚至都無需徐循出馬,隨便一個趙嬤嬤都可以把事情做好,徐循要做的只是平靜度日而已。
雖然以前她理論上也無需做什麼,但心裡的弦始終松不下來啊,現在真的沒什麼好擔心了,徐循才覺得自己的生活質量在緩緩提高。每天起來洗漱一下,吃過早飯,和曹寶林、焦昭儀聊聊孩子(兩個嬪妾都挺喜歡點點,這是她們生活裡不多的調劑),聊聊貓狗(同理,三人都養了貓狗),再聊聊植物,聊得高興起來直接到住處去觀察一下葉片的形態什麼的,徐循覺得自己很久都沒活得如此風花雪月,居然還有這個閒心去研究各種應季花卉的花期。
上午風花雪月,下午午睡起來,她就牽著點點去御花園散步,有時候點點不願意出去,徐循便自己出去閒走,欣賞一下周圍的風景,和掃地的宮女子閒話片刻……等走到渾身微汗時,回來練練琴、學學畫,看看各種閒書,一晃眼就又是晚上。
皇帝現在經常過來吃晚飯順便看點點,他來的時候,吃過晚飯享受一下天倫之樂,點點也就要被抱下去睡覺了。兩個人之間也沒什麼特別深入的話題聊,說說孩子,說說最近看的書呀,天氣什麼的,皇帝有時候也說說自己的煩心事——左不過是哪個看好的官員犯了點糟心的小錯誤,被東廠探得回報,他又要思量著該如何揚長避短地去使用這人的才幹了。
聊完了,就到了就寢的時間……皇帝真的如願開始服用這利於產子的仙丹,不過用量並不是很大,吃了以後性情也沒什麼改變,只是在床笫間更為勇猛,徐循觀察了一陣子,也沒覺得有什麼危害,便隨他去了。反正,不矯情地說,這件事上她也受惠嘛。
皇帝要是不過來,她晚上也不看書,拉著孫嬤嬤下兩盤棋,差不多也就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徐循有時候在睡前也想想心事,但總體說來,她覺得自己的幸福程度應該已經攀到了入宮以來的最高點。——有時候想到,剛進宮的時候,她看著張貴妃、韓麗妃娘娘是多麼的驚羨,多麼的自慚形穢,那時候自己是多麼的戰戰兢兢……她都有些不敢相信,現在她居然也有了妃位,居然還能把害怕和擔憂放下,過著這樣毫無煩惱的生活。
點點一天天在大,日子一天天在過,事情一天天在做,很快就到了七月,這兩個月,宮內如徐循所願,是風平浪靜再沒有一點矛盾。一切按部就班,秋高氣爽之時,在午門舉行了隆重的皇后冊立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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冊立皇后,也是盛事,徐循等人包括諸外命婦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少不得也要出借自己的身軀來填充廣場,在坤寧宮前見證皇后全套禮服大妝受冊,徐循因為身為皇莊妃,乃是宮中如今地位最高的妃嬪,還是內命婦之首,要帶著幾位藩王妃,以及『姐妹』們一道起立下拜,做肅穆狀在一旁觀禮。——其實總的來說就是跟著贊禮官的指示走來走去,然後又作為內命婦之首上去給皇后上賀表什麼的,都是定好了的規矩,徐循就照做就行了。孫皇后就是和她再不對付,在這種大場合也不可能表現出來。
唯獨一個小意外,就是徐循呈上賀表的時候,皇后差一點都沒拿穩——雖然是七月,但欽天監把吉時卜在了大中午,秋老虎還是很兇猛的,兩個人全都穿著大衣裳,悶了一身的汗,皇后手心也滿滿地沁了汗珠,滑。
說起來,這也是徐循第一次參加皇后冊立儀,之前冊封張皇后和胡皇后的兩次,一次她小產了,還有一次她本人在南京沒有回來。這回她也有點後悔自己沒有稱病——皇后冊立儀,著實是比皇妃冊立儀要麻煩很多。受冊、謁廟乃至朝賀,都得有人陪著,雖然大部分時間就是在那看著孫皇后表演,但也得打扮起來啊,徐循唯一比皇后優勝的地方,就是她頭上的冠沒那麼重。
而且身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各種什麼捧爵、上賀表、率眾行禮的差事全都壓在她身上,搞得徐循感覺和在南內刷缸一樣,腰酸背痛、疲憊不堪。幾天下來,居然把臉都給瘦尖了——挺好的,她從南內回來以後,疏於運動,腰腹之間隱隱有些圓潤的感覺,這一累倒是又窈窕回去了。
她不是最慘的那個,孫皇后比較倒霉,她那飄忽不定的月信正好趕在謁廟那天來了,謁廟以後直接就躺下了,足足七八天才是恢復了元氣,通令各宮一道往清寧宮去,給太后請安。
立了新婦,總是要一家人聚在一起慶賀一下的,最起碼要給老人家奉上新婦茶才算數。不過孫皇后這個情況比較特殊,病完了以後新婦茶可能也就順勢免了,帶著大家過去請個安就算是正式結束這一系列慶典。這天皇帝都特別在坤寧宮等著,等全數十多人到齊了,方才魚貫上輦往清寧宮過去。
到了清寧宮,太后也是穿著常服,開了正殿大門,簾子高高撩起,高踞殿中寶座之上,受了眾人的禮,方才微笑對眾人道,「都起來——都坐吧,難得人齊,我看了心底真是喜歡。」
一邊皇后還在給幾位太妃行禮問好,眾妃嬪哪敢就坐,還是站著到了皇后歸坐,方才陸續跪坐了下來,幾位太妃坐了左側翼,皇帝、皇后坐了右側翼,徐循、何仙仙還能有個座位,別人只好都在後頭簇擁著帝后而立,同宮女們混跡在一起。
就像是所有全體會議一樣,人越多,傳達的精神就越官樣,太后和皇后兩人互相致以親切問候,太后表示皇后賢良淑德為天下女德所孚,和皇帝關係源遠流長,皇后謙遜,直說自己年小德薄不堪誇獎。徐循聽得有點犯困,差點要垂頭打盹,偏偏她對面又是一排人,每個人看起來都足夠精神,可以即時發現她的怠工行為,只好不斷眨眼,甚至是偷偷地掐自己的虎口,以此來維持得體的神態。
好在太后估計也是不忍見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垂頭打盹,說了些廢話以後,語調一轉開始說正事了。
「之前接過宮務,無非是因為原來胡氏身體不好,確實難以勝任——而你宮裡又懷了太子。」她沖孫氏微微一笑,話說得很妙。
好幾道眼神頓時是明裡暗裡地瞟向了皇后身後的羅嬪,太后就當看不到,安安適適地繼續說,「現在太子落地,坤寧宮也有了新主,如今我便把宮務交還給你,也享幾年清福——你從前做貴妃的時候,也幫過胡氏許多忙,把家務交到你手上,我是很放心的。」
雖然話說得是不好聽,但姿態大方啊,不管多反對,如今你做皇后了,該給的我太后不會不給。宮務我也不管,給你了,太子我也不養,你留著養,甚至於說羅嬪我都不拉攏,當她不存在……徐循都有點吃驚了:太后這表現也未免太大方了吧,和她的印象都有點不符了。她還以為,太后少不得要把持著管宮權,多少為難孫後幾年再說的。
這態度的變化,總有個緣故在,徐循禁不住就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倒是神色自若,沒有發話,而是望著孫皇后,好像在等她的反應。
孫皇后也是顯然怔了一怔,第一個反應當然是繼續謙虛,「媳婦年幼無知,怎能乍然接手家務,萬事還需老娘娘做主——」
「哎,這話說得。」太后被逗笑了,「主母就該主持中饋嘛,你要年幼無知不能管家,扶正你做什麼?難道就因為你會生啊?」
她說得親切俏皮,彷彿只是在開個玩笑。徐循也真是被逗得很樂,只能嚼著唇側嫩肉,阻止自己笑出聲來。不過,有人定力卻沒徐循那麼好,何惠妃在徐循身邊低低地咕了一聲,又趕快咳嗽了一下——不過到底還是招惹了眾人的注意力,太后和皇后都是看了她一眼。太后方才續道,「我年歲大了,再說住在清寧宮,也實在是不方便事無鉅細地管著後宮的事情。這個家,你不當起來,誰當呢?」
皇后面上微微泛起了一片暈紅,她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也笑道,「我看娘說得有道理——遇有大事,自然也要請示清寧宮的,平日小事你就接過來管也好。」
「大事我也不管。」太后擺了擺手,撇得很清,「其實這宮裡無非也就是人多了點,可你還有那麼多幫手呢,沒過幾個月上了手,也就不算什麼了。我現在可是要好好享享清福,一心和孫子孫女們玩耍了,這管宮的苦差事可是趁早推給媳婦完事。」
連皇帝給的借口都不要,居然是真的對管宮沒有絲毫興趣,要誠心交權的樣子。話說到這裡,皇后也沒什麼好再客氣的了,遂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我這趕鴨子上架,也是邊管邊學吧,往後若是管得不好,妹妹們可別和我計較。」
眾人自然都要客氣一番,賢太妃、敬太妃也乘機誇獎後宮姐妹熙和,場面一片融洽和諧,太后也是笑眉笑眼的十分喜興,喝了一口茶又笑道,「這眼前可不就是有樁事麼?說起來,新一批秀女也都送進宮裡了,初選兩關以後,餘下三十名秀女都安置在月華門附近,請了人來教規矩。這之後該怎麼辦,我可就交給皇后了,皇帝你要怎麼選,也和你媳婦商量吧。」
屈指一算,從聽到選秀風聲到現在,也已經是過去了好幾個月,秀女們可能都接受了好一段時間的培訓了,按照徐循她們選秀的舊例來說,可能已經是因為種種原因淘汰了不少不適任的候選人。——她覺得客觀地說,她們當時選秀的辦法還是挺不錯的,孫皇后大可以蕭規曹隨,不過,見孫皇后一時沒開聲,徐循才想起來:她本人不是經過選秀進來的,沒有親身體驗啊。
皇帝很好說話,呵呵一笑道,「娘你就和孫氏商量著選吧,窈窕貌美以外,最重要要才德兼備,得是那適合安穩度日的性子,可別選了些性情輕薄的女子進來,攪得家裡亂糟糟的,那也不大好。」
這個思路比較偉光正,贏得太后、太妃們一致點頭讚許。徐循本人卻是忍不住看了趙昭容一眼。
趙昭容對四面八方,不約而同的視線毫無自覺,兀自垂頭盤算著自己的心事,那股子認真勁兒,活像是她要承辦選秀一樣的。——聽何仙仙說,這一陣子,也就數她往長寧宮跑得最勤快、最虔誠。
「媳婦還不知此事來龍去脈,待回頭先琢磨琢磨,再同娘回話。」孫皇后估計是完全沒想到太后會痛快交權,這會有點亂了陣腳了,回答稍嫌勉強。不過太后也不計較,呵呵一笑,寬厚道,「隨你隨你,反正你們看著辦吧。」
她不說話了,舉起茶杯喝了一口,皇帝遂起身告辭,眾人跟在身後齊聲告退,出來各自回宮,一路上儀仗規整,盡顯天家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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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沒留她說話,這一點讓徐循又多放鬆了一絲。按她估計,在阻撓立後不成以後,太后估計多少是有點心灰意冷,對未能把握住機會翻盤的自己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這種失望情緒肯定令她不會再寄希望於自己,說不定想的是暫且蟄伏,日後栽培新人,又或者乾脆就不整這些,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反正她是皇帝的娘,已經是宮裡地位最高的人了,這個遊戲她高興玩,孫皇后就只能奉陪,不高興玩,孫皇后也不能硬拉著她入局。
到了大請安後第二、第三天,她才漸漸地摸到了太后的思路——其實也都是何惠妃給她帶來的消息,現在徐循自己都是很少關注這些八卦了。
「當天就把所有的賬本啊、鑰匙啊,全都給坤寧宮送去了。」徐循轉告八卦慾望還很旺盛的嬤嬤們,「那時候趙昭容正好在坤寧宮裡準備給皇后請安,隔著窗戶看出去,就看到一疊疊的賬本……太后的使者放了就走,一句多的話都沒說。」
宮裡有過系統管宮經驗的,現在來說就只有太后和靜慈仙師了。其餘比如徐循和孫皇后,管過一宮,但沒管過全局。徐循把自己代入孫皇后想想都有點頭痛,別的不說,光是內藏庫那邊可能就有很多規矩要摸索,六局一司自成一派,該如何和她們打交道徐循也只能說是半懂半不懂。就不知道孫皇后跟在太后身邊那幾年有沒有學過這方面的內容了,如有還好些,如沒有也少不得頭疼。畢竟真正管過庶務的那些宮女、女史,現在都在清寧宮裡服侍,徐循估計皇后就是去要人,太后都不會給。
光是這後宮幾處日常運轉,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就得讓孫皇后大費一通腦子了,更何況眼下還有個選秀大事,必須辦好、辦出彩……太后雖然嘴上說不管,但孫皇后管不好的話她會如何表現,徐循用腳趾都想得出來。孫皇后自己當然也是不可能忽略此點,這個皇后,剛開始她就當得挺有壓力的。
趙嬤嬤也是嘖嘖連聲,她們是宮中老人,更懂得宮裡的事。「前頭兩回選秀,第一回是娘娘進宮的,主辦、經辦的那些個,經過文皇帝魚呂之事,死的死,守陵的守陵,已經沒剩幾個了。第二回是昭皇帝年間,主辦的全是太后娘娘身邊的親信,我記得負責採選的太監是劉牧……辦完這差事就告老出去了吧。女官裡一直都是寧大姑主辦此事,但寧大姑去年也老了……皇后娘娘就是要找人來問怕一時間都難找到,第一樁差事就難辦啊。」
雖然都是當女官的,但也有業務專精,趙嬤嬤等人各司其職,雖然本職工作都做得很出色,但你讓孫嬤嬤講女德,或者讓錢嬤嬤教授閨房技巧試試看?隔行如隔山,孫皇后身邊的親信女官,未必有懂這個的。趙嬤嬤頗有些幸災樂禍,徐循卻搖頭道,「未必,我記得太后身邊原來第一得用的孟姑姑,現在就托庇於孫家,她伺候太后許久,應該也有些經驗的,起碼能給皇后說道說道。」
趙嬤嬤頓時失望地歎了口氣,彷彿一場好戲沒能唱起來就被拆了台,「娘娘聖明,奴婢剛才倒是忘了這一茬了。」
徐循看了直發笑,「你本來就不知道啊……這是……」
她禁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才道,「這是柳知恩對我說的。」
趙嬤嬤不說話了,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徐循才續道,「不過,這件事也許老娘娘並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只怕她是真要大恨坤寧宮了……無論如何,宮裡人走了、死了,典籍是不會死的,真想知道,翻閱一下也就是了。如果老娘娘意在為難皇后,此事必然還有後文的。只是我們一時是琢磨不出來而已。」
其實真要琢磨,如何不能分析出點端倪?不過這事和徐循又沒關係,拿來八卦配茶還好,真要大花心思她覺得也是不必。是否真有後手,還是太后心灰意冷真個倦勤,往下看也就是了。
趙嬤嬤對太后也算是挺服氣的,聞言點頭稱是,又笑道,「只怕孫娘娘會把選秀的事拖一拖了——不是說羅嬪要跟著這一批一起上冊嗎?多拖一日,還能多壓著羅嬪一日嘛。」
徐循聞言也笑,「她是把羅嬪看得夠緊的了,要能把人別在褲腰帶上,我看她都會別。」
身為太子生母,羅嬪在宮裡也不是沒人想要巴結,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麼人能成功同她接觸——不是說她自己孤僻,而是從前的孫貴妃,如今的孫皇后的確看得太緊了點。平時羅嬪有出來見人的時候,她都必定是在一邊的。久而久之,眾人深知其意,除了趙昭容以外,也沒什麼人敢同羅嬪搭話。
時日將晚,兩人加個進來換班的孫嬤嬤,正圍坐在一起喫茶說閒話,猜測皇后會如何操辦選秀一事,正是歡聲笑語之事,宮外卻來了使者。——孫皇后請徐皇莊妃去坤寧宮議事。來人還道,「連何惠妃一併受邀,皇后娘娘請兩位娘娘在坤寧宮用晚膳。」
這算是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循揚了揚眉毛,卻未多做疑問,只淡淡吩咐花兒,「幫我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