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來

「姆姆,去哪?」壯兒揉著眼,還有些迷糊。「姐姐呢?」

慣常十分和氣的姆姆,今日的表情有些……壯兒也說不上來,就覺得姆姆好像不是那樣開心,讓他也有點緊張起來,揪著姆姆的衣領又問了一遍,「姐姐呢?」

姆姆好像也感覺到了他的不高興,她摸了摸壯兒的頭,笑道,「姐姐出去玩兒了,我們也出去玩好嗎?」

壯兒素來是喜歡姐姐的,他覺得姐姐可厲害,雖然也說不出厲害在什麼地方,但要比另外兩個姐姐,還有哥哥,都和他更親。聽說姐姐出去玩兒了,他便也想出去,順從地點了點頭,倚在姆姆懷裡,被她抱著上了轎子,才彷彿意識到,今天好像不是去花園裡玩,去花園,都是走過去的,要坐轎子,那就應該是要去大園子裡了。

每回去大園子,姐姐都和他坐在一起的,壯兒立刻就問姆姆,「姐姐呢?」

姆姆回答他,「姐姐不去,就咱們自己去。」

壯兒便有些不高興了,但他性子好,不如點點那樣倔強,雖然不高興,但也不哭不鬧,只是垂首坐在姆姆懷裡,低聲道,「姐姐……」

姆姆拿出個小手鼓來哄他,壯兒玩了一會,覺得沒意思,他現在很想要見姐姐和娘,雖然有姆姆在身邊,但姆姆的笑臉緊繃繃的,讓他好不舒服。

雖然說不出什麼不對,但孩子的心思是最敏感的,壯兒的眼淚已經糊在眼眶上了,他呢喃著哼了一聲,「姐姐。」一邊抽泣,一邊抱著手鼓翻來翻去地打著。

等姆姆把他抱出了轎子,壯兒便迫不及待地撲向了新來的韓姐姐,他現在不想要姆姆抱,也不想要別的姆姆、姐姐,反正就是不想。

韓姐姐一把就把他抱了起來,笑著和姆姆說了幾句話,壯兒並沒有聽懂,他望著左右的陌生景色,越發有些害怕,「韓姐姐,我要姐姐。」

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娘。」

「一會兒就見到了。」韓姐姐說,「我們現在去找一位姨姨玩,好不好啊?玩一會我們就去找姐姐。」

玩這個字,多少撫平了壯兒不安的心思,他攀著韓姐姐的脖子,「玩什麼呀?」

「壯兒想玩什麼就玩什麼。」韓姐姐說,「姨姨可想見壯兒了,壯兒想見姨姨嗎?」

「姨姨是誰?」壯兒揉著眼睛問。

「姨姨就是姨姨。」韓姐姐說,壯兒得了這個答案,雖然不懂,但也安心了點,他好奇地望著眼前的小院子,這個院子不像是他住的地方,沒有那些層層疊疊的牆、花園和路,門口還站了有幾個人,他們雖然對壯兒笑,但壯兒並不認識他們。他扭開頭,不願和生人對視,把臉藏在韓姐姐懷裡,過了一會兒,韓姐姐說,「壯兒,你看,是姨姨。」

壯兒睜開眼,發覺自己已經到了一扇窗戶前,窗戶打開著,裡面坐了個姨姨——她在對他笑。

她挺好看的,笑得也很開心的,可壯兒覺得……壯兒覺得她就是很怕人,他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也許是因為她的語調有些急切,她叫他,「壯兒,壯兒,你還記得姨姨嗎?」

可壯兒覺得她實在是好可怕,再說,他也沒有看到什麼好玩的東西,沒有小木球,沒有竹馬,沒有布娃娃,什麼都沒有,就是這麼一個姨姨在窗戶後頭看著他——

他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不但是因為委屈,而且是因為害怕,他現在不想呆在這兒,他要回去,回到一個能保護他的人身邊去。

小孩子說不出那麼多道理,但卻也是本能地懂得,既然是姆姆把他給帶來的,那麼能帶他回去的肯定不是姆姆了。

「娘!」他哭著把身軀往姐姐懷裡藏,「我要娘!」

那個姨姨好像很著急,她一直在叫他,「壯兒、壯兒。」但壯兒不願意理會,她越說他就越怕,越怕就越想回去,韓姐姐不動——壞,他就要自己走,他已經兩歲了,可以走路了,甚至還能跑呢。

好在這折磨沒有持續多久,等壯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姆姆懷裡,姆姆正耐心地給他擦著眼淚,哄著他安慰著他,「沒事兒,沒事兒,不見就不見,我們回去找娘好不好?」

壯兒終於滿意了,他今日實在不大高興,所以居然還提出了第二個要求。「還有姐姐。」

「好、好,還有姐姐。」姆姆連聲哄他,又許諾了好多好東西,壯兒聽了,方才漸漸地安穩了下來——現在是回去的路上了,他多少就有些好奇,「姨姨是誰呀?」

姆姆一時並沒有說話,過了一刻,她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姨姨就是……就是你的姨姨呀。」她說,「壯兒為什麼那麼怕他呢?」

壯兒也說不清,他疑惑道,「姨姨是什麼?」

姆姆就又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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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去。」徐循和皇帝提起來時,也有些感慨,「第一次覺得可能陌生,是嚇著了,後來他生日那個月又帶了去了一次,雖然不哭,但也不搭理吳雨兒,就要回去。又帶了去幾次,結果現在鬧得他根本不要上轎子,一上轎子就覺得是要去南內,就要哭。」

人性就是這樣,當時把壯兒給徐循,無非是怕他被生母教壞,又或者是怕他承襲了生母的秉性,當然壯兒的表現已經擊潰了這個擔心,這孩子善良心軟,和點點比簡直不知好帶多少,就是個棉花性子。按說,這本該令皇帝喜出望外,可現在皇帝就不記得自己當時的擔心了,反而還挑剔起壯兒畏懼生母這一點來。畢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即使是犯了大逆之罪,做子女的也沒有棄養、拋棄生父母的道理,這並不符合孝道的要求。

他也不免跟著歎了口氣,才道,「既然不親近,可見得是無緣,孩子不願意就別讓他去了,免得他不高興,鬱鬱寡歡的,反而是扭了性子。」

徐循也覺得壯兒怕是太小了點,可能對生人是有幾分懼怕。雖然計劃受挫,但她已經盡力,問心也可無愧,便點頭道,「還是過幾年再說吧,現在還是太小了,畢竟是不懂人事。」

「說來也是吳雨兒自己天性不對。」皇帝很快給愛子找了個借口,「一樣都是不懂事,可我看栓兒現在就挺親近羅嬪的。」

「是嗎?」徐循忍不住小小譏刺皇帝一下,「原來大哥還記得羅嬪這個人啊?」

皇帝把徐循的意思給理解岔了,他笑道,「的確是少去坤寧宮了,去的時候也未必就見到她,不過栓兒可不比壯兒,兩歲了還不會說話,他如今說得挺好的,得不得不,能說好幾個時辰,我聽他意思,雖然沒明說,但卻覺得羅姨姨比娘還親近。」

栓兒身為太子,自然更得皇帝鍾愛,除了每三日一次的見面以外,時不時還會在乾清宮裡小住幾日,父子之間的感情也是十分濃郁的。一如經常去清寧宮裡小住的阿黃,還有時常被接過去玩耍的點點。再加上他已經三週歲,正處於學說話的高峰期,愛說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見皇帝說得與有榮焉,不免笑道,「是啊,大哥真是厲害,聽個孩子說話,都能聽出他心裡的事來。」

她擺明了取笑皇帝,皇帝倒沒覺得生氣,他道,「說起來,這幾個孩子都還算是聰明健壯,就是莠子的病惹人心煩。一時好一時不好,總讓人掛在那裡,我每回去看仙仙,都覺得她要老了些。」

的確,惠妃這一兩年都很少在外走動,連徐循這裡都少來了,概因莠子的病惡化得起不來床,一天也離不得人,如今咸陽宮裡每日都有太醫過去,只是各種藥吃了,也都是治標不治本,隨著天候,夏日能好些,冬日就又打回原形了。惠妃現在有了空閒,就是遣人出去各處祈福許願,皇帝上回還賞了她幾千兩銀子,免得咸陽宮的錢財不敷使用。不過饒是如此,徐循也聽到過一些閒言碎語,反正,現在咸陽宮的那些宮嬪,日子是挺不好過的,份例要比以前薄了不少。

「只盼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她雖然理解何仙仙的心情,但卻實在不覺得求神拜佛對莠子的病能有什麼用,只能是這樣說了,畢竟她也盼著莠子能好起來。

皇帝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臉色一時有些沉重,過了一會才道,「好了,不說這些了,咱們這兒自然實在什麼都是給最好的,她要能好,也會好的。」

其實皇帝的子女夭折率還算是挺低的,雖然生得少,但活得還算是多,昭皇帝的那些子女裡,兒子夭折的就有一半左右,熬到封王的也還有幾個在那苟延殘喘,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不過,自從壯兒出生到現在,兩年來皇帝也沒拉下努力,卻還是毫無音信,他今年已經三十歲過半,生兒育女的黃金年齡也來到尾聲,看這個態勢,宮裡再添兒女的機會不多了。

「雖然得了兩個,但母后還覺得有些不足,」拉家常嘛,都是想到哪說到哪,除了不提殉葬那掃興的事兒以外,皇帝在徐循這裡也不大考慮自己的言辭,想到就說起來,「她要興女學也有這樣的原因,都人終是要勞作的,身子更健壯,生兒育女也方便些,不過為了免得重蹈吳雨兒覆轍,也要將她們都教化出來。如此宮闈間方不至於鬧出醜事,也不用又鬧選秀了,這一選就選個一年半載的,太折騰。」

太后也真是會給皇后加擔子,徐循笑了一下,「這倒是真的,可惜你那生子的仙丹,竟也不管用了。」

「可不是,後又服了幾次,竟沒什麼效用,我也就索性不吃了。」皇帝歎道,「現在我這心思也淡了,倒是想著好好教栓兒吧,這開枝散葉的責任,以後就交在栓兒頭上了。」

兩人遂又說起了女學的事,好容易從各地都又掛榜徵求了一批自願淨身入宮的教習,不過這教材如何定,教學效果如何考核,都還要在摸索中前進。皇后想了無數主意,太后都不滿意,這女學如今也是調整頻頻,到目前為止還沒出什麼成績。不過宮中本來就蔚然成風的識字讀書之風,便更是盛行了。徐循宮裡好多都人,知道主子慈和,都輾轉求托到嬤嬤們跟前,求她們方便排班,每日裡能空出些時候去女學聽課識字。

當然了,這背後自然藏了皇后的無數心血,皇帝都覺得她最近憔悴得有些過分,有意派個宦官來幫辦此事,此時便和徐循商量人選,「不如把王振調去,反正他原來也是教習身份入宮的,只是後來巴結轉了差事。」

徐循對王振沒什麼印象,皇帝如此說,自然是點頭說好。「栓兒生日又要到了,預備著如何過呢?是小辦還是大辦?」

栓兒是太子,和壯兒就不一樣了,千秋節自然有一套儀軌,不過前幾年還小,都給免了,今年說來虛歲四歲,管教得嚴格一點的人家,四歲已經可以開蒙了,皇帝道,「我是想給辦得盛大點的,不過皇后辛苦,也沒提了。」

話雖如此,但和辛苦的皇后比,皇帝自然更是看重兒子,究竟還是決定要給栓兒過個稍微大點的生日——雖然這千秋節的事情基本都是外臣在辦,但外頭熱鬧了,也沒有內廷跟著冷冷清清的道理,太后也發了話,可不許委屈了大孫子。

光是興辦女學,就足夠讓皇后煩惱的了,六局一司自有職司不能耽誤,她面臨很大一個問題就是可以使用的人才不多,做實事,畢竟是需要能人。雖然皇帝給派了王振幫忙,但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偏生太后又挑三揀四,時常喚她前去問話。這會兒再加上栓兒的生日……皇后左支右絀,本已經是心力交瘁,又兼天氣漸冷,在栓兒生日前幾日,居然感了時氣,風寒發燒在床。

這一病不要緊,千秋節內廷的慶祝活動立刻就停擺了,眾人只能將許多事回到清寧宮去,偏生清寧宮太后這些年來又不管事,而是發話道,「坤寧宮裡不是還有羅嬪嗎?她跟隨皇后多年,女學的事也罷了,栓兒生日,能有多少事情?她此時出來幫著管一管,也就是了麼。」

太后發了話,說得又是在情在理,羅嬪立刻就被趕鴨子上架,架到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裡……

然後,無巧不巧,羅嬪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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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也病,那個也病,偏偏就是在栓兒生日前夕——我看,這生日倒不如是不辦了,」太后不免有幾分脾氣,同皇帝抱怨道,「我都多大年紀了,難道還要出面幫你操勞管宮?這麼大的宮,難道少了她皇后,真尋不出個管事的主子了?」

皇帝也有點鬱悶,這羅嬪若是裝病,還能說聲她太小心,招來撫慰幾句也就是了。偏偏她是真的也感了風寒,病勢還比皇后重點,發了燒正請太醫呢,這生日前夕,生母和養母都病了,他也挺為栓兒糟心的,聽太后這麼一說,忙道,「哪有操勞娘的道理,不如把娘身邊的孟姑姑——」

「現在是喬姑姑了。」太后糾正了皇帝一下,也不在意,續道,「喬氏要管著清寧宮裡上上下下這麼多張口呢,哪裡能離了她?實在不行,就讓皇后身邊的大嬤嬤出面也就是了,反正諸事差不多也都齊全了,想必她也操辦得來。」

太后都如此說了,皇帝哪能有什麼二話,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太后忽然提起此事,只怕另存了為難坤寧宮的心思:皇后畢竟是正經兒媳婦,太后也還不能挑剔得太過火,但一個僕婦,不管有多少體面,不管理在誰那兒,誰還和太后較真呢?還不是她愛怎麼發落就怎麼發落,就是皇后,也沒法為了一個奴婢大張旗鼓地去求太后。

這一年多來,皇后兢兢業業,幾乎沒閒著幾日,人都累瘦了不少,不但沒有興事,而且對皇帝也是關懷備至,這會兒又是年邊,栓兒生日就在眼前,皇帝也不欲見到坤寧宮又被人為難挑剔,讓皇后糟著心還要忙活新年,他思忖了片刻,便道,「畢竟還是個僕婦,總是要有個主子在那鎮著,既然皇后和羅嬪都病著,您又不願管,就讓小循來吧,反正也就是那些瑣事,她肯定應付得來。」

太后眼底,笑意一閃,她點了點頭,「也成,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孫氏好生休息到年後了,如今也就兩個月過年,看她病勢,臘月前都未必能好。」

皇帝雖覺得有些不對,但也找不到什麼反駁的話,粗粗一想,無非是那些婆媳相爭的事,橫豎無傷大雅,便點頭答應了下來,為徐循攬了一樁事在身上。

現在宮裡,妃位也就是她同何惠妃了,何惠妃今年冬天幾乎足不出戶,只在照顧女兒,徐循就是想推辭都沒人可以推,聽了清寧宮傳話,也只得答應了下來,好在周嬤嬤估計比她還怕她真的掌權,諸事都打理得花團錦簇,讓人挑不出錯來,徐循只是按時開門理事,裝模作樣地畫個圈圈也就是了,並不用太費心思,如此周嬤嬤和她還算是合作愉快,栓兒的生日,也是順順當當地辦了下來,唯獨不美的,也就是他的生日宴會上,非但沒有皇后、羅嬪,甚至連太子本人都缺席——好容易養到三歲,皇帝迫不及待地就把他抱出去向大臣們炫耀,順便收割一下文采風流的阿諛奉承,以便日後翻看開心。

少了主角的宴會,居然也頗為愉快,徐循奉靜慈仙師坐了首席,兩人一道侍奉太后,和靜慈仙師說說笑笑,一道聽了宮中自己養的班子唱的幾本戲,南內的熱鬧和笑聲,也並不遜色於西苑裡的鼓樂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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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熱鬧喜慶的南內中,獨獨有一角依然保持了固執的幽靜,似乎連太子的生日,都不能令這院子裡的氛圍多一絲暖融。——雖然已經是換了地方,但冷宮的環境能有多好,如今守門人有了個小小的門房,可以燒爐子取暖,吳美人的屋子裡雖然說不上冷,但也絕沒有正常宮廷裡的溫暖如春。燒爐子的炭也不大好,屋內若有若無地飄了些黑灰,就算是打扮得再體面,過上一會兒,臉上身上,也都難免落點塵土。擦了脂膏的臉有點粘,才坐上一會兒,上頭就沾了點點黑灰,吳美人就坐在窗戶邊上,藉著天光,一點點地摘取著臉上的灰塵。

自從皇次子來過以後,吳美人每天就在窗邊打坐,餘下是哪兒都不去,她面前的炕桌上,也總是擺著貴妃差人送來的玩具:皇次子過來一次以後,貴妃就差人送了許多撥浪鼓、草編螞蚱等物,只可惜皇次子看了吳美人就怕,不論她怎麼哄,都是嚎哭著要娘,根本從來沒和吳美人說過一句話。

算算也快兩個月了,前幾天吳美人還在屋裡走走,今天,她根本沒理會那隱隱的絲竹之聲,只是坐在桌前,執著地看著眼前的玩具。

雖說吳美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瘋的,但畢竟是看守了她兩年,這人和人熟悉起來,總有一點情分。守門的秦豐藉著送飯的機會,陪著那婆子走進來,道,「貴人,您不必等了,今日是太子爺的生日,貴妃娘娘領著眾人侍奉太后娘娘正取樂呢,皇次子殿下就在貴妃娘娘跟前,肯定不會過來的。」

他在心底暗歎了一聲:按貴妃娘娘身邊花姑姑的說法,怕是皇次子這幾年內都不會來了,要再來也得等大點兒,懂了事再來。

「不來了?」吳美人動了動,眼神還膠在鏡子裡,「不,會來的。說好了的,一個月一次,都快兩個月了……」

「皇次子年歲還小,還不認得您。」秦豐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他給那送飯的婆子使了個眼色,一邊尋思著,一邊半真半假地道。「您也看到了,幾次來都嚇哭,皇爺知道了,說是小孩子年歲小,魂不全,怕嚇著了,就不讓來,說是等幾年以後,他懂事了再來。」

他有些怕吳美人聽了以後再度犯病,一邊說一邊看著吳美人的臉色,見她還算是正常,便又小心翼翼地道,「您也不必老開著窗子,冬天冷,仔細風寒了,這可如何給您去請醫生?要就這樣沒了,日後可就是真的見不到皇次子殿下了。」

對著一個精神失常過,現在好像也在失常中的人說話,他有點不自在,不免話就多了些,絮絮叨叨地又補了一句,「可不是皇后娘娘、羅嬪娘娘那樣的身份了,一感了風寒,就能請上御醫。您這要是病了,小的們可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吳美人終於動了一下,她停下了剛才那旁若無人的理妝動作,慢慢地轉動著脖子,偏過頭來望了秦豐一眼,「病了?」

「是啊。」秦豐有點莫名其妙,「您說今年天氣冷不冷,以後還是別老開著窗子了,皇次子要來,自然和您說的——」

「那……今日,是她居上座?」吳美人現在的語言能力恢復得挺好的,已經不是當年那最瘋時候的樣子了——也是因為貴妃和他們守門的幾個都打過招呼了,平時還是許他們陪吳美人閒聊幾句的。說是許,其實就是任務,貴妃娘娘說,人要是長時間沒有說話的對象,比較容易出事。要不是這每天都嘮嗑一會兒,也談不上什麼情分

「嗯,是啊。」秦豐還是摸不著頭腦,他耐心道,「自然是貴妃娘娘侍奉太后娘娘了,不過聽說靜慈仙師也來了,那應該是靜慈仙師上座。」

「那……」吳美人壓根都不搭理靜慈仙師,她又問道,「皇后病了,也是她管事了?」

「可不是,」秦豐也習慣了吳美人的跳躍性思維,「皇后之下,可不就是貴妃娘娘了,這回是太后娘娘和皇爺都指明貴妃娘娘管宮,才把她請動——」

他自詡和花姑姑有幾分熟悉,此時不禁是照搬了她的說辭,胸脯一挺,也有幾分與有榮焉。可還沒往下說呢,吳美人啪地一聲,就把窗戶給放了下來。倒讓秦豐吃了一驚,不解地看了看裡頭的人影,見吳美人似乎沒有什麼暴動的意思,而是兀自枯坐,還道她是終於感覺到了冷,便放下心來,溜溜躂達地往自己屋子回去。

窗戶一放,藉著爐子的幫助,屋內很快就暖和了起來,但吳美人對此毫不在乎,她死死地瞪著黃銅鏡中的自己,輕聲、反覆呢喃。

「難怪壯兒不來。」

難怪他不來,難怪他以後都不來了!

抱過來幾次,已經足夠顯示貴妃的寬宏大度,已經足夠讓她乘著皇后的病勢,攫取了管宮的大權,她已經更進一步了,又何必再來?

說什麼為了壯兒好?會信這話,自己也太天真了吧。母子天性,本來血濃於水,壯兒卻是見了她就哭……這背後難道沒有原因?這背後肯定有原因在,不是她弄鬼,又會是誰?

她緊緊地握著雙拳,用疼痛來保持自己的清醒,望著鏡中的自己無聲低語:不是現在,機會會來。

深宮幽居、斗室方圓,看不到盡頭的囚禁之路……在這樣的絕境裡,總要找一個人來恨,日子才能易過一些。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