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夏天的疫病以後,皇帝的身子是一直都不大好,秋天還咳嗽了幾日,後來調養了一陣子方才好了。進了冬天以後他又開始頭疼,這個毛病算是繼承了文皇帝的,雖然挺苦,但這年頭遺傳病的現象不要太正常,大家也沒當一回事。畢竟文皇帝已經去了有十年了,他晚年的事跡,現在誰也不會拿出來嚼舌根。就是記得的人,其實也都明白,那個頭風病也不是決定因素,畢竟文皇帝從年輕時候起就挺喜歡殺人的,頭風病頂多加劇他的脾氣而已。
皇帝的脾氣和文皇帝相去甚遠,算得上是非常有容乃大的了,所以他頭風大家反而都不大擔心,就如常叫了太醫進來診脈,預備慢慢調理也就是了。太后還特意吩咐了,讓找當年給文皇帝扶脈的太醫來,大家還打算當個慢性病長期治療呢,誰知道皇帝那麼不爭氣,臘月二十晚上,在南內那邊抱怨了一句覺得屋裡冷,當晚發燒,第二天就頭疼起來——還不是隨隨便便疼一下的那種,直接就疼得沒法視事了。
哪管在臘月裡,眾妃嬪兒女們還是一窩蜂去了乾清宮侍疾,太后沒動,打發人來問情況,正養病的皇后也來了。徐循自然免不了要幫著她主持大局,不過所有這些人連她在內,一律都被擋駕了,連乾清宮東間的門都進不去,理由也很簡單:皇帝怕吵。
「脹痛,」王瑾面上蒙了一層憂色,輕聲細語地低聲和兩位娘娘交代,「說是一陣一陣地脹痛,稍微吵一點就特別煩躁。這會兒又說是心痛,剛還吐了一回,現在正靜養著,屋內就留了兩人伺候,都是平時手腳最輕的,就怕驚擾了皇爺休息。」
這頭疼也罷了,頭疼煩躁,正是文皇帝晚年主要的症狀,可心痛卻非同小可。皇后和徐循對視了一眼,都是色變,皇后道,「太醫何在?」
徐循也無心搭理屬下們了,隨口交代了一句,「都去偏殿裡等著吧,不行就先回去了。」
便緊隨著皇后一道,走過正堂,在西裡間裡隨便找了兩個座位,召了扶脈的太醫來問情況。
皇帝用醫,又和后妃不同,是不能連續用一個醫生的,但凡是病都要兩三個太醫用藥。如今來回話的也是一名徐循並不熟悉的太醫,觀其鬚髮皆白,想必就是那位曾為文皇帝用過醫藥的老太醫了,當他活躍在第一線時,徐循連生病請太醫的資格都沒有,自然和他沒什麼交際,倒是皇后似乎和他熟識,見太醫進殿,還招呼了一聲,「冉大人——你年老,不必行禮了,只快說說大哥如今怎樣了?」
冉太醫看來能有八十歲了,別說行禮,站著都是顫顫巍巍,皇后讓人給他看了座,他方才喘著氣道,「觀陛下脈象……」
接下來是一連串徐循聽不懂的術語,她看著皇后也是一樣迷茫,冉太醫鄉音又重,而且老人家說話總是很費力,也比較含糊難懂,徐循聽他繞來繞去,也繞不出個所以然來,心頭不禁一陣煩躁,便走出屋子,沖守在門口的馬十招了招手,把劉太醫找來問話。
劉太醫年富力強,和她又相熟,解說脈象一直都是很直白易懂的,可今日被叫過來以後,一樣也是照辦了那一套晦澀的說法,「陛下寸脈浮,尺脈滑、關脈又極細微,脈搏如麻子……」
平時說脈象,大概說個脈如走珠乃是有孕徵兆也就罷了,這麼連寸關尺都說出來的,極為少見。徐循越聽眉頭越皺得緊,索性直接打斷道,「你只告訴我這是什麼病,能否好得了。」
劉太醫面上頓時現出難色,幾番欲言又止,徐循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接連顫聲追問,「難道——難道是有性命之憂?」
「娘娘……」劉太醫瞥了馬十一眼,拉長了聲音,「這倒也未必,只是……」
徐循這才會意,忙對馬十道,「你瞅瞅,屋裡屋外有別人沒有。」
等馬十出去清場了,劉太醫方才低聲道,「回稟娘娘,今夏皇爺一場病,病情雖險,可以下官所見,卻未有性命之憂。只是太醫院人多口雜,拿不出個方子來,老娘娘又心急如焚,難免……當時下官幾位同僚,為老娘娘一席話所驚,便傾盡全力,拿出了個以毒攻毒的狼虎方子,只怕,雖然當時病好,但卻是後患無窮。」
劉太醫和她打了快十年交道,兩人關係一向融洽,他靠臨危受命,挽救靜慈仙師性命起家,仙師本該是他最大的靠山,但旋即被廢。此後宮裡女眷雖然都愛讓他診脈,但幾次有什麼言語抱怨,倒都趕巧是徐循管宮時所發,也都為她擺平。雖然沒有明言,但劉太醫隱隱是把她當作了恩主,此時方會明言,不然,這等於是明著指責太后處置失當,反而害得皇帝落到這個境況。這樣的話一旦傳揚出去,劉太醫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徐循現在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才要說話,劉太醫又搶著叩首道,「並非微臣撇清自己,當日各論方案時,一切討論都要留存。微臣當日,反對得較為激烈一些,多有不祥之語。只怕如今得以應驗——」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就是天家,有時要聽點實話也真不容易。徐循揉了揉額頭,只好先弄懂劉太醫的意思,她沉聲道,「劉大人該不會已經預料到了大哥今日的頭風病吧?」
「這倒不曾,但當日論證藥方時,微臣曾說過,『宜緩不宜急,急必有後患』,當日情緒激動,不知書吏在旁,還說了許多別的話。」劉太醫還是沒說到點子上,「到底還是留下了佐證。」
徐循崩潰了,她道,「劉大人你是什麼意思?可否直言?我現在心緒煩亂,你這樣說我根本聽不懂。」
劉太醫面上神色數變,終究是一咬牙,叩首道,「同娘娘直言了吧,虎狼之藥,必有後患,只是發作有早有晚而已。昔日眾太醫開出此方,也是經過斟酌的,料想陛下身強體壯,縱有表現,也當在幾年以後。可天意難料,自當日以後,便陸續有小問題發作,下官當時已覺不祥,今日給陛下扶脈後越發確信——皇爺今日的脈象,明顯就是藥毒發作了!而且來勢洶洶,只怕……難以治癒,必成痼疾。」
病人家屬,肯定都最怕藥石罔效、急病無救,徐循剛才看劉太醫吞吞吐吐,心裡真不知想了多少壞情況。現在聽說只是難以治癒,倒是先鬆了口氣,雖然心情仍差,卻沒有剛才那樣緊繃了。她也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難怪劉太醫表現這麼反常,這一次,他的處境的確很危險。
正因為皇帝的病情事關重大,所以沒有哪一個或者是一群醫生可以壟斷他的扶脈權。徐循絕不會天真地以為這個脈象只有劉太醫扶得出,試想只要皇帝不死,只要在將來數年內隨便叫一個新醫生來扶脈,而對方醫術又還不錯的話,那麼很輕鬆就能知道是服用了某虎狼之藥的後遺症,然後倒推到夏天的那張方子上。接下來再查個檔看下到底都是誰開的方子,好了,太后好心辦壞事,直接導致皇帝身染痼疾,估計威望是要下跌了。但她畢竟還是皇帝生母,不可能因為這種事就被追究什麼責任,接下來要倒霉的就是明知此方風險,仍然為了自己性命開方的眾太醫,以及已經預言過皇帝現在的症候,然後居然沒有上報的劉太醫。
而最諷刺的是,徐循隨便想想也懂,若是將來事發,劉太醫作為其中唯一一個觀點正確、態度正確,醫術看來也相對最高明的太醫,可能結果反而最慘。畢竟他居然把一群太醫心照不宣的事情說破,因此眾太醫若被治罪,肯定第一個恨他,而太后也難保不遷怒於劉太醫——『明知如此,你不早說?』,上峰和同僚都恨他,即使法不責眾,沒有眼中後果還是繼續當差,以後劉太醫如何在太醫院混?當然了,要是運氣差一點,大家一起抄家滅族的話,他也絕對不可能獨善其身的。換句話說,只要事發,他無非就是怎麼死的問題而已。
「這都什麼事啊!」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見劉太醫猶自長跪未起,便道,「劉大人,我也和你說實話吧,大哥在一日,我自然能保住你,若是大哥去了——」
其實如果皇帝現在去世的話,那倒又好說了,急病暴死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再說死了沒脈搏,也不可能找仵作來驗屍。此事就真正地死無對證了——徐循腦中,忽然掠過了不好的猜測,她頓了頓,便問,「這一次來的太醫,除了冉太醫以外,是否都是上次那些人?」
短期內,太醫院裡最優秀的人才大概也就是那些了,這一次來的人還比上一次要少,因為病不是很急,劉太醫面色端凝,緩緩地點了點頭。徐循又問,「上回的醫生都有誰?居何職?」
劉太醫緩緩地說了十多名醫生出來,大約是涵蓋了太醫院權力的上層,畢竟若醫術不行,在太醫院也很難混出頭。徐循再想想冉太醫的口徑,以及那晦澀的脈案,心裡忽然湧起了一個極為荒謬的猜測,她甚至都不敢相信——難道?這、這不可能吧……
剛才劉太醫面現遲疑,她便把馬十打發出去,和他單獨說話,馬十是個有眼色的,清完場估計沒打算回來,反正到現在都沒見人影。徐循現在,連悲傷都不敢有,她屏著呼吸,簡直都說不出話來:那可是皇帝啊!為了將來的風險,為了、為了自己的富貴,這群大夫,難道還能瞞天過海,難道還能——難道就不怕——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古以來,治病都是最難說的事。瘧疾畢竟是很難死人的病,十個裡也就能死一個,再加上方子明顯過分中庸,太后氣怒之下,才會說出『治不好你們也別想活』的話,事實上比如昭皇帝也是暴病而死,文皇帝最後也是病死,伺候的太醫也都沒有治罪。畢竟必死之病人家也只能盡力救治,活不活那不是醫生說了算的。這一次皇帝頭痛心痛,太后甚至都沒太重視……若是所有診治醫生都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那,陰死個把病人,又有何難?藥毒不分家,為名醫者,要不留痕跡地害幾條人命,只怕也不算難吧?要不是劉太醫把這事和她說穿了,誰能想得到今日之事,和夏天時太后的一句話有直接關係?
別緊張,她不斷地安慰自己——別是想太多了,這件事也還有許多疑點,這十多人如何能夠齊心?哪怕只有一個人良心不安……
這個良心不安,還願意為病人爭取幾句的人,現在不就正跪在她身前嗎?別的大夫,也不能說沒有醫德,起碼當時在太后的威脅下,為了自己的性命是已經不顧病人的身體了,如今又如何能指望他們為了自己的性命去竭力救治皇帝?而且歸根到底,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們——可不怪他們怪誰?要不是他們只開了中庸的方子,太后又如何能惱怒得說出那番話來?
徐循現在已經完全亂了,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也和皇帝一樣是脹疼了起來。她放棄去追問是非對錯,而是直接道,「我想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但我倒要問你一句,不說破,指不定還有平安過關的可能,你今日和我說破,又是因為什麼呢?」
劉太醫抬起頭來,朗聲道,「不怕娘娘笑話,下官入太醫院十二年有餘,前二年鬱鬱不得志,其後也算飛黃騰達,為何?只因下官以醫道為先,置生死為後。——生死皆度外,富貴又何能異?十年後,下官亦將以醫道先!」
當日皇后鬼胎發作,幾乎必死。是他直接把周太醫的療法完全推翻,方才救了胡皇后一命。卻也因此和周太醫結下仇怨,到今日依然關係微妙。皇帝瘧疾發作,在生死跟前,眾太醫皆用虎狼藥,他據理力爭,欲挽狂瀾,想必也沒少得罪同僚。如今在徐循跟前戳穿此事,等於是把性命、富貴交在了徐循手上,稍差一點的結果,就可能是革職還鄉。但劉太醫依然要說,依然要做,只因為醫生因以醫道為先,比起性命甚至富貴,他最想要的,還是治好病人,不論這病人是皇后還是皇帝,又或者是宮女宦官,他考慮的事情,從未有變。
徐循認識他已有十年,卻從未想過劉太醫還有這樣一面,事實上她更未想到的事,咫尺之間能有這許多風雲詭譎,要不是劉太醫說破,很有可能大家無知無覺之下,皇帝就這麼被暗暗醫死。一時對劉太醫是肅然起敬、感佩萬分,她凜然道,「先生請放心,加官進爵不敢說,但只要我還未倒,就一定能保住先生。」
劉太醫面上也是一鬆——雖然生死在醫道之後,但畢竟沒有人是想死的,他能得到徐循保證,起碼活的希望大了幾分。
現在知道了病因,徐循詫異之情略減,餘下的只有無邊無際卻又沒個去處的憤怒,雖然已經是以前的事了,但她仍不禁問道,「若當日能依先生的方子,大哥能有痊癒的希望嗎?」
「下官開了藥方,當時自然就是有信心將陛下治癒。」劉太醫坦白道,「但由陛下這幾個月的小病小痛來看,實在元氣虧損已非一日,只是從前未曾表現出來。畢竟眾醫皆是爐火純青的大家,也不可能開方偏差到如此地步,當日依我推測,陛下身子骨,應當是在兩年內出現問題的。」
「到底是哪一味藥造成的問題?」徐循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這……」劉太醫猶豫了一下,「草烏傷腎、馬錢子傷心經……」
他說了七八味藥,方才道,「即使是開出一味,也要再三斟酌,奈何當日老娘娘催逼甚急,陛下病情也凶險,便作了個『以毒攻毒』,橫豎是一賭了,在下同僚,求的都是要盡快見效,免得夜長夢多。唉,說來也是誤打誤撞,如果當時由下官方子來治,陛下可能都挺不過開始兩日。畢竟瘧疾凶狠,而從如今來看,他元氣虧損又極為嚴重,這一點,當時下官又是不知情的。」
這樣說,皇帝這幾個月的命,還算是撿來的了?徐循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喃喃道,「可……可大哥還這麼年輕……」
劉太醫現在和徐循的關係,已非從前可比,再說他和徐循交往不少,也多少知道徐循的脾氣,聞聽徐循說話,便直言道,「也不瞞娘娘說,皇爺這一脈本就有病遺傳,再加上皇爺自小服丹,又旦旦而伐……」
換句話說,皇帝今日的情況,三分人禍、三分天意,也有那麼三分,算得上是咎由自取了。
徐循心中難過萬分,不覺也有幾分自怨自艾:早知道服丹危害這麼大,她又怎麼會不聞不問?可恨她自己也是半懂不懂的,又覺得丹藥應該也是好東西,也不必和皇帝衝突太過……
在劉太醫跟前,她不願軟弱太甚,雖然鼻子發酸,但也還是強行把淚意壓下,問道,「那,今次大哥的病,你能治好嗎?」
劉太醫沉聲道,「下官先已說明,此病無法痊癒,但——短期內,也未必會有性命之憂。」
如今也只能這樣辦了,好在皇帝大發病未久,相信按那群太醫的效率,成方肯定還沒開出來,徐循捂著抽疼的額角,把劉太醫打發下去等消息。自己枯坐著左思右想,亦是苦無良計,又怕太后發覺不對,過來探視,也不敢猶豫太久,思來想去,見時間過得飛快,只好先站起身去尋皇后。
她和劉太醫商議了許久,皇后和冉太醫的碰頭會早開完了,正坐在西裡間炕上沉吟,見到徐循進來,便說,「你來了——袁嬪她們我都遣回去了,大哥那裡還不讓人進,留著也只是嘈雜——劉太醫對你怎麼說的?」
這一次的太醫團,事實上已經出現變數,這個八十歲的冉太醫就是新面孔。不過他老態畢露,看來頗有些糊塗,誰知道能否發覺不對,發覺了以後又會怎麼處置。徐循觀皇后神色微妙,心中一動,便反問道,「冉太醫如何對你說的?」
若非劉太醫自己跳出來,誰能料到當時還有那樣一番爭執?皇后不疑有他,露出一絲苦笑道,「冉太醫就說了這個頭疼和文皇帝的不大一樣,別的什麼都沒說。」
就算不去衡量日後得失,不去管劉太醫的處境,徐循現在也實是兩難,她現在只想要安靜換一批太醫來給皇帝開方,可告訴皇后,皇后只怕會將此事鬧大,讓太后和皇帝之間再添裂痕。不告訴皇后,她的身份擺在這裡,又怎能隨意做主,換掉這個名醫團?
正無計間,又聽得皇后道,「冉太醫已經致仕七八年了,這一次進來,也就是個參謀顧問的身份,我看他似乎是有話想說,但卻始終沒有出口。——可劉太醫和我們卻是極熟的,他和你說了什麼沒有,大哥的病,是否、是否……」
說到後來,已經是聲音微顫——原來她剛才心事重重、神色微妙,擔心的卻是這一點。
徐循心亂如麻,隨口搪塞道,「劉太醫說,治好難,但應該未必會就出事……」
皇后肩線一鬆,顯然她之前也被冉太醫嚇得有很壞猜想,又奇道,「這雖不能說是好事,但也起碼比一病不起強些,你怎麼——」
正說著,外頭馬十進來道,「皇后娘娘、皇貴妃娘娘,皇爺剛才歇息一會,如今好些了,只還想靜養著,請皇后娘娘回坤寧宮歇息,留皇貴妃娘娘伺候著便可。」
剛才因對皇帝的關心,而短暫緩和的關係,現在彷彿又急劇有了裂痕,皇后望了徐循一眼,也不說話,起身直出屋子。徐循亦根本無心搭理她,又或者為此事煩惱感慨,她也是大鬆了一口氣,幾乎不顧儀態,拎起裙子,急匆匆隨著馬十進了東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