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年老了,記性自不如年輕人,再說,本也不可能把每個閹人的名字、履歷都記在心裡,聞言還有些茫然,但皇后和仙師,倒是都看向了徐循——當年,柳知恩作為皇帝身邊的近人,被劃分到徐循身邊服侍,也沒少讓她的同事們私下犯過嘀咕。
徐循自己,比她們都要茫然,自從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後,也就是頭一兩年,曾和她身邊的幾個內侍有過書信來往,根本都沒和她之間聯繫過,後來,山高水遠的,更是疏了問候。她自己為避嫌疑,也很少主動問起他的事情,免得底下人去打聽了,又驚動皇帝,惹得他想起當年的事情,又要和柳知恩過不去。
「倒的確是有這麼一人,叫做柳知恩,當時我身邊有好幾個婕妤呀什麼的,每日裡事多,大哥便先打發他到我身邊幫著管宮,後來,因為能幹,又被高昇南京司禮監當差去了,」徐循說,她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不讓太多情緒外露,而是做出了一副驚訝而疏遠的樣子,「不過,他忽然回宮入東廠的事,我可是沒有聽說。」
太后聽到這名字,倒是想起來了,她眼神一閃,語帶深意,「啊,是那個忠心的小閹人。」
昔年廢後風波,若非柳知恩告密,太后恐怕都還被蒙在鼓裡,不能為徐循使勁。雖然徐循也不知道太后到底在這件事上出了多少力氣,但她這句話說出來,好似顯得她十分不知恩圖報——老人家雖說是暫且放過了她,但話語間帶到時,倒也總不忘敲打幾分。
「雖說這人和宮裡淵源深厚。」皇后也是眸光連閃,她出言道,「但宮裡辦事,也得有個規矩吧,這手令是怎麼來的,還得問個清楚,不然,以後人人都來這一招,反而是開了個壞頭了。」
這是當然,不過柳知恩畢竟是在太后心上也掛了號的人物,即使拿的是手令,而非東廠調任的公文,甚至連馮恩都不知此事,要來請示太后,但柳知恩也沒被當成招搖撞騙之輩,被嚴肅處置。太后尋思一番,便讓人喊來了馬十。
馬十進屋時,身上還穿著素服,眼圈猶還是通紅的——和各有事忙的妃嬪們乃至皇親們相比,他和王瑾等近侍倒是忠心耿耿,彼此輪班,靈前十二時辰都斷不了有人守靈跪哭,這會兒就正巧輪他當班呢。
「大行皇帝生前,去哪兒都少不了你服侍,如今有這麼一件事,你可記得?」太后便把柳知恩的身份一說。
馬十一聽,倒是很自然地道,「奴婢記得,此手令,正是奴婢為皇爺——為大行皇帝代筆、蓋印的,大約也就是在半個多月以前,那時大行皇帝犯頭疼,不願自己寫字,便讓奴婢代寫。」
半個多月以前,不就是……
徐循的眉頭悄悄地皺了起來,她深深瞅了馬十幾眼,馬十卻並不看她,只是恭謹地仰首跪著,和太后問答。
「用的是哪枚印?要調他進京,怎麼不和馮恩交代?」太后也不是猜疑什麼,只是有些不解。
「回老娘娘話,用的是宣府秘玩的私印,其餘大寶都在別處,當時夜深了,只有這幾枚賞畫用的小印在身邊。」馬十回答得有板有眼,「大行皇帝也是一時興起,便沒讓奴婢去外頭取大印,道是這小印足夠了。並囑咐奴婢轉天告訴馮恩一聲——只是,隔日事忙,馮恩又未入宮,奴婢便混忘了,想著這大年裡,總是能和他碰面的,這柳知恩人在南京,過來還有一段時日……」
太后目注報信人,見他點頭不迭,便知道柳知恩的手令上的確用的是這枚不算正規的私印,她一揮手,止住了那人未出口的話語,倒是疑竇更深,「半個多月前……那時大行皇帝正病著呢,怎麼好端端地忽然想起來召他進宮了?」
馬十眼觀鼻鼻觀心,「奴婢……聽大行皇帝嘀咕了一句,只先請娘娘恕了奴婢隨意傳話、編排同僚的罪——」
「你說吧,」太后有些不耐煩,「眼下你不說,誰還知道?」
「大行皇帝白日裡睡多了,夜裡就時常睡不著,再說,夜深人靜,他精神頭也好些,常問奴婢這幾日宮裡的動靜。」馬十娓娓道來,「那一夜,大行皇帝一樣沒有合眼,靠在床頭沉思了許久,便叫了上夜的奴婢過來,讓奴婢代筆寫了這張手令,奴婢當時也有些不解,大行皇帝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來了,便說了一句『馮恩有些老了』,也不再多說什麼。」
這意思已經是很明顯了,皇帝在病中,而且明顯要繼續臥病下去,一個不能時常出門的人,若要保持對宮裡、朝中的絕對權威和緊密控制,當然只能靠情報機構了。病情稍微轉好時,開始為日後養病做準備,也是很正常的事,而馮恩身為幾朝老人,如今也的確是露了點老態,若是有什麼簡在帝心的人選,放出去歷練過的,現在扯回來準備大用,倒又是合情合理了。
太后、皇后、仙師均露出了不同神色,太后終是釋然,皇后若有所思,仙師卻是忽然含義複雜地看了徐循一眼。徐循卻是大為猜疑,只是盯著馬十不放,偏生馬十看著十分自然,壓根也沒有望向她的意思,又道,「這手令,奴婢是交給曲十二,讓他差使錦衣衛快馬傳令的,老娘娘若有疑竇,可召曲十二一問。」
曲十二也是乾清宮當差的內侍,只是資歷比較新而已,太后差人一問,曲十二果然直認不諱,又說了錦衣衛那邊接差事的人名,這事在錦衣衛那倒算是公差了,登記的文書冊都是有的,待過去詢問的人回來時,前後都沒到一個時辰,柳知恩上京的脈絡,已經是水落石出。
聽得此話,太后便是沉吟不語,事實上她對此事的關注也的確是非同尋常,要說辨明真假的話,馬十的那一番話,已經足夠證明柳知恩的確是奉命上京了,之後把這些細節查個清楚,卻有點畫蛇添足的嫌疑。
「這南京司禮監,可不是什麼事務繁劇的地兒。」皇后此時出言道,「柳知恩過去當了幾年的差,說是去歷練的,可我看倒像是去養老的,舒坦日子過慣了,他回來還能當什麼大差?馬十你可別是誤會了大行皇帝的意思吧,也許他就是有事要問柳知恩呢?」
「手令的確沒寫職司。」馬十謹慎道,「只說了讓柳知恩去尋馮恩報道——不過,娘娘,柳知恩在南京司禮監職位不低,後來更因隨三寶太監下西洋有功,還被升了一級。」
「什麼功?」太后也是神色一動。
「三寶太監在回京路上與世長辭,柳知恩本為內侍中的副手,便和洪大人一道掌管船隊,後來洪大人害病了,不能視事,」馬十說,「便是柳知恩帶著王景弘等人一起把船隊帶回來的。」
這可是大功一件,要知道立有軍功的內侍實在不少,但三寶太監作為國朝幾乎家喻戶曉的名人,也並非是因為他的軍功和賜姓,而是因為他帶著船隊足足下了有七次西洋,帶回來無數奇珍異寶,隨行的商隊更是有人一夜暴富,戲劇性十足。把一支遠洋艦隊毫髮無傷地從波濤動盪的海峽中帶回國內,即使是回程,也比不得三寶太監當年開路的辛苦,可怎麼說都是很大的功勞、很重的責任了,無能的人是不可能勝任這樣的職務的。
而且,現在皇帝身邊的這些職務性宦官,因司禮監的權力漸漸擴張,無規矩不成方圓,也是漸漸形成一套用人的規則。一般來說對有功之人來說,沒有莫名其妙就降等使用的道理,柳知恩在司禮監品級不低,回來還升過,回到東廠雖然不太可能空降首領太監,但起碼也能撈個副手來做做,等到時機到了,他表現若好,順理成章就能代替馮恩的位置,把馮恩送去榮養。
皇后之所以反對柳知恩,也不是因為她和柳知恩有什麼私人恩怨,畢竟柳知恩的身份,還不配和她有什麼恩怨。只是這無疑給適才爭執的話題,一個破局的由頭,所以她才要將太后的意圖扼殺於萌芽之中。奈何馬十並不配合,且說得又都是必定有據可查的大實話,她能有什麼辦法?只得挑刺道,「我記得那年,船靠南京岸以後,還有不少人獻寶入宮的,他立了如此大功,倒是沒聽說他進京呢?大行皇帝和我說的時候,就只說了有王景弘,我還當內侍是他首領呢。」
馬十恭敬道,「回娘娘話,柳知恩回國以後也發病了,當時在南京養病,便沒來,但功勞算他是次等功,僅在三寶太監之下。也有些賞賜、褒獎,因都是司禮監處置的,又是當年的夥伴,奴婢倒是聽幾位同仁議論過此事,還存有一些印象。」
太后的眼神亮了起來,「這麼說,他倒真是個能人了,大行皇帝只怕是早就看好了他服侍——只是我們深宮婦人耳目閉塞,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她探尋地看了徐循一眼,但徐循的茫然之色也不是裝出來的——她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柳知恩還去了西洋,立了功勞,居然而且還升職了。感覺上皇帝當年把他打發去司禮監,就是要讓他投閒置散一輩子,怎麼會忽然改了主意,重新重用柳知恩,她是完全沒有頭緒。
見徐循也是一臉驚訝,太后尋思一會,便道,「成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馬十便行過禮,退出了屋子,太后看看時漏,又雲天色已晚,餘事明日再議,這就令三人都先各自回宮去了。
皇后此時,已經失去先機,就是要爭,也得再尋思一番策略,因此亦不糾纏強留,至於徐循和仙師,本來就是兩個陪襯,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三人起身行過禮,便魚貫退出了屋子,出宮門上轎回去。
三人都是一路沉默,出了門,仙師便自走回去了——長安宮和清寧宮是離得很近的。皇后上轎之前,忽然又回頭望了徐循一眼,她表情複雜,似有幽怨,又似乎是有些羨慕、妒忌,只是終究也未說什麼,只是這麼長長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回過頭去鑽進了轎子裡。
徐循自己也是心亂,倒是未曾琢磨皇后的意思,她極想把馬十喊到永安宮問話,可問題是這麼搞不但動靜大,而且天色的確已經入暮,馬十如果是回去守靈的話,她再叫進來,馬十就該回不了住處了。是以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一路都在推算皇帝到底是何時召柳知恩進京的——馬十和她,幾乎是輪班留守在皇帝身邊,不過她白日輪班照顧皇帝的話,晚上有時候睡得很死,往炕上一倒便是人事不省了,皇帝之後有什麼動靜,都是馬十照管,她根本是一無所覺,是以要從馬十現在說的話裡推測出確切的日期,卻也難了。
點點和壯兒現在還是依附她住在永安宮裡,兩人今日沒去大行皇帝靈前久呆,只是按時過去上香祭拜一番,便回來老實呆著。徐循回宮以後,自然問了問寒暖,兩個孩子精神都還好,就是點點抱怨了幾句,覺得飯菜不合口味。
兩個孩子從小錦衣玉食,雖說徐循管教風格十分嚴厲,但又哪裡真正受過什麼苦楚?因正在孝期,菜裡沒葷腥,用的也不是豬油,讓他們如何能吃得開心?非但點點,連壯兒都似乎是心有慼慼焉,徐循見了,不禁歎了口氣,方才安慰道,「等你們大哥哥登基以後,規矩就鬆得多了,到那時,想必也會漸漸開禁吧。」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他出孝以後,宮裡氣氛便會為之一變。畢竟沒有新君登基幾年,都是滿宮縞素的道理,有時如嗣皇帝年紀到了,還會趕在百日內大婚成喜。不過其餘子女是否服三年滿孝,在這點上,大行皇帝的遺詔說得含含糊糊的,也沒個定數——反正,這規矩是規矩,在民間,即使如徐先生這樣的文化人,能忍住吃個七七四十九天的素,已經算是有孝道的了。多得是出殯以後開席謝親,然後就開始如常飲食的人家。比如昭皇帝去世時,徐循等人就沒耽誤飲食,相信大行皇帝這裡,也應該是這麼行事。不然,正長身體的時候,好端端跟著吃三年的素,豈不是耽誤了?
當日她被太后召去以前,為怕孩子們恨上太后,並未明說自己有可能回不來。兩個孩子對母親經過的風波是茫然不知,到現在都還以為父親剛去世的那幾天,母親是忙著安排喪事,所以才沒有露面。是以現在都還主要在緬懷父親,點點對吃肉的消息,反應便很矛盾,先吞了吞口水,後又猶豫道,「可我學《孝經》時,先生說過,按《禮記》所言,爹去世頭一年,我們連水果都不能吃,更別說吃肉了。」
徐循道,「那你是要吃肉、吃水果,還是要守孝呢?按《禮記》所說,爹去世第一年你根本連菜都不能吃,皮襖子也不能穿。」
兩個孩子如何能想像外出受寒風吹拂,在家干吃白飯的日子?聞言紛紛露出懼色,徐循摸了摸點點的頭,溫言道,「你們都還在長身體,哪能真和書裡一樣?世上真能做到哪一步的人可不多,爹百日內,你們別大說大笑的,以後多想想他,多惦記著他,多祭拜他,就算是對得起爹的養育之恩了。」
兩個孩子齊聲應是,點點又大人般歎了口氣,靠到徐循懷裡,低聲道,「娘——我好想爹啊。」
壯兒倒還不至於做作到這個地步,聞言只是不做聲,他對皇帝去世的態度,可以說是姐弟們中最漠然的一個。大概除了和皇帝不親近,接觸得不多以外,也因為年紀還小,時間積累起的感情,的確不夠深厚。倒是點點,大行皇帝身前最寵愛她,此時忽然失怙,自然難以接受,聽錢嬤嬤說起,剛聽說皇帝去世的幾個晚上,夢裡都有哭醒的。
這會兒也不例外,剛才還在計較著沒有肉吃呢,這會兒說起父親,又是泫然欲泣。徐循被女兒這一哭,也是勾動情腸,連日來壓制著的感覺,因女兒的淚水,柳知恩上京的消息,隱隱有些控制不住的意思。她忙分散開注意力,抱起點點,哄了幾句,又拿了一塊酥糕來哄她。
這是起酥發面做的點心,因是豬油起的酥,這一陣子宮人是不會主動給點點吃的,是以孩子實在忍不住這份誘惑,也吃得很香,一邊吃卻又一邊還忍不住嗚嗚地哭,「我、我想爹了……」
徐循歎了口氣,「你這吃得,一身都是了,要哭還是要吃,也下個決定吧——要不然就吃完了再哭。」
點點一邊哭一邊點頭,幾大口把糕點塞進去了,便靠在母親懷裡哭了起來,因徐循一向教導她甚嚴,哭了一會,她可能怕母親責怪,便又歪倒向錢嬤嬤,摟著她的脖子低低地乾嚎了起來。
徐循也是無奈,拍了拍點點的脊背,見錢嬤嬤對她搖頭,便知道按點點的性子,只怕是越勸越來——再說,這事也沒什麼好勸的,孩子失了父親,怎可能不哭。便讓錢嬤嬤抱著點點坐在炕邊,陪著她哭。
壯兒倒是被點點哭得有幾分尷尬,見徐循向他看去,便低聲道,「娘,我回去睡了。」
徐循道,「等等。」
她又拿起一塊酥糕來,塞在壯兒嘴裡,「天氣冷,本來就該多吃奶、肉御寒的,偏生又要茹素,你們還得老出門去,還穿得單薄……這幾日先克服一下吧,若是要出門,先就著熱茶吃點油酥點心,這樣渾身就能發熱了。」
這的確是她的擔心,一般場合還好,新皇的登基儀,壯兒和點點都要參與的,服裝按禮制雖然多層,但卻算不上厚實。再加上用素油、素菜,人本身就容易有飢餓感,所謂飢寒交迫,吃不到肉,身體不能發熱,別冷風一吹,病倒了,那可就真麻煩了。小孩子身子弱,任何病都不容小覷。
壯兒咬著酥糕,微微彎了彎眼睛,瞅了還在哭泣的點點一眼,又不敢笑得過分,便很快收斂了神色,叼著塊酥糕給徐循行了禮,退出了屋子。
點點哭了一時,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也由錢嬤嬤抱走去安歇,徐循屋裡,人進進出出,最終又由多變少,只剩下她一人躺在被褥間,對著帳頂發呆。
從皇帝去世開始,這一切跌宕起伏、悲歡離合,比任何大戲都要精彩,也使得徐循的情緒飽受刺激,最終終於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她雖然身在局中,但又好似是個局外人,只是無動於衷地觀察著所有人對於失去大行皇帝的反應。他的女眷們一大部分早已經殉了,餘下的忙著爭權奪利,劃分地盤,兒女們觸動的有,悲傷的有,無動於衷的也有……至於他的下屬們,除了馬十那群近侍以外,餘下的宮女內侍,雖然身穿孝服,但哪一個不是自管自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換個皇帝,也就是換個主子罷了,又何須動什麼感情?
說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其實一合眼,還不就是個普通人,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其實這天道真的對皇帝很是公平,它雖然沒有多給他什麼運氣,卻也沒有剋扣他什麼。他怎麼待人,人就怎麼待他,為他哀悼的人不夠多,也許只因為他平時也沒有待誰特別好。但凡他對誰有過點真心,那人也多少都會為失去他傷心難過。
這本是人之常情,但徐循卻不願怎麼去琢磨這事,現在她不願想起任何和大行皇帝有關的事情,她只想好好睡一覺,把所有的情緒都關在門外,把這一個月來的辛勞和疲憊都消解一空。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為什麼不能好好地睡一覺?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復生,也不能指責她什麼吧?
可這天晚上,她卻是翻來覆去,怎麼也合不上眼睛。睡意彷彿一隻孤鴻,飛入青冥之中,一去再不復返,和這半個月來的每一天晚上一樣,她只是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夢境中且還充滿了扭曲、混亂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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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她雖然睡不好,卻也因為睡不好,更是不願起身,只想在床.上賴著,不過今日徐循倒是不用人催,到點就爬起來了——她還等著打發趙倫去尋馬十呢,昨晚回來太晚,根本就沒法和外頭通消息了,趙倫等內侍,也早就告退回住處休息去,要等早上開了宮門,才會趕早進來服侍。
內侍進屋,必須是在妃嬪已經更衣梳洗完畢以後,是以徐循今天動作很利索,一下床就張羅著要換衣裳,累得幾個宮女忙加快腳步,在屋裡陀螺樣地轉。徐循環視了一圈,奇道,「花兒呢?剛才還聽到她聲音的,怎麼不曾進來?」
她身邊這兩個大宮女,一直都是輪班領頭服侍,早起這麼重要的環節,從來也少不了她們的參與,聽到徐循在裡間相問,花兒忙就進了裡屋,一邊擦眼睛一邊揚聲道,「娘娘,這就來了,剛才風吹迷了眼,正揉呢。」
徐循本不曾留意,聽了花兒這話,倒留神看了她一眼,見她雙目紅潤發腫,鼻頭也是微紅,便奇道,「這可是說瞎話了——怎麼,出了什麼事了?」
花兒這明顯是哭過的樣子,若是在平時,這可是犯了大忌諱,壓根不能當值。倒是這特殊時期,使得她沒那麼顯眼了,反而還顯出幾分忠心耿耿的樣子。聽了徐循的問話,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沒、沒什麼……」
徐循皺眉道,「還要我問第二遍麼?」
花兒的眼淚就下來了,「回娘娘的話……奴……奴婢是今早,聽皇后娘娘身邊的六福說,昨晚上,南內那邊的女孩兒們,也都殉了……」
昨日幾人商議了許多事務,瑣細到甚至連內安樂堂以後的伙食怎麼開都討論了幾句,徐循萬萬沒想到,太后居然根本都沒提這事,直接就派人去辦了——在她心裡,這些人命,可能的確也連內安樂堂的伙食都不如。即使徐循已經走到今日,聽到這話,心裡也依然是咯登了一聲,有一種虛軟無力的感覺,混著空虛升了起來,她出了一會神,才道,「這……雖不能說是什麼好事,但你哭什麼呀?」
花兒的哭聲更厲害了,「六福說,可能坤寧宮裡幾個大宮女,也要……也要……」
當年羅嬪因為懷了栓兒,在生育後有了個名分,但她肯定不是皇后安排的唯一人選,坤寧宮里長期生活著數名為皇帝寵幸過,但並未有名分的宮女——應該來說,各宮可能都有幾個為皇帝侍寢過,卻連名分都沒撈到的宮人。有些如花兒,純屬倒霉催的,皇帝服藥後在興頭上,也不管美醜妍媸就臨幸了,興頭消褪後,轉身便忘到九霄雲外去。還有一些——也是倒霉催的,其實按條件,她們本也可以享受一下無冊宮嬪的待遇,也就是有個頭銜但不入冊,如文皇帝後宮那樣,又或者雖然連頭銜都沒有,但也可經過鋪宮,正式成為皇帝後宮的一份子,只是在當年小吳美人一事後,皇帝對提拔宮女為妃嬪,就非常不熱衷,他不點頭,連徐循都沒辦法,旁人還有敢強嘴的?再說,這種事一旦成為現象,還有誰吃飽了撐著,為旁人如此爭取?頂多平時劃分一份月例過去,事情少做幾分,那也就是了。要是主子壞一點,打發你去管花園子、教小宮女……雖然體面清閒,還有銀子拿,但見不到皇帝的面,那就再沒有承寵的機會了。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起碼在妃嬪們被拉走殉葬的時候,這些大宮女心裡自然是極為慶幸的。沒成想半個月以後,隨著南內美人們的殉葬,她們倒也成了高危群體。畢竟情況類似,南內那邊的美人也都是以宮女身份進宮的,沒一個有冊封,誰知道太后腦子一轉,會否把這些大宮女也一起送下去了?反正,對她來說,也不過就和多喝了一杯茶一樣簡單。——這一點,一直在高層身邊近身服侍,天然就能聽到許多一手消息的大宮女們,又豈會不知?
花兒跟在她身邊這些年,主僕相得極為默契,多少風雨都過來了,徐循怎可能讓她為了那麼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就白白去死?她道,「想太多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誰還能想得到你?」
花兒還是很沮喪,「非是回娘娘的嘴,只是……只是奴婢這事,終究還是有人知道的。」
雖然發生在宮外,但回宮後是要往上報的,沒在內起居注裡記載過,花兒就是懷上了只怕都會被人質疑。而一旦報到了女官那裡,私下被拿來嚼舌頭也就不可避免了,不然,六福是如何知道跑去告訴花兒的?徐循皺了皺眉,「別怕,就算真要讓人殉,我也一樣護著你。」
「可……可娘娘分明也是自身難保……」花兒明顯情緒都要崩潰了,若不然,也不會剛才在徐循屋裡都哭了出來,「您雖沒說,可奴婢們都知道,皇爺一去,老娘娘本來當時就要將您殉葬的……」
徐循哭笑不得,卻也能理解花兒的心情,畢竟她追隨自己多年,徐循又不是個多有架子的,連囚禁南內都熬過來了,情分早超越主僕。花兒之前又從未想過自己可能會殉葬,忽然知道因為多年前被人強迫般睡過一次,今日可能就得去死,再冷靜的人只怕都要亂了陣腳。
「那是從前的事,現在都要給我上尊號了——難道我還保不下一個人?」
她刻意放出自信態度,花兒果然被她說動,眨巴著眼睛,淚水漸漸止住,卻猶自還道,「只是,只是……娘娘您如今……這和從前也不能比了……」
她倒是看得清楚,徐循為了鼓舞她,沒奈何只好抬出了柳知恩,「瞧你說的,難道大哥沒了,在宮裡咱們就沒人情在了?別的不說,柳知恩昨日剛回京,我看老娘娘的意思,怕是要捧他上位管東廠……就算六尚都是勢利眼,有這頂保護傘在,你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
花兒頓時一驚,她滿是淚水的迷濛大眼睜得大大的,「柳爺——柳爺回來了?」
徐循『欣然』道,「這還有假麼?昨日進京,直接到馮恩那報道,老娘娘都已經知道了……唉,這些事,和你說也說不明白。」
自花兒一哭,屋內幾個宮女漸漸都退出去了,倒是趙嬤嬤、孫嬤嬤正巧進來服侍請安,此時都在一旁默默站著,聽徐循一說,兩人也是難掩驚容,尤其趙嬤嬤,更是欲言又止。倒不比孫嬤嬤心裡沒猜疑,衝口而出問道,「當年他不是因為犯了事,才去的南京麼,怎麼如今且又回來了?——這,是誰讓他回來的呢?」
這是觸到了她的痛處,徐循面色一沉,黯然搖頭道,「說是大哥……不過,此事我也還有些疑竇,正要尋人去問馬十呢——趙倫來了沒有?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誰知趙倫今日竟沒按時進來——活像是一個個今早都有事似的,也不知去哪兒忙活了。此事徐循又雅不欲交給他人,只好耐著性子等他。還好,知道柳知恩回京後,花兒的情緒是徹底被安撫了下來,又和沒事人一般,進進出出、忙裡忙外了。
「還在想什麼呢?」見她端完了早飯,又有絲心不在焉,徐循隨口便問了一句。
「奴婢在想……韓女史真是有大智慧。」花兒先說了一句,又道,「也不知坤寧宮那幾個……若是真要殉,能逃脫不能了。」
徐循對前一句話,不置可否,她疑心太后是忘掉韓女史了,畢竟她入宮也是好幾年前的事,否則,明知她是為了不殉葬才不做妃嬪,按老人家那個脾氣……
「安心吧,若連自己的心腹都不保,皇后娘娘日後還怎麼為人做事?」她安撫了花兒幾句,卻也是才知道原來花兒和坤寧宮這幾人還算是有交情,起碼說起來,面上是略帶憂慮——說來也合理,她們處境相似,自然是有些同病相憐了。
能得皇后安排侍寢代孕的,必定是她的心腹,否則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花兒想想,也解了憂色,「若是娘娘不保我,指不定皇后娘娘還不會做聲,如今娘娘既然保了我,皇后娘娘自然也會保她們的。」
這話說得是通透了,卻也大非花兒身份,徐循忍不住道,「你對皇后娘娘……真沒信心。」
花兒笑而不語,片刻後道,「娘娘,奴婢大膽說一句——難道她不是?」
人在做,在看的並不止是天,一樣還有其餘人等。徐循回想皇后多年來的作為,亦無話可回,只好歎道,「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
因惠妃宮裡,也有兩個侍寢過的宮女子,還有袁嬪、焦昭儀等人身邊亦有些這樣的人,也不知命運將是如何,徐循和花兒正商議著此事時,趙倫也到了,眾人忙將他引入來,徐循便道,「一早忙什麼去了?我這有事吩咐你呢。」
趙倫磕過頭,行了一天第一次見面時的大禮,「回娘娘的話,是馬十哥哥昨晚尋奴婢去說話,他昨日在宮外住,遠了些,今日入宮就遲了,請娘娘恕罪。」
馬十?
徐循頓時坐直了身子,「他讓你傳了什麼話?」
趙倫又磕了幾個頭,「娘娘恕罪,馬十哥哥說,此事——」
不用他說完,一群人都走了個精光,趙倫這才低聲道,「馬十哥哥說,召那人進宮的手令,是大年二十九夜裡發出去的,大行皇帝雖然的確讓他入東廠當差,但卻沒說那句話。」
沒有『馮恩老了』,皇帝沒嫌馮恩老。
把柳知恩調入京城,並非真是手頭沒人才了,要用他取代馮恩的位置。
再想到除夕晚上,皇帝說的那句話,徐循心底,猛地咯登了一聲,一時間連話也說不出來,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只能怔怔地坐在當地,反覆地回想著那句柔和的、疲倦的叮囑。
原來他說那句話時,是真的很肯定,即使他死了,她也會過得很好。
原來在他心裡,已經有了一番計劃,在那預想中的十幾年中,將要為她鋪墊醞釀,讓她在他去後,也能過得很好。
原來,在他問她以前,就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就已經接受了她的答案……原來,他是真的對她很好。
好似最壞的預感,已經應驗,再沒有任何辦法挽回,又像是最好的美夢,終於實現,可卻已經是變了味道,少了光輝。徐循心裡,有一樣東西慢慢地升了起來,無比巨大,無比沉重,似乎高昇到了顱頂,幾乎要夾帶著她的五臟六腑破顱而出,又猛然往下一墜,死死地砸在她心上,發出轟然巨響。
原來他是真的對她很好,只是她一直沒有相信……她也從來都沒有接受。
現在她終於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回報。
但他已經死了。
長安雖不遠,無信可傳書,他雖然就躺在乾清宮裡,但卻再也無法對這世間做出任何回應。
他對任何人也許都不算好,但對她卻一直都極為不錯,他傷害過那麼多人,辜負過那麼多人,可卻一直被她辜負,被她傷害。
這事實,她再也無法改變,再也無法彌補。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