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儀近在眼前,柳知恩和馮恩究竟誰去誰留,終究也不能妨礙大局,本來相持不下的太后、皇后,彷彿忽然都得了失憶症一般,再沒提起此事。至於兩人私下都有什麼動作,那就非徐循所能知道了,畢竟,現在她還有點『妾身未明』,在未得尊號之前,若是行動過分囂張,影響也不大好。而且身無職司,貿然聯絡一個理論上要進東廠當差的內侍,即使是她身邊舊人,這也太顯眼了些。而柳知恩自然也不會在這時候上門請安,徒然招惹嫌疑。
然而,他沒有出現,卻並不代表永安宮中人,不會因為他的回歸而興奮,隨著大行皇帝去世,永安宮裡的服侍人,多少都有些驟失依靠的慌亂感。往昔在清寧宮、坤寧宮跟前也能不卑不亢的底氣,已經悄然逝去。——雖然柳知恩的存在肯定無法和皇帝相比,但在此時卻也能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
有這麼一個深有淵源的人物挾著大行皇帝遺命進京,即使沒有空降東廠,直接接管,但有他在,東廠廠公馮恩公公,又和永安宮有一定緣分,永安宮始終不算是毫無人脈。宮中六尚、內侍,也不敢有什麼輕慢。畢竟,東廠是二十四衙門等宦官機構裡唯一一個有權力直接干涉內宮事務的衙門,從文皇帝時起,幾次後宮風波裡,都有東廠或明或暗的身影。說他們能攪動後宮局勢,那是太抬舉了,但要收拾個把兩個女官、內侍,卻也不是什麼太為難的事。在這宮裡,沒犯過宮規的人,終究不多。
大行皇帝還沒出殯,永安宮裡,已經沒有多少人還念叨著他了,反而都是為柳知恩的回歸而興奮雀躍,議論不休。也就是點點還在為死去父親悲傷,但她年紀終究還小,平日裡也不是貼身和皇帝在一處,以徐循來看,只要錢嬤嬤還在,點點的精神,就不會因為哀痛崩潰。大約再過上一兩個月,她也就將把父親這個詞淡化埋藏,頂多偶然想起時悲傷一會,但終究,生活中還是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去歡笑的。
徐循也並不是希望女兒沉浸在悲傷中難以恢復,畢竟人死燈滅,後人如何緬懷,和章皇帝都再也沒有一點關係。只是,想到一個人的影響力居然這麼有限,她便有種難言的空虛。不論身份多尊貴,生前的權勢又有多龐大,一旦死去,就彷彿是被車輪碾進了地裡似的,成千上百個本來還圍著他打轉的人,就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便已經紛紛亂亂地重新找到了步調,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已經將他忘掉,駕駛著宮廷這駕大車,碾過了他,滾滾地向前去。
從前文皇帝、昭皇帝去世時,她亦根本沒有悲傷,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小日子,為了自己的以後打算,可現在輪到章皇帝時,徐循卻依然是不能接受。她並非指責人,只是……只是就不願相信,原來一條生命的消逝,可以如此無足輕重。而生前的權勢和死後的虛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得她更難對他人的淡漠泰然處之。
她沒有將情緒外露的習慣,現在更不會三十多歲了還來傷春悲秋。在這宮裡,悲傷也許會被視為做作——真這麼捨不得,為什麼不跟著一起去了?不,徐循不願和他人分享這份思緒,她明知她們無法和她共鳴。
她依然盡量如常生活,撫慰點點情緒,照顧壯兒起居,順帶著收拾掉自己的大部分顏色衣裳,把能賞人的家居服飾都賞給宮女們,至於不能賞人的部分,那就只能閒置著了。身為寡婦,日後雖然在大禮場合,她的禮服也還是富貴的紅金色,但日常生活裡,卻要丟掉那些輕盈嬌嫩的顏色,從此開始向黑、褐、青等穩重色調靠攏。就連原本富麗堂皇的首飾,如今也要逐漸換了中年人愛用的壽字式樣、人物樓台等等,多用金玉材料。以前的首飾裡,尤其是有石榴等多子好意頭的那些簪環,已不能再用了。
宮女在宮中,是無份例銀子的,偏生使錢的地方又不少,徐循手裡素來大方,按季放賞沒有斷過,如今一批整理出了許多,倒也不局限於身邊近人,有些不名貴的金銀小物,也不論功過,只要是在永安宮服侍的,哪怕是粗使老宮女也一樣有份。畢竟嗣後她可能將要搬到清寧宮裡和皇后共住,卻用不到這麼多人了。其中服侍李婕妤、焦昭儀等人的宮女,勢必是要安排新職司的,這也算是給她們留個念想。——至於別的好東西,那自然是給點點留著了,疼她的爹走得早,也沒留下個一言半語的,徐循也得為女兒打算。
忙忙碌碌地,便到了嗣皇帝登基儀,當天一大早,眾人便全都起身,先打發點點、壯兒換了大衣服,而後全體到清寧宮會合。栓兒在奉天殿、奉先殿等地行禮完畢後,便會過清寧宮給女性長輩們行禮,而後又出去再走一些程序,這之後阿黃、圓圓、點點、壯兒又要拜見皇帝,總之今日大家就是不斷行禮就對了,具體種種禮儀,對成年人來說,自有贊禮官提著,也不消多費心思。
多年來的宮廷生活,已經使得后妃們養成了習慣,私下的利益博弈,絕不會帶到利益場合上來,在今日的登基儀上,所有人都是雍容肅穆,彼此間熙和安樂,絕無絲毫齟齬。栓兒雖然有些緊繃,不過過來給長輩們行禮時,也是有板有眼,看得出來,這些日子的學習,已經足夠讓他把這一套禮儀吃透。
見他身穿全套皇帝服色,形制雖隆重,但奈何身量矮小,終不免有些荒謬,徐循心中,也不知是何感觸,她輕輕地瞥了太后、皇后一眼,亦從她們帶笑的、得體的表情中,瞧出了一絲感慨。
大行皇帝的靈柩,翌日從乾清宮遷出,暫存景山壽皇殿殯宮之中,待到陵寢修建完成,再真正永安大葬,嗣皇帝正式入住乾清宮,自此,帝位傳承塵埃落定,江山的主人,終於再次改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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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即位之前,任何事情都要為這代表了穩定的大事讓步。現在大事終於結束,之前按捺不發的許多博弈,重新又將浮出水面。這一點,亦不是徐循無心過問外事,就能避免得了的。
先和她提起此事的,還不是太后又或是太皇太后那邊的人馬,而是孫嬤嬤。
雖說嗣皇帝登基,但司禮監內,也不過是多了一名王振而已,他年紀輕、資望淺,也沒什麼處理文書的經驗,雖然是領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差事,可說是一步登天地進入了司禮監的權力高層,但現在卻還只是掛個虛銜而已,大部分時間,還都在乾清宮裡陪伴皇帝。畢竟他乃皇帝大伴,而皇帝事實上的養娘羅嬪又已經去世,皇帝對他在情感上還是頗為依戀的。司禮監裡,說話算數的還是當年章皇帝時期的老人,身為王瑾的對食,孫嬤嬤在很多方面的能力,比她的同僚們都要強上幾分。
「就東廠這回事,如今只怕竟是真能成了。」她一邊拾掇著徐循年輕時穿的一件水綠肚兜,一邊和徐循閒磕牙,「——這件料子的確好,若是改改,也可做個手帕子,只是這是您貼身穿的,不如還是收起來為好。」
「嗯,這些內衣都收著好了——也有一多半都沒穿過呢,真是浪費了。」徐循隨口說起另一件事,「對了,仙仙她們留下的體己細軟,如今都怎麼樣了?」
「還放在原處呢,屋子已封了,只怕無人去動。按從前慣例,應當是收回官庫裡,日後再燒炸過,給新人戴用了。」孫嬤嬤又把話題繞了回來,「聽王瑾說,這幾日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都召見了柳知恩問話。太皇太后娘娘還讓他說了不少下西洋的事。」
下過西洋的宦官,什麼時候都是吃香的,作為一生中頂多去過一兩個地方的宮廷女人,對於柳知恩這種去過各種海外勝地,見聞之廣,遠超一般人想像極限的人,簡直是有幾分崇拜。只要是柳知恩的履歷裡有這麼一項,能力就絕不會遭到質疑,不過徐循聽說,倒是有幾分詫異,她抬了抬眉毛,「老娘娘竟如此看重他?」
孫嬤嬤在柳知恩的事上,態度是很審慎的,概因柳知恩南下一事,周圍人對內情幾乎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敢於相問。他走,大家不知道原因,他回來了,大家也還是拿不準原因。徐循說這話,自然是有原因有根據的,但根據在哪裡,卻非孫嬤嬤可以隨意揣測的了。
「似乎是頗為看重,已經令他進東廠做事了,畢竟,他持的是章皇帝的手書嘛。」她回答的語氣也很保守。
這倒是出乎了徐循的意料,在她心裡,阻礙柳知恩上位的,其實除了皇太后以外,應該還有太皇太后才對,尤其是現在,柳知恩應了太皇太后的召見,卻也應了皇太后召見,立場更為模糊不清,難道太皇太后心裡,就不會有什麼憂慮嗎?畢竟,馬十雖然在太皇太后跟前,將章皇帝的來意渲染點明,為柳知恩來京入東廠的意義鍍了一層金,但此事,瞞得過皇太后,卻未必能瞞得過太皇太后。
在皇太后那裡,柳知恩不過是一普通宦官而已,在永安宮服侍時間短淺,雖然當紅得重用,但那是因為背景和能力,未必和徐循有深厚的情誼。在立後風波中,也許是表現出才能,也許是略微得罪了皇帝,遂被打發去南京當差了,去的卻又不是什麼差衙門,而是南京司禮監。皇帝召他回來入東廠,也算是在情理之中,畢竟如此一位功勳赫赫的能宦,就在南京司禮監養老,對人才也是一種浪費,是以從根本上來說,對柳知恩代馮恩,她不會有太大的排斥。
雖然說柳知恩和徐循有淵源,日後也許會暗中照拂,但現在兩人間因栓兒一事,多少也化解了一些心結,再加上根本再沒有利益衝突了,也犯不著互鬥,以她素日的風格,徐循相信她也未必會為了這個由頭,就阻礙柳知恩上位。她要護馮恩,現在有兩條路走,第一,和太皇太后正面衝突,強行護住馮恩,第二,便是給馮恩找個身份更高的職位來養老,起碼是不能掃掉他的面子。不然,功臣遭貶,嗣皇帝面子何在?具體走哪條路,都犯不著和柳知恩做對,說穿了,有章皇帝的手令護身,馬十背書保證,也輪不到她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皇帝又沒讓柳知恩一進去就頂了馮恩,只是進去做事而已,她有什麼立場不許?
倒是太皇太后,提拔柳知恩的顧慮,卻是要深了一層。她之所以放過徐循,在徐循自己來看,有七八成可能,是因為讓她殉葬代價太大了。畢竟無論怎麼說,她都是直接推動了謠言出現,間接導致太皇太后計劃失敗,還有一段時間真以為自己害死了兒子。雖然告訴真相的也是她,但這種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事情,也說不上是什麼恩德,老太皇太后做了這些年的人上人,怎可能還會對她有所感激、改觀?無非是這幾個月來,權力結構正在調整,和三楊合作之初,她也不想直接拂了首輔的面子——畢竟,劉胡琳現在還在東廠被保護著,太醫院的檔庫,也是後宮女眷接觸不到的。內閣手裡,還握著太皇太后的把柄呢。
有此前情在,太皇太后容了她不死,明面上甚至還對她不錯,起碼沒有特別冷淡。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兩人多年來也積累了不少小矛盾,再加上她在重壓之下,還明確表示了不會依附太皇太后。兩人關係,似親實疏,太皇太后又深知柳知恩去南京的原委,若推動這麼一個對徐循忠心耿耿的人上位去取代馮恩,難道太皇太后就不會擔心,她徐循和皇太后再度聯手,將她壓制下來?畢竟,若是能聯合了外廷,內閣、東廠、皇太后一起發力,要壓下本來就不親政的太皇太后,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隨便製造一場風寒,就能讓太皇太后正式隱退養病了。
她可是和太后合作過一次的,難道老人家心裡就沒有顧慮,不怕她們再合作一次?為了把馮恩搬走,老人家願意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寧可日後時時都過不安穩?
徐循心裡,的確是十分不解,她當然也希望柳知恩能進東廠,不然,即使回南京司禮監去,這一個蘿蔔一個坑,就算是職位還在,但他一離開,只怕那面已經是沒了他的位子。不過,在這件事上,她若插手,反而只可能是幫上倒忙,因此雖然也有幾分牽掛,卻也只能道,「太皇太后老娘娘和太后娘娘的事,也不是咱們能多管的,還是先收拾好這些物事吧,改日搬家時,正好都分門別類封存起來,也免得搬家又是一亂。」
「說是搬家,可搬到哪去也都還沒定呢。」孫嬤嬤點頭稱是,花兒端著一匣子寶石進來,聞言倒是嘟囔了一句,「最好還是別跟著太后娘娘住,咱們自己住,寧可地方小些,也清靜。」
寄人籬下,滋味當然不那麼好受。起碼就又得受別人的宮規管著,三不五時,也得過去說說話。徐循笑了笑,「且看吧,若是柳知恩真進了東廠,只怕太后娘娘又未必會安排我在清寧宮住。」
嗣皇帝才剛登基,兩個女性長輩就又拉開了爭鬥的帷幕,徐循想想,都替她們累得慌——過去這一年裡,出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少風波,是凝聚到最近這一個月裡?雖然她也知道,不搶佔住先機,日後就難免處處受制於人,不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精力,也著實是令她有幾分欽佩。她現在除了自己眼前這一點點事,根本沒有心力和興趣去顧及他物。
宮廷依然是很熱鬧的,東宮要裝飾,西宮要修葺,大件傢俱見天地搬進搬出,內閣三楊也開始為皇帝挑選老師,在文華殿開始講學上課。舊人們的細軟遺物,收的收、燒的燒,章皇帝的陵寢在修,春天到了,有春汛、春耕,皇帝要親耕,太后、太皇太后也要親蠶,還有上尊號儀,太皇太后現在重新掌握了宮務,靜慈仙師便又出山幫著打理,一切似乎都沒有變,人還是這些人——比從前還更少了,關係也還似乎和以前一樣,太皇太后佔據了輩分的優勢,隨時都可以祭出靜慈仙師來噁心太后,太后除了忍,在這種事上,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應對。
章皇帝的名號,越來越少人提起,徐循曾細心計算,當章皇帝去世滿三十天時,這一天她再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過他的名號。
孝滿二十七天,諸大臣和嗣皇帝一起除服,點點、壯兒也不再穿著麻布孝服,而是改穿顏色素淡的家常衣裳,頭上用銀飾。宮女們亦是一樣處理,雖然還沒有人公然穿紅著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服飾上的自我約束,也只會越來越鬆弛。
去世滿三十二天時,點點也露出了笑臉,她拉著壯兒,去御花園裡逛了一圈,採了好幾朵鮮花回來,放在屋子裡清供。
「春天來啦!」徐循無意間聽她和錢嬤嬤說,稚嫩的語氣,很是滿足。
是啊,春天來了,春意如洪水一擁而上,迫不及待地帶走了所有冬日殘餘,徐循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覺到時間的龐大,它是如此迅疾地往前奔流,夾帶著無數泥沙,強硬轟擊,連記憶一起,一時一刻,一旦過去,便永不復回。
章皇帝去世滿三十四天時,徐循偶然間聽到了兩位小宮女在談笑,她們還穿著素服,但卻沒有什麼禮法,能阻擋兩個小姑娘快活地走在剛綻開的花骨朵跟前,為著什麼——或者什麼也不為,就只因為想笑而笑。
她沒有出面制止,更不曾黯然神傷,只是走了開去。
三個月以後,東西宮各色物事修葺擺設完畢,徐循的住處,也決定了下來。太皇太后藉著搬家的功夫,將原本的清寧宮北向一座五進偏殿——本來是文廟貴妃養老安居的所在,連著周圍的一些山水花園,單圈了出來,新闢為清安宮,令徐循在此宮居住,方便撫養皇子皇女。
估計是也覺得住在一處有些不便,太后對此,並未多反對些什麼,終究是默然接受了下來。徐循就更不會多加置喙了,一行人花了兩三天的功夫,各自搬遷到了新住處,當日裡少不得又是人來人往,好一番嘈雜。
等到一切都安頓下來時,靜慈仙師來看徐循,她呵呵笑,「從此以後,來往又方便得多了。」
長安宮和清寧宮可說是近在咫尺,兩人來往,直接走路都可以,不必和以前一樣,又要坐轎子,又要過幾道牆。徐循點頭道,「少不得要上門討茶吃,說不得,還要與你談玄論道一番。」
「你從來不信這些個的,怎麼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仙師抬了抬眉毛。
「連著見了幾番生死,總是有些感觸。」徐循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仙師跟前,也說了實話。「從前覺得,若是死後還有魂兒,還有黃泉地府,還和他們說的一樣,事死如事生……那我倒寧願人死燈滅,什麼都沒有了。可現在,也許因為我沒有跟著一道去,卻又很難接受人死了以後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總盼著,也許還有再見面的一日。」
「那你是信錯了,咱們道教講究的是肉身成聖、白日飛昇,以此身為筏,渡無邊苦海。」畢竟當了幾年的女冠,仙師說起來,還是有眉有眼的。「要信轉世一說,日後再見,那也許得信佛吧——不過,話說回來了,道教長生,用的是丹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瞧章皇帝最後把自己吃成什麼樣,你便曉得這道,到底是能信不能信了。」
丹道那就是要煉丹服用了,從太祖皇帝起,到如今算來五代皇帝,沒有一個不是篤信道教的,就徐循知道,感覺上服丹服得病情惡化的就有文皇帝、昭皇帝和章皇帝,她不禁搖頭歎道,「罷了罷了,被你這一說,我倒寧可是還不信了。」
仙師唇邊,露出一絲不屑微笑,「無邊富貴不夠,還要求個長生不老,也難怪連續三代都吃得猝死……嘿,也許人當了皇帝以後,就會變蠢,從前不信的事情,忽然間也會就改了主意,深信不疑了。」
反正徐循是很難想像為什麼有人相信服丹能長生的,倒覺得丹能移性,危害絕不在小。她正要說話時,忽然太皇太后又有請兩人過去,兩人便忙都收拾了,一道上了轎子,過去東宮。
到了當地,卻見太后也在,太皇太后手邊,放了好些精緻的盒子,見兩人來了,便道,「這陣子都快忙忘了——章皇帝的遺物,該送去陪葬的也已經收起來了,該燒的也燒了,餘下一些貼身之物,你們各自收了,回去留做個念想吧。」
說著,便一一打開盒子,果然也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有章皇帝的衣物、印章,還有常用的文具,喜愛的小物件,甚而還有他的一些詩畫。按宮裡規矩,新皇登基以後,乾清宮除了大傢俱和大件擺設以外,裡外都要換上新陳設,舊物除了給皇帝陪葬以外,幾乎都是燒掉。這些東西,也就是皇帝在這世上裡最後的遺存了。
這裡坐著的幾個女人,幾乎在物質上都一無所求,只是彼此關係都有些尷尬,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還是太后說道,「就這麼些東西,都眼看得見的,也別謙讓了,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吧。」
徐循看去,幾乎都是她認識的東西,從皇帝常放在手裡揉弄的核桃,到他平時常塞在懷裡的一個紫竹包金蛐蛐筒,倒是衣物等,因皇帝衣服實在太多,很少有一套衣服穿幾次的情況,只有一套貼身的松江細棉布裡衣,是他穿過數次的,因覺得穿舊了更軟和舒服,特地囑咐了沒有汰換,便道,「壯兒點點都小,我便不客氣了,這方端硯,大哥閒來寫條幅,畫水墨時常用的,就給了壯兒。那個硃砂盒子和毛筆,倒正好給栓兒,也算是各得傳承。點點這裡,我就取個蛐蛐筒好了。」
太皇太后不由露出微笑,語氣也暖和了一些,也不計較徐循失口喚了皇帝小名,「點點就是喜歡斗蛐蛐,這一點隨了爹,我記得才四歲的時候,就懂得看了。每到秋後,就惦記著和我說到乾清宮看她爹斗蛐蛐兒。」
至於文房四寶的分配,自是得體,硃砂紅筆是皇帝處理奏折時批紅用的,壯兒自不能得,取了父親閒來無事潑墨為畫所用的端硯,亦是得了其才情所在,有她開了個頭,太后也給圓圓挑了一套雙陸棋,又對仙師道,「記得上回看阿黃一幅畫不錯,幾個兒女裡,也就是她繼承大哥的畫才,我們圓圓在這點上,不如姐姐。」
她也算是說到做到,如今對仙師,雖不是滿面賠笑,慇勤得沒了尊嚴,但也時常善意地搭幾句話,並不復從前的冷淡。不過,這話說得又有點妙,畢竟,她可是毫無所覺地被阿黃坑了一次。
仙師面上絲毫未露異狀,只是眼神有些漣漪,她點了點頭,「我也想著為她挑一幅畫,就是不知挑這《歲寒三友圖》好呢,還是挑這幅老鼠畫兒好。」
太后撲哧一聲,笑出聲了,就連太皇太后都被逗樂,「大郎——章皇帝就是這個怪癖,特別愛畫老鼠,這一副咬荔枝的我看著就特喜歡,活靈活現、大口貪食,真像是老鼠的樣兒。」
「老鼠可不吃荔枝。」徐循笑著說,「終究是沒見過真正的家鼠,只憑著籠子裡關著的錦鼠來畫罷了。」
太皇太后說了老鼠畫兒好,仙師自然不會再挑走了,她為女兒挑了《歲寒三友圖》,「風泉兩部樂、松竹三益友,為人處事,當學這歲寒三友,忠貞清潔,這一副給孩子留著吧。」
身為皇帝身邊近人,一些跟隨他時間長久的玩物,三人都是有印象的,其中有幾樣,更是太皇太后親手賞下,此時話匣子漸漸打開,說著章皇帝當年的趣事,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利益衝突、恩怨糾葛,似乎都淡化在時空之外,只在這片刻間,氣氛是和樂而溫馨的,淡淡的懷念,隨著章皇帝的遺澤一道,被送到了每個人手上。到底由誰來拿什麼,卻已經不重要了。
除了給點點和壯兒的念想,徐循又挑了一卷先帝寫過的條幅,餘下還有些零碎,大家一道分分,很快也就都尋到了去處。末了還有一個七巧盒,也是皇帝在南內、西苑出遊時常用的,原本是一個盒子,需要的時候,盒子一開一併,腿一支,文房四寶取了出來,機關開合之間,頃刻便是一張小小的桌子,也方便他遊獵時忽然詩興大發,可以現場揮毫。
徐循隨侍先帝多年,不知多少次倚在桌子邊上為他磨墨,如今見到這盒子,也覺親切,撫著盒面道,「除了大哥身邊幾個近人以外,只怕餘者也很難將它還原了。這張桌子別有機巧,和一般的便桌也不一樣。——他做的《上林春色》,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就的。」
除了太后以外,太皇太后、仙師,均是面露迷惘,該因先帝詩才比起畫才,不算是多麼出眾,後宮中也很少有流傳他的筆墨,不是特別留心,又或適逢其會者,很難留心到他做過的所有詩詞。
「山際雲開曉色,林間鳥弄春音。物意皆含春意,天心允合吾心。」太后輕輕地念了一句,忽然又歎了口氣,「我倒是想到了另一首詩,也是這個模子。」
她未再說下去,只道,「既然你同這桌子最熟悉,便分了給你吧,這亦是有緣了。」
見餘下兩人均無異議,徐循也不矯情謙讓,便應了下來,自然有人上來捧著這些紀念品分送回宮,三人又侍奉了太后一會,見太后思子含悲,精神不振,便起身告辭。
外頭淅淅瀝瀝,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春雨,三人都沒要宮女服侍,自己打了傘在殿宇中穿行,從人們自然亦不敢喧嘩,氣氛靜謐得就像是行走在夢裡。
「是了。」走了數步,太后忽然道,「還沒和你說罷,太妃,柳知恩的差遣,已經定下來了。」
徐循神色微動,「果然?」
「嗯,」太后淡然點了點頭,「大哥週年祭以後,他會接替馮恩,掌管東廠。」
算來,也有將近一年的功夫讓他準備接手,以柳知恩的能力,當是可以勝任,徐循也並未代他謙遜什麼——他們現在已不是這種關係了——只是單純疑問道,「馮恩立了大功,卻被投閒置散,會否有礙物議、影響風氣?」
馮恩的去留,並不在於東廠的權柄,而是太皇太后在宮中權威的體現,很多事就是這麼奇怪,如果所有人都不把太皇太后當回事,外廷也就不會受她的影響,可若是內廷對她尊重得不得了,把她的體面,放在了皇帝的權威之上,那麼外廷對她的態度,不期然也就會嚴整很多。
「他會去內十二庫,尤其是內藏庫總管庫藏。」太后道,「領司禮監提督太監銜。」
這是一個內侍所能擁有的最高職位了,可以說隱隱便是眾內宦之首,原本這稱號,是屬於范弘的,其受恩寵程度之深,甚至得到過免死詔書,徐循不由追問,「那,范弘呢——」
「范弘去督造山陵,回來還入司禮監,領掌印太監職,照舊管事。」太后歎了口氣,「這一入一出,也算是全了所有人的體面了。」
徐循也是微微頷首——此對范弘來說,雖然有些無妄之災的味道,但內廷人事就是如此,要緊的不在頭銜,而在職權。再說,以馮恩擁立之功來講,他得個司禮監提督太監的位置,當之無愧,誰也不能說什麼。就是日後栓兒長大懂事,要再加封,那也都是應該,沒有他在關鍵時刻頂的那一下,太皇太后心意如何,還不好說呢。
原以為為了這件事,太后和太皇太后之間又要爭個頭破血流、不死不休,不料沉寂了幾個月,居然是這樣的結局,雙方各退一步,反而都很滿意,還讓她中間能得些利。饒是徐循也有些詫異,這和她對兩人的印象,的確很不相符,她不免側過身子,抬起傘緣,望了太后一眼。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疑惑,太后輕輕地苦笑了一聲,倒是坦然道,「老娘娘畢竟是太皇太后,掃她的面子,不等於是掃內廷的面子?」
太后今年還很年輕,如果栓兒也和爹一樣短命的話,她大有希望活成太皇太后,自然也不會希望太皇太后的地位,在她手上被掃跌下來。徐循只沒想到她居然會懂得這個道理,看來,太后的心態,在過去的幾個月內,到底也發生了許多轉變。
仔細一想,倒也是釋然,若說皇后還只是家庭主婦一流,無能參政,在皇帝幼小,太皇太后年老的情況下,太后已可算是政治人物了。一旦太皇太后老病無法理事,那肯定就要由她來頂上當家作主,在這樣的情勢下,從前那一套,已經不再適用。
「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的讚揚的確是真心實意,「如今的內廷,還是得以和為貴啊。」
政治和家庭不同,家庭就這麼大地兒,這麼點權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可政治人物之間,從來也沒有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朋友,決定他們行動的根本動力,只有各自的利益。徐循隨侍先帝這些年,聽他嘮叨起朝廷裡的事,留下的便是這般印象。太皇太后和太后之間,矛盾當然有,但亦有共同的利益,能放下彼此恩怨,有限度的合作,在未來十年內,宮廷中應當不會有什麼大的爭鬥了。
至於栓兒長大以後,迎娶了新人進門以後,幾代婆媳后妃之間,會否再起風雲——那也是下一代的事,頂多牽扯到太皇太后、太后,和她卻不會有什麼太大的關聯了。
晉陞為太妃,無異於再世為人,從今往後,她的生活基調會有極大的改變。沒有了先帝帶來的榮寵和權力,也就沒了他帶來的危機和妒忌。一直懸在頭頂的殉葬,再也不會是威脅,只要不做出極為悖逆的大事,沒有哪個嗣皇帝,會對付先帝的妃嬪,她終於安全了,生平第一次,她能一眼看到人生的盡頭。
——那是一條坦途,有著她嚮往的全部,與世無爭、清靜無為、撫育子女,在宇內最強大的國度、最繁盛的城市、最宏偉的建築群裡,享受著這近乎無窮的國力,帶給她的榮華富貴……
大臣要年屆七十,才能乞骸骨,而她何其有幸?連七十歲的一半也不到,便已經退休。兜兜轉轉、跌宕起伏間,她有了曾經只能在夢裡想像,已經放棄去尋求的一切。
只是她卻再也無法為了這些感到喜悅,原來人生走到每一步,真有每一步的煩惱,徐循想,十年前,我又何曾想得到現在?
沉默間,三人已經是先後跨出了東宮門扉,三架乘輿,在階下不遠處依次等候,太后走下台階,卻又回過身來,望著東宮匾額,面現幾分迷惘。
「十年前,這裡還不叫仁壽宮呢。」她輕輕地說。
是啊,十年前,此處還是太子的居所,這三個女人,都曾在這裡居住過短暫的時間。那時候,東宮又要比現在熱鬧得多,如今回頭看,只覺得為了那些雞毛蒜皮而發的勾心鬥角,和後來的風風雨雨相比,簡直透了幾分天真的可愛。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太后的聲音,說到一半,終是慢慢地淡了去,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待到遊魂重來一日,是否亦會欲尋陳跡都迷?」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章皇帝終究沒有等到『今日重來白首』的一天,這一輩子,他再也沒有回去江南。
仙師未曾經過選秀,怕是不知此語出處,她在一旁輕輕地歎了口氣,「如今就餘下三人了。」
「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太后出了一口氣,忽然似是想開個玩笑,瞅了徐循一眼,有幾分打趣地道。
「不錯,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仙師卻是看了看太后,語中似有深意。
雖說以昔年情勢,一旦皇帝去世,孫貴妃殉葬是鐵板釘釘的事,但這還是仙師第一次正面承認,她當年有這樣的心思。太后微微一怔,咀嚼了一會,方笑道,「是啊,終究是多餘了我一人。」
「也算是不枉你一番辛苦。」許是觸景生情,想到往事,仙師語氣,有少少鋒銳。
太后還未回話,徐循回過神來,忙緩和氣氛,「罷了,好歹,你也從來不必擔心會死。」
即使失勢,曾經正妻身份,也保證她和殉葬無緣,在此刻,仙師同兩個妃嬪出身的女眷,似乎又有了天然的隔閡。太后緩了神色,亦有幾分惆悵,「是啊,起碼,我們都活下來了。」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
三人立於階下,回望層疊天闕,微風吹過,捲起細雨,整座宮城在這一剎那,似乎凝固在了時光裡。
後一月,上太皇太后尊號儀、上皇太后尊號儀、上皇貴太妃尊號儀依次舉行,徐循身為皇貴妃的生涯,正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