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散

一轉眼便是一年過去,深秋寒風,又一次吹遍了宮闈,宮中也開始了過冬的準備。整修宮閣、重燃煙道,乃至預備每年冬日送到后妃們手裡的炭火,都是慣常的工作,不過,因為今年六尚中最重要的尚宮局換了尚宮,主事者也不免多添了幾分小心,幾乎是耳提面命地將這幾樁差事辦好了,過來請安時,還忐忑不安地請問著太后、太妃,「兩位娘娘,今年翻修以後,可有不稱意的地方?」

皇帝親政,為表孝心,首先做的就是為清寧宮、清安宮翻修宮殿,儘管乾清宮已經有八九年沒有翻修,殿頭的彩繪泥金都有些脫落,皇帝卻未曾提起修葺的事情,反倒是太后、太妃的居所,被裝點一新,順帶著將建築上一些小毛病也都給修整了,今年的暖閣就特別的暖,才只是燒了隆冬時不到一半的柴火,屋內就熱得連棉襖都穿不住了。太后點了點頭,不掩嘉許之色,「都很好,辛苦皇后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皇帝親政以後,太后並沒有繼續秉持宮中大權的意思,而是示意皇后接過六宮細務,自己在清寧宮中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退休生活,這種對於朝政毫不眷戀,說放權就放權的灑脫,也在朝中博得了不少讚譽,一時間是賢名大盛。皇帝做得也不遜色,翻修了兩宮以後,又加封太后、太妃娘家親眷,種種孝悌之舉,也是為他掙來了不少肉麻的吹捧。再加上他對首輔西楊大人尊重非常,這初初親政的一年,皇帝的名聲還是非常不錯的,甚至比他未親政時所得的評價更高——雖說是因為原本的評價確實低了點,但能有這樣的成績,也很難得了。

雖然瓦剌的氣焰,一日比一日高,邊境的麻煩事也一日比一日多,但那畢竟是疥蘚之疾,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太后退回到原本該在的位置上以後,也大感比從前鬆快多了,她如今是宮中至尊,又不涉朝政,朝臣那裡傳來的當然都是阿諛奉承的好話,就連皇帝也得晨昏定省,閒暇時和來請安的后妃說說閒話,再召娘家親戚、出嫁的女兒進宮見見面,每日也不會閒得發慌,就連這些年來一直磕磕絆絆的健康,現在都是轉好,紅光滿面精神抖擻,早晚在小花園裡繞圈的勁兒,看著簡直能往一百歲活去。

不過,今日她卻沒什麼歡容,因為皇后孝心而來的和顏悅色,也就是一會兒,便被憂色取代了,太后沒搭理皇后,而是衝著下首的貴太妃說了一句,「可曾聽說了今早送來的消息?」

太后的日子過得悠閒,貴太妃的生活質量也差不到哪去,她曾秉政兩年,在當時當然受到不小的限制,可以說是被敲打著過來的也一點不誇張,但當皇帝親政以後,這謙虛自抑、謹慎韜晦的精神,也和太后一樣,受到了朝臣的大力褒揚。雖然沒有明說緣由,但當天子以頗受貴太妃教誨緣由,給徐家提升了俸祿以後,這樣的聲音也就多了起來。就連宮妃們,對太后是尊重,可對太妃卻也不冷落,三不五時都要過去問問安,包括太后都是時常將她接來說話——甚而有時自己就閒步去清安宮坐坐,反正兩宮距離近。相扶相持了這些年,從前做后妃時留下的怨恨,留存下來的已經不多了,更重要的還是這些年同舟共濟的情誼。

「還未曾聽說。」貴太妃搖了搖頭,眉峰也聚攏起來。「是順德那裡的信嗎?」

自從皇后入宮、皇帝親政以後,皇帝這批子女的小名兒就徹底退出了舞台,在皇后跟前,連阿黃都是以封號順德來稱呼了。

太后點了點頭,神色也有幾分抑鬱,「今早長公主府來送了信……現在還不敢告訴長安宮那裡。」

「還是別說的好。」貴太妃也是搖了搖頭,「胡姐姐聽說了,一著急,就更不會好了。」

太后點了點頭,扭頭又吩咐皇后,「我們老人,去探視也就罷了,你可別為了孝心進長安宮問安——那是會過人的疫病,可不是玩的,連那些妃子們,都不讓她們去長安宮。」

「是。」皇后不敢多說什麼,低眉順眼地就應了下來——其實,為怕太后忌諱,后妃們幾乎是從來不進長安宮打擾胡仙師清修。

「從去年到今年,一連流行了好幾波疫情,前幾波都躲過去了,還以為能平安無事呢,沒想到最後一波反倒是十個病了九個。」貴太妃歎了口氣,「不過胡姐姐都撐到這時候了,也許就能撐過去了也未必。」

她這麼說也是有道理的,上個月京裡流行的傷寒,宮裡有數人染上了,其中病情最重的是剛被封妃的田氏,根本還沒臨幸就重病去了,其次是幾名宮女,如今倒是都漸漸痊癒,病到現在,熬不過去的幾乎都已經死了,即使不死,也就是和順德長公主般,拖日子而已,胡仙師病情一直是時好時壞,還算是有希望的,她還不知道女兒已經得病的事,知道自己得的是疫病,口口聲聲便是不要女兒探視,所以到現在兩邊也都還阻隔著消息。順德長公主不著調母親病了,胡仙師也不知道長公主府裡的事。

今早長公主府裡送來的消息,就是長公主只怕已經有下世的徵兆了——從昨晚開始,排出來的都是血尿,吃什麼吐什麼,御醫也是束手無策。太后當即就遣人告訴了天子,相信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天子也會下令給長公主府加食邑,長公主兩個兒女加官,有沖喜的意思,也有讓長公主能夠放心上路的意思。皇后來請安時,卻還不知此事,此時聽太后說起,也是凝眉長歎,一陣黯然。「兒女還小呢,和駙馬又是天作之合……」

她年歲還小,心腸又好,待長輩一片純孝,御下的才能雖然差了幾分,但在從小的教育,以及身邊女官的幫助下,也算是把宮中諸事處理得井井有條,相信歷練幾年以後,只會更為老成。——不過眼下終究還是年輕了些,雖然和順德長公主也就是見過幾面,但聽說她快不行了,依然是淚光盈盈,大有傷心之態。

年輕人未經過多少生死,遇到這樣的事難免都勾動情腸。可太后、貴太妃入宮這些年來,經過多少事情?早已經是心如止水,遠的不說,就是近的,太皇太后去世時,貴太妃都是古井不波,沒有半點漣漪——是真正不覺得爽快也不覺得惋惜,彷彿看一朵花開花謝一般自然。如今也再難做什麼兒女之態,為順德長公主的去世大發傷春悲秋之歎——這輩子,她實在是見過太多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突然地消逝,留下一個突兀的斷章,別說兒女,甚至連遺言都未來得及交代。這種命運跟前的無力感,她是早習慣了。

「雖說你孝心可嘉,但眼下畢竟疫病也不算完全過去,還是少出門為好。」她想著便叮囑皇后,「連著諸妃子,無事也呆在宮中,別出來走動了。那些內侍們,也別每日都出宮去,外頭肯定病患是要比宮裡更多……」

正說著此事,見皇后臉色有幾分有異,徐循一頓,「怎麼了?可是有話要說?」

皇后小心翼翼地說,「方纔過來前,在宮門處遇見了陛下身邊的小內侍,聽他說……陛下是又出宮去了。」

親政以來,皇帝閒時就很喜歡出宮,他自幼就是太子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幾乎從未出過宮闈,後來登基為帝,也無人敢於帶他出宮玩耍,現在自己當家了,三不五時就要出宮半日,有時到晚方回。連郕王都被他拉著出宮冶遊過好幾次,還好,據郕王回宮說起,也不是往那等煙花之地鑽,只是更偏於體察民情、觀察百業,還有去碼頭看行船,去商舖裡買東西的。這也算是瞭解世情的一種,因此即使是閣臣,也就是旁敲側擊幾句,都並未多說什麼。

不過眼下疫病未平就貿然外出,是有些莽撞了,徐循聽說,怔了一怔,便拿眼去看太后。

太后倒是行若無事,不過淡淡一笑,「皇帝行事,自有分寸,你也不必多擔心了。想必此去是不會在街面多加逗留的。」

自從皇帝接過大政以後,太后的態度與其說是放權利索,倒不如說是不聞不問。皇帝初初秉政,有時不免有些細節上的疏失,此時正是太后提點教導的時機,但太后卻從未說過皇帝一句不是,今日皇帝疫病未平就出宮遊玩,太后還是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皇后倒也習慣了太后做法,聞言歉然一笑,「媳婦也就是白擔心,想來,陛下自然是有分寸的。」

太后都如此說了,皇后絕對也不會直言勸諫什麼,她並不是這樣的性子——縱使這半年來,後宮中萬氏、周氏都十分得寵,但她也未曾擺過什麼正宮娘娘的威風,雖然免不得明裡暗裡受些淡淡的委屈,但也是因此,和皇帝感情亦是極好,並未受到冷落。

因為順德長公主的消息,宮中的氣氛一直都沒好起來,皇后又坐了坐,也便告辭而去。貴太妃待她走了,方才說道,「皇帝此時還要出宮,難道不知疫病未完,並不適宜嗎?聽姐姐意思,難道他在宮外是養了私宅?——不至於這麼沒出息吧?」

萬乘之君,要什麼女人沒有,宮外養私宅,簡直就是笑話,皇帝雖然年少慕少艾,在宮中所幸不少,但應該也不是這麼好色的性子。

太后搖了搖頭,也露出一絲諷笑,「也不至於如此……他應該是去王振那裡。」

貴太妃頓時高高地挑起了眉毛,「王振?」

「親政第二個月就去了,從此以後,政事上遇到煩難,總要過去一次兩次。」太后淡淡地說,「我倒是早知道了,怕你心煩,也就沒說。」

聽她語氣,是並不打算去管了,貴太妃有些費解,也不旁敲側擊,「當日在仁壽宮中,先太皇太后遺詔,是有些過火,但那是老人家的意思……依我看來,這一年多,皇帝對姐姐還是很尊敬的——還記得當日遺詔一頒布,他也立刻就來清寧宮拜見了不是?」

「又何止如此,要說尊重,也還有許多事情,我都舉得出來。」太后明顯不欲多談,望了貴太妃一眼,又低低地歎了口氣,「只是他這麼做是何用意,我也清楚,此子忍耐多年,正是一朝得勢、隨心所欲的時候,我就是說了,他又能聽我的嗎?倒不如不討這個沒趣得好。」

她又嘿了一聲,「我不說,他多去王振那裡幾次,自己也就知道收斂了——王振當日出宮是忤逆兩宮之罪,宮中誰人不知?要接回來就是落我的面子,他也未必會做到這一步。嘿嘿,若是我說了……」

若是太后說了一句,皇帝也許便反而非要把王振弄進宮裡來了。貴太妃也是深悉皇帝性子,聞言不覺詫異,反而釋然——過去一年間,皇帝的表現,實在是和她印象中的不符,聽了太后這一番話,才覺得合理。

「他現在倒也正是用人之際。」貴太妃道,「本以為能和西楊好聚好散——八月出宮就是四五次,九月鬧病沒出宮,這才十月末而已,又出去了……看來,畢竟是難以忍耐。」

「能忍一年,倒算他長進了。」太后淡然道,「皇帝自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是苦出來的,如今正是好時候要來了,又怎會容許旁人礙著他行快意事?——不過,這話也不必提了,橫豎按祖訓,你我不能干涉政事……」

說到這句話時,到底是忍不住流露出了深深的恨意,她調整了一下語氣,方才冷笑續道,「你和我只站干岸看好戲吧,反正,這把火可燒不到我們身上。」

貴太妃呵了一聲,搖頭道,「朝堂上的事,我是連戲都不想看了,現在就是憂心著胡姐姐……順德這一去,只怕胡姐姐就是挺過來了,知道真相以後,也難再堅持多久……」

不論是她還是太后,經過這些風風雨雨,也都算得上是世事洞明。她們二人的預測,都沒有大錯:當晚,順德長公主病逝,此事為胡仙師無意間所知,仙師病情,當晚就立刻轉重,也不過多堅持了一個月,一樣撒手人寰。

到了第二年開春,西楊之子在鄉里累殺十數人的大案,也擺到了檯面上,儘管百官回護,但受此不肖子弟牽連,首輔亦是只能黯然告老還鄉,南楊大人經過近二十年時間,終於熬到了首輔位置上,只是他素來寡言少語,能力亦不足以懾服百官,威望不足、年事已高,和西楊大人的強勢,卻是再不可同日而語。風光了十年之久的內閣,至此也是風流雲散,再不復往日的輝煌。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