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媳

「清寧宮那裡,還沒有消息嗎?」

身為天子,皇帝若是願意,從早到晚都能忙個不停,起碼每日不到四更就要起床準備早朝,這一點是雷打不動迴避不了的職責,皇帝沖齡繼承大統,這些年來也不知上過了多少次早朝,昔年諸宮秉政,皇帝聽聞政事的場合頗為有限,倒是把朝會看得很重。只是親政以後,便漸漸覺得朝會只是流於形式,真正的政事只能在文華殿中和內閣商議共決,因此上朝的熱情有所減低,近日來多是三五日上朝一次。不過,每月朔望大朝,卻是不敢耽擱了。今日一大早便起了身,向著殿中坐了,受了群臣的朝拜後,象徵性地處決了八件事——多年下來,這已經是延為定例,朝會上稟報的都是經過挑選的八件朝事,朝臣怎麼稟報,皇帝怎麼回答都已經有了定制。回殿後換了常服,他便又往文華殿真正地處理起了國家政務。

文華殿距離內閣不遠,在這裡看奏疏,有什麼疑問立刻就能和內閣群臣商議,不過皇帝對此興致也並非很高,如今朝中沒個能臣,滿座均是尸位素餐之輩,他親政之初,心中本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只是搬弄走了壓在頭頂的幾座大山以後,這才發覺,被三楊連續壓在頭頂十年,朝中新一代的人才,竟是沒一個成長起來,無一人堪用。

章皇帝年間強盛的國勢,不過十年時間,已經敗壞至瓦剌頻頻叩關的地步,朝中偏無一人可用。三楊誤國,何至於是?不過是先後幾次風波,也足以讓皇帝看清如今朝中諸臣的面孔:自己即位之初,老臣當朝,萬事求穩,朝中氣氛是暮氣沉沉,如此經年累月下來,朝臣們已經養成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思想,反正按部就班往上打磨資歷也就是了,那些個銳意進取的年輕臣子,在朝中壓根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親政四五年,不過是選取了兩任進士,要等這些年輕人成長起來,還不知要有多久,皇帝的熱情在五年後也漸漸消褪了下去。說實話,現在朝廷面臨的問題,是否一兩個人才來就能扭轉得了的,他心中也著實是沒底。

朝廷沒有錢,這就是最大也最緊迫的問題,用錢的地方每年都在增多,稅卻只有這麼一點。過去五年間,打發瓦剌所用錢財,已經是往年的十多倍。原本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的銀庫,現在更像是有個永遠都不會好的傷口。瓦剌每年都多次派人入貢,次次人數都比以前更多,使團成員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殊無入朝恭謹,到了京城,還要以人頭計算賞錢,以遠遠超過市價的回賜,買下瓦剌進貢的馬匹。這樣的風氣就是在三楊秉政期間培養起來的,蠻夷的胃口只會越來越大,現在三楊倒好,拍拍屁股流芳百世去了,留下來的問題還不是要他來解決?不給朝廷培養人才,不防微杜漸,將禍患消弭於萌芽中,還說得上是什麼能臣?

要不是隱約看到了朝政上的問題,皇帝也不會這麼急於親政。對於祖母當年不垂簾聽政的決定,他是有些感謝的,可這感謝之餘也不免有些埋怨,太后、太妃兩人雖然也有一定的見識,但被內閣限制得非常死,名不正言不順,沒有臨朝稱制,朝臣心裡就是不把你當回事。唯有盡快大婚親政,才能扭轉這暮氣沉沉的局面——

不過,皇帝當時畢竟也還是太年輕了點,很多事情也是想得太過簡單了。雖說對人心不算完全沒有認識,但終究還是聽信了老師們教導的那些道理,以為自己以天子身份接掌朝政,會比太后更順利一些,誰知道親政了幾年,這才明白一個道理:官員糊弄起人來,是永遠都不會管頭頂到底是皇帝還是太后的。

太后一介女子,可欺,他剛親政時不過十五歲,不過黃口小兒,更是可欺。在一般人家,這個年紀只怕連秀才還沒考中呢,皇帝自己也並非天縱之才,受這些宦海沉浮了數十年,勾心鬥角第一流,辦事第九流的文臣相欺,又算得了什麼?

四年了,吃了多少的暗虧,多少好心又辦了壞事。少年人的輕浮,已然漸漸被磨去,雄心壯志也是十不存一。良君也要有良臣啊,舉朝上下都在混日子,他有心又能怎麼辦?

自怨自艾的心情,每回上朝之後都會泛上,往往從文華殿回乾清宮時,是皇帝一天內心情最不好的時候,今日聽說清寧宮還未來人,皇帝的臉色更沉了幾分,驚得內侍們一聲也不敢做,原本還想建議喚周妃過來陪伴的,此時也無人敢於開口了。

皇帝現在也沒有親近妃嬪的心思,他心裡正有氣呢。

少年親政,心裡不是沒有發虛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行差踏錯,鬧過笑話。一般的父母,在孩子剛出去做事的時候,還不得諄諄叮囑些做人的道理?唯獨太后,自打將大政奉還,對內廷、外廷的事就再沒了隻言片語,不論自己怎麼鬧騰,清寧宮都是一概不聞不問,彷彿壓根都不知道。

頭一年他剛親政,心思正熱,也不希望有人指手畫腳,心中倒暗自覺得太后頗為識趣,可越往後,心裡就越不得勁,有點不信邪——立萬氏為宸妃時,他也是鉚足了勁兒,心裡就想著:若是太后發話,他又該怎麼往回頂。

可清寧宮那裡依然是裝聾作啞,對於他偏寵萬氏的做法,彷彿壓根都沒有意見,小皇帝滿肚子的話都被憋在了肚子裡,那股勁兒使大了然後又猛地落空的感覺,實在是憋屈難受,憋屈得他直接就把計劃提前,把羅妃的封號給提了上去。順帶著把王振給叫進宮中,也算是噁心噁心太后。

這回總該有聲音了吧?這明擺著是要為羅妃正名鋪路了,太后是以子封後,她就真不怕自己做出為父親廢後的事情?

陰沉地瞥了瞥眼前的奏疏,小皇帝也是強忍住了一聲歎息:這樣的事,太后又如何會怕?

年幼時有些想法,也很正常,隨著年紀漸漸長大,皇帝早認識到了這一點——天子也不可能為所欲為。要廢皇后,沒什麼大不了的,爹都給鋪平路了,傚法故事也就罷了,雖說破壞綱常,但皇后無子可廢那是有舊例的,循例麼。

可為先皇廢後的說法,卻是從未與聞。這件事絕不能通過內閣,只會鬧出傳揚天下的大笑話,把自己的名聲徹底搞臭,讓宰輔重臣們,更加不信任自己。太后將自己養育成人,為他登基奔走出力,中外與聞,攝政多年有功,還政主動,賢明。雖說不是親生,但亦是慈母,別說廢後了,自己哪怕有一點不敬的心思,都是不孝。對太后也只有高高捧起一種選擇,就算減少請安次數,都會引來大臣的勸諫,廢太后這樣不可能的事,根本提都不用提了。

儘管如此,他會不會去做是一回事,對方會不會怕,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太后冷淡的沉默,彷彿就是她有恃無恐的體現,倒是正體現了皇帝自己的黔驢技窮,正體現了他的無能。

下旨封贈羅妃已經有三天了,足夠將消息傳遞到清寧宮耳邊,現在還沒有回音,應該也就是真的不會有回音了。

這就是他這個皇帝,在宮外受氣,宮裡也是受氣。胡仙師一去,徐貴太妃又是極其疏淡的性子,就是想要尊奉個別人給太后添堵,都沒有合適的人選。

皇帝咬著下唇出了一會神,終究還是悻悻然哼了一聲,吩咐著內侍,「請皇后過來陪伴。」

皇后錢氏性格柔軟,雖然沒有生育,但和皇帝的感情卻不錯,也時常到乾清宮中伴駕,雖說比不上民間小夫妻相濡以沫的純真感情,但皇帝待她一直都還是不錯的,就是取中了她從不違逆自己這一點,立萬氏為宸妃,錢氏連句話都沒有,還為周氏說了幾句話:「怎麼說也是皇長子的生母……」

立誰不立誰,皇帝自己心中自然有數,周氏是個天真的性子,沒什麼心眼,也就是因此,什麼心事都能看得出來。生了皇長子以後,難免有些浮動的心思,錢氏為人又柔軟,也壓不下去,這時候再封個貴妃,那就不是對周氏好,而是害了她。

這不是,封了宸妃以後,周氏行事也安分多了,皇帝還不至於在外頭受了氣,回頭就敲打自己的女人——不過需要敲打的時候,他也不會手軟。立誰為後這是他自己的事情,周氏若以為生了個皇子就能橫著走,那就該受些教訓了。

還有萬氏,腰桿有時也太硬了點,讓人看了也有些不舒坦……皇帝漫不經心地思忖著後宮裡的事,卻沒多少煩惱。女人嗎,無非玩物罷了,服侍得好了給些恩賞,服侍得不好了,胡廢後的例子不就擺在那裡?尋常妃嬪,連仙師的名號都不必給,三尺白綾一賜也就夠了,誰又敢多說什麼?看著她們的勾心鬥角,有時還挺解悶的。

皇后不多久就到了宮裡,她給皇帝行了禮,又陪著說了些家常話,見皇帝依然是心不在焉的,便主動問道,「大哥可是有什麼心事?」

皇帝也不瞞著皇后——她不是那種一味恭順婆婆的媳婦,雖然請安問好無可挑剔,但也就是情面上過得去而已,入宮沒多久,摸清了他和太后的關係以後,皇后就很少在他跟前提起太后,聽說也不曾在太后跟前提起他。這樣的性子,很能讓他放下心來,有些心裡話,也和她說說——也只好和她說,現在王振入宮了,倒是又多一人來分擔。「還不是羅家的事……東廠都找了有六七年了,也不知羅家人到底搬去了哪裡。」

對羅妃的身份,皇后知道的就只有她對皇帝有養育之恩,別的事情,皇帝沒說,但相信她自己也有些猜測,「當年的老家——」

「老家遭了山崩,一村人四散做了流民,也不好找了。再說,當時羅妃家人分明是入了京,在東廠手上不見的——可惜,劉思清死了好幾年,當年的事又沒留下卷宗,現在就連柳知恩都找不出來了。」皇帝心煩地歎了口氣,「以柳知恩的能力,七年沒一條線索,沒準就是當年根本都沒活下來。」

皇后白了臉,看著也是忐忑不安,「羅娘娘對您有養育之恩,先皇不會如此絕情吧……」

這些話,翻來覆去,說著也是無味,皇帝沒有搭話,過了一會,皇后輕聲問,「大哥,近日追尊羅娘娘的事,是不是還是去和太后娘娘解釋一下吧——即使不說什麼,也得主動去請個安。宮裡的事,沒有不傳到宮外的,多少雙眼睛,可都看著呢,多一事,終不如少一事麼。」

見皇帝還不說話,她又勸道,「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傳言變了,御史都要上本,那卻又是何必呢?」

到底還是皇后善解人意,稱得上是朵解語花。萬宸妃雖然美貌過人,但也就是因為自恃才貌,有時難免多了幾分小性。

皇帝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暖意,「也好,那就去清寧宮給娘問個安吧。」

「娘娘看到您過去了,必定是高興的。」皇后不失時機地為太后說起了好話,「追尊的消息傳出來以後,娘娘雖然沒說什麼,但這幾天也都沒有外出……」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