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不會是又發卒中了吧?

電光火石間,不知多少想法從腦中一閃即過,徐循還要上前去扶時,周嬤嬤、六福一邊一個,早已經將太后扶住,眾人面上,都是止不住的憂色流露,畢竟徐循會想到的問題,旁人也未必就想不到,本來卒中的人,就是不能太過勞累,心情也不可大喜大悲的,在近日這一連串事件之下,太后的身子挺不過去,也不是什麼離奇的事情。

這一鬧,本來要出去文華殿議事的,肯定又是不成了,眾人好一番擾亂,徐循忙吩咐去悄悄請了太醫進來,見太后雖然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但好歹鼻子眼睛都還沒歪斜,看來不像是卒中,方才是放了點心。這當口要是太后卒中失去意識的話,國家少了正朔,郕王這邊反而是被動了。

雖然太醫還沒到,但掐人中、灑水,這都是慣常的醫療手法,眾人也都是唯恐有失,全在太后身上施展了出來,太后不一會就低吟一聲,悠悠醒轉了過來,竟還一騰身,想要坐起來,慌得眾人忙都上前按住了,一疊聲道,「娘娘,您現在可起來不得。」

太后的神智似乎有些迷糊,用了一會兒才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躺在炕上,猶自是道,「應該就是這一陣沒休息好……」

「話雖如此,可沒有太醫的吩咐,您也不敢起身。」周嬤嬤是淚眼婆娑、苦口婆心地勸道,「這萬一又是卒中的話,那可怎麼是好?」

第一次卒中,恢復得太后這樣幾乎看不出痕跡的,已經算是鳳毛麟角了,第二次卒中幾乎就沒有人能再起身了——如果沒有直接救不過來的話。聽到周嬤嬤的勸說,太后神色數變,終是長歎一聲,放棄了掙扎,只是叫徐循道,「我去不得了,可軍務也無法耽擱,你代我去吧!」

徐循剛才也並未搶到太后身邊照看,此時只在地下站著,聽了太后此話,不置可否,「還是等太醫來扶脈了再說,娘娘是宮中正朔,此事焉能繞過您去?」

又命人道,「去坤寧宮請皇后過來。」

她多年輔佐太后、太皇太后,在宮中權威甚重,此時發號施令,無人敢不聽從,頓時便有人往坤寧宮去了,徐循又吩咐一個小中人去眾大臣等候處傳信,雖說太后出事,但因有她在,眾人的情緒也還不至於瀕臨崩潰。周嬤嬤看了看貴太妃,又看看床上閉目休息的太后,心中愁腸千結:即使太后娘娘不是卒中,在這個節骨眼上來了這麼一個閃失,只怕,對局勢也有不利影響。皇后娘娘又是個只會掉眼淚的,宸妃被關在宮中,無事不能出來。此時的宮中,又有誰能和太妃抗衡……

她料想得不錯——皇后是哭著走進文華殿的,瞧她那樣,應當是自知道了皇帝中軍失陷的消息後,便沒停過眼淚。畢竟這對於一般家庭來說,也是天塌地陷的壞消息,小夫妻感情又不錯,她有這樣的反應,也不足為奇。

周嬤嬤捺下心中的失望之情,又打量了貴太妃一眼,見她坐在窗邊若有所思,神色竟是不喜不怒,真是想要鑽到貴太妃心裡,看看她到底在想什麼——郕王論才具,也無甚過人之處,他雖說不上耳根子軟,但也不是個有大主意的人,也不知昨日貴太妃把他招進清安宮,到底都說了什麼。以今早郕王在殿上的表現來看,貴太妃應當也沒慫恿郕王登基……

正是思量著時,太醫已經來給太后扶了脈,又開了方子,問他病情時,他口唇翕動了一番,最終還是說道,「娘娘曾卒中過一次,如今脈象也不大好,還應臥床靜養為要。」

如今的局勢,太醫心裡應該也是一清二楚的,若是太后能有一點好,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開口,周嬤嬤心裡就是咯登一聲——壞了,只怕真是有卒中的跡象了。

繼皇帝『去世』以後,現在太后又不能管事了,皇后就是個坐在太后身邊哭泣的影子,瞧她那六神無主的樣子,根本不像是能做主的,眾人的眼神,都落到了徐循身上,徐循心中,實在也感棘手,她沉吟了片刻,便沖眾人吩咐道,「把屏風擺到前殿去,搬個貴妃榻,把娘娘搬過去——縱是不說話,這麼大的事,也得聽著。」

周嬤嬤忙去看太后,見太后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心中也是酸楚不堪:現在除了貴太妃的辦法以外,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只是,京裡是一定需要一個成人來做主的,現在太后娘娘一倒,郕王那邊若有什麼心思,勝算可就是大增了……

周嬤嬤的眼神,不禁又落到了貴太妃身上——這對母子,心裡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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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態非常、事出突然,徐循的安排並未被任何人反對,群臣魚貫而入,簡單地對屏風後一坐一躺的兩個人影行了禮,又把郕王從別室中請了出來。還是吏部尚書王大人先發言,問太后安好——吏部尚書本為天官,即使在內閣跟前都能力壓一籌,不過在過去若干年中,內閣成員也都要兼任吏部尚書,不然,根本就控制不住局面。

徐循也不隱瞞,將剛才太醫的說法原原本本,坦然以告,太后也是強行提著氣,微弱地說了聲,「我還好,眾卿家可安心了。」

雖然思緒似乎還是清楚的,彷彿下一刻就能恢復,徐循也看不清屏風外頭眾人的神色,但她心中清楚,起碼此時此刻,太后在群臣心中,已經是個廢人了。

迎接即將叩關而來的瓦剌,不論是留下禦敵,還是遷都,都要有個強而有力的領導人在,如果還是請皇長子登基,太后垂簾,萬一兵臨城下時太后發病卒中了該怎麼辦?這種事誰能去賭?本來就卒中過一次,要不是恢復得好,朝臣根本不會考慮請她垂簾,現在又是有一定跡象了,那麼太后在政治上基本就已等於是個死人,日後能不能復活,還得看她恢復得如何了。

既然如此,郕王一脈,當然是大大地看漲。王大人也是絲毫都不耽擱,寬慰了太后幾句,說了些早日康復的話,便是話鋒一轉,「眼下局勢危殆,國不能一日無主,臣請立郕王為帝!」

頓時有一班大臣下跪附和,余子均是默然以對,也沒有人出來爭辯什麼——明擺著的事,現在立皇長子的希望,已經是大減了。

殿中議事,司禮監一般人等也都隨侍在側,徐循轉向金英,示意他上前來,低聲問道,「剛才殿上,都說了什麼?」

金英也是知情識趣之輩,不然如何能坐到這個位置,忙低聲把朝會內容介紹了一遍,「方纔殿上還是在議論帝位傳承一事,太后娘娘也沒說什麼,今日會議,本待是商量禦敵為主。」

現在的會議主題當然是發生變化了,徐循聽得原來力主立郕王的便是以王大人為首的數名重臣,余子中有人激烈反對,但也有人並不表態,便將各人的名字、立場都暗記了下來,轉頭對屏風外說道,「娘娘方才與我商議,意欲立郕王為帝,先皇長子為太子,茲事體大,吾為婦道人家,不敢多言,眾卿家不如各抒己見,由娘娘裁決。」

又低聲說,「娘娘,這是否您的意思,如此是否妥當?」

太后點了點頭,閉著眼盡力大聲道,「是……是我的意思——也很妥……當。」

屋內一時,還是死寂,過了一會,王大人道,「娘娘聖裁……臣也以為妥當。」

這一次,附和的倒不止是他一派人物了,之前或是反對,或是中立的,都是附和了起來——明擺著的事,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難道還想著郕王監國,將來還政幼帝?從郕王的表現來看,沒一個大臣會做此天真的幻想。

便是太后,面上神色也有一絲放鬆,連周嬤嬤望著徐循的眼神,都是充滿了驚異和感激。徐循察覺著這種種轉變,心中也是暗歎:維護正統的心思,當日就維護著栓兒登上了皇位,現在即使他犯下大錯,生死不知,也照樣還是維護著他的兒子。即使皇長子只是個可能轉眼夭折的嬰兒,但佔了正統的名分,便使得許多人心裡天然傾向在了他這一邊。說起來,是他為太子還是郕王兒子為太子,對周嬤嬤來說又有何不同?偏偏,就是連她,心裡都是有傾向的。

她隔了屏風,和大臣們無法照面,倒是郕王身份特殊,坐在群臣左上首,不受屏風阻隔,母子兩人眼神交流並無阻礙,徐循說完這番話,便是目注郕王,盼著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即使是有謀算,在這樣的場合,也得是光明正大地使出來,玩弄陰謀詭計,只會令自己和郕王淪為反角。既然太后失能,她作為太妃就該傳遞其意志,居中主持議論,是不能表現出多少傾向的。

但郕王作為利益與決定息息相關的一方,卻可以正大光明地為自己的權益說話,誰也無法責怪他什麼。

能否貫徹徐循的叮囑,為自己的兒子爭取利益,就看郕王現在的表現了。

這二十啷當歲的青年,面上神色也是變幻不定,顯然心中正做激烈的鬥爭,他和徐循交換了幾個眼色,似乎是從母親堅定的態度中得到了支持,面上神色一肅,便揚聲說道,「我卻有話說。」

「殿下——」幾位大臣均是驚異做聲,就連太后,也是猛地睜開了雙眼。

「你說。」徐循不動聲色,接了一句。

郕王顯然已經深思熟慮,不知在腦中把這番話思忖了多少遍,徐循話音剛落,他便是沉聲問道。「不知當日文皇帝清君側,進了南京城後,若是建庶人之子未亡,是否當立他為太子呢?」

屋內一下便陷入了死寂,就連徐循,一時也不禁絕倒。——真是難為了郕王!

也就只有他這個直系子孫,才能問出這麼刁鑽的一問來了!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