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油

就算是再緊張,內藏庫裡也還是能擠出錢來供皇帝一家生活起居使用的,仁壽宮空置了七年,現在再度有人入住,起碼也得整修一番,才好讓上聖皇太后入住,至於徐太后那裡,也少不得添上一些傢俱擺設,才能從較小的清安宮,搬到清寧宮裡去。其實,說來,她現在就是一個人,住這這麼大的宮殿,是有些浪費了。

因為南內宮殿,一直以來都是游幸所用,要安置下皇后規格的居所可能必須另起樓閣,這對緊張不堪的財政來說,是很大的負擔,皇帝便和徐太后商量了,將莊肅皇后和宸妃等妃嬪搬到她空出來的清安宮中居住。——能留下來的,也就是幾個高位妃子,其餘沒名分的宮人,凡是被先皇寵幸過的,現在都是直接放出宮外廟觀裡去了。也免得在日常的服侍中,和皇帝發生了什麼不該發生的事,傳出去少不得又是一番醜聞。

說是仁壽宮附近沒有多少合適的宮殿,但在徐循看來,皇帝此一著,多少也是有些心思在裡面的,比起上聖皇太后,先帝留下的兩個皇子,當然還是放在她眼皮底下讓人放心些,至少每日晨昏定省時,也能方便地掌控兩個孩子的情況,若是他們受到了什麼錯誤的教育,很快便能發現端倪。

即位大半年,波濤雲瀾漸漸平定,外廷亂局初步有了條理,司禮監中亦是湧現出了新的人才,再加上特地從外地召回京中的王瑾指點,皇帝現在對朝政,已經沒那麼陌生了。至少不像是當時瓦剌進攻京城時那樣茫然慌亂,對很多事情,也都有了自己的見解,更是已經開始在於大人之外,培植一些異見者——指揮擊退了瓦剌,使得於大人在軍民中的聲望一時無兩。這樣的大功,連吏部尚書王大人都無法和他相爭,現在軍政大權,實際上是集中在於大人一人身上,作為皇帝來說,不論多信任於大人,當然也不希望朝中就只有他一個聲音。

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也就說明皇帝多少是找到門道了。徐循本就不喜歡干涉日常政事,雖然還關注朝廷大事,不過那也是以防萬一而已,就怕皇帝某天腦抽,也做出了和他哥哥一般的蠢事。除此以外,旁事她是一概不問,搬到清寧宮以後,除了去仁壽宮看上聖皇太后,便是為皇帝料理一些後宮中他不便出面的麻煩事。

這不便出面的事情,當然也就是哥哥的家事了……

昔日分居數宮、高高在上,如今雖然名頭還在,但卻是已經淪落到了小小的清安宮共住,除莊肅皇后以外,宸妃和周妃連徽號都沒有,甚至沒個確定的稱呼,只能不尷不尬地叫著先皇宸妃、先皇周妃,雖然理論上飲食起居的待遇是沒多大變化,但心境上的區別,又怎是物質能夠補足的?三人淪落至此,昔日不可逾越的分隔,現在好像也沒那麼崇高了,再加上莊肅皇后性情軟弱,終日為先皇悲傷不止,根本就無法節制兩個妃嬪,周妃便一直都抱著先皇長子養在身邊,閒了沒事也不到莊肅皇后跟前問好,又自恃自己生了是長子,平時亦不大搭理宸妃,宸妃又不好多管,小小的清安宮,倒是分做了三撥,三方下人,閒了閒了,也要鬧出些口角來。

雖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住得近,亦少不得有人把話往徐循耳邊遞,徐循也不願讓清安宮裡就鬧成這樣不像話,尋思了一番,便將莊肅皇后請來規勸。

奈何莊肅皇后此人,實在也實在是執著於自己的心思,即使徐循拿了『你男人不在了,你就要拿出精神來當家』的借口,都說不服她,只要一提到先皇,莊肅皇后就能紅了眼圈,這讓人該怎麼說——所謂哀莫大於心死,莊肅皇后明顯就是如此,在先皇去後,根本連活下去的力氣都已欠奉,只是一心要追著他去,旁的事情,根本都是已經顧不上了。

這也算是能夠名垂千古的女德典範了吧,帝后之間恩愛到這地步——或者說皇后對皇帝到這個地步的,可的確是不多見了,這等絲毫也不在意宸妃、周妃,乃至那麼一大群被臨幸過的宮女,只是一心將自己全部奉獻給丈夫的妻子,在莊肅皇后之前,徐循還以為就只存在於傳說中呢。

只是如此一來,皇子教育的問題勢必是無法指望莊肅皇后了。徐循對周妃的人品又不大信任,最主要怕她私底下對先皇長子灌輸些什麼『皇位本該就是你的,你以後要奪回來』之類的話語,如此一來,倒是耽誤了孩子的一生,思來想去,遂去與上聖太后商量,想著給兩個孩子都派幾個教養嬤嬤。

「萬氏那裡,倒是可以隨意揀選兩個老實人過去,」她道,「但周氏那裡,我意是選兩個最嚴厲的心腹人,對孩子倒可以和氣些,就是非得把周妃給壓服了才好。」

上聖太后也聽說了清寧宮的事,她對莊肅皇后和周妃都不大有好感,聞言亦是說道,「一鍋配一蓋,周妃若不跋扈,倒是白瞎了那麼好欺負的主母。」

說了幾句片湯話,方才說道,「也是,這些孩子們都是糖水裡長大的,一個個都是不知天高地厚得很,眼下孩子還小,還不妨,要是孩子大了,周妃有什麼胡言亂語,讓壯兒知道了,心裡生出芥蒂來,倒是害了那孩子。」

徐循和她都是知道昔日文皇帝、章皇帝怎麼控制後宮的,東廠勢力,根本是連宮中都有波及。現在不說正經六宮,甚至是仁壽宮、清寧宮吧,東廠肯定是在清安宮佈置了人手的,按徐循對柳知恩的瞭解來說,就算皇帝沒這麼吩咐,他也肯定會這麼預備的。也就只有莊肅皇后和周妃、宸妃,入宮以後從未經過風雨,除了宸妃以外,餘下兩人都根本活得太簡單,對孩子說些不適當的話這種事,周妃肯定是幹得出來的。

「正是這話了,」徐循道,「凡事還是要防微杜漸,也免得日後生出變化來。只我身邊你也知道,這些年來都是多取些老實和善的,要說能壓住別人,卻沒這樣的人選。」

做太妃的,身邊用不著太多嚴厲冷肅的教養嬤嬤,孩子們又都大了,徐循也用不著這樣的人,這些年來除了一直伴隨身邊的趙嬤嬤和花兒、藍兒以外,看著好、用著舒服的小年輕,都是活潑愛笑、親切和善的,並不適合管束周妃,趙嬤嬤、花兒、藍兒也都是早就不做活了,只和韓女史一般,閒著陪徐循說話逗悶子罷了。這些年下來,大家處得家人一般,主僕分界,早已經模糊,徐循也不忍得差遣她們去做這麼敏感的活計。倒是太后這裡,因為以前要管事,再說宮中人多,還有幾人是頗有手腕的,實在不行,周嬤嬤臉一沉,也可以充任教養嬤嬤。

「這倒不必一定都從身邊選。」上聖太后道,「六尚派人過去就是了,這是堂皇大道,難道還怕她們不盡心麼?身邊差遣一二心腹過去,充當耳目隨時回報,也就是了。」

她思忖片刻,就隨指榻前正忙著為上聖太后捏腿的宮女道,「你看貞兒如何?」

貞兒忙就站起身來,束手站在一邊,也不做聲,一副任由徐循評判的樣子。這是個頗有些豐滿的大姑娘,面容還算清秀,十七八歲年紀,因為身量高挑、身材又較壯實,雖然姿態得體,但行動間還是有一股威風氣勢迫人,讓人見了便有不敢輕辱之感,一看便知道是個厲害角色。

徐循也是熟悉貞兒的,她這幾年來,在上聖太后跟前頗有些臉面,平時處事精明強幹,頗得上聖太后和周嬤嬤好評,聽趙嬤嬤等人談起時,倒是把老輩如六福等都壓下了些許,若不是不大識字,上聖太后都打算把她送進六尚裡去的。她打量了貞兒幾眼,笑問道,「你行嗎?」

貞兒跪了下來,不卑不亢地道,「若是兩位娘娘挑中了奴婢,奴婢定竭盡所能、死而後已。」

徐循嗯了一聲,本也就要同意下來,可轉念一想,又是說道,「話雖如此,可你有些壯了,周妃又是個纖弱的,把你派去,見客時著實有些不像話。」

上聖太后被徐循提醒,倒也是道,「是了,你往周妃身邊一站,一說是我派來照看的,又把周妃壓得服服帖帖,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怎麼欺負孤兒寡婦呢。還是派個厲害內斂,瘦弱些的過去,大家看了也好看。」

去周妃身邊管教先皇長子,本來也不是什麼很光鮮的活計,不讓她去,說不定貞兒還是暗暗高興呢,她面上看不出失落,「奴婢但憑娘娘吩咐。」

徐循和上聖太后又是商議了一番,便挑了一樣也是精明厲害,只是身形玲瓏瘦削的芳兒出來,又將六尚中人選挑好,徐循道,「正好這幾日皇帝來時,由我和他說好了。」

這樣的事情,當然還是他們倆母子能敞開心扉說話,上聖太后也無異議。這一日傍晚,皇帝過來清安宮問好時,徐循便遣退下人,和皇帝交代了一番,皇帝也沒二話,「這些事,娘做主就好了,不必來問過我。」

他頓了頓,又是若有所思地道,「說起來,兩個侄兒的王爵,也該早日定下來了。」

人都是會變的,當了半年皇帝,現在的壯兒,已經不再是那個多少還留有幾分單純的郕王了,在登基之初把六宮留給嫂子們住了幾個月的他,轉過年來就是積極地修葺仁壽宮,連自己妃嬪的冊封典禮都給推到了後頭……唯有修葺仁壽宮,兩位太后才能搬遷,清安宮才會空出來,先皇的女眷才會離開後宮——最重要的,是兩個侄兒,也會跟著一起離開內廷,離開這個除了皇帝自己的兒女,沒有別的孩子有資格留住的地方。

雖然還未曾形諸於口,但改變,總是發生在一點一滴間,現在的皇帝,提到塞外兄長的次數,也已經是越來越少,即使談起來,態度也是越來越冷淡了……

徐循看在眼裡,心中亦是漸漸鬆弛,她有意道,「這是正理——不過,你若提起這事,朝中只怕也少不得反對的聲音,還是要做好準備。」

皇帝聞聽此言,眉眼間頓時一黯,不快之色,幾乎是溢於言表,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這幾日,瓦剌已經遣使求和,說是只要湊足了金銀財寶,便會將那人送還。」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私下的對談中,用『那人』而非兄長,來指代先皇。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