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歲算起,瓦剌帶著『先皇』,已經在宣府、大同附近做過幾次嘗試性攻擊,叫門當然是沒有人應的了,這兩座天下堅城,不知花了多少人的心血修建,哪有那麼容易打下來。即使有了個小花招,也先也根本無法在攻城戰中佔到上風。
不知不覺間,瓦剌帶人假冒先皇的事情,在朝野中也失去了被傳唱的價值,人們有更多更新鮮的事情需要關注,除了和瓦剌短兵相接的河北防線以外,新年的生產,市面上的糧米價錢……哪樣不比遠在蠻夷之地的一個冒牌貨值得人操心?也就只有宣大一線的守將,時不時地還要處理一下被送來叫人的那位『奸佞』了。
「說來也是讓人歎氣,天氣都這麼冷了,那一位身上穿的還是單衣,肩頭瞧見都是鞭痕,也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個冬天。」
已經是深秋了,大同鎮守太監府中,燒起了滾熱的水燙著黃酒,新宰的肥羊沒有一點膻味,燉了宣府送來的上等口蘑,在桌上做了一個大盆,下頭墊了小火,把湯燒得小滾,隨時往裡續些暖房裡種的青白菜,周圍拼著幾盤快炒,月桌上放了幾盆鮮果,雖然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京城比較,這桌菜還粗了些,但卻是實惠得緊,洞子貨、時鮮水果,也都不是一般人能享用得起的。北地苦寒,邊疆重鎮作風更是簡樸,再加上去年至今,北線一片凋敝,根本還未恢復過來,大同鎮守太監廖公公平時用餐時都沒這個規格——牛羊肉是隨口吃不假,可這鮮蔬整盆整盆,往湯裡燙下去可都是銀子,更別說大同統共也就一個暖房,種出來的蔬菜多極了也有限,今日放量這麼一吃,都能給吃斷頓了,要再買到這鮮嫩的黃瓜、剛長成的青豆,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雖說如此,但廖公公卻是半點也不見心疼,他親自慇勤地往客人的杯子裡續著酒,「怎麼說也都是在宮裡錦衣玉食地長大的,雖說來了這麼多次,可每回過來,咱也就是去城頭看了一眼就下來了——不落忍。」
「可不是這話,畢竟也是親眼看著長了那麼大。」他的客人亦是歎了口氣,有些淒涼地道,「這就是命數了吧,誰能想得到,原來還好好的,不過幾年功夫,就連一件大氅都沒得披了?」
他旋即神色一正,「十九,這話也就咱們師兄弟私下說說了,當著外人的面,別說這樣的渾話,要被人捅到上頭去,連我也護不住你。」
廖十九一咧嘴,滿不在乎地笑了,「不是還有柳哥嗎?興安那小子就是再得意,也輪不到他來管宣大的事。——我看他也沒這個膽子!有柳哥在,誰敢動我們師兄弟一根寒毛?來來,馬師兄、十哥,喝酒!」
馬十無奈地掃了廖十九一眼,卻也沒有否認他的說法:如今新帝登基,雖說對兩宮太后都是尊崇備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更尊重的還是養母西宮太后娘娘,宮外人不知淵源,可他們這些當年太孫宮出來的老人,卻沒誰不知道東廠提督太監柳知恩的真正靠山是誰。這些年來,太孫宮裡的內侍,除了犯事沒了、得病老了的以外,多數都是漸漸出頭,不是在二十四衙門擔任要職,就是在各地擔當鎮守太監,年前事變,抽了一批人回京,也都是各有重用,不過即使如此,眾人卻都是隱隱以柳知恩馬首是瞻,以他為太孫宮派系的保護傘,就是因為看準了太后娘娘這條線。
「興安不會管軍事的,」他說,「但你這話,犯了皇爺的大忌諱,要是有人盯著你的位置,直接把話遞到了皇爺跟前,只怕連廠公都救不了你。」
「怎麼。」廖十九神色一動,「不是說,傳言東宮太后娘娘那番話,是被咱們姑姑老娘娘給逼出來的麼,皇爺本人,還是想把哥哥接回來的……」
姑姑老娘娘這不倫不類的稱呼,卻不令馬十有多詫異,廖十九是王瑾的大徒弟,和清寧宮的關係本就密切,否則,就算他有比干在世之才,也不能在三十歲末尾就做到了大同鎮守太監的位置上,更不會如此口無遮攔。
「一開始或許想。」馬十也沒有瞞著廖十九的意思,自己剛到大同就被他請來吃酒,席面上又是如此大大咧咧地談論著這頗有幾分忌諱的話題,當然不是廖十九本人缺心眼,他是粗中有細,側面打探自己來大同的目的。「可這一回我回京領差事的時候,瞧著,便覺得皇爺沒有那麼想了……」
他來大同,檯面上的原因是觀察采風——在邊境各地視察軍情,回京報給皇帝知道。可馬十是什麼身份?當年乾清宮的大管家,章皇帝近侍,也是清寧宮太后的心腹,在江南織造局那樣肥的流油的缺上一坐就是十五年,這麼個重量級內侍忽然被派來做新人的活計——只有視察權,沒有整改權,要麼就是犯錯被貶謫,要麼,就是帶了特殊的使命。這一點,廖十九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想要知道的,也就是馬十到底是來大同做什麼的,究竟是要把『那人』接回來呢,還是過來回絕瓦剌的提議,繼續讓『那人』流落在外。
不論是逼迫還是如何,兩宮太后的態度都是極為堅定的,莊肅皇后被壓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很可能根本都不知道丈夫其實沒死,若說還有誰能接回那人的話,也就是還顧念著哥哥的弟弟了。廖十九本來對皇爺抱有厚望,畢竟他從京中收到的許多消息都指出,指鹿為馬般硬是不認那人,把他說成是冒牌貨的,其實就是西宮太后。皇爺本人,是不忍哥哥流落在外,真龍天子襤褸度日的。現在風頭都過去,皇爺登基也是一年多了,西宮太后娘娘也已很少去文華殿……再加上瓦剌這邊的價碼開得越來越低,從開始的天文數字,到現在不過是數萬兩白銀,怎麼看,迎接那人回朝的時機都是已經到來了。即使不能正名也好,總是要回去好生安頓起來,不能讓章皇帝的血脈流落在外吧?
可聽到馬十透出的口風,他頓時就和喝了一口冷風似的,從喉嚨到心頭都是透涼:沒門兒了,就算馬十心裡對那人還有幾分忠心在,卻也敵不過那邊的上下一心……
廖十九被提升到這個位置,靠的是他多年來的人脈,和那位並沒有多直接的關係,但即使如此,他也是從小讀著四書五經長起來的,即使那人來喊門的時候,他也是按劍在城頭巡視,不許任何人過去開門,可這並不代表他心裡樂見那人在塞外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當年在乾清宮裡,章皇帝抱著那位說笑話的情景,還是歷歷在目,如今希望落空,廖十九連口中的羊肉都覺得沒了味兒。
「難道就真的要讓他一輩子流落在外不成?」他不禁喃喃自語,「冬日苦寒,好歹給送點衣被……」
馬十掃了廖十九一眼,便將他的情緒掌握得分明,他在心中歎了口氣:看來,在此事上,廖十九和他也不會是一條心。
「人還是得接回來的。」他開口把內廷的態度給挑明了,「總是落在敵手,也不像話……只是國朝這邊,連一個銅板兒都不會出,要送就送回來好了,錢是別想。要是不送,那也由得他們。」
說到底,這就是不想接回來了。是巴不得瓦剌為國朝殺了他呢……廖十九強笑道,「這,瓦剌唯利是圖,只怕這樣卻未必能成事。再說,不也得給也先一個面子嗎……難道還要重演昔日宋哲宗頭蓋骨被做了酒器的事情?」
「瓦剌留他到現在,肯定有所圖謀。」馬十沒有說什麼此人是仿冒品之類的傻話,他和廖十九都是看著先皇長起來的,絕無可能錯認。「要殺他,夏天就下手了,去年冬天都沒凍死,今年冬天肯定也凍不死。比起把他殺在手裡,還不如送回來給內廷帶來更大的煩惱……你沒聽說嗎?一開始說金銀珠寶換回他的時候,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還再三要求,要保著他回國登基,不然人就不還了呢。」
新帝都登基一年了,還說這些夢話,聽了實在是荒唐得可笑,可廖十九卻是笑不出來——伯顏帖木兒大幾十歲的人了,每年領軍打草谷,少不得他一份,又怎會如此天真?擺明了就是在給朝廷添亂呢,也難怪新帝對於接回那人一點都不熱心。
「這麼說來,難道一個大子兒不出也能換成?」廖十九半信半疑。
馬十想到西宮娘娘的吩咐,以及自己私下的一些揣測,也是百感交集,不由得歎了口氣——只是他和廖十九又有不同,與西宮一系是血肉相連,關係極為緊密,即使心中也是分外不忍,卻仍是沒有露出絲毫口風,只是淡淡地道,「說不定,今年要在你這裡過年了,十九。」
身負京中密旨,馬十說是觀察北地邊事,但到了大同就逗留不去,而且還頻頻出關和瓦剌接觸,這樣的做法,自然是引來了不少人的警覺。只是北地文官少,再說冬日和京城交通不便,消息傳得就有些慢了,而且馬十離京日久,名聲不顯,身為觀風使者,出城查看邊防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的舉動,終究是未引起大部分文臣們的警覺、注意。
不過,這終究也只是大部分而已。
「柳廠公已經出京了?」於大人倒背雙手,走到窗前,透過微開的窗縫望著外頭白花花的雪地。
「是。」來回話的家人神色肅然,「片刻前親自帶了數人,從德勝門出去了。」
「知道了。」於大人神色一黯,「下去吧。」
隨著輕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內陪侍著處理公務的幕僚周先生也是透出了一口長氣。「看來,馬內侍已經是把那一位給帶回來了……就不知到底花費了多少錢財。」
「一文錢也沒出。」於大人並未動彈,還是癡癡地望著窗外陰沉的天色,冬風從窗縫中狠狠地刮到他臉上,他卻是恍若未覺。「西宮娘娘親自囑咐的,連一文錢都不能出,得是白送回來……」
「……娘娘好仔細。」周先生也只能這麼說了,「已經是防範到這地步了。」
朝廷若為了那人出一文錢,都等於是承認了他的身份,自打臉什麼的就不多說了,橫豎現在重臣心中,多數都是心知肚明那人到底死沒死的。關鍵是承認了他身份以後帶來的繼承權問題,皇位正統性問題,這都不是三天兩天能解決的事。於大人點了點頭,又道,「此事,從提議接他,到不出一文錢……都是娘娘駕臨文華殿親口吩咐,陛下……一語不發。」
「這……又是何意?」周先生有些不解了,他才剛從老家回來,對京內許多事都還不清楚。「東翁意思,難道陛下心中,實是不願麼?——聽聞南內住了位吳娘娘,實際上是陛下親母——」
「這話以後不要再提了。」於大人打斷了周先生的話,「可笑李原德還想上書請封吳娘娘……吳娘娘就是因為有心疾,不能撫養陛下,陛下才會在襁褓間就被送到永安宮中,現在雖說是放出來了,但是閒住多年,人已癡傻,連兒子做了皇帝都不知道,更別說其他。吳娘娘當日在南內閒住時,還是多得太后娘娘不計前嫌多方照顧,母子之間,哪來的隔閡?」
「可——這——」周先生道,「前去迎接那位的,還是柳知恩……」
柳知恩和西宮娘娘的關係,隨著時間的推移,多數重臣也都是先後打聽出來了,如於大人所說,這件事從裡到外都是西宮一手安排操持,皇帝幾乎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在如此敏感的事情上這樣專斷,就算是脾氣再好,只怕心裡都會有些芥蒂吧,畢竟,這位可不是親生的……
「這正是母子情深的體現啊。」於大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心頭的糾結歎盡了。「付宇,你以為,那一位還能活著踏入京城,和陛下兄弟相見嗎?」
周先生響亮地抽了一口氣,卻是再不知該回答什麼,屋內頓時就陷入了一片緊繃的沉默之中,過了許久,他才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東主如今,又……又待如何?」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當日考中進士時,於大人想過自己遍身朱紫、想過自己出將入相、想過自己位極人臣,流芳千古,成就百世英名……可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眼睜睜地看著正統嫡皇帝就這樣被人謀害,自己卻是什麼都不會去做。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待他百年以後,今日之事,只怕會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污點,於大人幾乎都能想像得到史官刀筆,會如何用春秋筆法,明褒暗貶地評價著他一生的功過,事到如今,似乎這『要留清白在人間』的平生志願,業已離他遠去。可於大人卻並沒有玉石俱焚、粉身碎骨來留這份清白的意思。
這條路,早在一年前就已經無法回頭了,當日在德勝門前,他已經做出選擇,現在再來抗議,未免過分矯情。縱有種種惡名,也都是自己釀出的苦果,又有什麼不敢面對的?
「靜觀其變就是了。」於大人低沉地說,「就算是李原德,難道還能站出來說那位是真貨?就算他今日已經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他伸出手,慢慢地將兩個窗扇往裡拉攏,長窗發出『碰』地一聲,嚴嚴實實地關到了一起,剛才還呼嘯著往裡刮的北風,頓時全被攔在了外頭。
周先生將爐火撥亮,不過一小會,屋內就暖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