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滿兒沒有碰上那兩個瘟神,卻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柳家一大家子人就住在茶坊後頭不遠的兩進四合院宅子裡,所有的表兄弟姊妹們一見到她就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歡迎」,彷彿中毒的人好不容易終於找到解藥似的,大大小小各個臉上都是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居然還有人下跪向天老爺磕頭謝恩。
「皇天保佑!」
「太好了,-終於來了!」
「得救了!」
滿兒一頭霧水的環顧四周,他們臉上顯現的可不像是家裡死了人的悲傷,反倒像是家裡出了什麼大災難的淒慘。
不會吧,柳家又有誰惹禍上身了嗎?
「怎麼了,你們?有什麼不對嗎?為什麼都擺這種臉給我看?難不成是……咦咦咦?你們……」她吃驚地定住雙目。「我知道你們會平安無事,但,你們怎麼會比我先到了?」
她以為應該會比她晚到的塔布與佟桂居然已出現在她眼前,他們一張臉是慘綠色的,另一張臉發青,滿兒卻沒注意到,只奇怪他們怎麼會先她一步趕到?
「我們在望亭那兒碰上一位跟福晉您同船的老人家,他說福晉您也上了貨船,到終點站才會下船,於是奴才兩個便買了匹代騎快馬加鞭趕來,誰知到這兒卻不見福晉您……」
「廢話,你們是快馬加鞭,我是乘船,怎麼也快不了你們呀!不過……」滿兒笑望佟桂,眼神調侃。「瞧瞧-那張瞼,佟桂,跟死人差不多,-騎不慣馬,受不了也不會叫塔布慢一點嗎?」
她搖搖頭,「算了,既然都到了,就先讓我進去上炷香吧!」說罷舉步要進靈堂。
「不!!!」
塔布、佟桂,加上柳家三十多口人異口同聲發出那種會嚇得人把心從嘴裡吐出來的怪叫聲,並不約而同擋在她前方,宛似一道無堅不摧的鐵牆般堵住她的去路,六十幾隻手也動作一致地指向另一邊的側廳。
「-先去休息一下!」
「休息?我又不累,不必……」
「去休息!」這一句命令更淒厲,有如刑場上即將被砍頭的死刑犯臨死前的悲鳴。
「但……」
不容她反對,下一刻,滿兒已然被幾十隻腳一起踢進側廳裡頭去了,身上從頭到腳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鞋印,包括塔布和佟桂的。
「搞什麼鬼啊,我又不累,幹嘛一定要人家休息嘛!」
她嘟囔著站穩腳步,隨即察覺到這間側廳好像不太對勁,陰風慘慘、冷氣咻咻,陰曹地府裡的氣氛八成就是這樣,再來幾聲鬼叫就更合場景了,她不禁連連打了好幾個寒顫,連忙轉頭張望,想看看是不是棺材停放在這裡頭了。
很快的,她瞧見……
不是棺材,是比棺材更恐怖的「東西」!
「啊~~」她驚叫著轉身要逃,驀然一陣淒冷冷的陰風吹過,廳門「及時」在她鼻尖正前方砰一聲關上,比耗子還小的膽子頓時粉碎成一堆發霉的麵粉,「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慘怖的尖叫聲活像鬼在哭、神在嚎,兩隻粉拳在門板上擂出十萬火急的哀鳴。
但外面那些人好像平空消失了,一點聲息都沒有,滿兒只好更使力捶門。
「開門啊,放我出去,裡面好恐怖啊,放我出……」
「閉嘴!」
冷厲暴烈的怒叱猝然刺進她耳際,她渾身一僵,霎時凍結成一尊門神黏在門板上,扁扁的。
「柳佳氏滿兒。」
與適才的怒斥恰好相反,這聲低喚輕柔溫和得任何人都聽得出來是騙人的。
「……」她張著嘴,卻吭不出聲來。
「-應允過我什麼了,嗯?」
陰惻惻的寒風咻咻咻吹在頸後,滿兒不自覺地抖呀抖的,心上頭上的毛好像氾濫的雜草一樣迅速增殖。
「……」她再度試圖把聲音擠出喉嚨,但徒勞無功。
「回答我!」
嗚嗚嗚,就知道是騙人的!
這聲喝叱又回到先前那種要殺盡天下人的口氣,滿兒不禁縮著脖子又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人人人……人家是答應過不……不會亂跑,可……」貼著門板,她擠著聲音心驚膽跳地——道,寧願當小烏龜,也沒有勇氣回頭去面對某人那張被怒火燒得焦黑,足以令閻王退避三舍……不,三千里的猙獰臉孔。「可是人家……人家不是亂跑,是……是來奔喪的嘛!」
她並不認為自己上杭州來奔喪有什麼錯,但一見某人那種「不管怎樣都是-的錯」的怒氣,她又覺得無論有錯沒錯,好像真的全都是她的錯,所以罪惡濤天的就是她,理當遭受天打雷劈的也是她,現下活該嚇得發抖的更是她。
可是,就算他不高興她未經他同意便私自跑到杭州來奔喪,也不需要氣成這樣吧?
除了三個多月前那一回,她從不曾見他流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態,額上青筋暴凸,彷彿隨時都可能進開來噴得滿天血花;雙目怒火熊熊,燃燒著邪惡與狠絕的光芒;臉頰肌肉在強烈的扭曲與抽搐,硬生生將他那副清秀可愛的五官扭成一張猙獰而淒厲,令人怵目驚心的鬼娃娃臉,駭得她一見就沒命狂逃。
「為何要搭船?」
身後又傳來咬牙切齒的問話,猶在想不透他為何會如此生氣的滿兒聽得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
即使他曾為她私自上杭州來奔喪而生氣——那是一定的,也比不上得知她因搭船而險些溺斃那件事的狂怒,那才是令他火冒三丈、怒氣衝天,一口氣就氣黑了臉的主因。
明白這一點後,驚恐的心頓時定下一大半,還差點笑出聲來,她小心翼翼地側轉身軀,臻首低垂自睫毛下偷覷他——哇,包公的黑臉大概就是這麼黑吧!
「騎馬趕路屁股會受不了嘛,」她不敢老實說是為佟桂著想,不然明年的今天肯定會變成佟桂的週年「祭」念日。「那坐馬車顛長途也不好受,只有搭船最平穩舒適了嘛!」
「會沉船!」狂怒的咆哮。
「那怎能怪我,明明是溫貝勒的船……」
「是弘昌!」
「咦?」滿兒不由大大一愣,「原來是十三哥的兒子?可他不是因為頑劣不馴而被十三哥圈禁在怡親王府裡了嗎?」她疑惑地喃喃道。「呃,不管是誰啦,總之,那不能怪我,明明是……」
「閉嘴!我絕不會饒過弘昌,而-……」
「好嘛、好嘛,對不起嘛,我以後絕不搭船了好不好?」看他的樣子好像不接受任何借口,想想還是乾脆一點認錯算了,反正他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沒什麼好害怕的。
事實上,自瞭解他的心意那天起,她就不曾真正怕過他。
畏懼他的怒意,會,因為他真的被惹火的時候確實非常恐怖,不過這十年來她也只被他嚇過兩回,三個多月前那一回,還有此刻。
所以她並不擔心他會對她如何,只擔心他會把怒火發洩到別人身上——這是必然的,因此現時現刻最優先要考慮的是如何安撫他的怒氣,不然過兩天柳家八成會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樁喪事不算熱鬧,大家一起來才構得上轟轟烈烈。
那才稱得上滿門英烈。
「真的,我發誓絕不再搭船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嘛?」滿兒軟聲央求,一邊悄悄湊過去環住他的腰,腦袋貼在那副怒意未消的胸膛上磨磨蹭蹭的,好像小貓咪一樣。「好啦、好啦,不要生氣了嘛!」
「……」
太好了,他不吭聲了。
滿兒偷偷吐了一下舌頭,旋即仰起嬌靨撒嬌地噘起朱唇。「親親我。」
他沒有立即作回應,但滿兒很有耐心地闔眼等待著。
好一會兒後,他終於俯下唇瓣吻住她,有點粗魯、有點野蠻,然而她知道這不過是餘怒,待會兒他必定會找到最「合宜」的方式來消磨掉剩餘的怒意。
雖然外公的屍身仍躺在靈堂裡冷冰冰的沒半口氣,外孫女就睡在另一間房裡熱呼呼地直喘氣,落實了不肖子孫這個名詞,不過為了柳家上下三十幾口人命,只好請外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呃,反正他兩眼都睜不開了……
夕陽西下,淒艷的紅透進窗紗裡來,仿似蒙上一層薄霧般飄飄渺渺地浮沉在屋裡間,迷迷濛濛地拂過床上男人的眼,片刻後,又長又翹的睫毛輕輕一陣眨動,徐徐掀開,瞥向一旁蜷伏在身邊的妻子,凝視好一會兒後方才小心翼翼地縮回枕在妻子頸下的手臂,悄然起身。
孰料他甫將兩腿放下床,身後他以為仍在熟睡的妻子已然搶先一步骨碌碌滾下床,當他站直雙腿時,她早就胡亂套好內衫,臂彎上搭著他的衣裳,堆滿一臉討好的笑容,溫馴柔婉地把長褲放至他手中。
「老爺子,要不要洗個澡?」
「不用。」
「餓了?」
「不會。」
「按摩?」
「什麼都不要。」
「喔。」滿兒輕咬下唇,兩眼微-,腦袋裡的齒輪又開始忙碌地轉動起來。
慢條斯理地,他綁上腰帶,輕蔑中摻雜著嘲諷的眼神斜睨著她,彷彿可以看透她在想些什麼。
「滿兒……」
「外公的棺木一移放至柩莊,我馬上回京,」滿兒搶著說,笑容更諂媚,一邊把內衫遞給他。「絕不會到處亂跑,我發誓!」不講不贏,先講先贏,省得他一開口便要她立刻滾回京,然後兩人又要推上好幾趟太極拳,比來比去永遠都是那幾招,她自己都玩膩了。
「……無論要到哪裡去,都得事先經過我的同意。」
歷史證明,這個女人的話是不值得信任的。
滿兒吐了一下舌頭,「好嘛。」再伺候他穿上長袍馬褂。「不過,你也要留在這裡嗎?」他的工作呢?不管啦?
「不,我馬上就要離開。」
「……喔。」滿兒沒再多說,但唇瓣噘高了,一邊蹲下去替他穿襪套靴,一邊喃喃「自言自語」。「每次都這樣,老是以為自己是石頭做的、是鐵鑄的,不必休息,也不用喘口氣兒,以為我沒注意到嗎?身上那麼多烏青傷疤,也不知怎麼來的,天知道有沒有內傷……」嘟嘟囔囔、嘟嘟囔囔……
片刻後,當滿兒恭送夫婿到大門口,意料不到他竟然丟下一句令她喜出望外的話後才離去。
「一個時辰後我就會回來,休息兩天再繼續工作。」
滿兒頓時喜不自勝地笑開了,正是洋洋得意時,一轉身又被佟桂大驚小怪的鬼叫聲嚇到差點跟著扯喉嚨。
「天哪,福……呃,夫人,您竟敢穿這樣出房來,丟臉死了!」
還沒叫完就拚命推她回房去更衣梳頭。
「我丟臉?」一屁股坐上床沿,「我倒想問問-,爺又怎會跑來的?」滿兒雙臂環胸沒好氣地問。「沒事搞得雞飛狗跳,這才叫丟臉,懂不懂?」
「這……」佟桂尷尬地回過身去裝作拿衣服,好半天後才怯怯地轉回來,手上什麼也沒有。「夫人您不見了嘛,雖然那位老人家說您好好的沒事兒,但我們仍是擔心若那位老人家說的不是您,那……」
她嚥了口唾沫,心有餘悸。
「奴婢兩個自然會害怕嘛,所以一來到這裡,瞧夫人仍沒個影兒,塔布立刻去通知爺,爺當場甩了塔布好幾個大耳刮子,差點兒沒氣瘟了……」
「猜想得到.」滿兒喃喃道。難怪他倆一張臉是綠的,一張是青的。
「……爺本想親自去尋找夫人您,又擔心兩下裡走岔路錯過了碰不上,所以才決定在這兒等,若是七天後夫人還沒到,爺就要親自去找您了。」
佟桂紅著眼抽抽鼻子。
「就是這幾日裡,爺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奴婢兩個,還有柳家上下莫不是提心吊膽數著時分過日子,連喘口氣兒都是心驚肉跳的,只要爺隨便咳一聲,大家就魂飛魄散地四散奔逃,就怕爺一個火上來,先宰幾個人出出氣再說……」
「你們兩個怎地這麼膽小啊,真是!」滿兒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你們,還有爺,是不是都忘了我會游水啊?」
「沒忘啊,夫人,但那天風大水又急,別說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沒幾個應付得來,那天那場沉船滅頂了三人,其中就有兩個是男人呢,會游水又如何,體力不夠不照樣滅頂!」
「那倒是,那天我一爬上岸就癱了,喘了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呢。」滿兒喃喃道。「不過你們怎能一來就聯絡得上爺?」
「咦?夫人不知道嗎?」佟桂拿衣袖拭拭眼角。「漕幫總舵就在拱宸橋那兒,爺自然會在這兒呀,而且爺出門前特地交代過塔布,若有緊急事兒該如何聯絡他,所以塔布很容易就聯絡上爺了。」
「真的?」滿兒驚訝地眨了好幾下眼。「原來漕幫總舵就在拱宸橋那兒啊,我都不知道呢!青幫我就知道了,青幫的總舵也在拱宸橋喔!」
「因為那兒是大運河的終點站嘛!」佟桂一邊挑衣服,一邊解釋。「還有,夫人,青幫就是漕幫啊,朝廷稱他們為漕幫或糧米幫,一般人稱他們為安清幫、清幫或青幫,因為他們都用青布匝頭,這些都是塔佈告訴我的。」
「原來漕幫就是青幫啊……唔,也就是說,我最好少上拱宸橋那兒去晃。」滿兒低喃。「啊,對了,五七過了嗎?」
「後天。」
依照杭州人的習俗,五七最隆重,因為這日死者會回家來探望親友,亦即回魂夜,因此所有的親人在這天必須到齊。
「幸好,沒錯過.」想一想,又問:「入殮了沒?」
「入殮了。」
「請人看過移柩和下葬的日子了嗎?」
另一個杭州人習俗,棺木必須在柩莊停放一至三年後才能下葬。
「看過了,滿百日後才能移柩,兩年後下葬。」
「滿百日?」滿兒呻吟。「幸好天氣還算不上熱,不然那味道可真……」
「但近半個月裡來都在下雨。」
話落,兩人互覷一下,隨即錯開視線,佟桂當沒說過,滿兒也當沒聽見。
「爺上過香了嗎?」
「福晉您說呢?」
「……沒有。」
「最近旱碼頭孝祖的人是不是愈來愈多了?」
白慕天步履穩健地經過碼頭來到漕幫公所,王均和蕭少山亦步亦趨緊隨在後。
「沒辦法,這都要怪田文鏡,不能怪我,」蕭少山辯駁道,並對自己做個鬼臉。同樣的話,之前王均說過一回,回答的是康伯,現在白慕天又來提一次,回答的卻是他。「難不成要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
說完再推推王均,要他別老是當啞巴,多少也要哼兩聲表示他下是真的啞巴,王均卻像螃蟹一樣橫行走開兩步,不理會他,蕭少山不由翻翻白眼,只好自己再接著說下去,一面繼續跟在白慕天後面進入大廳內。
「總之,是田文鏡那奸詐的老小子不對,我們……」
「行了!」白慕天坐上太師椅,擺擺手示意他們也坐下。「我沒有說不該收他們,而是提醒你們,人多易鬧事,大家最好謹慎一點。」
「這用你說,我早教人盯緊點兒了。」
「那就好。」白慕天瞥向蕭少山。「我下在期間,有何難以處理的問題嗎?」
蕭少山苦笑。「只有一件,前幾天呂姑娘又跑到咱們這兒來了。」
「呂四娘?」白慕天下顎驀然繃緊。「我不是叫她別再上這兒來了嗎?她又跑來幹什麼?」
「來拐走我這邊的士寶。」
「拐走石士寶?」白慕天眉峰微皺。「為什麼?」
蕭少山歎氣。「你也知道士寶的個性,就是愛打抱不平,而呂姑娘想要救出被李衛羈押在浙江總督署大牢內的呂氏族人,但她僅有一個人,所謂雙拳難敵四手,只好四處找人幫忙。」
「天地會的人為何不幫她?」
「我又不是天地會的人,你問我我哪會知道!」蕭少山咕噥。「總之,士寶被呂姑娘拐到江蘇的六合去了,他手下的杭海一幫也跟去一半,另外一半群龍無首,差點亂起來。」
白慕天神色凝重地思索半晌,而後毅然道:「撤去杭海一幫,手下的人分配到其他幫裡,免得被石士寶牽連上我們!」
「我就知道會這樣,」蕭少山無奈地喃喃道。「這下子一百二十八幫半變成一百二十七幫半了。」
「無論如何,在最恰當的時機來臨之前,漕幫絕不可暴露出真正的意圖,為此,我們必須和所有反清組織畫清界限,不能和任何反清活動牽扯上關係,以免被清廷察覺到漕幫成立的真正目的。」白慕天神情肅穆地望定王均與蕭少山。「你們記住了?」
王均與蕭少山同樣嚴肅地點點頭。「記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明白。」
「很好。」白慕天頷首。「還有其他事嗎?」
「有,我們未來的幫主大嫂呢?」
「……沒了。」
「咦?」
兩日很快就過去了,這天午膳過後,允祿準備回去工作了。
「-最好乖乖待在這裡,別給我出去到處亂跑,惹是生非。」
「知道了啦,不過……」滿兒笑嘻嘻地涎著臉,「我要如何與你聯絡?」更正確的說法是,惹是生非她是不會啦,但如果她想「到處亂跑」.又如何徵求他的允許?
大眼睛冷冷地橫過來睨她一眼。「告訴塔布,他自然會跟我聯絡。」
「如果只是進城裡去逛逛,也要問過你嗎?」
允祿考慮一下。「不用。」
「那……」眼神倏轉曖昧。「倘若是我思念你,想你陪陪我呢?」
冷漢的目光朦朧了一下,溫度陡然上揚好幾分。「告訴塔布,我會來找。」
「別騙我喲!」
「我何時騙過-?」
若是金祿,那可多了,成打計數還不夠,滿山滿谷算不清,要是每一樁都用紙記下來,那一大迭保證會壓死人,但若是允祿嘛……
「沒有。」
於是,允祿回去工作了。
一個時辰後,漕幫公所大廳內,漕幫三位爺正準備開會討論如何分配船隻航行數。
「還是先討論隨運尾幫船嗎?」
「不,先討論……」白慕天突然停下,望著大廳口捧著托盤進來的年輕人,有點疑惑。「他是誰?」
「嗯?」蕭少山漫不經心地瞥一眼。「喔,他喔,他叫阿榮,也是從河南過來討生活的,不過腦袋不太靈光,又笨手笨腳的,叫他記條說不會認字,要他搬貨,十包起碼掉九包,沒轍,只好讓他上這兒來做做雜務,好歹掙個幾文錢寄回家鄉去養活家人。」
話說著,他悠悠然地蹺起二郎腿。
「我想反正他也只是在外頭這兒打打雜,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白慕天沒吭聲,兀自-起兩眼緊盯住那個五官清秀的年輕人仔細端詳,深沉銳利的眼神彷彿要刺進入的心坎裡頭去。
但見那年輕人個子高跳又挺拔,看上去該是個大男人了,卻頂著一張天真無邪的臉盤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圓溜溜的十分可愛,還有一張比姑娘家更纖巧紅艷的小嘴兒。
這會兒,他正嚴肅地緊繃著表情,戰戰兢兢地端起托盤上的茶盅,小心翼翼置放到太師椅旁的茶几上後,這才鬆了一大口氣,泛起一臉純真憨傻的笑容。
「我沒有打翻喔!」
他得意洋洋地說,好像剛剛完成了一件天大地大,足以救國救民的偉大事跡。然後,他又繃起臉來,轉身謹謹慎慎的把第二杯茶平平安安地送到王均身旁的茶几上,再對王均綻放出更燦爛的笑。
「這杯我也沒有打翻喔!」他更得意了。
話才剛說完,喀啦一聲,笑容猝失,可愛的臉兒垮了,他幾乎快哭出來地喃喃道:「對……對不起,我……我再去倒一杯!」慌慌張張離開大廳,卻又被門檻絆了一跤,砰一下整個人像片門扇一樣平鋪在地上。
白慕天三人都很清楚的聽到他哽咽了一聲,以為他就要放聲哭出來了,但他馬上又吞回去。
「不哭、不哭,男孩子不能哭……」他抽噎著喃喃自語,再齜牙咧嘴地爬起來,兩手胡亂地揉揉胸口、膝蓋、手肘……「呼呼就不痛了喔……」而後抱著托盤一拐一拐的離去。
白慕天攬著眉望向蕭少山。
「放心、放心,他不會哭,」蕭少山忙道。「我已經讓康伯警告過他了,再哭就請他走路。」
但是當阿榮回來時,眼眶兒是紅的,鼻頭也是紅的,顯然他方才躲起來狠狠地大哭了好一會兒。
「阿榮。」
放好第三杯茶,正待離去的阿榮忐忑不安地回過眸來瞅著白慕天,烏溜溜的眼裡盈滿晶瑩的水氣,小嘴兒微微顫抖著,有七分害怕,兩分委屈,還有一分無奈。
「大……大爺?」
白慕天把一顆碎銀子放在托盤上。「這給你寄回家去。」
阿榮愣了一下,旋即又驚又喜地笑開來,「謝謝大爺!謝謝大爺!」橫臂拭去眼角的淚水,歡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拿起碎銀緊緊握在手心裡,怕被人搶似的。「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待他離去後,白慕天若無其事的喝了一口茶——不冷不熱、不甘不甜,難喝死了,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雨前龍井!
「這兩天並沒有看見他。」
「他回鄉探望生病的老娘去了,半個時辰前才回來。」
白慕天點點頭,又問:「他很愛哭嗎?」
蕭少山很誇張地歎了口氣。「何止愛哭,如果不是之前警告過他,保證一天十二個時辰隨時都能聽到他的嚎哭。不過最可惡的還是大妹子,麻煩大哥抽個空說說她成不成?」
「她又闖什麼禍了?」
「也沒闖什麼禍,就是愛拿阿榮來出氣,沒事就罵他、打他或叫他罰跪,不然就不准他吃飯,還故意把阿榮扔進河裡去冒了好多水泡泡,又不准人家救他,若非康伯及時趕到,阿榮早就去找他老爹爹訴苦去了!」
哼了哼,蕭少山又說:「也不反省一下人家為什麼不敢娶她,不就是因為她性子太野蠻了,娶回家去不是為自己找罪受嗎?」
白慕天沉默片刻。
「我會跟她談談。」
「如若大妹子依然不肯聽勸呢?」難得開口一回,顯見王均也看不下去白燕燕的刁蠻任性。
白慕天又靜默了會兒。
「那就把她送回台灣府,再也不許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