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明月去了京都的小桔家作客之後又去北海道旅行的時候,李伯芳隨同顯瑒來到了京都。小王爺本想要看望明月,在此耽了月餘也沒見她回來,於是留下些錢便返航回國了。信是李伯芳背著顯瑒給明月留的,開頭程式化地祝福她要照顧好自己,安心讀書,注意安全,莫要參與政治,莫與人爭辯,好自為之,之後他告訴明月久病的福晉已於一年前仙逝,而赫麒格格至今還沒有找到,她兩年前中秋節的前夕被歹人劫走,下落不明。
兩年前中秋節的前夕。
劉南一砸門將明月救出王府,接著明月又為了救吳蘭英被捕入獄,同一時間,兩歲的兵兵被裝進運送琉璃瓦的麻袋裡,偷偷運出。
綁票的過程是經過精心策劃和安排的,核心的組織者是膠皮廠的工人才叔,內線是大管家的遠房侄子和與他相好的府裡的丫頭。才叔跟著修繕庭院的工匠潛入府中,丫頭找到甩掉婆子和丫鬟在府裡亂轉的兵兵,說要與她玩藏貓貓,孩子閉著眼睛數數,口鼻被捂上*****,裝進麻袋。
門口的接應是唯一事先毫不知情的人吳蘭荃。他之前跟才叔借了五個銀元,今日誤了工來幫忙,按照才叔的指示騎著板車將裝著兵兵的麻袋拉到渾河岸邊一間破舊的茅草房裡,然後就蹲在麻袋的對面不離不棄地把它看管好。
我們說了,十八歲的蘭荃腦筋燒壞了,還瞎了一隻眼睛,判斷和反應都有些遲鈍。兵兵甦醒過來,在麻袋裡扭動半天,喊了一句:「我要出來!」蘭荃才知道,原來這裡面是個活物。他把麻袋打開,看見眼睛雪亮的小女孩,自己也有些詫異。女孩命令道:「拿點水和果子來,我餓。」蘭荃把自己的水壺和一疊煎餅給她。
女孩吃了幾口說:「我要回家。」
蘭荃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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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叔很快拿到了他勒索來的十根金條。根據他的要求,金條被捲進一張油氈紙裡,放到火車站的垃圾桶裡面。而他卻並沒有按照約定,把兵兵送到太清宮去。才叔掂著手裡的十根金條想:這算什麼呢?好幾個人用性命冒險賺到的這十根金條,對於作威作福的滿清遺少來講算什麼呢?他見過顯瑒的車子,也看到了那美輪美奐的花園和宅邸,他用盡了自己全部的想像力和貪婪要到的十根金條居然這樣輕輕鬆鬆地就到手了,這對人家來講算什麼呢?於是他可不打算就這麼便宜這個有錢人。
第二天的晚上,才叔趕到渾河岸邊的茅草屋,看見蘭荃仍忠於職守地守在那裡,女孩正把苞米面煎餅撕成一塊一塊地放在嘴裡。
才叔道:「抱上。走。」
蘭荃聞言便把兵兵抱起來,跟著才叔出來,朝著河岸的方向。
離水還有幾十步的距離,才叔停下了,轉過來看著蘭荃:「你去。」
「幹啥?」
「扔水裡去。」
蘭荃沒動。
「掏窩子掏出來的,他爹娘不肯拿贖金。她最認得你。她活,你就得死。」才叔簡潔凶狠地說。
蘭荃聽了,默默同意,依言向水邊走去。
才叔在他身後補充道:「抓住腳脖子,把頭在石崖子上磕一下再扔進去。」
夜風從黑魆魆的水面上襲來,對岸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忽明忽暗,像鬼夾眼。蘭荃看著女孩,她預感到危險的到來而沉默不語,但臉上毫無懼色,只是看著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他的心裡去。蘭荃的手已經抓住了她的腳脖子。
被逮進保安所的才叔不像這一夜要撕票的時候那樣有種,胸口的皮肉被一點一點地用烙鐵燙爛,眼淚鼻涕還有汗水流了一臉,哭喊著說:「不知道!不知道啊!!真不知道哪裡去啦!!」
探子每次逼供都很過癮,坐在審訊的桌子上,紅著眼睛大口地喝水:「缺了八輩死德了,偷人家孩子!錢都給了,還不送回來!!……你媽的,我想給你痛快死法你都不要,來吧,我烙到你排骨上去,看看這之前能不能給爺爺出點實話!!」
「說實話了啊!那人叫小荃。也在膠皮,廠做工,瞎了一隻眼的!我讓他把孩子送回去,誰知道他又給拐到哪裡去了!!!……」才叔話音一落,胸口又挨了一下子,焦糊味兒衝到腦袋裡面去了,一口氣沒上來,忽然覺得哪裡都不疼了,覺得自己像團煙霧一般輕飄飄地浮起來,看著下面那副燙得不成人形的身體亂抖了一陣就徹底消停了。然後這團煙霧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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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閉著眼睛的時候想,這其實是個夢,一個噩夢,睜開眼就好了,她的女兒還在身邊。這個噩夢給的教訓太嚇人,她以後再也不睡午覺了,晚上也要跟兵兵睡在一起。她要親手伺候她,吃飯穿衣拉屎尿尿,那些下人都是有眼無心吃裡扒外的笨蛋,她們怎麼能把兵兵帶好呢?除了親娘,誰能把女兒帶好呢?
她不願意睜開眼睛,翻了個身,腦袋裡面迷迷糊糊的,又覺得惱恨兵兵。太淘氣,太狡猾,太不服管教,渾身上下都是讓人討厭的地方,而且長得一點都不像她這個娘,有一次她把她抱起來,揍了屁股幾下,她連吼帶叫的,卻連個眼淚都沒有。那是小孩子經典的把戲啊,讓每個愚蠢的娘受騙,而且屢試不爽。等這次找回來,她一定真的把她的眼淚兒給打出來……
門開了,有人進來,坐在她床畔。
彩珠睜開眼睛,是顯瑒。
她沒有起來問候請安,只是慢慢問道:「可有消息了?」
「……」
她又閉上眼睛,臉埋在被子裡,哭泣的聲音起先是微弱的,壓抑的,到後來終於渾身發抖,放聲大哭。
顯瑒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是誰了,別著急,能找到,能找到的。」
彩珠蒙著臉斷續地,卑微地懇求顯瑒:「王爺幫我把孩子找回來,以後什麼都依你。我這個名分不要了,給你心裡面那個人,你們兩個過日子都可以的。只要王爺幫我把孩子找回來……」
她沒聽見顯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她也不知道這位舊朝代的小王爺正在為尋找孩子和營救明月兩件事疲於奔命。
顯瑒用了所有關係和力量在各地尋找兵兵。有消息說在大連的馬戲團裡看見脖子後面長著紅痣的小女孩,他們二人立即前往,結果根本不是。也有人說在阜新的煤礦裡面見到年輕的獨眼瞎子,顯瑒帶著認識吳蘭荃的工頭去認人,當然也不是。希望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尋找,一次次的撲空中漸漸被磨滅的。彩珠終於開始知道這原來是現實,而並非一場噩夢了。
真人道長在那年冬天來到奉天重訪舊友,福晉讓家族裡所有人悉數到齊,聽他坐在玉石蒲團上講道。從來都對此無可無不可的彩珠那天聽得格外入迷,漸漸覺得有些迷惑被解開,有些事情想得明白了,說到底,是自己與兵兵在從前修的緣不夠,不夠她們一世為母女,滿打滿算也只有三年的光景,一年在肚子裡,兩年在塵世中。彩珠的眼淚滾滾而落,也罷,就當她是個同行坐船的朋友吧,雖然沒有活著見人,但也沒有見到屍首,願她還在人世,在另一艘船上好。
不是每個人都能被說服的。顯瑒打了個呵欠,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出去了。
從此會蘭亭澡堂子裡又有了新的談資:小王妃一次上麻將桌,進出就要多少錢;她從白俄流亡皇族的手裡買來的珠寶首飾有真有假,鬧了不少笑話;她一年有六個月呆在北戴河,老福晉歿之前,都沒回來見上見上最後一面……但她是失去孩子的母親,所有的頹廢和荒唐都有一個無可厚非的讓人同情的理由。
但是另一個人讓人不齒甚至憎恨。小王爺原本就玩點兒煙,如今更甚了,每日睜了眼都要先挑那成色最好的福壽膏抽上幾口打精神,像給鐘錶上弦一樣,然後才起床更衣。起來了也無非是尋歡作樂,飲茶玩鳥賭博,大手筆的捧戲子,風流官司無數。老先生們這才發現,從前怎樣罵他不肖都還是個人,而今這個才是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