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走後,南一喝了湯藥,縮在被子裡捂汗。心想生死未卜的時候,自己在牢裡都想得明明白白了,怎麼說出來還是這麼難受呢?
牢房裡面她曾見到兩隻耗子,第一次見著實嚇了一跳,可看那倆東西進進出出後來成了她打發時間的消遣,它們是灰褐色的,不是一對兄弟就是伉儷二人,毛皮發亮,應該營養不錯,每次爬出來就直接在她的碗裡找食物,很不客氣。有一天早上,其中一隻耗子不知怎麼就死在兩間牢房中間的過道上了,獄警拿來鏟子想要把它給鏟走,後來改了主意,留它小小的屍體在原地,只不過在旁邊放了一個捕鼠夾子。當天晚上,南一眼見著另一隻老鼠摸摸索索地過來,用鼻子和嘴巴去探另一隻的屍體,心有不甘地往前湊一湊,黑暗裡面「啪」的一聲,它被死死地扣住了。
第二天,獄警鏟走了兩隻死掉的小老鼠。
南一在腦海裡整理自己的遭遇:譚芳說要再不見面的時候,一定是準備好了要做大案子,於是來跟她告別。她要是聽他的話就好了,她就不會跑回山貨店去找他,也就不會被軍警捕到,被當做引他出來的誘餌。如果不是她的愚蠢和自不量力,這土匪可能早回了深山老林,逍遙法外了,她是他的包袱和負擔。此番僥倖逃生,實在應該接受教訓,此後分道揚鑣,再不相干!
此時她閉上眼睛,卻看見他漂亮英氣的臉,彷彿嗅到他身上蘑菇的味道。南一跟自己說,以後就好了,時間長了就好了,這些思念就像水痘帶采的痛和癢,總會痊癒。
另一邊小鳳把南一的話一個字不差地學給了譚芳,又把他的帽子還給他。譚芳接過來,看看那帽子,半天不響,終於向小鳳笑了笑:「得了,謝謝妹子啦。」
不久之後,山貨店又換了老闆,此後沒人再見到譚芳,直到好幾個月之後的初夏。此系後話。
南一的水痘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劉家來了一位客人,是董紹琪。紹琪帶來了鮮花和水果籃,跟南一說:「一直沒來看你,是因為我怕傳染,我從前沒得過水痘的。」
「哦。」南一沒精打采。
「想去看電影嗎?」紹琪問她。
南一抬頭看看他,心裡想:這人是怎麼了?想要跟她約會?她跟土匪的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這個男孩還想要跟她約會?
「你,你請別人去看吧,招琪。」南一說,「跟我,去看電影,你在浪費時間。」
紹琪想了想說:「嗯,你還不舒服,對不對?好好休息。」
他說完沒坐一會兒就走了。幾天之後卻又來了。
拒絕指認土匪譚芳的東修治沒有回到原來囚禁他的那個房間,他被關進了真正的牢房,作為外國人和證人的優待被一併取消。牢房骯髒不堪,惡臭難聞,飯菜生蛆,還有牢頭不時尋釁打架。
一天半夜,修治正熟睡,忽然覺得身上發涼,坐起來一看,鋪蓋沒了。這間牢房裡面算上他還有三人,人高馬大的叫老劉,喝稀粥時嗤嗤溜溜地舔碗,還曾在修治的窩頭上吐痰,他脖子下面枕著一個鋪蓋,身上還蓋著一個。修治伸手要把老劉身上的那個拿過來,卻被他抓住了手腕子。另外兩人忽然從後面上來,在他頭上蒙上被子就開始拳打腳踢。修治被被子蒙著,手臂不得伸展,慢慢蜷縮起來,忽然看準了襲過來的一隻腳,硬伸開雙手狠狠攥住那腳踝便向下撈,他不顧頭臉後背遭受重擊,使出死勁兒撈那隻腳,到底把那人拽倒,正是老劉,修治撲上去照著更嗓咽喉揮拳。另外兩人如何打他,修治全然不顧,只抓住這一個住死裡打,他少年時就學過格鬥,再加上愛好體育體格健壯,每記重拳皆擊在對方死處,沒出幾下,打他的人停下手,上來扒他,修治已經打紅了眼睛,全然不管不顧,直到獄警進來,幾個人才把他拉開。那老劉四肢亂蹬,被抬了出去。修治拿了自己的鋪蓋倒頭睡覺。
老劉還不知生死,第二天就有人替他報仇。在監獄的院子裡放風的時候,頭臉帶傷的修治正看兩個老頭子下象棋,棋盤忽然被人推翻在地上,幾雙手從後面把他硬生生地摁倒,他們幾里哇啦教訓他的話,他又聽不懂了,手上暗中用勁兒,一點點地掙扎到了口袋旁邊,慢慢把鋼筆拽出來。對面說話的人停住了,看著修治手裡這個模樣考究漂亮的東西,以為他要孝敬,伸手過來接,說時遲那時快,修治拔掉筆帽,一隻手抓住對方的手指,另一隻手用了全力把鋼筆當做釘子狠狠地摜了進去。那人鮮血橫流,疼得殺豬一般的嚎叫。此後偌大個監獄,再沒人惹這個日本人,再沒人朝著他的飯菜吐口水或者搶他的鋪蓋了。
事已如此,修治沒有後悔過。自己想過若是汪明月第二次再請求他做一樣的事情,他也不會拒絕。她只是來提要求。由他自己選擇。其結果與她無關。這樣久了,反而覺得牢獄生活有些別樣生氣,不生病不鬱悶不用過多思考,他每日清晨用冷水沖洗,在這寒冷陰暗的監獄裡面,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人卻反而恢復了動物一樣的兇猛強悍。
忽然有一天,有人開了牢門帶他出去。直走到監獄大門口,人出來,門在後面合上。修治回頭看看,再看看街面上的車水馬龍和化掉的雪水,於是明白自己被釋放了。
一輛車子停在那裡等他,司機下來給他開了門,修治走過去,看見車子後座上有一人,竟然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小林元哉。小林穿著軍裝,向修治點頭笑笑:「東君,請上車來。」
修治不知對方是何來意,略有遲疑,終究還是上了小林的車子。車子穿過街道,向著日本人公寓的方向行。
修治問道:「是小林君救我?」
小林元哉笑笑:「那並不重要。我倒想問東君一件事情,之後你要怎麼辦?回日本去?還是繼續留在這裡?」
修治道:「還沒有足夠的理由回國。」
「那有足夠的理由留下來?」小林看了看他,「為錢?還是為名?我調查過東君在日本的資質和工作經歷,局面已經不錯了。」
修治笑笑。
「所以是為了女人。」
「關於我,小林君還知道什麼?」
「不多。只是必要的一些功課。」
車子經過中街以北的關營大馬路,時間是午後兩點多鐘,舊城牆下面有一輛卡車,卡車後面有人沿街排起了一條長隊,人手一個不大的布口袋,隊伍緩慢前進。
小林元哉指了指外面:「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修治搖頭。
「這些人在領救濟糧。每年這個時節,軍閥當局發放兩個星期的救濟糧,每戶憑證可以領取二斤玉米,二斤犬米。我每天都經過這裡,就發現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來領救濟的很多都是青壯年勞動力,早春時節的下午,這個時間不做事,不開工,卻排長隊來這裡領糧食。東君,這說明什麼?」
「糧食珍貴。他們與排隊同樣時間的工作換不來那些糧食。」
「此其一。還有就是人懶惰。你跟我都是建築師,你應該瞭解這裡的土壤。這麼好,這麼肥沃的土地,四季分明,風調雨順,卻種的永遠不夠吃的,鄉村裡面年年有很多人餓死。而黑龍江以北的日本移民,每畝糧食產量高於同地區中國居民的百分之二十三。一樣的技水和工具,一樣的土地,不勤勞就是浪費,浪費就要遭天譴。我說的你能同意嗎?」
「還有更有趣的現象:軍閥為了鞏固統治,每年都會比之前一年增加救濟糧的數量,額度大約為百分之五左右,這可是個不小的比率。而領到救濟的家庭卻逐年減少。中國連年戰亂,我們的情報部門有比較翔實的統計數據,扣除註銷戶籍的死亡人口,計劃發放的救濟糧與實際領取的數額之間仍有著百分之二十七的差距。這些糧食哪裡去了?」小林元哉笑笑,「腐敗。腐敗之下,民脂民膏都餵養了層層盤剝的碩鼠。」
修治默默看著這個軍官,心裡想他這是要告訴我什麼?
小林元哉側頭看看他:「我出身農家。母親搓兩座像小山一樣的玉米棒,不會遺漏一粒。父親教導我浪費是最大的罪過。東君,你看到沒有?這裡的人與政府在浪費這個城市,他們在浪費這個地方,他們在浪費這個國家。他們實在需要有人教導,應該如何勞動,如何行政,如何不浪費資源。這是我留在這裡的原因。」
修治沉默不語。
小林向車外看了看,告訴司機停下來。
他們在市中心圓形廣場南側的街道下了車。小林元哉指著一座長十支,寬七丈的兩層漢白玉平台問修治:「東君來奉天這麼久了,可有人跟你說說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