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叫做《春琴抄》。
春琴是一個美麗的三絃琴老師。是藥鋪商的女兒。她年輕美麗,卻性格乖張,是被寵壞了的大小姐。九歲的時候春琴罹患眼疾,以致雙目失明。她越是看不見,就越是驕傲跋扈,越是驕傲跋扈,就越是美麗可愛。
春琴每天去上課都要穿過鎮子。看不見路。佐助是她的僕人,年長她四歲,專門為春琴引路,行走十汀的距離。她原本也有別的僕人引路,卻獨獨選了佐助,別人問起原因,春琴說:『那是因為他不多話。』
春琴對佐助並不好。從來不露一點笑臉。可是佐助愛她嚴肅刻板的臉,不願意見她笑。盲人的笑,總有些呆板奇怪。佐助覺得要春琴笑,或者喜愛她的笑容都是殘忍的。他嚮往春琴,積攢了工錢也買了一把三絃琴,練習的時候也閉上了眼睛,體會春琴的不便和痛苦。
春琴雖然年少,但是敏感早慧。怎麼會不知道佐助的心意?心裡明白了,就覺得更有了依仗。她成了佐助最嚴厲的老師,要求嚴格,聲色俱厲。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棍棒相加。打得那個少年痛哭流涕。她還責罰佐助通宵練習。總之她對他不好。
……」
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撐過了一宿的明月甦醒過來,喝了藥,窩在被子裡面,聽修治講這個日本故事。他從奉天至此,趕路兩天,勞累一宿,此時盤膝坐在炕上,跟他大約一臂的距離。他的大衣,西服都蓋在她的被子外面,自己身上是白襯衫,襯衣敞開著,袖子擼到手肘。陽光從小窗口投射在他身上,他的樣子仍然漂亮,可是眼睛發紅,下巴上已經冒出了青青的鬍子茬。嗓子有點啞。
「後來呢?」明月問道。
「後來啊。春琴的臉毀容了。她一直知道自己漂亮,所以更接受不了這件事。幾乎要瘋掉,不讓任何人靠近,不讓任何人服侍。佐助知道春琴是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就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繼續留在她身邊。做她的僕人。」
「……」
「要是你不能原諒我昨天晚上的失禮,我也可以像佐助一樣,把自己的眼睛刺瞎。」
明月抽了一下鼻子,慢慢說道:「要不是修治先生,我就死掉了。」
「喝點水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去桔丘小學,找到了諾子校長,問她要了你的地址。」
「謝謝你又救我一命。」
「……我來是因為上次有些話,沒有來得及說。」
「上次我太魯莽。太狼狽。請你原諒。」明月說。
「你誤解我了,明月。我做的那些事情,不是為你做的,更不是為了有一天要跟你『算賬』,如果我知道你的反應會那麼強烈,我不會說出那句話。你總是在謝我。那完全不必。我做得事情都是為了我自己。所以才會心甘情願。」
她的淚水凝結在眼眶裡,眨了一下,順著眼角流到枕頭上。
他俯下身,低頭用柔軟的手帕去擦她的眼淚:「怎麼又哭了?」
「我,我不值得修治先生的這般好意,不值得你如此相待。我從前……」
她還要說下去,卻忽然被他擋住了嘴巴,他看著她的眼睛,慢慢搖頭:「明月,你的從前,那跟我無關。」
……
她的從前此時站在從天津過海去葫蘆島的船舷上。天在下雨,海面上騰起薄薄的煙霧,若不是有時有灰色的海燕破空飛來,滿目只是沒有邊際的灰色一片。他向前傾著身子,一腳蹬在欄杆上,點了一支煙。聽見身後有一個細小的聲音說:「先生。」
他轉過身來,見是一個女孩,頂多十來歲的樣子,小小臉龐,擰著一條枯瘦的麻花辮子,胳膊上面挎著籃筐,裡面是一些瓜子毛嗑葡萄乾之類的乾果。
女孩問:「先生要買些零食嗎?」
顯瑒笑了笑:「杏仁貴不貴?」
「不貴的。一角錢一盅。」她有一個酒盅充當量器。
「那我要一盅。」
「裝到袋子裡面嗎?」
「行啊。」
女孩舀了一盅杏仁裝在一個蠻精緻的小布袋子裡面,交給顯瑒:「謝謝您,五角錢。」
「布袋子三角?」
「嗯啊。」女孩仰著臉,笑嘻嘻的。
「真狡猾。」他從口袋裡面拿出一枚銀元,遞給她,「別找了。」
女孩很快活,將那枚銀元揣在懷裡。顯瑒夾了一顆杏仁放在嘴巴裡:「哎不錯啊。」
她笑笑:「還要嗎?」
「不要了。吃不了。」他打量一下女孩,「你怎麼能來這裡賣東西?」
「把艙門的都認識我。別人上不來,我能。」
「你山東人?」
「嗯。住在葫蘆島。跟著爹娘在船上做事。」
「他們做什麼的?」
「爹在下面燒鍋爐。娘是做飯的。」
顯瑒蹲下來,跟女孩差不多高,他看著這張消瘦卻乾淨的臉:「我也認識一個姑娘。也跟著她爹爹從山東到了東北。小時候也是一口你這樣的家鄉話。後來張大了,不知不覺地就跟著我變成奉天口音了。」
「她是山東哪裡人啊?」
顯瑒搖搖頭:「沒聽她說過。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也是個糊塗人。我爹要我從小就記得自己是煙台福山鄉的。」
「對。這個人就是糊塗。」他笑起來。
「我要去賣東西了。謝謝你。」
「小心一點。」
他回了家,沒見到這個糊塗人,別說她人了,連她住的房子都被燒得只剩下半邊。他站在那漆黑麻慌的廢墟前面看了好久,忽然覺得這事情沒有道理,荒唐得可笑啊。笑是笑不出來的,回頭指著留下來管家的大趙:「你,你給我說清楚。」
大趙撲通一下就跪下了:「王爺。王爺。二月七那天走的水。好不容易撲滅了,樓是毀了,不敢跟您說,您在天津呢,得等您回來看怎麼辦啊。明月姑娘沒傷著,明月姑娘當時不在屋子裡面。第二天,沒等我們再給她收拾出來新地方呢,就自己走了……」
他撲過來抓住大趙領子:「你長出息了!這麼大的事兒敢瞞著我!敢騙我!」
大趙抬著頭,從沒見過主子發這麼大的火,當下眼淚都要下來了:「怎麼敢騙您?您每次問,都老實回答的:明月姑娘不在家啊……」
顯瑒恨得頭暈腦脹,牙根發癢,手上越抓越緊,眼見著大趙臉色變成紫紅色,他手上又鬆了勁:「你沒這個膽子這麼糊弄我!誰放的火?誰教你回的話?誰吧明月姑娘打發走了?你跟我說實話,你說實話我不罰你!」
下人們跪下一片,不敢看,只聽著主子收拾大趙,都心想這天到底來了:夫人哪能容得下明月姑娘?終於逮到機會趕走了,又教我們說話跟王爺打馬虎眼,如今他殺回來了,難道這責罰得我們背嗎?
大趙支支吾吾地不能回答的當口,彩珠帶著丫鬟從院子外面進來了。
顯瑒鬆了大趙的領子,直瞪著彩珠,她倒笑了,從地上拾起了瓜皮小帽,抖了抖親手給大趙戴上:「委屈你了。王爺也實在是著急,否則他從來不虧待家裡人的,這你知道。」
大趙低下頭去。
彩珠對下人們說:「你們各自去忙去吧,我跟王爺說幾句話。」
顯瑒不發話,沒人敢動。
彩珠歪著頭看著他:「您要問什麼,我能回答的,何必罰他們跪在這裡?」
顯瑒轉過身去,大趙帶著下人們走了。
只剩下這兩人,站在廢墟前面,彩珠道:「您心裡想得對,火是我放的。您那天前腳走了,我後腳叫她來我屋子裡面說話,同時讓人在這房子附近布上了柴禾稻草和油,還準備了些水,您看除了她的房子,別的我可不能動。我只要燒她的房子。房子沒了,這人也跑了。問誰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您得謝我,我只打了她一個耳光。我要是刮花她的臉,或者乾脆要了她的小命呢?您……」
她話音未落,顯瑒回頭,一把抓住彩珠的胳膊,惡狠狠地說:「你是吃準我奈何你不得了。是不是?你敢趁我不在,在府裡放火,論家法,該是我現在要你的命!」
彩珠迎著他的眼睛,既不反抗,又毫無懼色:「我這命,王爺要拿您就拿去。什麼福我都享了,什麼好玩意我也見了,什麼屈辱我都受了,如今仇人被我給趕跑,那一時,直到現在,還真叫痛快。」她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我見您這樣就更痛快。反正以後也不一定有什麼好果子吃,您現在要了我的命,我還真是得償所願!」她越說越來勁兒,越說聲越高,越說越高興,反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哈哈大笑起來。
顯瑒看著彩珠的臉,心裡面竟想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天津見到一面的婉容皇后,那喜怒無常,食煙如命的婉容皇后,眼前的彩珠彷彿被她附了體,再不復從前那溫婉端莊,變成了一個瘋狂的暴怒的危險的動物。顯瑒怒火熊熊的一顆心漸漸如同死灰一片,鬆開她的手,獨自往外走:「你,你變成什麼樣子了?!」
她卻窮追不放,抓住他衣襟,拽過來,讓他面對自己,笑裡藏刀,一記封喉:「王爺,我還可以很好的啊,只要你把孩子還給我。你把孩子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