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寧說:「你也來了?」
小山轉身看見她,點點頭,說你好。
仲秋了,湖面有濕潤的涼風徐徐吹來,小山身上還穿著他那身布的衣服褲子,衣袖在夜風裡鼓動起來,有著樸素清俊的風骨。
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明明是雷池,佳寧小心翼翼:「你穿得少,天冷了,要加件衣服,小山。」
「你關心嗎?」小山說。
她半晌方說:「當然。」
「裘佳寧,你為什麼這麼道貌岸然?」他說話緩慢,卻一步步的走近她,「你的臉上像是戴著面具。」
隨著腳步的移近,他的臉漸漸清晰,這是張禍害人心的臉,偏偏一派天真安靜。
「那我不該關心你嗎?」
「為什麼要?」
「你是學生,我是老師。」
「哦,因為這樣。」他微笑。
「沒錯,因為這樣。」
「撒謊。」
「……」
「你又撒謊。裘佳寧。」
當然她知道他說的沒錯,撒謊是她應激的反應,笨拙的想要保護自己。這個周小山不把她當作老師,她有把他當作學生嗎?如果是,為什麼從已開始就緊張他的一舉一動一句話?如果是,為什麼總是矛盾重重,猶豫不定?如果是,為什麼此刻這麼迷戀的看他眼睛中那一抹光?不能移動,無處可逃。
無處可逃。
此時過來解圍的是師弟:「怎麼佳寧你在這裡?老師找你呢,跟我過去。」
她被那人拽著離開,惴惴不安的進入客廳,看著王院士,看著周圍的人,看著他們微笑,說話,卻什麼也聽不見,只有周小山的聲音在耳畔:「撒謊。」
裘佳寧冷汗涔涔。
「佳寧,佳寧。」王老師喚她,輕輕拍她的手臂。
她這才想起來應酬,臉上又換上漂亮的笑,對新朋友說:「嗨,你好,你好……」
穿便裝的兩人一姓劉,一姓趙,來自酒泉,是軍隊載人航天飛船材料項目的負責人,他們給院士帶來綠的葡萄酒,佳寧啜一口,味道甘美醇厚。
「都說新疆的葡萄好,真正的好東西其實是甘肅的秋後被霜打透了的冰葡萄,」老劉說,「富含多糖,有營養,味道足。中央首長都喝這種酒。」說著又為佳寧到上一杯。
佳寧笑著說:「軍隊的酒,勁道大啊,我可不敢多喝。」
老劉說:「項目做成了的話,那裘老師就是國家的功臣,到時候,敬酒的就不該是我們了。」
悅耳的讚許,溫馨的場合,手中有美酒,佳寧知道自己從來都是貪婪的人:有慾望,舌尖上的,心底裡的。索性撒了性子暢飲,一杯接一杯。
酒精的作用下,這慾望放肆的彰顯。
這時,她坐在出租車裡,身邊是周小山。王院士家宴結束,他送她回家,她沒有拒絕。再無心裝腔作勢,得以明目張膽仔仔細細的看他,心裡有讚美,那神話裡愛上自己的水仙花少年,也無非如此。
他分明知道自己這樣被她凝視,卻目向前方,面和如水。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為不端,微微笑起來,眼尾卻結出一滴淚來。
他突然伸出手來,握住她藏在披肩下擺裡的手,那麼準確的捕捉到,然後緊緊的握住。她沒有躲閃,任他一點點的用力,這力道中有怒氣,有煩躁,有對他們之間距離的怨恨,有對她一直以來偽裝自己的鄙視,臉上波瀾不驚,手中卻暗潮翻湧,直握的她疼痛。
車子在她家樓下停下來,二人都沒有動。
司機在反光鏡裡看看他們,識相的沒有催促。
佳寧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從他的掌握之中掙脫開,付了一張鈔票給司機道:「師傅,請回華大。」
她自己下車,在窗口對周小山說:「謝謝你啊,今天太晚了,否則就請你上去坐。你早點回去,明天還有課呢。」
她覺得他好像是笑了一下,這微妙的表情轉瞬即逝,然後他點點頭,讓她上樓。
她轉個身,一張臉就垮下來,沮喪的一步一步邁出去。
突然聽見他叫她:「裘佳寧。」
回頭,周小山站在車子旁,手放在口袋裡,稍稍歪著頭,像是要把她看個仔細。
他有淡淡的南方口音,以下一個字一個字卻說的清楚,好像是烙在她的心上:「如果我說我喜歡你,我想要你,你不會在乎的,對不對?
你們北京人怎麼說的?
你不待見。
對不對?」
她看著檢驗爐中5000攝氏度高溫下發出藍光的A材料,覺得起碼有一些東西還是自己可以掌握的。高溫測試,材料性能優異,比傳統比率下冶煉出的鈦皓合金磨損度低了50%。她打電話告訴王院士,老頭兒很是高興,再過半個月,他們將進行A材料酸鹼腐蝕度的測試,院士要親自參加。
秦斌從醫院裡搬回家修養,烏雲籠罩,他面臨選擇,又不想讓佳寧緊張,這一天,有意的試探。
「這個大項目對你有多重要?」
佳寧正在燉魚,斜他一眼:「你開什麼玩笑?秦斌。多重要,有多重要……快,把料酒遞給我。」
吃飯的時候她跟他解釋:「我怎麼跟你這個學文的說呢?航天技術運用到民用產業,這個你很熟悉吧?」
「嗯,材料,技術,生化,都有。這個我明白。」
「軍方的航天技術因為有政府的全力支持和大力投入,在各個方面都是最高端的,每次有更新換代,陳舊技術解密,用於民用,一樣帶來巨大效益。」
「感情我們一直都用人家剩下來的啊。」
「給你那太空陶瓷盛飯,也用不著啊。」佳寧說,「我們實驗室做的材料A,完全是國立大學自行研發的項目,但達到甚至超過了航天標準,引起了軍方的高度重視,通過驗收,將會合作。民間科技支援航天建設。打個比方:梅超風徹底弄明白了九陰真經,反過來教黃藥師。你說意義多大?」
「那整個武林必將又起紛爭。」
佳寧給秦斌夾魚,慢悠悠的笑著說:「保密工作我們做的還是不錯的。除了我和導師,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配方和冶煉方法。嘎嘎。」
秦斌舉起可樂:「敬梅超風。」
佳寧道:「謝謝玄風師兄。」
「我替祖國問一句:要是現在外國研究機構給你offer,薪水N多,你豈不是連國家的機密也帶走了?」
佳寧說:「我要是稀罕國外那一畝三分地兒,當初回來幹什麼?」
「那不是因為我嗎?」
「忘了,忘了,對對對,主要是因為你。」佳寧笑著說。
「要是,」秦斌看著她,「要是我也想出國呢?」
她手裡的筷子懸住,看著他一愣。
「開玩笑,開玩笑。唉,」秦斌夾魚吃,「這魚真棒唉。帶勁。」
天氣漸冷,做實驗的時候,有個女生不停的咳嗽。
佳寧走到她身旁說:「去沒去醫院啊?」
「去了,開藥吃了。好像不太好使。」
「不行得打點滴,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有點加重呢?」
「哦,好的,謝謝裘老師。」
女生扣了幾次電火都沒打開,俯下身觀察,手還按在開關上,佳寧眼看著她又咳嗽一聲,手指把開關撥開了。電光一閃,引燃青磷,發出白焰。說時遲那時快,她伸手把學生的臉護住,自己只覺得手背上疼得要命,忍不住「啊」了一聲。
同一時間,另一隻手卻覆在她手上,硬是把白焰按滅了。她疼痛之中抬起頭來看,是周小山。
同學們擁過來關心老師是不是受了傷,佳寧扶那女孩起來:「沒摔著你吧?」
她都快哭了:「老師,你跟小山快去醫院看看手吧。」
佳寧和周小山坐在醫院外科處置裡等著上藥,她的手背,他的手心都被灼傷了,好在不嚴重,皮膚紅皺皺的掬起來一小塊。
二人不說話,她卻想起來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小品:不法商販黃宏和顧客宋丹丹被強力膠粘住雙手,走到哪裡都在一起,起先還對罵呢後來接受現實決定乾脆一起去看電影。她想著想著就樂了,要是事故和材料恰到好處,她跟周小山也是如此,那誰也別怪她這人不守師道了。
上了藥,二人從醫院出來。
小山走在她後面說:「你的傷重一點,又是在手背上,恐怕以後得留疤。你要小心一點。」
她沒回頭看他,瀟灑的說:「時間而已。過一個夏天,就一點痕跡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