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邊快打烊的的米粉店裡,老闆娘把薄薄的牛肉一遍遍的用濃湯汆熟,熱氣騰騰,芳香四溢。小山要打包帶走,老闆娘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把米粉裝在小碗裡,收了錢說道:「外賣不好吃。該吃新鮮的。」
那是個黝黑纖瘦的小姑娘,雙臂精瘦有力。十二三歲光景,有明亮的眼睛。
小山看著她,他初次見到莫莉時,她也是這般年紀。沒有父母,在江外的街頭被爭奪地盤的童黨打得遍體鱗傷。
小山給她匕首,告訴她人的心臟在哪個地方,刀尖稍稍上翹的刺進去,記得擰一下,誰欺負你就把誰的心攪碎。她當晚殺了一個想要非禮她的大男孩子,手都沒有抖,可是第一次殺人,還不善逃脫,被逮到了警察局裡。他偷她出來,她就這麼跟上了他,她那時還沒有名字。三月份,江外城開滿了白色的茉莉花,花瓣浮動在空氣裡,被夜風吹到她的頭髮上,他說:「你就叫莫莉。」
小山搖搖頭,看著店家的小姑娘:「我的朋友不能出來吃米粉。我買回去給她。」
她把一小包香草給他:「吃的時候再放進去。」
他把米粉買回來,上樓的時候,用雙手護住小碗,保存熱量。
可是走到莫莉的病房,那裡卻是一片混亂。
小山將米粉放下,然後抓住醫生,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醫生說:「病人自己把插在頸部靜脈的輸液管咬斷。」
十幾分鐘前,她不流淚了,跟他說要吃米粉;十幾分鐘後,他在病房外看見她身體抽搐,眼睛上翻,旁邊的儀器發出刺耳的聲音,心跳拉成直線。
醫生們用高伏電壓,擊在她的心臟上,強迫她回來。
小山轉過身,仰頭向上看,眼光好像要穿過天花板,直上蒼穹,如果她不遇上他呢?如果她還是那個街頭的小孩子呢?做什麼都好,哪怕是娼妓,她不會悲慘過今天,她至少還有手臂。
因為發現的及時,莫莉還是被救過來,可是昏迷,頸部被插上了更多的管子,醫生為了防止她再自殺,用護具固定住了她的頭,她不能挪動。
小山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盹著了,開始做夢的一剎那硬是醒過來,那也足以記得夢境中唯一的畫面:裘佳寧躺在床上,週身插滿了管子。
他彈跳而起,三步並作兩步的奔下樓,車子在午夜的街道裡飛馳,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穿過中庭,場院,一路來到佳寧的房門前,幾乎氣喘吁吁。
可是那裡亮著柔柔的光,她還在,他心下一鬆,輕輕推門進去,佳寧躺在床上睡著了,睫毛在美麗的臉龐上投下密密的影子,他坐在她床側的椅子上,貼的近了,仔細看這張臉,伸手撥了一下她的睫毛。然後她醒了,安靜的看著他。
「買家給我回信。」
「……」
「A材料,他們驗收合格。」
「是不是要放我回去了?」
「……你見過的那個人,他想要你留下來,為他工作。」
「我有沒有選擇?」
「……」
「請放我的丈夫回去。」
「你願意留在這裡?」
「我願意死在這裡。
很早就願意。」
佳寧流眼淚,可是面孔誠實坦然。
周小山不能面對,頭一低,額頭抵在她的唇上,聲音輕的像是歎息:「佳寧,佳寧……」
周小山清晨收到陌生號碼的電話,打了第三遍,他方才接起。
「我以為你還像從前一樣起的早。」
這個聲音,時隔數年,他仍聽得出。
「周小山,今天上午十點,來西城裡都飯店見我。」
「我與你無話可說。」
「我覺得我們有共同的話題。比如我們的國際學校,香蘭,她的最後一封信,還有我替你養了三年多的親生女兒……」
「你等我。阮文昭。」
阮文昭坐在那裡,仰臉看看他說:「久違了,周小山。」然後他戴上氧氣罩深吸了幾口氣。
小山沒有說話,不動聲色的打量這個人。
其實,他們都是年紀輕輕。
他印象裡有阮文昭的樣子,世家子弟,斯文秀氣,戴著金絲的眼鏡卻難掩銳氣,爭奪女孩子的愛慕,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他娶走香蘭的時候,小山在蘇格蘭偷竊名畫,那裡又濕又冷,他在互聯網上看到他們的照片,陽光很好,一對璧人。
三年多的時間而已。
這個人再出現,蒼白,衰老,儼然病入膏肓。
「你從那麼遠來到查才將軍的地方,只要跟我問好?」
「幾年不見,你手段更加厲害了,滅了我手下的高手,還把孩子偷了回去。」他說完,繼續吸氧。
小山沒有說話,他的高手可是被佳寧劈開了脖子的那個人?告訴他是被一個女人結果的,阮還走不走得出這裡?
「當然我有事找你……」阮看看小山,向後招手,他的隨從從另一張桌子過來,將一封信放在他的手裡。
阮將那封信放在他的桌上:「這是香蘭的最後一封信,你是專家,是不是偽造,一眼就知道。」
小山看看那封信,油黃色的信封,緘著紅印,已經被打開。
「當然我看過了。」阮又吸幾口氧氣,「她想要郵出去,我截回來,想要發作,她已經走了。」
「……」小山終於說話,可是聲音乾澀暗啞,「怎麼走的?辛不辛苦?」
「吊在洗手間裡,用自己的絲襪。卉在外面等她。我們發現了,把她抬出的時候,沒有讓卉知道。所以她總是在洗手間的外面等她的媽媽。」阮說到這裡又要吸氧,可是忽然嗆了一口,開始劇烈的咳嗽,渾身顫抖。
小山從酒店的落地窗望出去,綠樹掩映間,遠遠看見教堂的紅頂。生長了多年的樹,殖民時代就建起的教堂,還有冥冥住在這裡的神靈,他們見過每一個活著的人,他們記不記得她?那麼美麗,溫柔,那麼不遺餘力的愛情?
他心裡知道她是多麼的迫不得已,只要還能忍受下去,她又怎麼能拋棄了卉,自己一個人走?
「我覺得我才不公平。」阮終於平復了咳嗽,「為什麼我要愛上這麼一個漠視我的女人?為什麼她會有你的孩子?為什麼那孩子的臉,一千個人裡也能分辨出就是你的女兒,讓我連裝作不知道的機會都沒有?還有為什麼她明明恨得是她的父親,人卻死在我的手裡?」
周小山抬頭看他。
阮笑了,將桌上的信推向他:「你好好看看這封信吧。」然後他站起來,隨從上來攙扶,並推動他的氧氣罐,阮文昭深深呼吸,透明的氣罩上蒙上一層霧氣。他步履蹣跚,背向著小山,慢慢離開,他聽見他含混的聲音:「你猜,我們兩個,誰先見到香蘭?」
不知過了多久。
從過去的記憶裡忽然醒來的小山拿過桌上的信,緩緩打開,安靜閱讀。
窗外的城市氣壓陡降,風雲急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