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

〔一〕

我睜開眼睛,看到一片茫茫的白,第一句話問的是:「這裡是天堂?」

一個女聲回答道:「你醒了?」

我看看她,「您是天使?」又搖搖頭,「應該不是,天使不可能這麼老……」

魂魄剛歸位,我一張嘴就把護士得罪了。好在是私家醫院,護士大度地原諒了我,幫我調整吊瓶的速度,還特關心我,「我得問問醫生,吃減肥藥除了能吃出心肌炎,是不是還能吃出缺心眼來。」護士臨走時囑咐,讓我別吃不正規的減肥藥了,上個月還有人吃死了呢。

死了也挺好,起碼不用減肥了。然而減肥藥藥力仍在,我的括約肌又在歡暢。

我推著吊瓶支架到病房裡的衛生間,嘿,廁所沒手紙。我捂著屁股出門找紙,走過走廊,卻撞見郝澤宇跟老牛在說話。

郝澤宇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我是個正常男人,我沒有特殊的性癖好,我不是專愛胖子!我也喜歡瘦的漂亮的!可她是福子,她胖,我沒關係。我都不在意,她在意什麼胖瘦……」

本來我對郝澤宇還有點抱歉,讓他擔心了。可聽他這麼說,我屎意全無。別廢話了!你看,你還是喜歡瘦的漂亮的!那你喜歡我什麼?愛我的靈魂嗎?可我的靈魂很醜啊,我都不喜歡自己的靈魂,我都不喜歡我這個人!我要有錢,我寧可你貪我錢,我要長得美,我寧可你貪我貌。可我啥都沒有,所以你就只能愛我的靈魂了?

那一刻我覺得書上寫的都是假的,愛一個人就愛他的靈魂?那是沒什麼值得愛的,只能去愛靈魂了。愛靈魂這事太不靠譜了。我還真寧可他專門喜歡胖子,而不是現在這樣,他因為我,放棄了他的審美和喜好。

福子你真傻,童話故事裡,青蛙王子都得被親一下,變成大帥哥後,才能跟公主在一起。何況現實呢,一個人見人愛的王子,非得跟一頭豬在一起?因為他愛這頭豬的靈魂?想到這兒我笑了,我都多久不用豬來形容自己了?生平第一次,我這麼恨自己的身體,我憎恨自己是個胖子。我恨自己恬不知恥,被人罵胖,還能笑著活下去。我恨自己,把自己的醜陋當成大家的笑料。我甚至想恨這個時代,這個物資過剩,瘦就是健康、高級、時髦、美的破時代。我還有點恨郝澤宇,幹嘛要招惹我,讓我甜蜜過後懂得這麼多,我寧可不懂,繼續是頭豬。可是無論是郝澤宇還是這個時代,我都恨不起來。我恨自己,我恨我愛你。這句情抒得我想吐,我推著支架回到病房躺下,一不小心又睡著了。

睡醒一覺,我的心情由憤怒轉為萬念俱灰,睜開眼,郝澤宇伸脖子瞻仰我遺體呢?

「能不能不減肥了?能不能好好的別折騰!好不容易過幾天好日子,我看你就是燒的!」

我忽然好傷心,真心不想活了,「我就是這樣,我就是燒包,我就是這麼蹬鼻子上臉的姑娘,我就樂意花錢折騰自己。減肥藥吶!一天不吃我難受!」右手滴液讓我行為不便,我左手拿過包裡的減肥藥,匡匡地往嘴裡倒。

「你氣誰呢?」郝澤宇怒道。

老牛撲上來要奪我手裡的藥瓶,我身體一轉,老牛撲倒了吊瓶支架,我右手的針「嗖」地一下拔了出來。

郝澤宇氣得半死,他奪過減肥藥,往自己嘴裡倒了剩下的半瓶。

「你倆都不要命啦!」老牛尖叫!

我和他怒視對方,干嚼減肥藥,嘴巴都鼓鼓的,像兩隻爭鬥的深海魚。

彭松不知道什麼時候拎著外賣進來的,「飯沒送來,你們倒先吃上了。」他伸腳猛踢郝澤宇一腳,郝澤宇閃了個趔趄,嘴裡的藥吐出來了。

老牛趕快扶郝澤宇,瞪一眼彭松,「你有病吧!」

彭松不理他,把外賣往地下一丟,毫無預警地給了我兩巴掌,我臉一歪,嘴裡的藥也吐了出來。

「小松子你竟然打我!」

彭松破口大罵,「打的就是你!你跟誰玩橫的呢!知道你什麼狀況嗎?心肌炎!你心臟有一塊肌肉永遠壞死了,治不好了!以後你都沒法劇烈運動,一不小心你都可能死過去!為了掉幾斤膘你連命都不要了?知道我有多擔心嗎?知道小宇有多擔心嗎?你還記得你有爸媽嗎!你還真想撒手人寰讓我養咱爸媽啊!」

我不說話了。

彭松又瞪郝澤宇,「你跟著犯什麼渾啊?我姐有錯是她腦袋不好使,你也跟著腦袋不好使了?她吃藥這個事兒,全天下都知道,就你今天才知道?有你這麼做男朋友的嗎?還跟她一起吃藥,吃了藥你就有理了?」

郝澤宇浮上一臉歉疚。

老牛幫郝澤宇說話:「哎喲,剛才他擔心得都快哭了。」

彭松臉色好點,「你要真內疚,以後就好好對我姐,實在不行你就拴根繩把她拴你身邊,她減肥到底為了誰呀?反正不是為了我和牛姑姑。」

他歎了口氣:「你倆在一塊,多不容易啊,當初我說藝人和路人談戀愛沒好下場,你們是怎麼蹦著高、拍著胸脯跟我保證你倆是情比金堅是真愛的?真愛就要有個真愛的樣子,有事兒說事兒,不行就打一架,但不准一起犯渾,知道了嗎?」

我和郝澤宇都沒說話。

老牛笑了,「哎呀,行了行了,話說開了就好,咱們吃飯吧。」

彭松把外賣擺滿桌,老牛滿屋子找插座給手機充電,手機開機了,無數個電話打進來,老牛開始還以為是愚人節,後來卻直接鬱悶了。

「我吸毒被抓起來了?電視上還在播新聞?」他放下電話,打開病房裡的電視。

深夜新聞,標題特震撼:朝陽群眾又立功了!藝人郝澤宇經紀人吸毒被抓。

老牛驚叫:「我不好好的在這兒嗎!」

新聞裡,是一民居內,丹姐羞愧地低著頭,感覺攝像快要把機器懟她臉上了。電視台跟拍演藝圈人士吸毒被抓,是新時代的遊街方式。

郝澤宇坐在電視前,眉頭鬆開又皺上。

新聞裡,警察問丹姐:「晚上跟誰在一塊?」

「跟朋友……」

警察聲音提高,跟訓孫子似的,「現在你還支支吾吾的!到底跟誰?」

「郝澤宇……」

「明星啊?」

她頭低得更深了。

「他沒跟你一起吸毒?」

她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就我一個人!」

「那你幹嗎見完他就吸毒了?」

「我難受……」

郝澤宇崩潰了,「我怎麼你了?你有什麼臉難受!」

彭松問:「你跟她聊什麼了?把她刺激成那樣?」

「我能跟她聊什麼!我謝謝她啊!謝謝她把我賣了!我還拿了十萬元現金給她呢,結果她跟我裝,說她不要!我說你跟我裝什麼裝?你不就是沒錢才找我嗎!她還說不是,就是想看看我過得好不好,呸!都是謊話!我要是混得吃不上飯了,她能想起我?別裝了!」

沒想到,在Rose姐跟老牛鬥法時,隔壁包間那麼慘烈。

「……從知道你錢被騙光了,我就特開心,活該!惡有惡報!這還算輕的,我現在恨不得你出門被車撞死!放棄我的人都該死……」說到最後,郝澤宇有點失態了。「……姐,丹姐,我唯一的親人吶,我謝謝你當初把我帶到這最髒的地方,要不是你,我現在還開開心心的,跟別人一樣找工作結婚生孩子,我奶奶也不會死,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彭松和老牛勸不住,我從床上跳了下來,給他一巴掌。

「醒了嗎?」

他臉歪到一邊,動也不動,面無表情,淚水卻無聲地滑下來。

老牛和彭松都愣了。

我處理郝澤宇情緒崩潰的經驗太多了,我見怪不怪,他哭出來就好了。

他忽然抱住我,大聲哭了起來。

我摸著他的頭,像是無數個夜裡,他從夢裡哭醒,那樣撫慰著他一般。我懂,每一次他哭,我都懂。

我喃喃道:「她變成這樣,是她咎由自取,跟你沒關係。你不跟她說這些,她今天不吸毒,明兒也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突然,我身後一陣波濤洶湧,我想把郝澤宇推開,但他抱得更緊了。這讓我氣息大亂,括約肌失控。

「小松子,能換你抱他哭嗎?」

「怎麼了?」

老牛吸吸鼻子,「什麼味啊?這麼臭。」

聽到「臭」字,我終於忍不住了,「辟里啪啦」地放起了屁……我羞愧得大哭起來。我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我還是跟郝澤宇分手算了!

〔二〕

我和郝澤宇和好如初。不是剛談戀愛的那個「初」,而是剛認識的那個「初」。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也不是不好,我倆少了很多犯渾的機會,跟要爭奪模範情侶似的。

這樣不好嗎?挺好的,就是心中有種焦灼的空。

我安慰自己:我們大人的戀愛就應該這樣,也不能每天都在煙火下親吻告白呀。先這麼著吧。

我的減肥事業告一段落,邪路走不下去了,以後我寧可胖得精緻,也絕不瘦得雷同。

我開始研究微整形。

在人家這麼忙的時刻,老天爺卻依然要找事兒。

那晚,我的連環響屁,都沒讓吸毒那件事畫上句號。

「經紀人一吸毒,他立馬跟人家撇清關係,真薄情。」

「經紀人吸毒,他怎麼可能不吸?」

「說不定是他把經紀人帶壞的呢!」

「我表哥的鄰居的老公的兒子是警察,他說郝澤宇也在那屋子,跳窗逃走了!沒被抓到。」

「不是這麼回事,我二叔的小三的外甥女是電視台的,她說他當晚也被抓起來了,他後台硬,被保出來,消息還壓住了。」

「抵制吸毒藝人!郝澤宇滾出娛樂圈!」

事件發酵到啼笑皆非的程度,網上很快有段子說,郝澤宇後台硬到可以控制今天的日出。各種罵聲一片,真相到底是什麼,沒人關心。

這時候要開始做公關了。律師事務所扔來一紙專業的聲明,老牛忙得焦頭爛額,讓我幫忙看,我一目十行掃完,立即打電話給事務所,「你們要是連個聲明都寫不好,我們還是找其他家合作吧。」

「怎麼了發這麼大的脾氣?」老牛納悶。

「你甭管了,出去忙你的,聲明這事兒交給我了!」

對方老總如臨大敵,帶著幾個律師趕過來,會議室擠得滿滿當當。

我把聲明投影到屏幕,一個字一個字分析,一個字一個字地罵。「我們每年交那麼多服務費,不是讓你們寫‘對於網絡流傳的一切不實信息,我方將保留法律訴訟的權益’的,拜託,我們不是要告那些造謠的,我們是要讓那些將信將疑的吃瓜群眾們信我們,明白嗎?」

「那您說怎麼辦?」

我一條一條地分析。

「首先,得讓人家相信,我們不是薄情。吸毒的丹姐拋棄他在先,而不是他紅了把丹姐踹走的。你們找我們牛總要經紀合同,作為聲明的證據發出來。

「解決完這個,還得撇清關係,丹姐早不帶他了。把丹姐的出境記錄和回國時間都確定清楚,強調她回國後只簽了一個小藝人的事情。郝澤宇沒見過她,更沒機會跟她一起吸毒。

「不對,她吸毒那天,好像跟郝澤宇吃飯來著……這好辦!那天一起吃飯的,還有我和老牛,後來我犯心肌炎,郝澤宇和老牛把我送和睦家了,郝澤宇有不在場證明。不過空口無憑,你們趕快把飯店和醫院的監控錄像給調出來,那就是證據。

「另外你們也別只保留法律訴訟了,開始搜集證據,先抓幾個造謠典型,誰出名告誰——律師函寫的嚇人點,現在吃瓜群眾的智商都低,一聽說誰發律師函,就覺得誰有理似的。」

我事無鉅細地要求他們,對方說他們回去後馬上弄。

我手一揮,「也別回去弄了,聲明現在就寫,證明材料你們打電話操作吧,一小時後跟我說你們弄得怎麼樣。」我看了看表,該中午吃飯了,我叫助理,「現在訂外賣,什麼貴訂什麼!千萬別餓著咱們的大律師。」

出會議室,我又叮囑助理好好看著,上廁所也別讓他們出這個門。

小孩們問我中午吃什麼,又吃草嗎?

我大概教訓律師們教訓得很爽,我說吃個屁,你們都快沒飯吃了!

「誰管新媒體來著?」

一小孩舉手。

「現在就找幾個合適的微信公眾號,給錢聯繫幾個老牛的專訪,不停地push‘郝澤宇的經紀人是老牛’這個信息點,今天這事兒就壞在老牛的知名度不高,要不然那癮君子怎麼可能還佔著郝澤宇經紀人的旗號!」

又一小孩舉手,「我認識幾個商業雜誌記者,塞錢就能寫讚美的那種商業報道。」

「給你加隻雞腿,現在就問價錢!花式吹噓老牛多牛,多會營銷藝人,他是怎麼把郝澤宇弄紅的!」

快遞到了,是老牛讓郝澤宇做的血液檢查報告,一小孩說這下能證明小宇哥的清白了吧。

我瞪他,「誰能明白陰性陽性啊,找幾個知乎或者果殼的醫學大V,讓他們寫幾篇怎麼鑒定人吸毒的科普文章,結合郝澤宇這個事件寫,稿費按照一個字十元那麼給!」

我又問:「誰管郝澤宇的粉絲會來著?」

「我!」

「馬上跟那些粉絲高層開會,讓郝澤宇的粉絲都消停點,我在網上看他們吵架都暈了,他們有那工夫,多轉發咱們的澄清聲明,多在各大論壇上做澄清帖,別老覺得是對家粉絲黑咱們……」

說到這兒,我心頭突然一亮。

老牛的電話打過來,「喲,福子姐,好大的官威呀!」

我膝蓋習慣性地一彎,「奴婢都是揣測著牛總的心意辦事的……」

「滾滾滾,跟你開幾句玩笑,你又跪了,煩不煩!你做得對,你要是躲在辦公室哭,我才要揍你呢。」老牛又跟我開玩笑,「福子姐,您還有什麼指示?」

「我在想,這事兒無風不起浪,郝澤宇又紅得讓人眼紅,肯定有人推波助瀾,你看你能不能打聽一下,咱不能光防守,得反擊呀!」

電話那頭,老牛愣了幾秒,明白過來,「對啊!怪不得我總覺得不對勁呢!」

他以罵代贊,「你笨了一輩子,有了穩定的性生活,腦袋都變聰明了!」

掛了電話,我也有點納悶,我這是怎麼了?嗯,明白了,我是真的愛郝澤宇。只能我說郝澤宇不好,誰敢說郝澤宇半點不是,我可以跟全世界拚命。

這時,辦公室一小孩跟另外一小孩說話,「哎喲,好在咱家巨星不吸毒……」

我心裡咯登一下。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在我跟郝澤宇沒好之前,他一直背著我偷偷服用什麼東西,那東西就裝在他最喜歡的那個手袋裡,跟我好了之後,手袋就不見了……

辦公室忙得熱火朝天,我倒像個閒人,發了一會兒呆。

新聲明寫好了,我挑不出什麼錯來,但還是故意冷著眼看了兩分鐘,辦公桌前的律師們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我清了清嗓子,「很好,這不很快嗎?上一個聲明,一百多個字你們拖了一天半,我還以為您家案子太多,看不起我們家這點小活兒呢。」

對方誠惶誠恐,說剩下的工作三天之內肯定都弄完。我搖了搖頭,「三天?三天之後郝澤宇吸毒這謠言就板上釘釘了,就給你們一天!」

律師們退去,彭松撞見這一切,他評價,「你剛才就是一隻狗。」

「是,我是。」

「豬怎麼變成狗的?我挺好奇。」

我揍了他一頓。

彭松拿出來一包東西,說落他車裡好幾天了。

我連忙拆開。

他好奇地湊過來,「什麼呀?」

「Rose姐送我的。」

「喲,肉姐?知名賤人啊,又會咬人又會搶資源,你怎麼跟她搭上線的?」

我邊拆禮物,邊跟他繪聲繪色地講Rose姐跟老牛的鴻門宴。

彭松半天不接話,突然冒出一句,「你想過沒有,有一天郝澤宇找別人做經紀人?」

我趕快把門關上,作勢要打他,「瘋了吧你,在老牛的地兒說這個,想都不能想!」

「也該到想的時候了,郝澤宇現在是塊香排骨,不是Rose這賤人,也是別的賤人搶。老牛能力也就這樣了,他現在帶郝澤宇多費勁啊,費勁到都顯出你的能了!」

「嘿!你這孩子,心眼怎麼這麼壞呢!郝澤宇跟老牛分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好處啊!可人能跟誰一輩子?」他看我神色不對,又補充一句,「我沒說你呀,我說的是合作關係,跟你和他的戀愛關係不是一回事,你別瞎想。」

我歎氣,「沒多想,其實……說實話吧,我也覺得老牛現在的確……哎……可我不敢往深了想,我總覺得,老牛跟郝澤宇,和我跟郝澤宇,總是息息相關的……」

我漫不經心地把包裝拆完,一打開,竟是一本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合同,受益人還寫著我!我目瞪口呆。

彭松腦袋湊過來,「喲,黃了的那個大導的電影,是這小說改編的吧?」

「她送我這個幹嗎?

「誰說送你的?送郝澤宇的,這合同送你幹嗎?用來吃啊!」

彭松眼珠子轉了轉,「丫想說兩個意思,第一,我知道你和郝澤宇好了。第二,郝澤宇跟著牛姑姑,男二都演不了,跟著我,我能讓你演男一」。

老牛的電話打來,我一聽,臉色一沉。我看著彭松說:「老牛查到是誰花錢黑郝澤宇了。」

「誰有錢燒成這樣?」

「Rose姐!」

彭松愣了一會兒,「這是勢在必得啊,得不到你,我就毀了你。」他突然笑了,「她這麼精,怎麼可能讓老牛這麼快查到她,除非她是故意的。」

他把合同拿到手裡,掂了掂份量,「她還有個意思:合同雖然給你了,但這電影的男一,郝澤宇能不能演,還得看我。」

他把電話往我前面推了推,「咱們現在要問問這賤人,到底安的什麼心!」

〔三〕

Rose姐在電話裡說飯就不吃了,直接來她公司玩吧。臨了,她又笑說,「我公司可好玩了,你來了,可別捨不得走。」

哼,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彭松給我做了頭髮,還給我化了女明星必備的「你以為我是素顏其實我化了仨小時」的高級綠茶妹妝。戰靴呢,我不顧小松子反對,執意要穿10厘米的細跟高跟鞋。

「你不怕崴腳啊?至於這麼露怯嗎!」

「至於!」我蹦起來,「她要說了我不愛聽的,我就拿起鞋跟往她頭上鑿,哎喲……」我把腳崴了。

我身殘志堅地走進Rose姐的經紀公司——媽呀,觸目驚心!地段絕佳也就算了,辦公室豪華程度大概比我前東家《時尚風潮》豪個1.5倍。在裡面幹活的人,男的長得像女的,女的長得比明星都好看,連保潔都比我瘦。往來無白丁,好幾個只在電視上見過的娛樂大佬及一線明星,走了又來的。最關鍵的,大家都各司其職,不像我們牛美麗的那幫小孩天天上淘寶看電視劇。

會議室是透明玻璃牆,Rose姐看著我來了,特意出來一趟,讓我先待會兒,「姐先手刃幾個人哈。」

我繼續玩找茬遊戲,發現他們的馬桶可以自動洗屁股,洗手台上的洗手液都是Aesop的,護手霜都是歐舒丹的!我洩憤似的把護手霜擠了半管,抹了脖子又抹了胳膊大腿,渾身香噴噴。突然想到我們牛美麗公司的廁所,為了節約運營成本,洗手液連舒膚佳都買不起,是老牛從網上買的三無產品,裝進Aesop瓶子裡,小孩們都說一股洗潔精味道。

見到Rose姐時,她誇我:「這鞋真漂亮……」

我假笑剛堆起來,左腳卻絆右腳,又摔了個狗吃屎,鞋跟還斷了。

Rose姐大呼小叫的,叫秘書弄來藥箱及按摩師傅!她們公司竟然高級到常備按摩師?!

果然,你們公司真「好玩」!我說為啥平白無故地讓我來你公司呢!嚇我呢!我的生氣轉化成委屈。我渾勁兒起來了,完全忘了提前預習的一萬種劇本演法,直接把合同扔給她。

「姐,人家都說你是圈裡最牛的經紀人,您這麼厲害,為難我幹什麼呀?就算您知道我和郝澤宇的關係了,您還得想想我和老牛的關係吧,幹嗎讓我蹚這渾水呀?我就一地鐵賣票出身,干了三年助理編輯都轉不了正最後被人踹走了的胡同丫頭,我懂什麼呀?就算您祖上都智商低下,八輩兒的心眼都長您身上了,您想演對手戲,展現您大經紀人的作風,那您別找我這種缺心眼的對手啊!這要不是有人提點我,我都不知道您送這合同什麼意思!好嘛!彎彎繞繞整了一出《甄嬛傳》來,不就是想挖郝澤宇嗎?他有什麼好啊?您得了他還能成甄嬛吶?哎,對,成甄嬛有什麼好啊,就一頂級剋夫命,皇帝和果郡王都被她剋死了,溫太醫還成了太監……」

她聽了大笑,把我按沙發上,「行了你別說了,再說下去,我這沒看過《甄嬛傳》的,都知道劇情了。」這笑面虎把合同扔辦公桌上,「這份禮物看來你不喜歡,也是,這是送郝澤宇的,那我再送你一份……」

「您可甭送了!這幾天您找人黑郝澤宇,我們都去醫院驗毒自證清白了!這份兒大禮,把我們好幾個代言都搞掉了,您還送!求您留著自己享用吧!」

Rose姐笑得更開了,「你們那幾個low代言沒就沒了,郝澤宇的定位,不應該接這種東西,這份禮物你肯定喜歡。」

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

我打開一看,愣了。是一沓我和郝澤宇在他家的照片,從窗外拍的,我和郝澤宇抱著正啃呢。

她說:「下回記得拉窗簾……」

「……這是誰拍的?」

「狗仔啊,跟了你們半年了,這回我能壓下,下回……」

我大概受驚過度,仰天大笑,「……我要給他送錦旗,把我拍得太瘦了!」

Rose姐愣了,繼而哈哈大笑。

我反而不笑了,嚴肅地看著她。

她笑岔氣了,捂著肚子,「哎喲,原來郝澤宇喜歡犯渾的呀。」

我突然變得特別冷靜,「您這是志在必得,一定要把郝澤宇搶過去。」

她還在笑,揩了揩眼淚,「別用搶這個詞兒,急赤白臉的。我從來不搶人,就是把條件擺在這兒,讓他自己選,最多是個棄暗投明。」

「您真會誇自己,您是明?您這臉色兒黑黢黢的,跟白胖的老牛擺在一起……哎喲,您哪兒明啊?」

北京姑娘哪兒都好,就是勁兒一上來,不好好說話,一水兒的反問句,您要是真順著搭碴兒,最後憋屈的只能是您自個兒。

Rose姐作為資深北京老姑娘,不理我,她直接說:「你們現在的問題,就是藝人發展和團隊配置不匹配,他紅了,你們跟著吃肉,他不紅,你們陪著一塊喝粥。好多事兒還得郝澤宇自己解決,這叫帶藝人?牛姑姑這就是個保姆。」

我倒是沒氣,「對啊,就是個保姆啊!可這個保姆為了給他借衣服,扒人家品牌方的車門把腿撞斷了,有人上來潑尿,老牛第一個擋在前面,您能嗎?我不能保證別的,這要是冒出來一個子彈,我都不用動,老牛肯定衝上去當人肉盾牌。換成是您,您肯定站在一邊心說死了就死了我再挖個更紅的。」

她笑了,「幹嗎讓我擋子彈啊,我雇著一堆保鏢呢,下面還有一堆執行經紀大小助理圍著呢……」

「喲,真財大氣粗,是不是郝澤宇跟了您,他性生活質量也能得到保證吧?一三五天上人間頭牌二四六失足婦女再就業之星……」

她打斷我,「他要好這口,我也能滿足。」她看看我,「滿意了嗎?福小姐?耍半天了,還沒夠啊?」

我笑了,「對啊,我就是個胡同大妞,上不得檯面,跟我沒什麼可聊了吧,您還是跟老牛聊吧。」

「他有什麼資格跟我聊,他手裡除了你,還有什麼牌嗎?」

我站起來了,「說我可以,別說老牛!你以為全天下的人跟你一樣,都是利益關係?老牛不是!沒有他,我就回一號線賣地鐵票了!郝澤宇就改行了!現在郝澤宇紅了,你們全眼紅了?郝澤宇三個月一分錢不賺,老牛把房子賣了養著我倆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呢?現在全世界都說老牛配不上郝澤宇,誰給你們的資格!」

我眼淚下來了,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軟弱,可我真忍不住。我終於知道我為什麼生氣了。我不生Rose姐的氣,人家沒做錯什麼。我替老牛委屈。秋天來了,地裡的麥子熟了,老牛手裡扛著鐮刀,他要收穫啦。然而一群人開著先進的收割機器圍著麥田,然後嘲笑他手裡的鐮刀,配不上這塊麥田。我從未這麼委屈過。

「……我們仨去東北跑商演,唱完了人家不給錢,讓郝澤宇陪酒,郝澤宇都喝吐了,結果他們還讓郝澤宇陪那女老闆睡。老牛先讓我倆跑,他善後,結果我倆到機場了,老牛還沒來。他只發信息,讓我倆先回北京,我倆心說要死一起死,報了警,等我們陪警察一起去的時候,發現老牛跪在他們面前,一邊扇著自己的臉,一邊唱《祝你平安》。我第一次發現《祝你平安》是這麼難過的歌,他臉上全是血,臉腫著,還笑著唱‘你的心情,現在好嗎’,那群混蛋還笑……」我捂著臉,說不下去了。

Rose姐還怕我不夠丟人,她用音箱放了《祝你平安》,遞過來紙巾。

我想罵她,可我順著這音樂,大哭了起來。我沒資格替老牛委屈。因為我正在跟收割機器的主人,談他們要怎麼收割這塊良田,老牛還在毫無所知地磨鐮刀呢……

《祝你平安》不知道循環了多少遍,我哭夠了,點了一根煙發呆。

Rose姐把《祝你平安》停住了,她看了看窗外。「郝澤宇在我面前,也這麼哭過一回。什麼時候來著?哦,是選秀比賽那年,他剛紅,跟電視台鬧解約呢,我想簽他,就順手幫他解決了。結果他跟我說,他已經簽給丹姐了,就那前幾天吸毒的那位。我一聽就笑了,這小孩真是什麼事兒都不懂,丹兒就是一個編導,能幹嗎?我說籤了也沒事,我一樣能搞定。他說不行,我那時候還年輕,還懂得發脾氣,我說弟弟,你玩我沒問題,但你知道玩我的代價是什麼嗎?他說知道,他也知道如果跟了我,前途更明朗,但他說如果跟我,只是經紀人和藝人的關係,但丹姐會把他當成家人。我問他,你怎麼知道她把你當家人了?他說他還什麼都不是的時候,丹姐給他買了一件羊毛衫,他說除了奶奶,沒人對他這麼好過,說著說著還哭了,就跟你剛才一樣,鬼哭狼嚎的。」她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件羊毛衫?我可幫他解決了經紀官司呢!我出了這麼大力,還抵不過一件羊毛衫?這可太讓我失望了,好的藝人得六親不認,他這麼心軟拎不清。算了,這孩子我也不要了。」

她突然罵我,「你這丫頭片子,懂不懂禮貌呀!就知道自己抽!我這眼巴巴地看半天了!」

我連忙把煙扔過去。她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來,「本來我都戒煙七天了。」

我笑了,卻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她接著說:「人吧,就是賤,要是得了郝澤宇,這事兒就結了。就是沒得到,我心裡還一直惦記著這孩子,一直默默關注著。果然,丹兒的能力就那樣,郝澤宇紅了一陣,很快不紅了,我還心說這孩子要是聰明,回頭找我啊,我還想著怎麼拒絕他呢。嘿,這小子太重感情了,丹兒都不怎麼管她,他還對著丹兒不離不棄呢。」她看著我,「丹兒後來找過我,說這孩子再在她手裡,人就完了,她也得完,想讓我接手,我當然不會要。丹兒也是個要面子的女人,結果她給我跪下了,太嚇人了。丹兒跟我說,她真受不了了,郝澤宇說把她當成家人,還真是當成一輩子的家人,她怎麼逼,他都不走。丹兒覺得家人這擔子太重了,她受不了郝澤宇看她的眼神,她沒法解約,她不做了行不行?移民行不行?我可沒心軟,我說你不願擔的擔子可別扔給我,這孩子還沒戒奶呢,可別把我當成媽,藝人是要給我賺錢的。丹兒沒辦法,把經紀約扔給了老牛,逃一樣的移民了。」

我終於說話了,「您跟我編故事呢?」

「那你就當故事聽吧。後來丹兒吸毒被抓那晚上,我覺得特難受,我和丹兒同歲,都這麼大歲數了,被人拿鏡頭這麼劈頭蓋臉地懟著,太沒尊嚴了。我有點後悔,當初要把郝澤宇簽了,丹兒也不至於成今天這樣。得,這事兒,頭我既然參與了,尾我也得結,這孩子還是歸我吧。」

她頭轉向我,「怎麼樣,我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我沒說話,瞪著她。

她臉色一變,「全世界就你有故事呀?我隨便撿點邊角料,全是故事!你愛聽故事,我就給你講,還跟我比慘,比不容易?比得過我嗎?牛姑姑是挨過揍,賣掉房子養你們,那是他想成事兒!他天天拿著這點破感情拽著你們,你信了不要緊,還把你自己感動了?行啊,這麼會念著他的好,你還不是背著他找我!因為我能提供利益,我能讓你男朋友過得更好!在我面前裝情深義重?甭逗了,誰跟誰不是利益?」

我愣了有一分鐘,開口,「那咱們就談談利益吧,郝澤宇吸毒這事兒,您想怎麼結?」

「既然丹兒進去了,也讓她發揮一下餘熱吧,把這事兒最大化。甭以為我會害郝澤宇,我志在必得,我幹嗎要害自己的藝人?我這是幫他,你現在去三線城市,他們都知道有個疑似吸毒的藝人叫郝澤宇。以前,最多是年輕人知道他是演網劇紅了的小明星。」

「您膽兒真大。」

「我還得誇誇你,你把我要做的事兒,提前做了,你的確是個宣傳的好苗子。但造謠比澄清熱鬧,吸毒這麼大的事兒,必須得用更大的熱鬧給蓋過去。」她拿起合同,翻了翻,「我準備讓這戲的女一,我旗下的一姐,跟他一塊兒組CP炒緋聞。」

我都聽笑了,「還真是,解決了吸毒這事兒,又炒了這戲的熱度,又通過緋聞讓郝澤宇更有知名度,一箭三雕,棒。」

我心裡突然跟明鏡似的,總覺得哪兒不對。我沉吟,「一姐這麼大的腕兒,您都貢獻出來捧郝澤宇,您還真看得起他,這條件好到我都心動了……」我抬頭,「您費了這麼大勁兒,讓我過來,不只是為了傳話吧?」

「當然不是!」她微笑,又像是平時認識的那個體貼的、沒架子的大經紀人,「我要你跟郝澤宇分手。」

我覺得我什麼都聽不見了,只看見她的嘴在動。

她繼續說:「你是他紅的路上最大的障礙。藝人賣的就是一個人設,人設要是塌了,他也甭幹這一行了。上升期的藝人只能跟比他們更紅的藝人傳緋聞談戀愛,如果他跟一個普通人談戀愛,那他也變成一個普通人。你想想,‘我的偶像愛胖姑娘?’這比他喜歡男人還可怕,這太不性感了!不性感的偶像,留著幹嗎?」

我笑了,「我要是不答應呢?」

「現實已經擺在這兒了,我可以讓他變得更好,也可以讓他變得更壞。」她停了停,也笑,「何況福子,你不會不答應,你這麼事事以他為重。」

我以為我會愣很久,但我馬上回答了,「行,我答應你跟他分手。」

她看著我,又笑了,「謝謝你這麼懂事兒。」

「但是我也有個條件,郝澤宇跟老牛還有三個月的經紀約,這三個月我會慢慢跟他分手,你不許碰老牛。」是,我不說您了,我說你了。既然是談條件,也不用您來您去了。

她馬上答應,「誰為難姑姑啊……」

我把話接過去,「是,他不配。謝謝你啊Rose姐,還專門跟我說一聲,以你的道行,想讓我倆分手,太容易了。」

她笑笑不說話,送我去坐電梯。

電梯來了,她突然說一句,「福子,別怨我啊,這是我幫你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我不明白,但我也不想明白了,電梯門關了。

此時出片名:《九十天後說分手》。

這電影名字起得真好。這麼胡思亂想,然而我沒有笑。這日子真不好笑。

〔四〕

我去樓下咖啡廳找彭松,他在打電話,一臉甜蜜,看到我,趕快掛了。

「談崩了?」

「不,特別好。」

「那你抖什麼?」

「餓的。」

彭松站起來扶住我,「你怎麼了?」

我一把抱住他,抱得我真難受,世界上最靠譜的竟然是性取向不明的我弟。

「嘿,這要被人看見,人家會想,這男的長這麼帥,女朋友怎麼又老又醜又胖……」他順手捏捏我腰上的肥肉,跟安慰似的,捏得我心情平靜下來。

「到底怎麼了?」

「智商透支,在你身上吸收點心眼。」

我坐下來,把一切都講給他聽——當然沒提分手這事兒。

彭松對杯子咬了半天吸管,冒出一句,「我忽然發現,演藝圈是個特單純的地兒。」小松子抽風了?

「好多人以為咱們這圈子亂,可是有外邊亂嗎?隨便一個十人的小公司,就鬥得你死我活的,也不知道圖什麼。可咱們這個圈子,太知道為了什麼斗了!為了機會、為了資源、為了賺錢,一切的坑蒙拐騙都擺在明面上,連使壞都坦蕩蕩的。好多人說你們圈子裡好多亂搞、潛規則,其實我們才不亂搞,我們是特明白地搞,導演睡女演員,那也是你愛我美貌我愛你才華,你情我願的。可外邊呢?公司男上司騷擾女下屬,女下屬要是拒絕,那只能捲鋪蓋滾蛋,還沒地兒說理去……」

「好好的說這個幹嗎?」

小松子趴在桌上,「你上去後,我特擔心,你這麼笨,我怕你受欺負。可後來又覺得,也還好是咱們這個圈子,一點階級性都沒有。她這麼大一經紀人,還能親自接待你,換成別的行業,得,估計是她助手的助手的助手跟你攤牌,那你更受侮辱,」他摸摸我的頭,「可憐的,你辛苦了。」

我把他手打掉,「一天感動我一次就行了,感動我兩次,要跟我告白呀?」

他不說話,撐著頭看著我。

我想了想,「事到如今,要不要跟老牛攤牌?」

他一臉嫌棄,「怎麼還這麼笨吶。現在是兩軍對壘,姑姑正準備大戰一場呢,結果你一抱拳說主公,人家實力太強了,咱還是投降吧。這是什麼行為,勸降啊!姑姑還不大手一揮把你推出去斬了。」

「那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老牛做無用功?」

「要攤牌也不是你說,這是小宇跟老牛的事兒,你甭插手,你還是想想怎麼跟小宇說吧。」

我臉皺起來,「還讓我想?我現在除了想死,再也不想跟‘想’字發生任何關係。」

我強拽著彭鬆去郝澤宇家。

路上,我靜若死狗,癱在副駕駛座,繼續主演《九十天後說分手》這部電影。旁白這時候響起:「如果這部電影有個編劇,福子很希望是村上春樹寫的,因為她覺得此刻的狀態,很像是村上大叔筆下的男主角——包含著無盡的孤獨,結局已經寫好,既不失望,也不絕望地等待著九十天後的分手……」

小松子打斷了這部電影的進行,他忽然問,「下回記得拉窗簾?」

「啊?」我反應過來,「她是這麼說。」

小松子目視前方,「總覺得她還有什麼壞心眼。」

我沒接話,繼續在腦袋裡演電影。旁白又接上了:「……福子很想說,小松子你這麼聰明,應該能和Rose姐能成為好朋友。但福子什麼都沒說,她繼續獨自承擔著分手的秘密,有一種櫻花般的淒美……」

這一切,我囉囉唆唆地說了半天,唯恐還落下點啥。

郝澤宇倒是出奇地冷靜,點點頭,「可以談。」

我和小松子互看一眼,都沒想到他如此鎮定。

小松子問:「你不怕將來你不順著她意,她再黑你?」

「這說明人家有實力,我們彼此利用嘛,」他怕小松子多心,「反正我跟她就是合作關係,跟你和老牛是不一樣的。」

小松子笑笑。

郝澤宇沉默地抽了一根煙,「先見她,然後咱們再找老牛,」他看看我倆,「什麼都可以談,但是咱們四個必須要在一塊兒。」

我像樹袋熊一樣趴在他背後。

彭松要走,問要不要順道送我回去。

我搖搖頭,說今天就在這兒住下了——九十天已經開始倒計時了。

彭松起身,郝澤宇站起送客——背上還有只胖樹袋熊趴著。

彭松笑了,「我還在呢!」

胖樹袋熊問小松子去哪兒。

「有約。」

「約?約炮吧?」

「多好啊,今晚咱姐弟倆都有性生活。」

彭松走後,我還掛在郝澤宇身上,門口有一穿衣鏡,他照一下自己,和背後的胖樹袋熊,「你不嫌丟人啊?」

本來應該嗔怒:「你才丟人呢!」或是生氣:「哦!現在嫌我丟人啦?」但我送出嘴的,是:「過不了多久你就不丟人了……」

鏡子裡,郝澤宇眉頭一皺,「你不會背著我又偷偷減肥了吧?」他背起我,掂了掂,「感覺輕了很多。」

我聽到並沒有高興,只是憂愁地把臉夾在他肩膀上,看著鏡中的倆人。

「多般配啊。」我說。

他掐掐我的臉,也看了鏡子半天。

「你……」這個你說了半天,他把樹袋熊扔回沙發。

「你想說什麼?不准說沒什麼。」

他揉著膝蓋,「本來我想說,下回有什麼事情,第一個要告訴我,別老一人擔著。可很快我覺得,現在說這話多沒用,總是你擔完了我才知道。」

我笑了。

「你都累瘦了,」他揉著腿,「我這腿跟天氣預報似的,一到要下雨就疼。」他看了看窗外,「山雨欲來風滿樓,接下來這幾個月,會挺累的,咱倆要好好的……」

「我給你拿藥去吧,」在眼淚要流下來前,我及時地站起來,走進臥室,問客廳外的他,「藥箱在哪兒?」

「床頭櫃下面,要不然在衣櫃裡?」

藥箱在衣櫃裡,我拿出藥箱時,掉出個手袋。這不是那個消失了很久的手袋嗎?我突然想笑,萬一裡面真是毒品,Rose姐可就得不償失了。我蹲在地上,看著手袋,也不敢碰。

他進來了,「笨不笨啊,還沒找到?」他看到那手袋,一把奪過扔到一邊。

我心一沉,「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歎口氣,「認識你之後吧。」

「認識我,就開始吃這個了?」

「我想變好一點……」

我閉上眼睛,心中暗流湧動,「戒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點頭:「嗯。」

「這玩意得扔馬桶裡。」我打開袋子,愣了。不是毒品,是百憂解。

我傻樂起來,還好不是毒品,樂了一會兒,我突然心酸。百憂解?抑鬱症病人吃的百憂解?

過去的一幕幕都翻過來。他摔椅子,他沒事就上演《巨星的喪精節目》,他因為一條圍巾找不到就崩潰……抑鬱症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我怎麼這麼不關心他呢。

我壓住情緒,努力平靜,「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蒙了,「啊?你不是問過了嗎?」

「你什麼時候開始吃百憂解的?」

「愛上你的時候,我想變好點,能配得上你……」他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你以為我吸毒呢……」

我站起來,急了,「別打岔!醫生現在怎麼說,還需要吃嗎?」

「不吃了,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就不需要吃了。」

嗨!今天簡直了,我聽到什麼都想哭。哭吧福子,你今兒也不好過。我撲到他懷裡扯脖子號,他的肩頭蹭了我一臉鼻涕。

他摸著我的頭,忽然柔聲說了一句,「你就是我的藥。」

台詞特老套,我笑了一聲,卻哭得更厲害了。

窗外,大雨砸了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

〔五〕

這天,老牛請我做SPA。

老牛教過我,胖子心裡不舒坦的時候,多去做SPA。我那時真天真,還問說是身體舒坦了,心也舒坦了的意思?他卻說咱們塊頭這麼大,交一份錢,人家得用兩倍的力氣伺候咱們,佔便宜多舒坦啊。我瘦了不少,皮有點鬆,給我按摩的人累得披頭散髮。

按完後,我跟老牛喝著檸檬水,老牛說:「我失戀了。」

我皺眉頭,「又分?」

「分了乾淨。」他苦笑,「藝人和經紀人的關係,也跟戀愛似的,我跟郝澤宇的這段戀愛,遇到第三者了……郝澤宇見Rose了。」老牛想套我話,「你不知道這事兒?」

我裝傻,連忙搖頭。但我何止是知道,那天是我陪著去的。

倆人開始還相談甚歡,我插科打諢了一陣子,就有點跟不上他們的思路了。談笑間,好多難以啟齒的條件都被郝澤宇搞定了。我故意出去了一會兒,留給他們談關鍵條件的空間。

我給彭松打電話匯報戰況,「郝澤宇真是個談判高手,以前還以為他長得好看,大家都願意讓著他呢。沒想到,剛才他讓Rose姐都有點招架不住了,太厲害了……」我有點感慨,「我跟他,心是越靠越近,可總感覺有點兒陌生了……」

小松子在電話裡沉默了幾秒,我連忙解釋,「哎,姐又說傻話了。」

「挺傻的,不過我懂。」小松子難得跟我看法一致,我都愣了。

「咱們幾個,最早認識他的是我,開始我就看好他,覺得這人不紅誰紅,得趕快感情投資啊。投資了這麼多年,他果然紅了。可現在的他,也讓我有些摸不清了,我一開始覺得是他變了,但最近我想,也許他沒變,只不過他太深藏不露,我們都把他想簡單了。」說到這兒,彭松笑了,「你說傻話,我怎麼也說傻話了,」他安慰我,「我是這麼想的,甭管真實的他什麼樣,他心在你這兒,這是拿腳後跟都能看出來的。只要他愛你,他就是個殺人犯,那也要繼續愛啊,別亂擔心。」

我聽了這話,又感動又心酸,甚至冒出了個想法:九十天後分手?不分又如何,Rose姐你跟我簽合同了嗎?

然而這種想法轉瞬即逝,我敢不分手?Rose姐毒辣的手段,只會使在郝澤宇身上。他吃了這麼多苦,他的幸福多來之不易,犧牲我又如何,我沉迷在這種自我犧牲的偉大之中,一下子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電話那頭,小松子叫喚,「怎麼啞巴了?」

我破涕為笑,「被我弟感動了,我突然發現,這輩子跟我最親的,還是我家小松子。」

他語氣突然嚴肅起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能幸福,因為你又傻,又好……」

我笑,「小松子!不要逼我!你再煽情,我這就進屋跟郝澤宇分手,然後跟你亂倫……」

「別說了,我要吐了!」

心情好了很多,我安慰自己,不是要分手了嗎?還能笑出來,分手好像也沒那麼可怕啊。

郝澤宇牽著我的手回去,當著Rose姐的面,我想把手縮回去,他卻抓得緊緊的,「老牛和彭松,我希望跟我一起過去,具體地,讓他們跟你談。我最後跟你表個態,這麼多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變了很多,但有一點沒變。我看中的感情……」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我希望永遠在我身邊。」

我摩挲著虎口,彷彿那兒還帶著他那時的溫度。

大概我回憶的樣子太呆了,老牛誤會是我被震驚到了,他反而安慰我,說郝澤宇不是不跟我說這事兒,是怕我難做。

「你要知道這事兒,你說或者不說都是錯。」

我難過,為他如今還替我考慮。

老牛繼續展現他的英明神武,跟我描繪郝澤宇如何在Rose姐面前強調他的重要性,「郝澤宇說了,如果我不過去,他也不過去。」

我的難過更加一層,因為郝澤宇不會說出這種話。我有多難過呢,趁著老牛不注意,我把賬結了。

老牛太不習慣我搶單了,他以為我還在生郝澤宇的氣。

今兒謊話說的太多了,我嘴裡有點膩,說了句真話,「以前我家小松子問我,什麼是成功,我說,如果我發達到能報答老牛了,我就算成功了。可我現在覺得,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成功了,因為我不管怎麼發達,都抵不過你對我的好……」

我以為老牛會被我感動到哭,誰知道他一字呼一巴掌,「說!人!話!」三個巴掌過後,我剛剛打了玻尿酸的山根,好像被拍平了。

〔六〕

老牛為了打擊Rose姐的氣焰,放了好幾次鴿子,估摸著她應該頹了,才終於確定見面。

這是倒計時的第八十四天。關於地點,我堅持約在牛美麗娛樂有限公司。

「自己地盤,底氣也硬!」

老牛吸吸鼻子,「也好,咱們廁所返味厲害,熏熏她的囂張。」

聽說Rose姐是著名的夜貓子,老牛特意把時間約在了早晨九點,Rose姐倒是好脾氣,但她指定要我一併參加,連累我打著哈欠來公司。

但一進公司我就醒了,老牛穿了一身紅,戴滿金飾,泰國佛像似的,十分淒厲。

我打趣道:「今兒走的是辟邪的路線嗎?」

老牛懷著雙臂,目光憂愁地看著窗外,答非所問,「今天,是他的婚禮。」

我突然背不駝了,腰不彎了,渾身都有了勁兒,「我這就打電話,讓公司的小孩們過去砸場子!」

老牛對我的忠肝義膽無動於衷(我也是跟他客氣而已),他對窗理雲妝,略微紅樓腔,「可惜了這身好衣服……」

我皺眉頭,失了戀的老牛,品位可真不怎樣。

他繼續惆悵,「本來,我要穿著這身,美美地參加他的婚禮,包個特大的紅包,然後在他們交換戒指的時候,哭泣離去,留給他一個美麗的背影。後來想想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老牛忽然變了腔調,做作一掃而光,「我去!還真下雨了!老天爺還真祝福他!」他大罵起來,「怎麼不下刀子呢!」

一王熙鳳似的聲音傳進來,「哎喲,姑姑你心夠狠的,下刀子我可就躺半道上啦。」Rose姐一個人,穿得特簡單,單槍匹馬地來了,更顯得老牛用力過猛。

老牛還要扯東扯西地聊八卦,Rose姐倒是自己把話題扯到了郝澤宇身上。

Rose姐說,電影快要拍了,郝澤宇跟她旗下一姐的CP,現在就該熱身了,她都打點好了,宣傳方案也做出來了,她問老牛意見。

老牛笑說那可輪不到他發表意見,他笑吟吟地看我。

我清了清嗓子,還沒說話呢,Rose姐就先替我回答了,「生意歸生意,福子肯定懂這點。」

懂?我可不懂!本來這話沒什麼,但我是真煩她這穩操勝券的樣子。

她親切地看著我,「是吧,福子?」

我突然怒了:「我不同意!」

Rose姐沒反應過來,一貫掛在臉上的笑容還僵著。

我看著她:「我都說不同意了,那CP是不是就不用炒了?」

Rose姐被我嚇到了。

我學著Rose姐一貫的那種笑,「不能吧?那還問我們什麼意見呢?您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過來順嘴說一聲,這不是商量,這是告知。現在我們除了說同意,還能說什麼?」

Rose姐沉下臉來,「那福子你說怎麼辦?」

「不怎麼辦?就是提醒您一下,郝澤宇還沒到您旗下呢,您就萬事做主了。要是我們真過去了,以後還有我們說話的餘地嗎?沒有!」

這些話,如果說出來了,該多爽呀。

可惜話到了嘴邊,我的回答是:「對的。」更丟人的是,我還順手拿過Rose姐的杯子,「咖啡涼了,我給您換杯熱的……」

老牛瞪我。

在茶水間我才反應過來,老牛往這杯咖啡裡吐了好幾口吐沫呢。哎,我又壞事了。沖了杯熱的,遞給Rose姐,看到她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我面露微笑。

老牛覺得我很奴才,他忍不住說:「你乾脆去Rose那兒上班算了。」

真是不知我心,我剛才撒了不少煙灰進咖啡裡呢,攪拌了好半天才看不出來!

哪想著Rose姐放下咖啡接過了這話,「喲,姑姑,咱倆想一起去了,不過光福子過去也不行啊,您也得過去啊。」

老牛冷哼一聲,「什麼意思,要收購我們吶?我們牛美麗估值四個億呢,您出得起嘛?」

Rose姐皺眉頭,「姑姑咱們這又不是玩大富翁,我公司還沒到四個億呢,您就先四個億了?四億什麼呀?」

老牛搖頭晃腦,「四億精子啊,前天我體檢,人家說我精子可活躍了呢。」

Rose姐的臉上浮上輕蔑的笑,「牛老師,我今兒這麼早來,不是給你面子,是給藝人面子。咱倆都是經紀人,今兒見這一面,都是為了藝人好。經紀人要是做不到這一點,也別幹了。我覺得我這方面做得還行,你也得像點樣子吧?」

「喲,拐著彎說我做得不好是吧?做得不好別來找我呀,您多牛哇?」

「我是挺牛的,可我再牛,都得是藝人為重。別人覺得經紀人和藝人像是談戀愛,我不覺得,這是養孩子,青春期的孩子,我指著他們給我防老呢——話說多了,我犯不著教姑姑你,你太懂了。」

老牛剛要撒潑。

Rose姐的臉冷下來,「你別跟我橫,東北老娘們那套我還真不吃,又不是菜市場買菜,咱倆都自重。」

老牛一下子都不知道說啥了,我膝蓋習慣性一彎,差點跪下。

老牛比我鎮定,他回過神,說:「那您想怎麼著?」嗨,這句話好弱啊,還不如不說呢,

「不是我想怎麼樣,是姑姑你想怎麼樣。」

老牛決定在姿態上蔑視她,竟然開始剪指甲,不理她。

Rose姐一臉的穩操勝券,「不然我先說個路子,你看行不行?」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實也不是我的路子,我能給多少?我們這小廟也裝不下您這大佛。但郝澤宇為了讓您過去,給我讓了百分之五的分成。這樣吧,你名義上算我公司的人,也不用幹什麼事兒,但他讓出的百分之五,你拿著?」

老牛愣了一下,繼續剪指甲。

Rose姐饒有興趣地看著老牛,嘴裡卻念叨著,「這樣的藝人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小宇是個重情義的人。物以類聚,我就喜歡重情義的人,像是你呀,像是福子。」

她笑眼看我。

我突然問:「Rose姐,您用什麼眼霜呢?」

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在這個嚴肅的時刻,問這麼不嚴肅的問題。她說了個牌子,問我怎麼了?

我說沒什麼,您換一個吧,您這一笑,眼角皺紋特多。我拿出手機要給她分享好用的眼霜。

她翻了個白眼,繼續看老牛,「姑姑你要是覺得少,沒事,你說要多少,回頭我跟郝澤宇要。我先走了,還得跟我家一姐聊呢,回見。」

我坐著翻手機,頭也不抬,「那不送您了,眼霜我看是解決不了您這眼角紋了,您這相由心生的一臉毛病,得看心理醫生。」

「行啊,約著一起看唄,這世道,誰比誰健康多少?」

〔七〕

「後來呢?」倒計時第八十三天,郝澤宇邊切菜,邊問我。

我繼續往後講那天得瑟的事兒。

「不是這個,我問老牛跟Rose姐的事兒。」

我努力思索一下,「後來我倆去喝酒,好像我們散的時候,老牛醉醺醺地跟我說,萬事以你為重,他沒事。」

他點點頭,沒說話,繼續做菜,但他的背影看起來,藏了很多情緒。大概他的抑鬱症真好了吧,我忽然有點懷念那個會跟我吐露心事的小喪精,抱著椅子發瘋卻時常莞爾一笑的美少年。他現在也笑,一直掛在臉上淡淡的笑,像是人生的小配件。

我撐著頭對著他背影發了半天呆,沉浸在電影《九十天後說分手》的悲哀氣氛中。啊,讓我抒個過時的情!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知道我愛你,但九十天之後我們說分手……不對,已經不到九十天了……

他意識到我癡呆的眼神,「餓了?」看吧,果然不一樣了,以前他可是會說:「是不是又被我的背影迷住了?」

我清了清嗓子:「問你個問題。」

「嗯。」

「如果老牛,不跟你一起過去,你還是會去Rose姐那兒吧?」

「老牛讓你問的?」

「沒有,我這不是‘如果’嗎?」

他斬釘截鐵,「沒有如果。」

「但我看Rose姐,現在是要逼退老牛的意思。」

「我知道。」他做菜還是有條不紊的,「大不了我再讓百分之五的分成,她跟姑姑過不去,但不會跟錢過不去吧。」

「你覺得,這是長久之計嗎?」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他看著鍋裡的湯,「總得讓姑姑賺點錢再走吧。」

我什麼都明白了,「所以你一直都知道,遲早得拋下老牛,不管是他主動走,還是被逼走。」

他看了我一眼,「你不是也這麼想的嗎?要不然你幹嗎背著老牛去見她。」

是啊,我倆都不是聖人。我諷刺地笑,「看,因為你,我也成了壞人。」

他也笑了,「抱歉啊,讓你為我受了這麼大的罪。」

我倆都不說話了,盯著煤氣灶上的燉鍋。

他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我討厭分離的感覺,討厭到我不想主動離開,可如果必須要分開,還是讓他離開我吧。反正我也習慣了,我喜歡的人,一個個都離開我……」

燉菜燉好了,他熄火。

「如果有一天,我……」

「不許問!」他假裝沒事,伸手去端燉鍋,卻忘了戴手套,燉鍋把他手燙了,一鍋東西摔落到地上。他的腳被濺落的湯汁燙到,他痛苦地摀住腳。

我連忙去扶他,他卻一把把我推到了牆上。真可惜,壁咚這麼浪漫的姿勢,卻用到吵架上來。眼對眼,誰都知道對方的火是什麼?

他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問題,以後想都不要想!」

我笑得很悲哀,「咱們現在還要假裝沒有這個問題嗎?」

「是不是那個娘們兒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她逼你了?」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不是她容不下我,是你想要的那種未來,沒有我能待的地兒。我知道,你更知道。」

「所以呢?我們就要如她的願嗎?這件事,只要我倆不願意,沒人會拿刀逼著我們分。」他眉頭抽搐起來,「你變了你知道嗎?以前你可是我的救命稻草啊,是你拉著我往前跑,可現在呢?你卻先害怕了,怕我們的未來,怕有更大的傷害,怕有一天我負了你。所以你就決定先負了我,把我一個人丟下是嗎?」他的手把我的肩頭掐得緊緊的。

「郝澤宇你放手,你把我弄疼了。」

他像是沒聽見我說話一樣,摸著我的臉,眼裡全是陌生,「你真的變了,你的臉都變了,以前摸上去好舒服,現在碰到的都是骨頭。」

他手往下摸,「你的胸也是,你的腰,你的腿……」

他突然發出淒慘的笑,「哈哈哈,還好,你的腿沒變。」

我猛地把他推開,「你這個變態!」我氣得聲音都變了,「我以為你都好了!沒想到你卻變本加厲了!以前你是個喪精,現在你是個變態,你讓我噁心!」

他臉上掛著淡淡的,卻嚇人的笑,「沒錯,我是個變態。正常人能過我這種日子嗎?你今天才知道?我以為,只有你見我過真實的樣子,也只有你不在乎我什麼樣,可你現在嫌棄我了是嗎?」

他低頭,跟地上的食物殘渣道歉,「對不起啊,嚇到你們了,劇本走歪了,本來挺溫馨的。」

他蹲下去,毫不猶豫地撿起一塊肉,放在嘴裡嚼著,「燉得真好,真可惜。」他又撿起一塊遞給我,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想吃一口嗎?」

我奪門而出。他沒追過來。

我在電梯裡,竟對著鏡子笑了,替他說了一句,「但是這個變態愛你啊。」

我才是最大的變態。我答應別人離開他,但在這倒計時的日子,我沒有好好愛他,卻來折磨他。

我大哭了起來。我哭的原因,只是我知道,我清楚,我心裡明鏡似的。

原來郝澤宇也一樣。我們都預感到了分離。也許明天,也許明年。我們都如此傷心,卻只能用這樣激烈而近乎相互傷害的方式來表達。我們這樣無力,看著這份愛順洋而遠,越來越遠,只能站在岸邊無助哭喊。

我顫抖著按了一樓,數字提醒了我。不,沒有也許了,我怎麼忘了呢,離我們的分離,只有不遠的八十三天。

矯情一會兒就行了福子,電梯門打開,你就上樓去跟他道歉吧。我不停地深呼吸,止住了哭。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我以為眼睛花了。郝澤宇在電梯口,氣喘吁吁地看著我,眼睛紅紅的。他跑下來的?他膝蓋不好,不能這麼跑啊。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電梯門又要關上。他一把擋住門,電梯門差點夾到他的手,「我是變態,這個變態,不讓你走。」

我飛撲到他身上,眼淚又噴薄而出。他也哭了,緊緊抱著我已經沒那麼肥胖的肉身。

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突然清醒無比。在這剩下的八十三天裡,我要每一天都少愛他一點。這樣,對我好,更對他好。

親愛的郝澤宇,要說再見了,我很捨不得你。請你,請你一定要幸福。

《加油你是最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