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Chapter 04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01

張猛的人生,突然湧來了從未有過的懶。

他懶得一切都說好,他懶得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他懶得跟別人提起這事兒時裝雲淡風輕,評價對方時說一句「那幫傻逼」,他懶得再去敷衍自己,給自己洗腦在這行還有地位,他懶得在臉上帶著無所謂的微笑,然後什麼事兒都說好。

真是夠了。

儘管所謂的封殺過兩周大家就忘了,大不了不接你這公關公司組織的秀,何況自己混了這麼多年都是靠人緣。

但張猛心裡清楚,經這一鬧,他與奮鬥了多年的模特圈已是漸行漸遠。

心累了。

與其在台上走至被人趕下台,不如趁此機會急流勇退,也算凝成一個華麗轉身,不枉費入行的十年光陰。

可,怎會沒有不捨?

前路茫茫,彷彿怎麼走都行,但其實,哪條路,都看不到明天。

在家度過了幾天消極頹廢的日子,鬍子拉碴滿臉油膩的,也算是對這段歷史翻篇兒的悼念。

陽陽懂事,看出爸爸意志消沉,那幾天鞍前馬後地照顧著,還說了不少貼心話。張猛雖然有點聽不懂張陽陽那高情商式的心靈雞湯,但照單全收,心裡暖暖的,隨時都想摟住兒子大哭一場。

不過一旦有點親密的肢體互動,張陽陽又嫌棄地退到一邊:「張猛,注意點影響,兩個大男人不要卿卿我我。」

猛睡了幾天後,張猛覺得感懷傷秋的戲份特別不適合自己,在家裡轉悠想找點事兒干,他躺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天花板上那個五毫米大小的裂縫特別扎眼。

不行,刷牆!

忽然,他又看到廚房裡那套刀具特別不順眼,換!

腦中一閃而過舒穎私家廚房的建議,環顧了一圈現在租的房子,他覺得很適合當下白手起家的自己,當即決定把一樓拿出來招呼客人,二樓留出來住。

甭管賺錢不賺錢,總要找點事兒干吧。

張猛伸出雙手,突然覺得人生這三十年,自己最拿得出去的,其實是這雙手。

光拿這雙手過單身的性生活太浪費了,還是拿它做點事兒吧。

房子雖然挺新,也不需要太大改動,但經歷了幾年歲月,牆壁多少有些斑駁痕跡,刷個牆一切就完美了。

說幹就幹,刻不容緩,張猛立即外出買了幾桶塗料,回來就跟陽陽兩個人忙活了起來。

牆剛刷了一半,門就被敲響了。

張猛看見門外的何大葉,雖然不知道她來的目的,但不祥之感瞬間騰空。

在中國古老的算命學中,這兩個人一定就是五行相剋的那一種。

相遇的時刻永遠不對,回回見面回回撕逼。

人類就像是上帝從空中撒下來的一把沙子,原本塵歸塵,土歸土,著地後誰也不會再遇見誰,可何大葉和張猛這兩粒沙卻總是上演著轉角遇到的戲碼。

但人家轉角遇見的是愛,他倆遇見的卻是倒霉和咬牙切齒的恨。

就比如說現在,倆人門裡門外已經僵持了好一陣子,連陽陽都感受到一股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陰風邪氣,但誰也不肯先收起眼神裡射出的利箭,誰也不願在對方面前輸。

對峙的空當,張猛心裡納悶,回憶著當天自己沒留地址給她啊,怎麼就找上門來了?

何大葉眼明心亮,三下五除二就反應過來,眼前這個災星就是合同上簽名的張猛,就是要被自己掃地出門的租客,爽快感油然而生。

今天任你再怎麼張牙舞爪,房子都是我的,何大葉內心得意地想,接著換了個姿勢,雙手抱胸,拿眼角瞄著張猛。

「請問你有事嗎?」張陽陽拽了拽爸爸的衣角,把張猛從僵局中拽出來,率先開了口。

何大葉挑起一邊的嘴角,沒說話,逕直進屋,熟練地在沙發上坐下,擺出霸道總裁的架勢,一隻手在柔軟的沙發表面上來回摩挲著。

張猛摸不清何大葉的路數,以為她做出這匪夷所思的彆扭姿態,不過就是為了那四百塊,心裡有點兒瞧不上她。

但輸人不輸陣,張猛索性學著何大葉的樣子,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來,二郎腿蹺得老高。

「該稱呼你張先生,對吧?」何大葉的聲線略顯狡詐。

「別陰陽怪氣的,你到底想幹嗎?要是為了那四百塊,我這就還你。你趕緊走,我這兒還忙著呢。」

張猛沒打算跟何大葉演宮斗戲,過分地直接,讓何大葉一時有點兒不知該怎麼轉換角色,氣氛有了一瞬的尷尬。

不過何大葉是誰啊,活在前世是甄嬛,活在今生就是萊昂納多,演技雖然還沒到那麼爐火純青的地步,但年年都有資格競爭奧斯卡。

眼見著張猛要跟她急,緊皺的眉頭把臉上的五官擰成一坨,堆在他的蒙古臉上。

何大葉看得有滋有味,不緊不慢地更換了一下兩條腿上下交疊的次序,說:「人不都說貴人多忘事嘛,這茬你不提,我都忘了。那正好,今兒一併還了吧。」

「一併?你今天來還有別的事兒?」

彎子繞累了,何大葉收起賤相,從包裡拿出租房合同攤在桌上,纖細的手指在時間那一欄點了點。

「這房子的租約馬上到期,我不打算再繼續放租了,所以麻煩你們盡快搬走。」

「你是房東?」張猛面露驚訝。

何大葉沒說話,歪著頭給了他一個「嗯哼」的表情。

「房東有什麼了不起的,你也不能拿張假合同耍無賴啊。大姐,我當初找中介簽的租約是兩年,也一次性付了兩年的錢。我數學雖然不好,但也算得清自己剛剛住了還不到一半時間,你紅口白牙跟我說合同到期了,是要欺詐嗎?」

張猛迅速地掃了一眼合同,一蹦兩尺高,指手畫腳地嚷嚷。

原本個子就不矮的他,經這一蹦,頭都快夠著天花板了。

何大葉不明白張猛在說什麼,只覺得他著急上火的樣子有點兒好笑。

但她不著急,她有什麼好著急的,如果現在這房子算是一個小社會,那張猛就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犯得著跟他急嘛。

沉默了少許,硬生生把笑憋回去,何大葉拿起合同在張猛眼前晃了晃。「張先生,說話要憑實力講證據,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到期就是到期,欺詐?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最後這句,因為孩子在,何大葉說得很小聲。

張猛沒搭她的話茬,轉個身邁著模特步回房。

沒兩分鐘又回來了,把從房裡找出的租房合同大力拍在桌上。

「講證據嗎不是?你自己看!」

何大葉狐疑地看看張猛,微微欠身看了一眼合同,頓時就傻眼了。

兩張合同上,赫然寫著兩個不同的日期。

何大葉坐在沙發上對著兩張合同發了一會兒呆,腦中的記憶卻自動調撥到一年前。

那時她在那間Low到爆的婚慶公司,剛接手了一個棘手的婚禮案子,一對新人婚期、酒店、婚禮流程一切都安排好了,新娘卻突然失蹤了。

焦頭爛額的新郎無處發洩,只能找到婚慶公司衝著老闆夜叉發脾氣,說就是為了辦這場婚禮,沒伺候好他的未婚妻,導致她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了,婚慶公司橫豎都有責任,所以必須幫他把老婆找回來,不然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夜叉聰慧地將這顆炸彈往天空一拋,華麗旋轉後,正好拋進何大葉懷中。

只是個打工妹的何大葉,除了接著,沒有別的辦法。

可他們是婚慶公司,又不是公安局,拿什麼擔起尋人的責任?

該花的成本都花出去了,眼見著婚禮泡湯,錢也收不回來了,眼前能做的,就是盡量把損失降到最低。

她一邊安撫新郎,一邊把能退的東西都聯繫好退掉。

可哪知道,臨近婚期,新娘卻突然回來了。

原本還哭喪著臉要死要活的新郎三更半夜打了個電話給何大葉,歡喜雀躍地說婚禮照舊,那時距離原定的婚期只有三天的時間了。

那三天裡,何大葉沒日沒夜地在現場搭建,忙得焦頭爛額,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正巧這時,中介打電話來說有人要租何大葉的房子,因為租得急,所以第二天就得去簽合同。

無奈之下,何大葉求助了羅暢。

從頭到尾,這件事情都是羅暢跟進的。

當羅暢拿著合同到現場一臉的邀功相讓何大葉簽名,她壓根兒沒看合同,就揮毫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回憶停在這裡,何大葉心裡漸漸明朗了,反應過來也許是中介在合同上做了手腳。

照著合同上中介的電話打過去,討人厭的機械女聲告訴她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

她的心涼了一半,暫別了張猛跑到中介公司一看。

原本紅彤彤的封條已經在日曬雨淋下變得慘白,一副風蕭蕭兮的慘淡樣,心就徹底涼了。

站在中介門口氣得渾身顫抖的大葉打電話給羅暢。

關機,這下連身子也跟著一起涼透了。

此時已是深秋,凜冽的秋風夾著冬季預警的寒氣,吹著何大葉單薄的身體,蕭瑟得像片枯葉。

遠遠看上去,這個人去樓空死無對證的淒涼場景,在周圍環境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應景。

耷拉著腦袋回到張猛家門口,臨敲門前何大葉拿出化妝鏡照了照,才發現自己的妝花得一塌糊塗。

廉價日曆上的皇歷果然不能信。

何大葉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一邊補妝一邊想。

有時候做人真的不能太囂張,因果循環。剛剛還是社會強者的何大葉,不過因著一紙黑合同,就生生把她跟張猛的社會地位調了個兒。

手忙腳亂地把自己補到滿意,何大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對著鏡子練了幾次趾高氣揚的表情,自覺恰到好處後,抬手敲門。

門一開,她二話沒說就衝進屋,把兩張合同工整地攤在桌上說:「張先生,這兩份合同確實存在很大問題。但當初除了最後簽字,其餘全都不是我經手辦理的,我完全可以說這兩份合同無效。房子我確實不打算再租了,多收的一年房租我可以原封不動地退給你,另外再多補你三個月,怎樣?」

張猛剛要開口說話,何大葉急忙又補上一句:「哦,另外,欠我的四百塊也甭還了。」

何大葉抬手在空氣中揮了揮,做出一個「老娘有的是錢,用四百塊打發個瘟神也值」的手勢。

張猛的臉像變色龍似的漸漸改了顏色,硬生生把原本要說的話嚥回肚子裡去。

事業受挫,現在正是缺錢的關口。

人窮志短,本來張猛覺得何大葉提出的意見是有商量的餘地的,退了租金,先忍痛把陽陽送回舒穎那邊待一陣子,自己一個大男人,住哪兒都一樣,等私家廚房開起來,再把孩子接回來就是。

可是人窮的時候除了志短,自尊心這東西也急速膨脹著。

自尊心就像是窮人的保護色,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在別人面前露了怯。

偏偏何大葉就是最會攻擊別人軟肋的人,就在這關鍵時刻,她提起那四百塊錢的事情,就像穩准狠地踩在地雷上一樣。

此時的張猛何等敏感,回憶一下跟何大葉每次見面的過程,他都是受辱的那一方。

索性今天就跟她鬥爭到底,不爭饅頭爭口氣,白紙黑字的合同,還有她認可的中間人,憑什麼她說作廢就作廢。

而且,現在的北京城,換個房子哪兒那麼容易啊。

租金噌噌地漲,兩年前租這個房子的錢,現在說不定只能跟人合租個單間兒了。

不——能——妥——協!

「這位太太,你是法盲嗎?簽了字的合同你說無效就無效?我憑什麼相信你是這房子的主人啊?當初跟我租房簽合同的人不是你。」張猛不急不緩地學著何大葉的樣子在沙發上坐下來,一手來回磨蹭著沙發表面。

果然是模特出身,連這麼矯情的動作都做得這麼與眾不同地好看。

何大葉看著張猛,有一瞬間的愣神,但很快就看穿了張猛要跟她鬥一斗的決心,於是從美男計中跳脫出來,在不知不覺中換上鎧甲,準備應戰。

「你叫誰太太!合同上的簽名是我的,房產證上的名字是我的,身份證我也有,讓我再簽一次你拿去公安局做筆跡對比也可以,能證明的辦法多的是,不用這麼陰陽怪氣兒地跟我耍無賴。」

張猛不是口條靈活的人,輕輕一過招,就有要敗下陣來的跡象,他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繼續尷尬地維持著姿勢。

何大葉看出張猛不是與她勢均力敵的對手,心裡有點驕傲,同時也覺得挺掃興的,她不喜歡戰鬥力弱的對手,總讓她有種勝之不武的窩囊感。

不過形勢緊迫,何大葉也顧不上那麼多,趁著對方鬆懈,一舉打倒他再說。

「張先生,眼下這個情況,明顯是被黑中介坑害了,中介倒了,死無對證,即便你拿著你那份合同去告我毀約也於事無補,和解是最好的辦法,我已經很義氣地多貼補你三個月的房租當作賠償了,所以再糾纏下去對我們雙方都沒有好處。」

「對,你說得對,我告你毀約沒用,同樣你也不能拿著你那份合同當作證據和借口把我趕走。既然你說籤名是你的,那簽了兩年,錢也付了兩年,我就能理直氣壯地在這裡住下去。總之一句話,我是絕對不會搬走的!」張猛擺出釘子戶誓死捍衛家園狀。

何大葉有點兒煩了,這年頭不怕遇見貪財的,就怕遇見倔驢。

看樣子張猛也是做好了打長期戰的準備,連房子都粉刷了。

要說理兒,他倆誰也不佔,可要說固執,倆人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氣氛隨著誰都不肯讓步的倔強慢慢凝固在半空,半大不小的公寓裡有了一場漫長又侷促的沉默。

何大葉趁著這個空當,在心裡反覆研究了一下戰術,卻發現此刻除了撲過去跟張猛廝打,誰輸誰滾蛋以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陣子,各自在心裡把對方從頭到尾虐待了一遍洩恨,臉上雙雙露出揚眉吐氣的表情。

僵持了大概有三分鐘,大葉終於決定破罐子破摔,先發制人開了口:「不搬是吧?那我今天還不走了!」

張猛愣了一下:「那你自便。」

跟我鬥?你跟我加起來都沒張陽陽智商情商高!

你一個人鬥得過我們父子倆?

張猛跟張陽陽咬了半天耳朵,雖然張陽陽覺得這麼做有點欺負女人,但也無可奈何了。

誰讓自己這麼聰慧的靈魂裝在一個六歲的身體裡呢?還是尊重一下這個世界的規則吧。

時候已然不早,天已黑。

陽陽餓了,張猛去廚房做飯,父子倆其樂融融地吃上了晚飯,看著《喜羊羊與灰太狼》。

被兩人當作路燈的大葉一直在假裝玩手機,可一看電量也沒多少了,只能開了飛行模式聽音樂,假裝自有一個怡然的小世界,將省電進行到底。

中午只吃了一個蔬菜沙拉,現在早已餓成狗。

其實剛才說「我不走了」那句話的兩秒鐘後,何大葉就後悔了。

內心只能感慨,平時撕逼段位太高,偶然行使低段位撕逼手段,一點兒都不順手。

而且,這一大一小兩個,都不是按理出牌的主兒,按理說,女人一撒潑,男人就開躲,怎麼自己都要滿地打滾了,這男人突然不接招兒了?

何大葉想得夠洶湧澎湃的,哪想到張猛和張陽陽跟沒事兒人一樣,尤其是張猛,在廚房丁零噹啷地開始做起飯來。

飯菜的香味飄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嚥了下口水,肚子也非常配合地叫了一聲。

她尷尬死了,閉上眼睛掩耳盜鈴地假寐,催眠自己沒人聽到那一聲丟臉的肚餓聲。

另外兩人哪能聽不到,那聲音,慘絕人寰到不行好嗎?

陽陽覺得這個女人可憐死了,耍潑犯渾這招兒用得一點兒都不激烈。

再說,餓肚子是全天下最難受的事情了啊。

他看一眼爸爸,試探性地拿著一隻空碗一點點地盛米飯,見爸爸輕微而默默地點了下頭,就迅速把米飯盛滿,想了想,又起身去拿了只大碗,把米飯倒了進去,填了滿滿的菜上去。

他把飯碗端到茶几跟前,大葉已經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冥想境界,耳機中的音樂也換成了《大悲咒》,表情卻因為悲憤,猙獰得跟任何宗教都不沾邊。

他有點兒害怕待會兒這女人會化成一股白氣消失不見什麼的,趕緊把碗放到何大葉跟前。

看好了逃生路線,才拉了拉何大葉的衣襟,一溜煙地跑了。

何大葉早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離她越來越近,被拉了衣襟,她試探性地半睜開一隻眼,捕捉到了逃跑的陽陽的背影,還有茶几上的一隻碗。

看上去那麼好吃的一隻碗!

她幾乎就要奪碗就吃了,但是,她沒有。

她是誰啊,何——大——葉!

怎可在敵人面前丟面子?怎可敗於兒童的誘惑讓人看輕了自己?怎可因為一碗雪中送炭的飯就放下了尊嚴?

她不能吃,把自己吃了都不能吃這碗飯。

餓到明天,最好餓出毛病來,明天這一大一小肯定會服的。

而且啊,這公司都號稱開起來了,晚一天確定辦公室地點,這士氣不得垂到土裡開出花啊。

何大葉啊何大葉,一定不要吃啊,《唐伯虎點秋香》沒看過嗎?誰能比我慘!

可這份決心,在何大葉感知到張猛和張陽陽吃完飯上了樓之後,瞬間土崩瓦解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確定沒人的餐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狼吞虎嚥地扒完了那碗飯。

太好吃了,何大葉有一種朱元璋落難時吃「翡翠白玉湯」之感。

但當她悄然移去洗碗池,準備洗碗之時,抬頭看到了一層到二層的樓梯盡頭,面無表情默默坐著的父子倆。

她石化了。

就知道你們沒安好心!不會在裡面放瀉藥了吧?

張陽陽拍拍屁股,起身對張猛說:「張猛,我看完了,我要睡了,我以後不會像她這樣吃飯的。」

張猛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轉身也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一節禮儀教育課就此結束,何大葉只想咬死誰。

石化效應很快解除,她還是咬著牙洗完了碗,還順便把父子倆的一起洗了。

既然都丟人了,那就丟到底吧,何大葉真想順手拿拖布把地擦一下。

然而這窗明几淨的,一個大男人一個小孩,把這家收拾得跟樣板間一樣,她就是想再丟人都沒機會啊。

回到沙發,她決定把自己溺死在睡眠中。

事實上,經過今天馬不停蹄地跑來跑去,戰鬥得彷彿雅典娜,聽了N遍的《大悲咒》,她累了。

何大葉腦袋突然蒙了,她對於今天所做出的一切行為都不太理解了。

這不是她自己的房子嗎?全北京的房東趕房客走,不是分分鐘的事兒嗎?怎麼自己做惡人就那麼難呢?

何大葉突然開始崇拜不租給她辦公室的那個中年女房東了,那大姐毀起約來怎麼就那麼山清水秀呢……

她很快睡了過去,在別人家客廳的沙發上,踩著七厘米的高跟鞋,和衣而睡。

這個城市好大啊,恍惚中,她覺得有點兒冷。

夢中一個男人隱隱地出現了,她輕微地歎了口氣,追了上去,又覺得沒那麼冷了。

「你是誰啊?」何大葉喊。

那人轉過臉,一張蒙古臉,手裡還拎了一把菜刀。

02

何大葉第二天是被張猛做早飯的聲音吵醒的,她恍恍惚惚地從沙發上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蓋了被子,高跟鞋也被脫掉了,安安靜靜地放在一邊。

何大葉花了三秒鐘,終於回想起為何會跟這個男人共處一室。

自己真夠賤的,平時在家睡,總是神經衰弱。好傢伙,在別人家的沙發上睡一宿,一夜無夢到天亮,閉眼到睜眼,直接麻溜的睡眠質量好得咧,心夠大的。

哎,羅暢都很少見她素顏,何大葉覺得當務之急,是要自我辨認是否完整。

她悄悄打開手機的攝像頭,換成自拍模式,看了一眼自己。

妝早就花了,糊成了一團。

不用「慘絕人寰」四個字來形容自己的臉都有點兒對不起倉頡造字。

本來有點兒溫暖的心,又有一團火燒起來。

姿態甭說漂亮了,都慘絕人寰了,還怎麼扮惡房東啊?破罐子破摔也不是這麼回事啊。

我變成這樣還不都是你害的!

她兇猛地站起身,已近癲狂,指著張猛就開始叫:「趁我睡覺給我脫鞋是幾個意思?你這個變態!你是不是還偷拍了什麼?把你手機給我拿出來,我要檢查!」

說完這些,何大葉自己都覺得……這什麼跟什麼啊……

不管,氣勢上要驚人!不管怎樣,一定要把這父子倆給弄走,這是我的房子啊!

正在煎雞蛋的張猛沒理她這茬,只對著在樓梯上剛要下樓的陽陽說:「以後去你媽家裡別偷穿她的高跟鞋玩了,要是穿著高跟鞋睡著了,第二天腳會腫得走不了路的。」

秒懂人家以德報怨,吃軟不吃硬的何大葉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能惡狠狠地瞪著張猛,試圖用眼神殺死他。

正準備默默將他虐待第二遍時,就看見張陽陽費勁地提著他那只閃電麥昆的小箱子,從二樓下來了,手裡還拿著一隻製作不算精良的「大黃蜂」模型。

「爸爸,我們是不是不能住在這裡了?」張陽陽站在客廳中央,眼睛委屈地眨巴著問張猛,已然就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鹿斑比。

張猛的眼眶一下就紅了,他滿含歉意地看著兒子,不知道是該承認還是否認。

哦,熱淚盈眶的另一個點,是這個小逼崽子終於還知道管他叫爸爸。

張陽陽穿著一件棕色格子襯衫,扣子歪歪扭扭的,全都扣錯了。

何大葉悄然觀察了一下屋裡的環境,沒有女性存在的氣息。

再看看張陽陽,滿眼都是無辜和純淨,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張猛再賤,孩子也是無辜的。

「沒經我同意,隨便粉刷牆壁是什麼意思?」何大葉看向張猛,收起憐憫心,但也算是給他們父子一個台階下。

「干……」遲鈍的張猛本想說「干你屁事」,話到嘴邊卻被何大葉凶狠的目光給瞪回去了。

腦回路十八彎,總算轉過來想通了,明白何大葉已給出了台階,決定還是據實相告,並忍不住要為自己遲來的機智默默獻上一片掌聲。

「你這個房子構造挺好的,我想把一樓簡單裝修一下做私家廚房。」

「你不是模特嗎?」何大葉話中有話,拿眼斜他。

「青春飯的碗,端不了一輩子。」

何大葉沒再說話,起身在客廳裡來回轉悠了幾圈,經過張陽陽身邊時,還順手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彎腰幫他把扣子扣好。

張陽陽適時地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張猛只覺得身軀一顫,覺得張陽陽吃錯藥了,剛剛的笑容還帶著淒涼的成分,太高深莫測了。

不過這笑容讓何大葉很受用。

真是一棟好房子。

何大葉心裡突然有些歉疚,當初自己竟然為了結婚捨屋而去,現在看看,多少有些拋家捨業換得一場空的悲壯感。

她重新坐回到沙發上,對張猛說:「我想要回這房子,也是想做婚慶工作室的。既然你有同樣的想法,那第一,我們可以把一樓裝修一下,二樓給你和你兒子住,裝修的錢各出一半;第二,每天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一樓我用,晚上六點之後,你做私家廚房用,互不干涉,你覺得怎麼樣?」

何大葉其實自己也沒招兒了,這父子倆就是硬挺著在這房子裡耗著,其實她也沒辦法,還不如自己先退一步。

張猛心中湧起一陣暖流,此時的何大葉在他眼裡不再是面目猙獰的潑婦,而是一個插著翅膀頭戴光環的安琪兒,光環刺眼,讓他有那麼一瞬間又願意相信人間自有溫情在。

「哦,第三,我可以寬限一點時間,給你三個月的時間去找新的住處。我不會佔你便宜,我給你便宜占。你走的那天,我退你一年的房租。不客氣,我就當你住的這一年,這房子是空著的。」

這道光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一樣,很快就滅了。

何大葉站起身,沒等張猛反應,拿起包走了。

只能這樣了,張猛想,但找房子有那麼容易嗎?何況他現在沒工作沒收入,換房子這麼一折騰,估計真只能賣身養陽陽了。

張猛想到此,蹲下來,特別誠懇地跟兒子說:「爸爸對不起你……哎,我話還沒說完呢。」

張陽陽早就收起甜美的笑容,又恢復平時生無可戀的人精模樣,拎著小旅行箱就上樓了:「覺得對不起我,就把那變形金剛買給我!」

張猛生氣了:「你這孩子變臉怎麼跟變天一樣呢,剛剛跟那女的還一臉甜蜜的小孩樣呢,現在又恢復本性了啊!」

張陽陽聳聳肩:「苦肉計啊,她啊,看起來厲害,其實跟你一樣,笨死了。我一扮可憐,她就受不了了。以後請你多賺點錢,盡量不要讓我拋頭露面了好嗎?」

寒風停了,外面陽光照得人暖暖的,北京的秋天本來就短得像少女的齊逼小短裙一樣,大概冬天真的快來了吧。

她有點想念羅暢了,於是掏出手機又一次撥打了羅暢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再打過去時,卻停機了。

算了,何大葉收起手機想。

她是誰啊?

她是女王何大葉,她總能以傲嬌的姿態把事情溫情脈脈地處理好。

她的人生太忙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又何必太沉溺於小情小愛呢。

至於要找那傢伙算賬?

算了吧,他就那樣吧,挺好的,他是這世界唯一的羅暢啊。

03

羅暢自從上次跟劉丹一起去鼓樓淘過衣服後,就愛上了這片遍地原單小店的淨土。

沒事的時候,羅暢就會開著車滿北京城轉悠,最後魔怔似的就開到鼓樓了。

何大葉為了租房合同的事情氣急敗壞打電話給他時,他正在一間店裡淘得過癮。

隨手挑了幾件,被老闆誇有眼光,羅暢心裡一陣驕傲,連價也沒還,就買了。

提著幾袋戰利品回到車上,羅暢突然想起劉丹,怎麼說她也是他的啟蒙老師,不如打電話向她炫耀一下也好。

羅暢拿出手機,發現自己從今早下飛機後就一直忘了開機。

打開,等著開機的白蘋果消失。

翻了一下通訊錄,興奮地撥通了號碼。

電話那頭的劉丹剛剛睡醒,最近她迷上了網游,不用工作的時候一玩就是整整一通宵,雖然年齡上是奔三的人,但她一直力挽狂瀾,時刻與潮流同步,只為保住自己那顆少女心。

羅暢聽出劉丹睡意矇矓,看了看表覺得有些離譜,也不把自己當外人,連寒暄都省了,直接問她:「這都幾點了你還睡哪?」

「午覺,午覺。」劉丹含糊地狡辯著。

羅暢急於炫耀,沒再多問,電話這頭張牙舞爪地跟劉丹說自己也會淘衣服了,一氣兒買了好幾件,比官網正版便宜一半的價格呢。

劉丹一聽,睡意一下就沒了,從床上蹦起來對著電話嚷:「神馬?那麼貴?」

「不……不貴啊……」羅暢被劉丹平地一聲吼的氣勢給嚇著了,吞吞吐吐地說。

「嘖嘖嘖,還真是財大氣粗。正版還有打二三折當甩貨賣的時候呢,半價買一假貨,你吃擰了吧?沒還價啊?」劉丹一邊說一邊怒其不爭地拍著自己的大腿,沒幾下就拍紅了一片。

「那老闆娘一直誇我,我沒好意思還。」

「我碰到人傻錢多不還價的主兒,他八輩祖宗都能被我從八寶山誇回來!你信嗎?」

羅暢不說話。劉丹想了想,又問:「你當時臉上流露出特想要特美特享受的表情了吧?」

「嗯……」

「瞧,我就知道。我跟你說,服裝行業是暴利,顧客就是上帝,就是衣食父母,如果你不懂行情,就得擺出張鼠標墊兒臉,再喜歡也得擱心裡默默地喜歡,喜恨不形於色才行。都說女人如衣服,仔細想想是真有相似之處的,你越是上趕著一個姑娘,人家越不待見你。你得冷峻,這樣人家才死貼著你呢……還價同理,你別小看還價,學問大著呢……」

劉丹正說到興頭上,還打算來一場小型演講會呢,電話就斷了,再打過去,停機。

到了嘴邊的話沒說完,急脾氣的劉丹橫豎都不得勁兒。

這都是她這些年來省吃儉用總結出來的人生經驗,編纂一下,都能出本攻略了。

她喜歡跟別人分享這些,但偏偏跟她最親近的何大葉就不愛聽,每次劉丹說起,何大葉都會白她一眼,嫌她小家子氣。

積攢了多年的經驗和傾訴欲,就像常年得不到滿足的中年婦女的性慾一樣旺盛著。

披頭散髮地在屋子裡狂躁了一會兒,劉丹決定忍著痛,從這月的油錢裡拿出一百塊來給羅暢充話費,就當是花一百塊找個心理醫生跟自己聊天了,算算其實性價比挺高的。

充好錢,劉丹雙管齊下發了微信短信過去,說話費充了,趕緊打給我。

沒出一分鐘,電話就響了。

她興高采烈地在電話裡又嗶嗶了半個小時,向羅暢悉心傳授了還價經。

羅暢也認真,在電話那頭聽得入神,還找出紙筆隨便記錄了幾條。

劉丹越說越過癮,一條一條羅列完之後,還覺得不夠。

好久沒有人可以這麼崇拜我的淘貨哲學了,劉丹擦掉了感動的淚水,久旱逢甘露一般地爽,索性決定直接帶羅暢一起殺回買衣服的店裡,一來追討多花的錢,二來可以言傳身教。

羅暢不想掃了她的興致,開車就往她家小區趕。

劉丹今天穿了件棒球外套和牛仔褲,簡單乾淨清爽,上車便提起大包小包的購物袋一件一件像驗屍官一樣檢查著。

「花了多少錢?」劉丹眼皮都沒抬,問。

聽羅暢說了個數字,她就炸了,掰著指頭數落那老闆娘不地道,連她的朋友也敢坑。

轉頭又開始數落羅暢,說他沒經濟頭腦,不懂持家過日子,買假貨本來就是為了圖便宜,傻逼才不還價。

覺得罵得差不多了,劉丹一臉痛心疾首狀,抬手揮了揮說:「走,要錢去。」語氣和姿態如同黑道大哥。

趕往鼓樓的空當,劉丹把衣服從購物袋裡拿出來,在空間有限的車內,把每一件都疊整齊,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看得羅暢心頭一陣隱隱的暖。

路上很順利,幾乎沒碰上紅燈,車子剛停穩,劉丹就開門跳下去,氣勢洶洶地拉著羅暢往那家店沖。

還是上班時間,店裡沒有多少人,老闆娘正坐在櫃檯後面打盹兒,蔫了吧唧像根霜打了的黃瓜。

劉丹衝進店裡,身後明顯是帶著風的。

老闆娘睜開眼,看見劉丹,也看見站在劉丹身後有點不好意思的羅暢。

生意做得久了,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更何況劉丹臉上寫滿了「我的人你也敢坑」的字樣,老闆娘瞬間心知肚明。

「丹兒,好久沒見你了,這陣子忙什麼呢?」老闆娘和劉丹,這些年來從一開始的買賣關係已經上升到革命情誼,知道這姑娘的脾氣,於是敵不動我不動。

「嗨,就打工唄,掙點零花錢。」劉丹雖然私下喜歡哭窮,但從不在商人面前露怯。

這年頭,進奢侈品店被店員甩臉子也就算了,但在街頭小店裡要是也不受待見,那人生未免活得也太卑微了點。

「帥哥,原來你是丹兒的朋友啊,難怪這麼一表人才,我們丹兒就是會交朋友。」聰慧如老闆娘,決定以退為進。

「知道是我朋友,剛才買的衣服還不趕緊給打個折?」劉丹步步緊逼。「你看你也說了,是剛才買的衣服,咱們的規矩你也知道,貨物出門概不退換的。這樣吧,帥哥我認住了,下次吧,下次他再來,進貨價賣給他。」老闆娘滑頭著呢。

「我這朋友傻笨傻笨的,不會還價。要擱別人,被坑了也就算了,咱們都這麼熟了,怎麼也得給個面子吧?」劉丹不罷休。

她當然不能罷休,是自己上趕著要來替羅暢討回公道的,輸了太丟臉。

樹活一張皮,有時候人也一樣,牛逼都吹成那樣了,騎虎難下啊。

「這話說得,什麼叫坑啊,你這麼說我可不高興了。」

老闆娘臉色一變。

雖說這年頭什麼行業都不好做,顧客就是衣食父母,得罪不起。

可若說她「坑」,這不是打臉嗎?

劉丹也自知失言,轉移視線瞟了一眼羅暢,大概是剛才覺得有點尷尬,這會兒他正一副事不關己樣兒在那兒扒拉著看其他衣服,對視到老闆娘兇猛的目光,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闆娘決定不理劉丹,把注意力都轉移到羅暢身上:「帥哥啊,不是姐不給你多打點折,你知道我這店啊,跟其他店不一樣。上回有個搞聲樂的姐們兒,來鼓樓買衣服,先去的對面那家店,你瞧見沒?」老闆娘跟京劇唱念做打一樣,手一指門外邊,「看見沒?」

羅暢好尷尬,點頭:「看見了,看見了。」

「那個搞聲樂的姐們兒去對面那個古著店,一進店,就跟老闆說,你店裡的音樂能小點兒不?那傻逼啊,在店裡放什麼哥特搖滾,聲可大了,關鍵那傻逼還挺硬氣,說不能。後來搞聲樂那姐們兒問為啥啊?那傻逼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愛、音、樂……」

「大姐,什麼搞聲樂的姐們兒啊,你這又是扯什麼呢?」劉丹不樂意主動權被這老闆娘扯淡。

老闆娘一副不樂意的口吻:「著什麼急啊,沒說完呢。搞聲樂那姐們兒聽完那傻逼那麼說,微微一笑,直接來我店裡,買了一車的衣服,價都沒還。我本來還想打個折的,結果搞聲樂那姐們兒一摘口罩墨鏡,我一看,誰啊,你知道這是誰嗎?」

羅暢真想說不想知道。

劉丹翻白眼,心說八百年的段子了,扯什麼淡呢,知名網紅休閒璐的微博上看的吧。

而羅暢特尷尬地看老闆娘繼續COSPLAY單田芳。

「王菲啊!王菲從我這裡買了一車的衣服,對面那說熱愛音樂的傻逼店主,站在門口看得清清楚楚的,大老爺們兒都哭了。太傻逼了,在王菲面前裝什麼逼啊,裝逼被雷劈啊。」

老闆娘繼續總結:「王菲在我這兒買衣服都沒還價,劉丹啊,你朋友我都打折了,還想怎樣啊,你還要便宜,那我對得起王菲嗎?」

眼珠子靈活地在眼眶裡打了個轉,劉丹主意就上來了,心裡的小算盤嘩啦嘩啦響。

「姐,好口才!咱們都是舊相識了,你知道我這人熱心腸,老介紹人過來。我也知道你們生意不好做,但這年頭除了做妓,誰是躺在床上錢就往下掉啊,你說是不?不如這樣,讓我朋友再多拿三件衣服,折咱們這次就不打了。我算過了,你也賺不少呢。」

說完,沒等老闆娘點頭,劉丹就衝到羅暢身邊用胳膊頂了頂他。

剛才的對話羅暢都聽著,也懂配合,劉丹走過去的空當,三件衣服已經挑好拿在手裡了。

「就這三件吧。」劉丹說著,把衣服提起來在老闆娘眼前晃了晃,順手扔進袋子裡。

還沒等老闆娘委屈地說出不要,劉丹就已經拽著愣頭愣腦的羅暢逃離了小店,臨了還不忘丟下一句:「替我跟菲姐問好啊。」

倆人樂呵呵地上了車,羅暢感覺有一種搶劫的快感:「王菲買衣服那事兒,真的假的?」

「我都聽她說了八百多回了,她就差拿個喇叭天天在那兒朗誦了。」

「王菲也買假貨?」

「那我不知道,反正她披個麻袋在身上,也是有性格!」

經此一役,羅暢對劉丹地頭蛇一般的姿態很是崇拜,腆著臉要請她吃飯。

劉丹一邊把剛搶來的三件衣服拿出來疊好,一邊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起床到現在還一口東西都沒吃呢。

「喲,這件尺碼這麼小?」劉丹舉著一件T恤問。

「給你拿的,反正沒花錢。」

劉丹笑靨如花,在胸前比了比,折好放進自己的包裡。

「你處女座的吧?」羅暢看她小心翼翼疊衣服的樣子有點滑稽,忍不住開口問。

「你怎麼知道?」

「看你疊衣服的架勢就知道了。」

「不要陰陽怪氣地黑我大處女,別人笑我們太瘋癲,我們笑別人看不穿。」

「想吃啥?」羅暢笑笑,問她。

「我想吃肉,在那種有房頂兒的飯店。」

羅暢暗自為這姑娘的豪爽點贊,因為自己是個挑食的主兒,從小到大,太多千奇百怪的東西都沒有入過他的口,他甚至連豬腳和鳳爪都沒吃過。

何大葉以前總嫌他太嬌氣又太矯情,所以每次吃飯,何大葉都讓羅暢選地方,自己從不參與意見。

車子一路開,最後拐進東華門附近的一條窄巷子裡,那裡有一傢俬房菜館,羅暢是常客,食材都只用當季的,做法也考究,當然價格也是不菲。

什麼叫價格不菲呢?明明盤子大得可以放一頭豬,但是你只放三段蘆筍,上面還擺著一朵花,這菜就顯得很價格不菲呢。

這傢俬家菜館味道不錯,就是菜量上深得法國菜擺盤的精髓,菜一上來,劉丹翻了個白眼,覺得這私家菜館以後不要進軍東北了,容易被人掀桌子砸店。

劉丹食量不小,也沒打算要跟羅暢客氣。

剛剛磕了一飯碗,結果點的菜不夠,還又加了一個,也沒看菜單:「你們這兒,肉多還貴的特色菜是啥?」

大概都餓了一天,所以吃飯時兩人都沒怎麼說話,吃得很認真,氣氛倒也出奇地融洽,兩人皆有一種無聲勝有聲之感。

吃美了,靠著椅背玩了會兒手機,隨便聊了一些微博熱門和美劇,微博上正好有個關於取款機又吐假鈔的消息,一下把羅暢給敲醒了。

這傢俬房菜還有一個別緻之處就是不能刷卡,每次客人都得大把大把地付現金。

羅暢想大概這裡的老闆跟何大葉一樣,都喜歡錢,都喜歡那艷麗的紅色人民幣帶來的愉悅和安全感吧。

可是偏偏今天自己身上僅剩的現金買衣服都用得差不多了,得出門去取,可這荒山野嶺的,哪兒有取款機呀。

羅暢懊惱著,汗都下來了。

「你熱啊?」劉丹看他神情不對勁兒,滿滿一額頭都是細密的汗珠。

「不熱……」想了想,他又說,「我出去有點事兒,一會兒回來,你等我下好不好?」不機智,太不機智了,羅暢內心捶胸頓足了百遍。

「幹嗎去?不會是要落跑吧?」劉丹笑,聲如洪鐘地問他,問得羅暢恨不得拿起盤子遮住自己的臉。

「不是啦,他們店不能刷卡,來的路上我給忘了,現金不夠,出去取點。」

「嗨,多大點事兒啊。我先付了,你微信或者支付寶轉賬給我不就得了。瞧你那汗,都淌下來了,都快入冬了你汗成那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腎虛呢。」

劉丹爽快地朝服務生招招手,從包裡掏出一沓現金。

那是幾天前何大葉剛發給她的工資,她還沒來得及去存。

付完了錢,羅暢拿出手機要給劉丹轉賬,劉丹也沒客氣,拿過他手機輸了賬號,還把話費的一百塊算進去了。

換何大葉,鐵定不會要這錢,她是大女人嘛。

可是幹嗎不要?劉丹覺得她可不會為了面子而不要錢。

可羅暢覺得這樣真好,跟這姑娘在一塊兒的感覺舒服極了。

具體該怎麼說呢?

對了!他覺得自己終於像個男人了。

再仔細看劉丹,其實她長得挺生動的,五官拆開看都像男人,但湊在一起卻分外協調。

拼湊在一起雖算不上第一眼美女,卻是那種多看幾眼挺海瀾之家的——每次都有意外發現呢。

看著正滔滔不絕讚美支付寶有多方便的她,羅暢仔細想想,自己立志要湊齊的十二星座,好像就差處女座了吧。

04

條件談妥的第二天,何大葉就迫不及待地叫上劉丹去新工作室看看。

劉丹上大學時,主修的是平面設計,對於何大葉這種理科生出身的粗線條來說,平面設計、室內設計或者建築設計都是設計,怎麼說也能提出一些中肯的意見,把工作室裝修得高端大氣上檔次一點。

這房子的鑰匙何大葉有一把備用的,上次租房時給了羅暢,他一直也忘了還給她。

才剛過上午九點鐘,昨晚張猛搜了大半夜關於餐飲業和私家廚房的資料,一大早又起來為兒子準備早餐,送陽陽坐上校車後,他回到床上準備睡個回籠覺。

唉,本來做私家菜館就是玩玩的心態,但跟何大葉這麼一說,怎麼覺得有點壓力啊。

剛睡著沒多久,就被一陣洶湧的砸門聲給吵醒了。

張猛煩躁地從床上跳起來,隨便抓了件白背心套上,與其說是穿了件衣服,不如說是勉強遮羞罷了。

開門,何大葉和劉丹都被衣衫不整的張猛震了一下。

胳膊上那肌肉線條啊,估計張開雙臂,一邊吊個何大葉,另一邊吊一個劉丹,綽綽有餘。

雖然這男人睡得怒髮衝冠,但一身小肌肉,都發出「來摸我來摸我,愛我你怕了嗎」的明確信號。

何大葉驚喜的表情永遠都只有不易察覺的一瞬,很快她就換上了一臉的波瀾不驚,倒是站在她身後的劉丹,直勾勾地瞪起雙眼,做不看白不看狀,口水都快下來了。

「你鑰匙呢?你不是房東嗎?別告訴我說你沒有,否則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告你私闖民宅。」張猛帶著起床氣,兩手漫天比畫著發火。

何大葉不搭理他,側了側身靈巧地繞過張猛徑直走進屋裡,走了兩步覺得少了點什麼,回頭一看劉丹還站在門口盯著張猛發呆。

「劉丹!」何大葉氣沉丹田地喊。

劉丹回過神,趕緊跟上去。

「瞧你那點兒出息。」何大葉輕聲罵她,「怎麼樣,這地兒不錯吧?」何大葉擺出主席樣張開雙臂,在客廳中間原地轉了個圈,滿臉都是滿意和享受。

這個圈轉到四分之三的樣子,何大葉停了下來,正對著還站在門口皺著眉頭上火的張猛。

這麼土得掉渣的老頭款白背心,也能被張猛穿出大牌感覺來,如果這男的不那麼犯賤,真心是長了一身好肉啊,除了臉長得太不婉約了,何大葉想。

她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說:「張先生,現在已經九點多了,你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從一樓拿走你今天一天需要的東西,十點鐘開始,這裡就完全屬於我的了,希望你自重。」

「大姐,咱們都還沒正式開業呢,照你這意思,以後白天裝修的事兒都你負責是吧?」

何大葉語塞,憑什麼,公用的地盤當然都要出錢出力。

她瞟了一眼張猛,見他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嘴嘟著,像是要吹首歌慶祝的樣子。

「那你是不是應該注意一下穿著啊,我的公司都是女性,你這麼衣不蔽體的,都算得上職場性騷擾了。」

「沒有沒有,我覺得我們公司的員工應該挺歡迎的。」劉丹湊了上去。

何大葉深覺這妞兒太沒志氣了,把她瞪了回去。

「你的公司,充其量不就倆人嗎?」張猛小聲嘀咕著。

何大葉的耳朵靈敏堪比警犬,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不急不緩地說:「說實在的,模特這個行業在我們路人心中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行當,就跟明星似的。打扮得光鮮亮麗往台上一站,那妥妥地就是明星,可私下裡休閒裝素顏,不是太紅的別人還真認不出來呢。同樣啊,你穿成這樣,再加上你氣質猥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常年召妓呢。」

「你怎麼又提這茬?過分了啊。」張猛急了,吵不過何大葉只能晃悠著身子不高興。

反正也吵不贏,不如回去繼續睡吧。

張猛上樓,用力踩踏著樓梯以宣洩自己的不滿,臨進屋前衝著樓下吼了一嗓子:「我要睡覺,你小聲點兒!」

門剛關上,何大葉還在偷著樂呢,劉丹的小臉就湊過來了。

「幹嗎?」何大葉往後退了一步,看著她。

「不錯嘛姐,這是打算要金屋藏嬌啊。」

「你有病吧?」

「行了,別狡辯了。你以為我認不出來啊,這不就是舒穎姐婚禮上那男的嘛。原來他就是你房子的租客啊,這就是緣分呀。」

「你這月工資不想要了是不是?」

被戳到了軟肋,劉丹委屈地閉上了嘴。不要怎麼行?昨兒剛找歐洲代購買了雙Christian Louboutin的紅底鞋,要是這月工資再飛了,就得喝西北風了。

雖然她大部分時候是假貨狂人,但在鞋方面,她可是很捨得花錢的。

假鞋做得再真,穿上後,舒服與否,也只有自己的腳知道。

「仔細看看構造,今晚給我設計個圖出來,明天我就聯繫裝修公司準備開始了。簡裝,圖沒必要太複雜。」何大葉交代著,劉丹跟在屁股後面直點頭。

拿人手短啊,劉丹默默在心裡哭天喊地地訴著苦。

裝修的事情,很快就被來自雷厲風行星的何大葉提上了日程。

動工的第一天早上,何大葉八點鐘準時出現在工作室門口。

張陽陽剛起床,叼著牙刷睡眼惺忪地開門,就看見門口器宇軒昂像頭石獅子一樣傲嬌的何大葉,以幹架的姿態率領著一群裝修師傅。

迅猛龍何大葉以光速伺候好張陽陽,好讓他趕緊把家裡騰出來以供他們在吉時開工。

母愛時常氾濫的何大葉只管張陽陽,張猛她就不管了。

把張陽陽速度送上校車後,家裡就熱鬧起來了,電鑽聲和敲打聲響成一片。

正在樓上睡覺的張猛聞聲,頂著雞窩一樣的亂髮煩躁地從二樓看下來,嘴裡不知念叨了些什麼,都被噪聲給蓋過去了。

因為是一室兩用,何大葉也或多或少地吸收了張猛的意見。

張猛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所以打算在裝修上盡可能地多出一分力,可他提出的建議還沒超過兩條,就被何大葉不耐煩地打斷了。

「你一賣肉的,懂啥?」

「我也幹過粗活的好嗎?不然怎麼能一手把陽陽帶這麼大。」張猛不服氣,嚷嚷。

「給我個孩子我也帶得大,我已經詢問過專業人士的意見,你甭操心。」

張猛又氣又委屈,不再搭話,但明裡暗裡地,也向裝修師傅提出了不少建議,並親自監工,以求完美。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隨著裝修臨近尾聲,何大葉漸漸發現,張猛給出的每一個意見其實都挺中肯準確的。

何大葉真心想給他建議,當什麼模特啊,當裝修師傅得了。

啊?如果自己找一群肌肉男,裝修時都裸著上半身,客戶只接錢多沒腦子性生活不和諧的中年女客,這個裝修公司是不是「錢」途無量?

何大葉翻了翻自己的銀行存款餘額,還是放棄了這個再次擴張事業版圖的念頭。

哎,還是雇一群脫衣舞男,多接單身派對的活兒算了。

何大葉細細想了張猛笨笨的樣子,笑了。

哼,就你那智商,以後雖然跟我同在一個屋簷下,肯定說不過我。

若無閒事在心頭,便是人生好風景。

還好是張猛,房子的事情朝著看似美好的方向發展。

何大葉都佩服自己,創業之初,終於理清了頭緒。

05

因為是簡裝,所以工程不到半個月就結束了。

收工那天,何大葉和張猛各自開了瓶啤酒,做了簡單的慶祝。

平日裡,他倆不怎麼交談,都知道對方的脾氣跟自己不對付,不超三句就得吵,結局就只能是兩敗俱傷或者張猛遍體鱗傷。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所以彼此都默契地奉行這個原則,相敬如賓地躲著。

雖然很少交談,但兩人極其默契。

比如開啤酒慶祝這事兒,比如喝完啤酒都主動開始打掃衛生這事兒。

裡裡外外忙活了三個多小時,新工作室終於面貌一新賞心悅目了起來。

倆人疲倦地各自窩在沙發的一角休息,順便欣賞著鏡子一般明亮的大理石地板。

「明天一起去買傢俱吧。」何大葉突然說。

「哦……好啊。」大概是沒想到何大葉會主動約自己,一時有點措手不及,頓了一下,張猛磨磨嘰嘰地答應著。

何大葉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心說還不情願嗎?給你臉了是嗎?

要是擱在平時,以何大葉的脾氣,肯定又是一頓尖酸刻薄,但這幾天她實在是太累了,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塊骨頭,都好像劣質的樂高積木一樣,隨時都有散架的危險。

算了,就放過他這一回,以後收拾他的機會多的是。

何大葉起身,準備回家洗澡睡覺,走到門口頭也不回地說:「明天九點,我在樓下等你,你開車,請——准——時!」最後三個字,是剛勁有力地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張猛順著剛才何大葉離開的軌跡一點一點看過去,門口空曠一片,有種人走茶涼的悲淒感,何大葉上下樓梯的聲音都很輕,除了狗以外誰都聽不見。

張猛覺得這個女人有時候活得實在太小心翼翼了,甚至有點矯情,就連走路都儀式感這麼強。

認識她這麼久,除了喝醉那次,就從沒見何大葉笑過。

他挺納悶的,何大葉身上到底背著多沉重的過去,才讓今天的她活得那麼張牙舞爪又謹小慎微?

其實仔細想想,何大葉笑起來就沒那麼橫眉冷對的。張猛閉著眼,回憶著恍如隔世的那場荒謬的婚禮,回憶著何大葉有史以來唯一一次對他笑的樣子……得,打住,誤入歧途一夜就行了,回味這幹嗎啊?自己都孩子爹了,這麼長時間唯一一次肌膚之親還親出點想法了?

張猛趕掉腦中的思緒萬千,連忙想想該買什麼傢俱。

第二天一大早,張猛就從床上爬起來了。

何大葉的權威感是那種潤物細無聲的節奏,起初覺得這女的挺討厭的,但隨著時間的勻速流淌,這種討厭就會慢慢變成一種壓迫感。

送走張陽陽後,張猛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自己。

自封殺事件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仔細地捯飭過自己了。

說是捯飭,就是刮鬍子,剪剪鼻毛,自己拿陽陽的理發器,給自己修修髮型的邊際。

張猛感慨,哎,又會做飯,還會理髮,還會帶孩子,長得還這麼帥,真是優質好男人啊!

照了照鏡子,鏡中人依然人模狗樣,他給了自己一個笑。

一切準備妥當,張猛提前十分鐘出門,取車到樓下,距離九點還剩五分鐘。

原本想提前到,好在何大葉面前威武傲嬌一番,哪知道車剛停穩,何大葉就邁著輕巧急促的步子來了。

「挺準時的嘛。」張猛嬉皮笑臉地說。

「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我的生命,耽誤不起。」何大葉的語氣裡帶著一星半點開玩笑的成分。

張猛偷偷看了她一眼,表情是舒緩的,沒有往日那種隨時準備齜牙的緊繃,面色挺紅潤,就是穿衣服穿得有點邋遢,沒怎麼化妝。

「你能上樓換件衣服嗎?」何大葉沒客氣。

張猛低頭看,自己穿了一件白T恤,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運動外套,下面穿紅色的運動褲,白色的球鞋,平時走秀面試就穿這一套啊。

「逛傢俱市場也不用穿西服吧?」張猛問。

何大葉搖搖頭:「逛傢俱市場你捯飭這麼乾淨幹嗎?一定要打扮破爛一點,要不然那些奸商肯定黑你,你有沒有常識啊?」

張猛覺得有道理,連忙從後備廂拿出一件浸滿汗味的T恤,大大咧咧地在車外面換上。

何大葉忍住不看,但還是從後視鏡瞟了一眼,臉紅。

張猛換好後上車,連忙問:「這身兒行嗎?」

何大葉覺得這男人隨時都要擺出一副名模範兒來,披著麻袋也會讓人覺得有錢可黑:「朽木不可雕也,你就穿這身兒吧,沒事,反正你氣質猥瑣。」

去傢俱城的路上,倆人沒什麼話可說。

是,太不熟了。

平時他們說話也不多,但大多數都各自有事情做。人總會這樣,用手忙腳亂來沖淡尷尬,可現在在密閉的車子裡無事可忙,這種讓人渾身不自在的氣氛就會被無限放大。

「那個……你多大了?」

張猛想找話說,卻偏偏挑中了一個女人最敏感的話題,並成功獲得了來自何大葉的白眼一枚。

「對不起啊,我是想說,今天天氣挺好的。」張猛急忙道歉,憨直得像蒙古草原上套馬的漢子。

何大葉沒憋住,笑了。

「哎,你笑了呀,我還以為你不會笑呢。」

「我只是不隨便對賤人笑。」

何大葉知道張猛想找話題,但硬傷在於智商低,索性決定投桃報李,回他一個話題。

「你兒子挺乖的,你自己一個人帶孩子挺辛苦的吧?」

「是會有辛苦的時候,但看到兒子那麼乖巧懂事,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他媽媽呢?」

「再婚了呀,咱們不就是在他媽媽婚禮上認識的嘛。」

「舒穎?」何大葉有點驚訝,靜下心來仔細想,想起那天遲遲未出場的第一任丈夫,隱約記得姓張,原來就是張猛啊。

「嗯,她每次結婚我都去了,給的份子錢都上四位數了。」張猛得意地說,就跟個孩子考滿分一樣炫耀著。

何大葉無語,覺得這男的實在是傻得過分。

前任就像瘟疫,有多少人躲都來不及。

像張猛這樣主動上門還給人家添磚加瓦的也真是少見,關鍵是,他還當成榮耀了。

「你為什麼要去啊?離了婚,不就該老死不相往來嗎?」

何大葉說完,突然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

她和羅暢,在一場波瀾壯闊的集體逃婚後,她不也是無怨無悔地照顧了他這麼多年?

老死不相往來,就像「我永遠愛你」這句話,說出來總是容易的。

但要身體力行,太難,太難。

「何必呢?百年修得共枕眠,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是和平分手,沒那麼多的深仇大恨,再說她是陽陽的媽媽,我總得看著她幸福才行。」

何大葉偷偷瞄了張猛一眼,他的眼中,滿是真情實感。

其實眼前這個男人也沒那麼討人厭,大葉想。

「哦,對了,」張猛說,「我一直挺好奇的,那天晚上咱們是怎麼進到一個房間去的啊?」

「你有病吧?哪壺不開提哪壺!」

得,剛建立起來的好氣氛就這樣被毀了。

張猛一個勁兒地懊惱著,心想自己怎麼就這麼容易放鬆警惕敞開心扉呢?

人家是個女生啊,怎麼能在這麼曖昧的空間裡提這麼曖昧的事情呢?

可他完全是一副赤子之心在談論事情啊。

他決定明天就去買蔡康永的《說話之道》,熟讀,背誦,並且盡可能地活學活用才行。

而何大葉更是火大,她摸不清張猛的路數,到底是假流氓還是真傻,剛對他的印象有點改觀,這下全完了。

想來自己也真是幼稚,在社會上走跳了這麼多年,早就應該知道「討人厭」是絕症,沒得救。

車子繼續在奔向傢俱城的路上馳騁著。

車外塵土喧囂,車內安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張猛識趣地沒再繼續說話,打開音樂,車載MP3里放的是李宗盛的歌。

總是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

然而大夥兒都在,笑話正是精彩,怎麼好意思,一個人走開。

不是沒有想過,隨便談個戀愛。

一天又過一天,三十歲就快來,往後的日子,怎麼對自己交代。

寂寞難耐,寂寞難耐。

愛情是最辛苦的等待,愛情是最遙遠的未來。

時光不再,時光不再。

只有自己為自己喝彩,只有自己為自己悲哀。

這是何大葉最喜歡的一首歌,李宗盛的聲音總能不經意地唱出一段段滄海桑田。

很多個夜晚,何大葉都被這首歌弄得失聲痛哭,她不知道是為什麼。

工作?愛情?或者是別的什麼。但是,管他呢。

哭泣就是一個宣洩的關口,她每月都要開一次閘門。

讓自己肆無忌憚地痛哭一場,讓這一波波的眼淚跟月經一樣,排掉生活中的髒東西。

張猛一邊開車,手指一邊隨著音樂敲打著方向盤,輕聲跟著哼唱。

原來他也喜歡李宗盛啊,何大葉想,真夠老派的。

她記得有一場演唱會上,張艾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首李宗盛。」

張猛心中的又是哪一首呢?

應該是《凡人歌》吧。哦,不,「煩人歌」才對。

何大葉默默地自言自語著。

06

在買傢俱這件事情上,何大葉和張猛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是背道而馳的。

張猛覺得省事兒的話去宜家啊,而何大葉注重的則是成本,性價比才是王道,實在不需要購置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宜家的傢俱看起來好看,買起來也不貴,但更適合剛成家的年輕人居家過日子,看著舒坦,跟人炫耀或者在朋友圈發照片的時候也帶勁。買不起太好的牌子,但宜家也是挺好認的牌子,也不算掉價。

但細細算下來,合成板材居多的家居,性價比真的很低。

何大葉不是打算要過日子,而是打開門做生意,追求的是順眼就好。

前期資金預算本來就不多,何大葉自然是要精打細算著花。

更何況,在大葉眼中,宜家的傢俱,是紙做的耶,她又不是要出殯。

張猛知道以自己的斤兩,是辯不過何大葉的,也就只能順從。

在香河傢俱城裡像沒頭蒼蠅似的逛了半個多小時,原本微笑著的導購小姐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後,兩人心裡終於各自有了決斷。

「我覺得地中海風格的傢俱更合適一點,浪漫、溫馨。不管是吃飯還是工作,基調是藍色,舒緩治癒,很不錯呢。」張猛跟在何大葉身邊,小心翼翼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

「裝修的時候走的又不是地中海風,白色和紅木色的邊邊框框,再配上藍色,土不土啊?虧你還是混時尚圈的。」

「搭配得好就不會土了,時尚圈常常混搭,萬人敬仰的時髦感。」

「沒看微博上說嗎?時尚圈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懂的,其實就是亂來。我覺得北歐風格的傢俱更好,古樸時尚,簡潔硬朗,符合我的氣質。」

「又俗又生硬,有點色彩才活潑跳躍,能讓人心情好。」

「我這人喜歡和諧,喜歡中規中矩,花裡胡哨的東西都是唬人的,看著就討厭。就跟人一樣,看著人模狗樣賞心悅目,其實稍微處久一點,就特招人煩。」

「是啊,不過看起來古板土氣的人,內心也不見得有多老實。」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起初導購小姐還以為是逗著玩兒,可慢慢地火藥味就重了,就像兩隻奓毛的貓,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撲向對方廝打起來的樣子。

已經跟著他們逛了快一個小時了,導購小姐不想就這麼白白浪費了時間,只好硬著頭皮跳出來當和事佬。

銷售行業干久了,也遇見過不少對婚前或者婚後來挑選傢俱的怨偶們,有互相罵娘的,有問候彼此祖宗十八代的,還有直接就動手比試起來的。

但也有素質高的,外人勸幾句,他們就聽著,儘管內心怒火暗湧,表面上還是都按下去暫時不再發作。

「其實我覺得,你們兩位的觀點都對,居家住戶,當然是應該挑選讓自己滿意舒服的傢俱。雖然傢俱可以隨時更新,但畢竟也是一筆投資,所以應該好好選擇。」

導購小姐永遠都會用最好聽的話,來巧妙繞過矛盾的集中點,沒有給出實際的建議,但又好像給了,其實說話之道掌握得最得心應手的,就是營業員們了。

何大葉卻不愛聽這些虛頭巴腦的話,繼續往前踱著步,沒吭聲。

倒是張猛趕緊給了人家一個笑臉。在屬於他的職場上,和顏悅色見得太少,所以他分外珍惜來自陌生人的每一個笑容。

見兩人誰都沒搭腔,導購小姐繼續笑著說:「兩位真是俊男美女,天生一對呢。」

有些話,說多錯多,這話一出,原本笑盈盈的張猛不高興了。

兩人關係雖有緩和,但還沒到能讓人光明正大誤會關係的地步,各自心裡都有桿秤,上面清晰寫著「跟這個人配對簡直太侮辱我」的字樣。

「誰跟他(她)是一對?!」

異口同聲,橫眉冷對。

導購小姐被嚇了一跳,表面上不動聲色地沉默著,內心不斷咒罵這兩個人真是一對傻逼。

電話響了,是iPhone的經典鈴聲,三個人同時拿出手機看了看,繼而由何大葉春風得意地接電話。

又贏了,何大葉暗喜。

至於為什麼這麼喜歡計較無意義的輸贏,她也不知道。

羅暢說這是病,但何大葉並沒打算治。

大概是因為她人生輸掉的地方太多,愛情空白、家世普通、長相一般、事業也不是行業裡最頂尖的……所以才那麼在乎每一次細小的莫名成敗吧。

電話是劉丹打來的。

劉丹告訴何大葉說自己找到了便宜的二手傢俱,是她爸的一個朋友要重新翻修房子,傢俱風格和要裝修的樣子不符,所以打算便宜處理了換新的。

這批傢俱是劉丹以友情價拿到的,十分便宜,而且質量上乘。

何大葉高興,問劉丹什麼時候可以去搬,劉丹說已經快到工作室樓下了。

掛了電話,何大葉收起興奮,朝張猛擺擺手說:「走了!」

一頭霧水的張猛跟在健步如飛的何大葉身後,走出了傢俱城。

導購小姐終於繃不住了,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倆字:「傻逼!」

以此洩恨。

07

車至樓下,劉丹已經先到了。

她蹭了那邊的工人把傢俱搬過來,但現在藍領們也雞賊著呢,只肯卸在樓下,死活不肯搬上樓了,加錢也不肯。

地上散落著一堆實木的傢俱,在陽光底下泛著人民幣的光芒。

太值了,簡直太值了啊!

看著這堆淪落到風塵中的傢俱,再想想價錢,何大葉美得心裡開出花來,恨不得撲過去跪舔其中一張她極為中意的真皮沙發。

「姐,怎麼樣?」劉丹拍著一張桌子問,做邀功狀。

「有錢真好啊……」此時的何大葉眼裡早就容不下劉丹了,環視了一圈,發自內心地感歎了一句。

不遠處張猛停好車,邁著模特步走過來,眼神「唰」一下就亮起來了,繞著傢俱們轉悠了一圈,朝劉丹伸出大拇指說:「喲,這不錯,姑娘,你簡直太能幹了!」

得到帥哥表揚的劉丹心裡總算舒坦了,她看看表,中午還得陪她爸和她爸的朋友吃頓飯,畢竟這也是人情,她爸說劉丹你得親自還。

臨走前她扔給何大葉一張搬家公司的名片,說是她用過的最靠譜的一家,一會兒打電話讓他們來搬上樓就行。

劉丹走後,何大葉打了個電話詢問了一下價格,覺得有點貴了,不過就是過來一趟幫忙搬上樓而已,省油省力的,還只打八折,這不是明擺著訛人嘛。

何大葉這人平時不摳門,但就是太會計算性價比,比如她平時發快遞從不發順豐,一樣的路程不過差個一兩天的時間,憑什麼就要多付十塊錢?

再說今天,東西已經在樓下了,大不了花點力氣搬上去,力氣這東西,用完睡一覺,第二天照樣滿血復活,何必要花錢呢?

幾番自我反省和心理鬥爭後,何大葉招呼正坐在真皮沙發上曬太陽的張猛。

「來吧,咱們搬上去!」

「搬上去?」

「是啊。」面對張猛的驚訝,何大葉回答得雲淡風輕。

「搬家公司呢?」

「太貴了,再說頂多也是來兩三個人,犯不著花這個錢,咱倆不就是現成的勞動力嘛。」

張猛站起來:「這桌子是實木的,死沉死沉的,咱倆搬得動嗎?」

「搬不動也得搬啊,就搬到電梯那點距離,搬家公司就跟我要一千,想錢想瘋了吧?」

張猛本想大方一點,說這點錢自己就掏了,但想想自己最近只花錢沒入賬……

行,忍了!

他一挽袖子,露出鼓鼓的肱二頭肌:「搬!」

那些椅子還OK,書櫃橫過來豎過去,折騰半天也OK。

但是那真皮沙發和那寬大如乒乓球桌一樣的寫字檯,二人實在弄不過去。

本來他倆在這兒搬,已經有不少人圍觀,看倆人自力更生這勁兒,大家實在忍不了了,都來幫忙。

何大葉臉都賠笑賠得抽筋了,不停地給人鞠躬。張猛拍拍她,告訴她不用這麼諂媚:「小區裡我人緣好。」

何止好呢,一位熱心的大媽還自願喊號子,何大葉都快跪地叫她親媽了,這麼熱心。

大媽還搭話:「張猛真是個好孩子。」

何大葉附和:「好孩子,好孩子!」

「笨才好呢,笨才抓得住。而且,你上哪兒找這麼帥的啊,知足吧姑娘。」

何大葉猛點頭:「知足,知足!」

大媽上下打量何大葉滿臉是汗、真容畢露的素顏:「現在這些姑娘啊,號稱著要獨立,都不結婚,那哪兒成啊,事業就是再成功,沒個男人陪著,將來多孤單啊。」

何大葉因為感激大媽,鸚鵡學舌:「對,孤單!可孤單了!」

「雖然他離過婚,但你年紀也不小了,當後媽不丟人。二婚怎麼了?二婚才知道疼人呢。」

「不丟人,不丟人……啊不,阿姨,你聽我說,你誤會了。」

何大葉立即後悔沒找搬家公司,居委會大媽的婚戀觀無孔不入啊,搬傢俱間歇都不免開始洗腦。

來來回回搬了六七趟,把兩人累得夠嗆。

客廳裡的傢俱亂七八糟地橫在那裡,何大葉和張猛各自佔著一個沙發,四仰八叉地躺著休息。

「你也太摳門兒了,當初給我錢的時候不是挺豪爽的嗎?現在怎麼又算計上了?」張猛累得已經毫無畏懼了,故意衝著何大葉的地雷狠狠踩了一腳。

不過何大葉也累了,根本無心計較和吵架,剛才去的路上她跟張猛發完飆之後也想過,過去的事情就是一張封印起來的照片,不碰不看,不代表不存在。

反正都已經是過往,為什麼不能放下,讓自己常駐光明中呢?

「我這是為了節省成本,懂不懂經濟學啊,開間公司你以為容易?該省的地方就得省。」何大葉翻著白眼。

「咱們什麼時候開業啊?翻翻日曆找個黃道吉日吧。」張猛看這次自己踩了個啞炮,沒響,也不再嘰嘰歪歪,轉而開始聊正經事。

「算了吧,隨便挑一天順眼的開就行了。」上次翻皇歷挑日子事件還歷歷在目呢,封建迷信果然碰不得。

「那禮拜六吧,又是十六,人家都說三六九是好日子。可惜沒有禮拜八,不然八八發,多吉利啊。」張猛掐指算了算,對何大葉說。

「你們演藝圈的人都這麼迷信嗎?」

「我是時尚圈。」

話題沒了,兩人躺在各自的沙發上休息。

屋中安靜極了,甚至能聽見兩人呼吸此起彼伏的聲音。

要是羅暢在就好了,何大葉想,這樣歲月靜好的畫面,她已經很久沒有擁有過了。

還好身邊有個人陪著,雖然這人是討厭鬼張猛,但是誰都好,只要不是一個人就行了。

想到這裡,何大葉突然就悲從中來。

她已經三十二歲了,她其實挺想知道,那些跟她一樣都是三十二歲的女人,都在追求些什麼。

婚姻幸福,孩子健康,事業有成,還是青春永駐?

她也更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三十二歲的女人渴望的東西與她一樣卑微。

只要不是一個人就好。

愛情對她來說,已經從年少時的日用品,漸漸升級為奢侈品。

走了太長的路,沿途風景看得太多,身邊卻始終空空蕩蕩的。

有好多次,大葉多想,抬手指著遠方說一句:「你看,真美。」

可每每手抬到一半,她總會意識到,其實沒有人可與她分享。

良辰美景奈何天。

大葉躺在沙發上兀自悲傷著,一抬眼,發現張猛正以一個彆扭的姿勢看著她。

「看什麼看?」

「你想什麼呢?」

「想你什麼時候搬走,不在我眼前轉悠。」

何大葉又掛上一張撲克臉,悲傷也跟著戛然而止。

她總會不定期地多愁善感一回,然後又能沒心沒肺地堅強好久。

其實想想,一個人也沒有什麼不好的,雖然獨自承擔了痛苦,但也獨自欣賞著美好。

好東西沒必要跟別人分享,人總要自私一點。

而壞心情就更沒必要拿出來找人分擔了,誰會真正在意別人的悲喜呢?

冷暖自知,最好。

張猛則打破了片刻的沉靜醞釀出來的文藝腔:「你躺的沙發那塊兒,全是灰,全被你衣服蹭乾淨了。」

沙發太軟,何大葉扭了好幾下才站起來。

張猛拍手:「漂亮!本來邊角還有塊髒的,現在都被你擦乾淨了!」

《不婚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