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Chapter 05 你一直在我心底,陪伴著我的呼吸

01

按照張猛給的吉日,餐館和工作室在同一天開張了。

何大葉打從做婚慶那天開始,就不太信什麼良辰吉日了。

按皇歷算,這天宜婚娶,但是還忌殺生呢,那麼婚宴上那一道道活宰的海鮮算怎麼回事?

就算皇歷上萬事皆宜,但公歷上,這天還是奧斯維辛集中營屠殺日呢。

所有的吉利,只不過是蒙蔽了更多真相而造成的洗腦式假象而已。

所有的不吉,其實都是遊行中那個戳破皇帝沒穿衣服的實在熊孩子。

何大葉認為,只要內心堅定這輩子死皮賴臉要廝守在一起,即使是選擇鬼節這天結婚也是順的,因為執念夠深。

即使有插曲,有小三不怕,有討厭的家長不怕,即使新郎逃婚到火星也不怕,見人殺人,見佛殺佛,殺紅了眼也會在一起。

日子是無辜的,何大葉既然決心反骨起義,即使是個小山包也會遍插大王旗的。

我一定會順利的!

面對著一屋子二手傢俱,何大葉為自己波瀾壯闊的人生呼喊口號。

張猛覺得這幾天共處一室,他跟何大葉之間的關係已經緩和了不少,所以禮貌地邀請何大葉一起慶祝。

何大葉拒絕了。

雖然慶祝都是在一個房間,但心境卻是界限分明。

她在工作室轉了一圈,百感交集。

這一切,都是她這雙手一點一點鑄成的,說句矯情的話,這都是她何大葉自己拚搏的結果。她的前半生除此之外,毫無建樹,只有這一間小小的公司。

這等感慨,張猛是不會懂的,他只會傻樂私家廚房開張了,有地兒,有手藝,有朋友,不會考慮什麼將來。

他怎麼可能懂?何大葉也不指望他會懂。

她不是個輕易交朋友的人,雖然已不像起初那麼煩張猛,但也還沒到可以同桌吃飯共襄盛舉的地步。

做人不輕易掏心掏肺,也就省了離別時的痛不欲生。

這個道理何大葉在上高中時就懂了。

那時何大葉有一個如膠似漆的好閨密,已經玩樂了八年之久,她們互相交換秘密,互相傾訴心聲,如影隨形得連老師都忍不住懷疑過她們的性取向。

八年裡她們沒吵過架,沒翻過臉,也沒搶過對方的男朋友,說好要一輩子做彼此的天使。

那時的何大葉就想,有這麼好的朋友,以後還結什麼婚呢?

大學畢業了買個海邊的房子,兩人住在一起相依為命不就是最美好的事嗎?

男人可輪盤轉,閨密永伴身邊。了此一生,夫復何求?

可世事難料,高考那年,閨密落榜了。

放榜的那個晚上,閨密打電話給大葉,說她要出國去讀書了。

那晚閨密很冷靜,反倒是大葉,在電話裡生生哭成了狗。

後來閨密在國外交了一個中國男友,很久沒有聯繫何大葉。

大葉想念她,因為她一直認死理地覺得,自己這一生就只會交這麼一個好朋友。

於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每月零用錢只有五百塊的她跑到街邊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四塊錢一分鐘的國際長途給遠在異國的閨密。

「你最近好嗎?怎麼這麼久不聯繫我?」

「嗯,挺好的,你有什麼事兒嗎?」

「沒有,就是想你了。」

「哦,那沒事我就掛了。」

「說滿一分鐘再掛吧,電話費四塊錢一分鐘呢,別浪費了。」

「小葉……其實,我男朋友不喜歡我跟你聯繫,以後你別給我打電話了。」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不喜歡我跟國內的任何人聯繫,就是不喜歡,沒有為什麼。行了,不說了,他快回來了。」

「那你好好的……」

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兒就傳來一陣急促的忙音。

因著這個幼稚且荒謬的借口,從那以後,她們就再也沒有聯繫過。

那年冬天特別冷,走回宿舍的路上,何大葉哭了。

熱乎乎的眼淚剛從眼眶流出來,瞬間就變得刺骨而冰涼。

將近十年的感情,終究敵不過一段還不到十個禮拜的愛情。

何大葉心痛,這比失戀更讓她難受,姐們兒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何大葉一直都遵著這句座右銘在人世間走跳著,雖然她的衣服不多,甚至快要到衣不蔽體的地步,但她都很慶幸自己有閨密這雙靈活的手足。

這是斷手斷腳的痛啊,怎麼能不難受呢。

何大葉也不記得自己那天在校園裡轉悠了多久,哭了多久。

反正當她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才發現自己倚著籃球架睡了整整一夜,全身都凍僵了。

這樣寒冷的冬天在室外待了一宿,何大葉竟還能活著,她感激上帝對她網開一面的庇佑。

人這一輩子,失去誰都會痛,痛完還是要繼續往前走。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何大葉就懂了。

人哪,不要隨便挖出心來給別人看。

你總覺得自己一片熱忱,其實在別人眼裡,只是個茶餘飯後的笑話而已。

你本將心向明月,可又怎麼奈何明月照溝渠呢。

要避免這樣的事情,不如從根兒上就斬斷,別和人太親近就是了。

這麼多年,何大葉孑然一身,身邊能立得住的人,也就羅暢和劉丹了。

所以當張猛提出拼桌慶祝時,何大葉的拒絕是果斷的,立場是堅定的。

更何況——

倆人各自身家清白,何大葉才不想跟一個不紅老模兼單身父親走得太近,尤其是倆人有過酒後亂性這一出。

何大葉瞥了一眼在一邊哼著歌做著飯的張猛。

哼,別以為給你幾天好臉,你就想貼過來。

做朋友?拜託,我可是白手起家的女企業家啊,做朋友也不找你啊,你一個男模特避點兒嫌好嗎?

張猛混跡模特圈這麼多年,雖然名氣不大,但地位不低,再加上人緣不錯,自然交到不少朋友。

慶祝當晚,客廳裡明顯分成兩個派系。

一個是以張猛為首,率領一水兒高瘦帥男模的熱鬧派;另一個就是以何大葉為首,劉丹孤零零陪伴的陰沉派。

陰沉派,氣勢凌厲,人員兩枚,以及幾籃帶著紅布條的花籃。

花是活的,但何大葉恨不得一塊兒死氣沉沉,才能敵得過那邊熱鬧的氣氛。

如果此刻你以上帝的視角俯瞰整個房間,或許真的能看到陽光四射和烏雲密佈這罕有的景象同時出現在同一區域裡。

菜色上也是有區別的,熱鬧派的首領擅長做菜,廚房客廳一趟一趟忙得不亦樂乎,幾乎做出一桌子滿漢全席。

而何大葉那邊,除了一瓶不錯的Moet&Chandon香檳是劉丹贊助的,剩下幾個盤子裝著一盤花生米、幾根寒酸的鴨脖子和一袋現開封的真空包裝豆腐乾。

彷彿破落戶的祭奠。

何大葉的說法,做婚禮,都是一次性消費,所謂回頭客也就是口口相傳了,也沒辦法跟客戶交流感情,難道開業Party上邀請一些以前的客戶,當著人家另一半的面說:「下次結婚也要找我們啊。」難道找一些同行來交流行業內信息,喝多了大家再開始撕逼?

「嗨,真不過來吃點兒啊?」張猛端出最後一個菜時,再次禮貌地招呼何大葉。

一群男模也像盤絲洞的蜘蛛精勾引唐僧似的,跟著起哄邀請。

何大葉板著臉,衝著空氣擺了擺手,示意不去了。

「姑娘,要不你過來唄,傢俱的事兒還沒好好謝謝你呢。」張猛又招呼劉丹。

劉丹樂得都快凝成一朵牡丹花了,又不好駁了何大葉的面子,轉頭對她說:「姐,不然咱們過去唄,反正都是慶祝,一起慶祝多好呀。」

「他慶祝他的,咱們慶祝咱們的,湊什麼熱鬧。」

「你看人家那菜,做了那麼多,咱們不過去吃,就剩下了,我不忍心啊。」劉丹不死心,繼續給何大葉催眠。

「開餐館的菜能不豐盛嘛,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何大葉擺明了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說什麼也不鬆口。

電話響,何大葉接起,是羅暢打來的。

何大葉正煩著呢,早就通知羅暢今天開業,到現在都沒現身,現在打電話來,多半是要放她鴿子。

果不其然,羅暢說自己臨時要飛,沒時間來了,下次補上。

還沒等何大葉反應過來大罵哪來的下次,電話就匆匆掛了。

何大葉的電話剛掛,劉丹的就響了,屏幕顯示的名字是「大師兄」。

劉丹起身,離餐桌遠了一點兒,接起來。

看著劉丹接電話的背影,何大葉心中的火越燒越旺,因為在講電話的過程中,她正假裝不經意地一步一步朝張猛那桌逼近。

何大葉太瞭解劉丹了,在帥哥面前從來把持不住自己。

啃了半根鴨脖子的空當,再抬頭,劉丹已經與眾男模打成一片,咋咋呼呼跟人家喝酒呢。

「軟骨頭。」何大葉怒翻白眼,低聲罵了一句。

這場一邊歡喜一邊憂的聚會一直持續到午夜十二點多,滿桌一表人才的美男喝得五迷三道的,留下一桌的殘羹冷炙。

何大葉一直沒走,因為劉丹還在,而且也已經喝high了。

雖然暗地裡已經從頭到腳把劉丹罵了上百遍,但身為老闆兼大姐,保護她人身安全的工作,還是必須要做好的。

看時間已經不早了,帥哥們個個意猶未盡地散去。

還好劉丹有點兒骨氣,沒化身無尾熊跟哪個帥哥回家。

臨走前幾個帥哥掏出錢包,說要為這一餐飯埋單,就當是恭賀張猛開張大吉。

張猛果斷而義氣地按住他們的手,斬釘截鐵地說:「埋什麼單,這頓就當試菜了,我請客。以後哥兒幾個多來捧場就行,一律免單。」

「免單?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天天過來吃。」

何大葉在一旁看得直冷笑,心想,看來大多數模特也是窮逼啊。

屋子裡一下就空曠起來,安靜得嚇人。

張猛默默收拾著碗盤,劉丹大概是喝蒙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玩手機遊戲,並隨著戰績好壞不斷發出「咿咿呀呀」的叫喊聲。

何大葉叫她走,她說再等會兒,很快又投入到遊戲中去。

在廚房洗了幾個碗的工夫,張猛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條擺在何大葉面前。

「餓了吧,我看你一晚上都沒怎麼吃東西。」說罷,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何大葉真的餓了,一整個晚上她就啃了一條鴨脖子,早就消化沒了。

聞著麵條冒出來的香味,肚子立刻就有了飢餓反應,咕咕叫得比劉丹還響。

張猛再次從廚房出來,看何大葉正盯著麵條沒動彈。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扭頭進去拿了雙筷子遞給何大葉。

「吃吧,我請客,不收你錢。」

「用不著你請,這點兒錢我還給得起。」

何大葉說著,挑起麵條就往嘴裡塞,熱乎乎的麵條順著食道一點一點往下走,溫暖著她的五臟六腑。

「怎麼樣?好吃嗎?這面也是我的招牌菜。」張猛急切地等待著誇獎。

「湊合吧。」

「嘁,德性。」

「鑒於你這碗麵條的關懷,我免費給你做一次商業資訊。」何大葉咬著面,含含糊糊地說。

「嗯。」張猛在她旁邊坐下,歪著頭認真地看著她,做洗耳恭聽狀。

「雖然是朋友,但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你這麼不收錢讓人家白吃白喝,這生意肯定做不下去。」

「嗨,我當是什麼事兒呢,都是朋友嘛,收錢就見外了。」

「市面上不少館子倒閉,都是因為老闆窮大方。前車之鑒,不聽就算了。」

「做人不能功利性太強,不然就會沒朋友,就跟你似的,都沒人來分享你開業的喜悅。不是有句歌唱得好嘛,千金難買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

劉丹在旁邊搭話:「猛哥,這是哪首歌啊,我怎麼沒印象啊?」

張猛橫眼看她:「年紀小了不起啊,何大葉,你肯定聽過,給她唱一個。」

何大葉身為老歌歌後,當然知道後面怎麼哼:「以誠相見心誠則靈,讓我們從此是朋友。」

不過張猛之前的話,戳中她的軟肋,連前任老闆都說她功利性強,這公司也都開了,卻無人恭賀。說實在的,今天對著朋友說的演講稿,她都打好腹稿了。

何大葉懶得再說話,飛速吃完麵條,連麵湯都喝了。

吃美了,但心裡帶著火氣,走過去拉起劉丹,生拉硬拽地帶走了。

臨走前,她硬塞給張猛五十塊錢。張猛推托不要,但何大葉不想佔他便宜,錢放下就走。

剛走出幾步,悔恨就上來了。

一碗麵,五十塊!真是貴得沒天理啊,應該留二十就好,唉……

夜深得像潑了墨水的畫布,零零散散地綴著幾顆半死不活的星星,有一搭沒一搭地眨巴著,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這個城市的天空總是這麼不透徹,難怪這個城市的人大多也都看起來灰濛濛的。

明天又是個霧霾天吧?

被外面冷風一吹,偶然湧起的喪勁兒突然沒了。

何大葉想想自己其實挺幸運的,雖然孤單,但還好早已習慣。

而且孤單的人那麼多,又有幾個,能在這樣的夜裡,吃上一碗別人親手為她煮的熱騰騰的面呢?

嗯,下次再吃張猛那臭小子的面,給個四十吧。

02

錢難賺,屎難吃。

這句話就是當今社會最精準的金玉良言。

大學畢業就開始自力更生的何大葉,已經無數次體驗過這句話的前半部分,自己開公司以後,感覺就更深刻了。

很多次,有很多次,何大葉上完大號都想回頭抓一把大便嘗嘗,想切身地對比一下,到底是屎更難吃,還是錢更難賺。

當何大葉接待的那位準新娘第五次否定她的新人出場提案時,何大葉的心理防線終於出現了裂痕,還差一點點,就要崩潰了。

「何小姐,我這個人很迷信的,我覺得白色就是不吉利,連婚紗我都買的大紅色,現場怎麼可以出現白玫瑰?怎麼可以出現白紗呢?」

「好的,這一點我們會注意的。」

「哦,還有啊,我的婚紗是大紅色,所以也不能用紅玫瑰,撞色多尷尬,而且突顯不出我了。可是又要跟我的婚紗相配,你覺得什麼顏色的花比較好呢?」

「粉色吧?」

「土死了,你們是高端婚禮定制,怎麼能有這麼土氣又不走心的提議?我覺得你們真的是很不專業。」

準新娘說著,用胳膊肘頂了頂坐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準新郎,朝他使了個眼色。

何大葉不傻,知道這眼神代表著要找下家的意思。

準新娘繼續一刻不停地嗶嗶著,何大葉的心思早就飛了。

白色不吉利?粉色俗氣?

很好啊,就用白色的玫瑰花海,婚禮現場僱傭幾個殺手,拿刀捅幾下這難搞的新娘,血刃現場,染紅了玫瑰,就血染的風采,肯定高端大氣上檔次,還帶有淒美的氣息呢。

何大葉默默地準備了一肚子經典罵詞,準備在最後一刻殺個魚死網破。

正琢磨著,就聽見「彭」的一聲巨響,幾個人都嚇了一跳,緊接著就是一片嘩嘩的水聲。

何大葉起身去看,原來是一樓衛生間的水管爆了,水向上噴射著,像一個廉價的噴泉。

手忙腳亂地擺弄了一會兒,水不但沒停,還射了何大葉一臉,場面極其色情。

外面的準新娘臉色不好看,對準新郎說:「哎呀,晦氣死啦!」

聲音之大連水聲都遮不住。

何大葉心想,水管壞了跟專不專業有個屁關係啊,就跟你長得那麼醜怎麼能結婚是一樣的沒有邏輯。

從衛生間出來,何大葉想還是厚著臉皮請張猛幫忙吧,往二樓一瞅,丫正伸著腦袋往下看呢。

「需要幫忙嗎?」張猛這話問得怯生生的,畢竟是何大葉使用一樓的時間,他不敢擅自下樓。

「知道需要幫忙還不趕緊的?」何大葉沒好氣地回答。

張猛穿著老頭背心下來,不敢在客廳多逗留,直奔衛生間去了。

何大葉擦了擦臉坐下,想繼續談,才發現準新娘的眼神正繞過何大葉,直勾勾地往衛生間裡看呢。

客廳辦公桌擺設的位置極好,甚至不需要太過扭曲的動作,衛生間裡的動態就能一覽無餘。

為了一雪前恥,表達自己的體貼和專業,何大葉輕輕拉動了椅子,從準新娘的視線範圍裡挪開,讓她一次看個夠。

水聲終於停下來,張猛用手鉗擰緊水閥開關,手臂上的肱三頭肌像只雀躍的老鼠此起彼伏,浸過水的白色背心變成一塊透明曖昧的薄紗貼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塊肌肉的線條。

準新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半張著嘴傻笑著,不用猜也知道她腦子裡正上演著一段限制級激情意淫視頻。

心情大好,接下來再溝通,態度也柔和了不少,準新娘笑嘻嘻地看著何大葉打印出來的策劃案,心裡還掛念著猛男濕身那一幕,連聲音都變了調。

「何小姐,看到後面,我覺得,這個方案還有點兒意思,有可以商討的餘地……」

「是嗎?我不覺得。」一直假裝自己是空氣的準新郎在強敵的壓力下終於開口了,粗壯的手指掠過策劃案上的幾條,看都沒看就說,「這幾條,我覺得都有問題。」

準新娘回過去一個凌厲的眼神,準新郎悻悻地閉了嘴。

「沒事沒事,有什麼問題我們一起解決就好。」何大葉裝模作樣地跳出來圓場。

「玫瑰用黃色的吧,別的都很好。」準新娘嬌滴滴地說。

「可我還是覺得好多地方都不對。」準新郎嘟著嘴,小聲嘟囔著。

何大葉知道這樣下去還是要黃,新娘再劍拔弩張,最後掏錢的還是男方。

男人是什麼?男人就是把他伺候舒坦了怎樣都行的單細胞物種。

何大葉的CPU飛速運轉著,心想總不能把新郎推到房間,然後自己脫掉衣服說大哥只要你同意,你想幹啥我就幹啥吧!

以自己的姿色,對方會報警吧?

一些過氣的情感專家說過這麼一句話: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拴住男人的胃。

修完水管的張猛濕淋淋地走出來,朝何大葉點了點手腕,示意她已經快五點了,使用權快要結束了。

何大葉腦子裡的燈一亮,主意來了。

她拽住張猛,小聲嘀咕了幾句,又傳遞了幾個小鹿斑比眼神,手上賤兮兮地做著數錢狀。

張猛鄙視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何大葉高興得有點兒失態,衝著張猛胸口來了一記兄弟義氣拳。這拳用了何大葉不少力氣,打得張猛一個趔趄。

「你是不是故意的?」張猛氣得鼻孔都快冒煙了。

「喲,對不起啊,一不小心就用力過猛了。」何大葉不好意思地說。

她當然是故意的,誰讓張猛剛才跟她擺譜來著。

何大葉打算付錢讓張猛做頓晚飯,招呼自己這兩位客戶。

原本就是公平的買賣交易關係,可沒想到張猛竟然得空耍上大牌了,非得說何大葉不按照規矩來,為了自己加班就剝奪了他晚上使用工作室的權利。

何大葉好說歹說,又裝可憐又賣萌才說動了張猛,明著報仇顯得她太不地道,不如就暗著來,假裝興奮的一記長拳,鉚足了勁兒的那種。

張猛在廚房揮汗如雨地忙碌著,畫面非常夢幻,從頭至尾看起來都像是在拍廣告,連油煙都在此時變得像夢幻的乾冰。

何大葉暗自稱讚自己,多虧自己點的菜,全是特別難做的。

其實什麼味道不重要,關鍵是做菜的過程一定要時間長啊,足夠展現猛男廚藝秀。

為了讓張猛更加展現猛男廚神的特質,何大葉默默地關掉空調。

果然,張猛胸口的小背心出了一些汗漬,他不住地擦汗,露出腋下濃密的腋毛。

準新娘也開始擦汗。張猛過來端菜時,渾身是汗,一身荷爾蒙的味道。

「真熱。」張猛隨意說一句。

「夠熱。」準新娘看著菜,評論人。

張猛沒聽明白:「待會兒有涼菜呢。」

何大葉心說還準備什麼涼菜呀,你洗乾淨躺盤子裡就夠事兒逼新娘吃好幾頓了。

只可惜男體盛這菜太貴了,拿下這案子,才能有錢付菜金啊。

張猛手也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張羅好了一桌子菜,何大葉吃得讚不絕口,準新娘更是吃到快要落淚。

張猛一副店小二的憨厚:「你們吃哈,不夠我給你們加菜。」說完就要上樓沖個澡。

「哎,洗乾淨點兒,下樓陪我們一起吃。」

張猛說得勒。

這話說得準新娘下巴都驚艷過來了,何大葉估摸著這女人很想變成浴液吧。

「呃……這是你男朋友?」新郎不放心地問。

「不是不是不是,」為了這個單子,何大葉也要撇清嫌疑,「他是我們公司的……婚宴飲食總監。」這幾個中文字湊在一起,還挺難讀的,何大葉想。

「就是個廚子唄。」準新郎冷笑。

「廚子現在都長成這樣了?」準新娘含恨看了準新郎一眼,他的長相倒是挺像伙夫的。

「哎,他也是一個模特,名模呢,但是太熱愛廚藝了,特別討厭那些菜不好吃的婚禮,所以才來我們公司當婚宴飲食總監。我跟你說啊,有他在,婚禮上的菜肯定也是又好看又好吃又不貴的……」何大葉已經吹得漫天飛雨,就快黔驢技窮掰不下去了。張猛洗得香噴噴的,穿了一件白襯衫,挽著袖口哼著歌就下來了,何大葉趕緊去廚房抽空喝杯水。

此時準新娘假裝專業性地請教張猛,對婚宴飲食有什麼看法,張猛乾脆把他這麼多年吃的婚宴都說一遍,準新娘愛聽這個呢。

何大葉遠遠打量一下張猛,這張臉就是長得太不矯情了,但身形好,穿什麼是什麼,帶著一種男人和男孩的混合感,又不會拒人於千里,除了人傻點兒,也挺好一男的啊。

但單身這麼多年,身邊也見不到女人出現,不會是有問題吧?

哼……肯定有問題!

網上說會做飯的男人都很帥,何大葉覺得這只是對醜男們的一種安慰和鼓勵而已。

帥和會做飯是兩碼事,然而當它們結合在一起時,則如同火星撞地球,威力無比。

比如此刻的準新娘,臉上寫滿了恨不相逢未嫁時,悔婚的心都有了。

準新郎這頓飯吃得也不安生,偷偷摸摸地東張西望,像個怨婦似的把不高興寫在臉上。

這頓飯吃得人心惶惶,汗一波一波地冒,又一波一波地幹。幾番下來,何大葉都聞見自己身上的汗酸味兒了,連香水都蓋不住。

何大葉提心吊膽,生怕張猛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但張猛把準新娘哄得特別好,看著準新郎埋頭吃乾飯,還拿出酒跟準新郎喝酒,可準新郎依舊是一臉的敷衍,還寫滿了不爽的潛台詞。

這場劍拔弩張的暗戰一直持續到張陽陽回家,才正式落了幕。

「孩子都這麼大了?孩子他媽是誰?這孩子長得這麼好看啊!」

何大葉調笑:「你怎麼不說是我的孩子呢?」

準新娘看了何大葉一眼:「這孩子眉目清秀唇紅齒白的……你倆長得就太不像……」

何大葉真想撕破衣服滿地打滾,當代人壓力好大啊,長得不好看連被人誤會當媽的可能性都沒有。

事兒逼準新娘突然不事兒了,臉上的表情這個百感交集,摸張陽陽摸個不停。

張陽陽剛想展現出自己天才兒童的一面,何大葉一臉凶相,使眼色。

張陽陽果然聰明,乖巧地說阿姨好我六歲了張猛是我爸是啊他做菜很好吃哈哈哈何大葉阿姨對我很好吼吼吼吼……

準新娘夢碎之日,便是準新郎復活之時。

胖乎乎的準新郎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油膩笑容,並且一開心,把剩下的菜全都吃光了。

送走了兩位准新人,何大葉盤腿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沓錢數了一遍又一遍,確認數字沒錯,才放心地把錢壓在桌子上的花瓶下面。

「錢給你放這兒了,一會兒你數數。」何大葉對著正在廚房洗碗的張猛說。

廚房裡水聲太大,遮蓋住何大葉的聲音。

張猛繼續埋頭洗碗,背上的肌肉跳躍,與四濺的水花融成一幅和諧的「美男洗碗圖」。

何大葉像個站在展覽館裡的看畫人一樣,看得有些出神。

能拿下這一單,張猛功不可沒,看來「美男計」也不失為搞定龜毛準新娘的好方法。

但事情還沒結束,新娘走不完紅毯路,她是一毛錢也賺不到的。既然張猛這麼好用,為什麼不多用一下呢?反正也是在幫他,他出多少力,就給他結多少錢唄。

何大葉回過神,責怪自己的內心實在是太昏暗太功利,連欣賞肌肉男的時刻都在想著怎麼用他的肉體來給自己賺更多的錢,活脫脫就是牛郎店的媽媽桑。

可除此之外又能怎樣呢?

這世界早就變成一個巨大的風月場,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地出賣自己來活著,想要活得高冷,活得有尊嚴,靠什麼?靠出賣別人咯。

何大葉思量著,給自己這種小卑鄙戴上一頂理所當然的帽子。

她慢慢地走向張猛,倚在水池邊極力擺出一個妖嬈的姿勢。

「今天謝謝你啊,要不是你……的廚藝,這單子早就跑得沒影了。」何大葉對張猛說,聲音之柔和讓她自己都快吐了。

自兩人認識以來,張猛從沒受過這種待遇。他明顯一愣,從頭到腳抖了一遍,詫異地看著姿勢彆扭的何大葉。

被看得渾身難受,何大葉在廚房晃悠了一圈,接著說:「其實我覺得你挺適合當公關的,在適當的時候幫我一把。」

「怎麼幫?要是做個飯可以,反正都是你掏錢。」

「什麼錢不錢的,多膚淺……」何大葉假笑著推了張猛一把,「就穿得帥氣點兒,多笑笑,白天多下來走動走動,必要的時候說幾句好聽話唄。」

「你把我當什麼啊?賣笑還是賣淫啊?我說你這個誤解別人職業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張猛嚷嚷著,手上的水珠混著唾沫星四濺開來。

何大葉沒生氣,反倒笑得更開了。

「你先別生氣,這是對你這一身肉的肯定。這是個看臉的世界,長得好可以贏天下,你要正視你的優點,把它們發揚光大。這樣吧,找房的期限給你放寬到半年,另外剛才那對新人婚前party的食物製作也外包給你做。雙贏,你看怎麼樣?」

張猛若有所思,低著頭不說話。

「就算以後你找到合適的房子,這個工作室我們也可以繼續共用,以節約成本。」何大葉再補上一句,預計著張猛差不多該點頭了。

果然,張猛的眼神亮起來,故作鎮定地點點頭說:「好吧,但我只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越軌的行為免談。」

「放心,我怎麼可能陷你於不仁不義呢。」

何大葉露出一個「一切盡在掌握」的微笑,心裡還是忍不住飆著髒話。

越軌的行為?你還真把自己當劉德華了,不要臉。

也就是我現在有求於你,要是我兜裡錢多,直接拿錢把你砸得跪下來求我。

不過,條件談妥,何大葉也就放心了。這些年來她做事情從來都胸有成竹,很少有失手的時候,達到目的就是終極目標,無論採用什麼手段,哪怕對敵人笑靨如花。

為了表現自己的誠懇,何大葉還主動幫張猛收拾了幾隻洗好的碗盤。

張猛客氣地說不用了,他自己來就好。何大葉就坡下驢,擦了擦手走了。

見到張陽陽,何大葉還擁抱了他一下。張陽陽一副嫌棄的表情:「幹嗎啊你?」

何大葉這一天心情特別好:「沒有啊,喜歡你嘛。」臨走前還很友愛地親了張陽陽的額頭跟他互道晚安。

看著何大葉離開的背影,張陽陽擺出成年人的臉若有所思著,剛才何大葉和他爸的親密舉動他全都看在眼裡。

老張也算是風韻猶存的一枝獨秀,總也有走桃花運的時候,媽媽的第四次婚姻讓張陽陽對張猛失望至極,這下總算峰迴路轉了。

而且,這個叫何大葉的雖然歲數看著大點兒,為人太過精明,但自己的親爹也不是什麼有腦子的主兒,配這樣的人看起來也不錯。

張陽陽想,至於這何大葉適不適合做張猛的女朋友,老張那不夠三兩的腦子是指望不上了,就得他自己親自觀察了。

03

《甄嬛傳》裡有這麼一句話:這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都是尋常。

慶祝會那天晚上,劉丹接到的那個來自「大師兄」的電話,其實就是剛剛放了何大葉鴿子的羅暢打來的。

羅暢是劉丹手把手教出來的第一個淘衣服和討價還價的徒弟,她覺得自己的這門學問以後也許會傳道授業解惑更多的人,最後變成一個龐大的營銷組織,所以就賜了羅暢「大師兄」的封號。

從認識劉丹到現在,有兩個多禮拜了。

兩個禮拜裡,羅暢已經先後丟人過兩回,這樣大劑量地丟人現眼,在羅暢的人生史上,還是絕無僅有的第一回。

然而劉丹似乎不以為意,甚至跟抖摟自己衣服一樣,彷彿是作為回饋,她也抖摟出一些還挺駭人聽聞的缺點出來——真是一點兒都不注意,好歹他倆也是身家清白的男女,這也是約會呢。

可是羅暢真的崇拜劉丹這一點:她深深地承認自己人生的種種不足,一點兒遮遮掩掩的害羞感都沒有。

不過,這種毫無遮掩的抖摟換個角度來看,就是劉丹真心不想討好羅暢,或者張暢李暢,儘管他長得好看。

人生啊,如果是個木桶,缺點是短的木板,優點是長的木板,然後長長短短的木板圍在一起構成一個盛水的木桶。

而大部分人終其一生的功課,就是如何讓長的木板更長,讓短的木板看起來不那麼短。

何大葉的做法是實幹較勁兒型:我努力讓短的木板變得更長更長更長!如果實在來不及了,就用長的木板蓋住短的木板,造成一種短木板調皮地叫囂「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的錯覺。

羅暢的做法是耍賴皮型:不就是讓短的木板變得更長嘛,很簡單。啊,後天就要變長啊,他乾脆鋸掉長的木板多餘的部分,來填補短與長之間的空缺。短期內還能對付過去,時間長了,他的人生就變成一個色彩斑斕的木桶,邊緣依舊短短長長。最嚇人的是,被填補過的空隙開始漏水了,最後他開始滿地打滾撒嬌:好麻煩哦,就這麼算了,我也不管了。

而劉丹的做法是屬於討巧型的:短的木板如果能自然生長最好,可是人生苦短,我更樂意把時間花在如何讓長的木板變得更長,至於那些短的木板,Sorry,有時間我再去弄。如果你非揪著我這些短的木板不放,我只能聳聳肩:反正木桶是為了裝水,我的木桶一樣可以裝很多水啊,只要沿著長木板的方向傾斜過來。

羅暢對自個兒和何大葉的方式習以為常,對於劉丹這種完全接受自己的缺點,並轉化成正能量,使勁兒對自己好的人生哲學,驚為天人,並很想偷偷挪過來讓自己受惠。

也許劉丹的這套不是最佳解決方案,但總比他自己面對世界的那套邏輯方法好吧。

羅暢雖然不能清晰地說出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但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的人生需要重裝系統了。

雖然羅暢號稱要把十二星座搜集齊,但是這個「搜集」,最多是約約會吃吃飯,看個電影,晚上跟簽到一樣到夜店轉悠兩圈,見到漂亮妹子胡侃一把。

妹子們見他模樣周正,一副脾氣好好的樣子,倒是也很給自己長臉,再加上他飛行員的身份很具有誘惑性,偶爾會有腦袋被門擠了的妹子去機場探班。

探班一次還挺浪漫的,但是探的次數多了,發現飛行員的生活也挺枯燥的。一架飛機和幾百名乘客的性命都在他一個剛剛三十歲的男人手裡,而且這是他每次飛行都要面對的問題,說實在的,壓力挺大,不是一般人能幹得了的。

這種職業需要強大的體力和專注力。

羅暢性格中強大的缺陷,在這個特殊的職業裡,反而變成了優點。

在他的認知中,自己的感覺很重要,這種感覺不是感性,也不是理性,就像是經歷過嚴格的飛行訓練及豐富的飛行經驗構成的一種天性:世界就是這樣的啊,難道不是嗎?

然而人生不是一場責任重大的飛行,女人也不是冰冷的機械。

人類進化的歷程也許磨滅了很多女人作為動物的本能,然而求偶及交配之前那強烈的嗅覺,卻在這鋼筋水泥森林裡越發強烈。

因此,很多女人發現羅暢雖然身上帶有很多優秀雄性的品質,俊朗、健康、性感、善良……卻又很不甘心地承認:跟羅暢的相處,就這麼回事,約會也只是約到這兒而已,乏善可陳。

真的,在這個時代,不解風情、花心、愛劈腿、不負責任等行徑真不是什麼天大的麻煩。

但一個乏善可陳的男人,無論他是一個多麼可口的潛在求偶對象,都不由得讓人心生退意。

矜持一點兒的女人,有時候看上羅暢的精神勁兒,但很快就發現他這股憨帥憨帥的感覺,有時候跟無趣只是一線之間。

只要羅暢稍微拿捏不好,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主動一點兒的姑娘,覺得勾引加調戲的戲碼會激發羅暢犯的一面,那種不知所措還挺好看的——姑娘們開他的玩笑過分點兒,他竟然會臉紅。臉紅挺可愛的,但是細想一下,可愛能激起性慾,至於其他?那就算了,何況這個男人在激起性慾之後習慣性犯。

曾經看過一個娛樂節目,讓明星吃過一種巨甜的葉子,然後再去吃砂糖,就一點兒甜味都沒有了,砂糖的顆粒感在嘴裡反覆晃蕩著,像沙子一樣讓人難以下嚥。

這樣的比喻,用在羅暢身上最合適。

新鮮感還在的時候,再再憨也是甜的,可浪漫和激情就像兩棵嬌氣的樹,單憑和憨灌溉,是活不了多久的。

羅暢不由自主地夾在不尷不尬的位置,只可遠觀,想近點兒?容易添堵。

所以,羅暢老往何大葉這邊跑,除了依賴何大葉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寂寞。

羅暢打心底裡想成為這樣一個人。

你為什麼會愛我呢?因為在你眼裡,我在太陽底下會發光的,一群人之中只有我是彩色的,而且臉上不打馬賽克,你遠遠地瞥了一眼人群,一下子就能找到我。

羅暢的腦袋不能想太深刻的問題,他撓撓頭,以前他以為何大葉是這個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見他的人,可是在他做了逃婚這種在女人看來大逆不道的事情後,何大葉好像也是無動於衷的,一點兒都不往心裡去。

如果連何大葉都不是,那誰是呢?反正現在他不知道。

他站在夜店舞池裡看著各種搖曳的美妙身體們,寂寞。

沒錯,這是一個在鋼筋水泥森林裡,略顯矯情的詞。

既然寂寞,就要找人陪。

何大葉忙得印堂發青,羅暢有時候去她家住,發現何大葉最近是把這兒當旅館一樣。

半夜羅暢起床撒尿路過何大葉的臥室,竟然聽到何大葉的鼾聲!

要臉嗎?

以前羅暢因為打鼾,曾經被何大葉踹到床下多少次,轉眼你躺床就睡,一睡就呼。

何大葉沒空理他:「週末你自己玩吧,別老跟在我屁股後頭。」

羅暢覺得自己好歹也算是個帥哥,被人嫌棄成這樣,也算是一項「成就」了。

也許是最近水星逆行,自己的職業改成專業丟臉的了。

為了挽回面子,羅暢跟他一個土豪朋友借了架直升機,提前申請好了路線,約了兩男一女共同享受這一切。

兩男是他哥們兒,一女是劉丹。

「我去幹嗎啊,其他兩個人我又不認識。」劉丹不太想去。

「挺好玩的,哥免費帶你裝逼帶你飛。」羅暢覺得這是在劉丹面前揚眉吐氣的好機會,何況跟倆大老爺們兒過週末,也太辛苦了,終究希望帶個女生調劑。

約何大葉?

甭說她沒時間,就算她天天在家裡閒得長蘑菇,她也不會跟另外兩個男人出去。

在陰陽平衡、調節男女比例方面,何大葉終生毫無建樹。

而劉丹想了想,終究還是答應了。

羅暢以為是自己那句「帶你裝逼帶你飛」吸引了劉丹,但其實免費坐飛機,才是打開劉丹芳心的金鑰匙。

甭說坐飛機了,就是從北京坐高鐵到廊坊,也得三十塊錢呢,不坐白不坐。

然而臨近出發的前一天,羅暢打電話過來說要不週末取消吧,咱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直升機被人劫持去做恐怖襲擊了?」劉丹的腦洞倒是無限寬廣,一句話都可以作為一部電影的開場了。

「他倆一個加班,另外一個單身好久了,前天突然找到女朋友了。」

劉丹真是服了羅暢的理由了,本來她覺得不去也行,但這理由也不能扼殺一個免費坐飛機的機會啊:「找女朋友也可以出來玩啊,讓他帶著女朋友啊。」

羅暢下了很大決心,才敢說出口:「這哥們兒單身兩年了,前天找到女朋友,倆人就沒出屋到現在……他都挺大歲數的,好不容易不單身了,我也不能掃興吧。」

羅暢心疼這哥們兒,單身這兩年,右手應該擼出一手老繭了吧,好不容易解救了右手,估計近期他和新女朋友都不會離開床。

「也是,那咱倆去唄。」劉丹挺乾脆地說,「反正我跟你熟,不見他們更好。」

啊?羅暢腦袋沒反應過來:「咱倆去?」

「對啊,既然週末想去開飛機,那就開啊,幹嗎還要受別人影響……除非你不想跟我去。」

「不不不,」羅暢突然有點兒高興,「我就是習慣性地一遇到點兒問題,乾脆就將這個決定放棄了。對啊,既然決定週末去開飛機,咱倆都沒事,管其他人幹什麼,去去去!」

劉丹翻了個白眼,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嘛,羅暢怎麼跟發現新大陸一樣。

不過到了晚上睡覺了,劉丹真是領略了羅暢孩子氣的脾氣了,半夜迷迷糊糊接了他的電話:「師父啊,明天我車限號,開到高速公路之前,會不會被人抓到啊?要不咱們租輛車啊?你說是租輛四驅還是POLO啊?」

其實羅暢已經想了一晚上了,甚至還跟何大葉借車,何大葉此時正處在開業後的高度緊張期。

本來裝修這段時間羅暢就沒派上什麼用場,還敢跟她借車!

何大葉除借此機會美美地數落了一番羅暢不靠譜之外,還特別得意地宣佈借車你是甭想了,如果你表現好,還可能把張陽陽的玩具車借給你。

羅暢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張陽陽是誰?你男朋友?」

何大葉新仇舊賬又湧了上來:「是!可帥呢!比我小二十六歲,我倆姐弟戀!你有時間嗎?要不要幫我鑒定一下?你脫離我生活多久了?連我房客的六歲兒子都不認識,房子還是你幫忙給租的呢!你都快脫離我到月球了!」

生了半天悶氣,羅暢心想,你房客的兒子幹嗎要我認識啊。

想了一會兒,還是高興了,這說明我在何大葉心裡有份量嘛,她要把身邊的每個人都介紹給我,我是自己人,嘿嘿。

不過車的問題還是沒解決,他上網搜了半天租車信息,犯了選擇綜合征,只好給師父劉丹打電話。

劉丹有點兒不高興,這哪是師父啊,簡直是個師傅。

作為絕代覺主,打擾她睡眠,賞一丈紅就算輕的了。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羅暢特別天真地還看了一下表:「十一點啊。」

「對,晚上十一點,明天咱們幾點集合啊?」

「六點我去接你啊,你忘了啊?」

劉丹終於搞懂羅暢為什麼長得人模狗樣,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了。

「六點集合!你現在給我打電話,明天我起得來嗎?!我剛剛做了一個春夢!知道什麼叫春夢嗎?黃覺剛剛決定拋妻棄子跟我在一起,我勸他去醫院磨磨皮……」

「黃覺是誰……」羅暢平時很少看電視劇,哪知道這冷門的男人是何方神聖。

作為豆瓣黃覺小組組長,劉丹為自己對男人不同尋常的好品味而自豪:「是我男神!不知道我男神,你可以死了!知道嗎?一個男神跑到熱愛他的少女的夢裡,還是春夢,這是可以被打擾的時刻嗎?」

「喂,你不是少女了好嗎?」

「怎麼說話呢?」原本就帶著一肚子起床氣的劉丹,在聽完這話之後決定直接不能再忍了,一個電話,不足兩分鐘的時間裡,就丟給她爆點無數,她心裡暗自咒罵:「活該你這把年紀還沒女朋友,白長了一張細皮嫩肉的臉,等著孤獨終老吧你就!」

羅暢也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啥,電話那頭劉丹急了,他就順著情緒急忙道歉。

幾句「對不起」之後,劉丹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下,繼續說:「打擾我美容覺,少女也變成少婦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你別生氣啊……要不你繼續睡會兒?」

劉丹掛了電話後躺了一會兒,依然無法回到黃覺親吻她的春夢裡,心情依然沉浸在夢中要與黃覺發生婚外情的複雜情緒中。

睡不著,倒是也清醒了,想想剛剛接電話時,朝著羅暢發脾氣挺沒勁的,畢竟還挺尊重她的選擇的,人家也不知道你這麼早睡啊。

想了想,劉丹回了電話:「你每月賺很多錢啊?」

羅暢被劉丹突然襲擊的問題問愣了,生怕繼續惹了師父生氣:「還行……夠用啊……怎麼了?」

「那你沒事兒租什麼車啊,錢多得可以疊千紙鶴許下美好的心願了是嗎?」劉丹真的很痛心疾首,沒有什麼比毫無創造力地花錢更讓她心痛的了。

「我也不想,可你不是告訴我,想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做,別找什麼理由嗎?我實在找不著解決辦法了,只好租車啊。」羅暢這時候還有點兒委屈。

「我有車啊!我不限號啊!」劉丹此刻猶豫要不要跟他脫離師徒關係,這等智商,怎麼將她的門派發揚光大啊。

「不是說好了我去接你嘛,你開車,就得接我了,我住在機場這邊,離得這麼遠,明天你還要早起床,多麻煩啊,我不好意思啊。」

劉丹一口黑血差點兒噴出來,但終究還是沒噴出來,直接憋出內傷了。

這男人真是奇葩,但想想也罷了,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照顧女人的心思。

更何況劉丹真沒覺得倆人關係中自己處在女人的位置。

對比一下這男人的二次元思考方式及磨磨嘰嘰,還是自己更像一個男人。

「行了,明天我開車接你,你把你家的位置用手機分享給我,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再跟我磨嘰,明天就是花錢請我去開飛機,我也不去了!」

劉丹試圖在夢裡繼續跟黃覺搞婚外情,但一晚上睡得都不踏實。

早晨五點半鬧鐘響,哭著爬起了床,睡眠不足加上心疼這一次短途要花不少油費,內心十分沉重,開始後悔為啥一定要跟羅暢開飛機。

生無可戀地拎著車鑰匙,把自己包紮成木乃伊,捂得嚴嚴實實後下樓,剛找到自己車,就發現羅暢凍成一條狗一樣,站在劉丹的車旁。

北京的黎明時分真不是什麼溫暖的時刻,無論什麼季節,唱了一宿的KTV回家時,心裡帶有的那點兒悵然若失,基本上都是這個時刻凍出來的。

羅暢縮著肩膀來回走取暖呢,看到劉丹,鼻孔下那股鼻涕一吸,咧嘴露出沒有蛀牙的白牙齒,巴掌臉凍得紅撲撲的,簡直就是——小狗取悅主人那種表情,就是這樣。

劉丹的很多種情緒都被下到清湯火鍋裡,最先浮上來的是心疼。

她腦袋一轉就明白過來羅暢的細心了——雖然這趟旅行給她添了不少麻煩,但此刻她還是真心實意地心疼:「站多久了?」

「最多半個小時,沒事,沒事。」

昨晚掛掉電話後,羅暢覺得劉丹太仗義了,這要是換成何大葉,基本上被吵醒後就是劈頭蓋臉罵一頓,即使清醒後,也不會回電話給他。

不光如此,劉丹一點兒都沒鬧脾氣,還要開車來接自己。

羅暢覺得劉丹這女孩身上一點兒矯情脾氣都沒有,太特別了。

當下決定四點半就起床,用打車軟件叫了輛剛拉完乘客去機場的出租車,直接奔著鼓樓開去。

「幹嗎不給我打電話啊?」

「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啊。」羅暢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兒驕傲。

本來昨晚那一鬧,劉丹覺得羅暢太像小孩了,內心對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不過聽到羅暢這麼說,她之前所有的壞情緒都沒了,就覺得羅暢這人吧,還真是特別的男人。

想到此,劉丹內心一熱,但還是罵羅暢:「不會到樓道裡找個避風的地兒啊?」

羅暢撓了撓頭:「就記著你住哪片兒了,找不著你住哪棟樓了,我待在其他樓道裡,怕你找不著我,後來我一想,你的A4挺好認的,我就在小區轉了一圈,就找到你的車了。在這兒等著,肯定能等到你,」說到此,他有點兒得意,「我聰明吧?」

劉丹真是哭笑不得:「不會給我發短信說你在哪個樓洞貓著啊,你什麼智商啊,怎麼開飛機的?」

羅暢一臉認真思索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對啊,我怎麼沒想到。」看到劉丹一臉笑容,他吸著鼻子也高興,「唉,白凍成傻逼了。」

劉丹踢了他一腳,問他吃早餐沒,羅暢說沒有,劉丹說帶他去吃一家特好吃的豆腐腦。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拎著車旁的兩個塑料袋:「我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堆零食呢,夠咱們吃到邊境了。」

就像是展示什麼得意的東西一樣,他拎起來晃了晃,姿態特別幼稚:「別吃豆腐腦了,咱們省點兒錢!」

「省這兩塊錢給你娶媳婦啊,我A4都開了,老子就是有錢,豆腐腦能請你喝一碗倒一碗,就是任性!」

羅暢傻乎乎地拎著兩袋零食就要走,劉丹又踢他一腳:「不會把東西放進車裡啊,你力氣免費是吧?」

羅暢也覺得自己腦袋不會轉彎,也笑了。

天空藍得越來越清澈了,鼓樓的清晨特別老北京。

有人晨跑,有人清掃街道,城市開始甦醒了。

去吃豆腐腦的路上,羅暢和劉丹開始爭論,正宗豆腐腦應該吃鹹還是甜這一艱難的南北之爭問題。

劉丹下定決心還是跟他脫離師徒關係吧,這男人啊,蠢死了。

不過在這個清晨裡,劉丹看著羅暢那張晨曦中神清氣爽的臉,忽然覺得,跟自私、佔有慾強等一系列直男癌衍生物相比,蠢萌的男人還真是一種獨特的美好。

心中,忽然若隱若現地滋生出了一點兒遏止不住的小萌動。

04

劉丹醒時,有一種絕世而獨立的被拋棄感,覺得整個世界的喧囂都跟自己無關。

回過神來看了看周圍,自己坐在駕駛座上,窗外是個休息站。

一個工作人員穿著橘紅色工作服,很戲劇化地在踢毽子。

一旁的公路,一輛車都沒有。

再看副駕駛座,羅暢斜靠在車座上,睡得天昏地暗,睡覺時嘴嘟著,嘴角流著口水,變速箱上積了一堆口水。

三十歲的人了,睡覺還流這麼多口水。

不對,她和羅暢怎麼跑到這兒了,難道闖入了另外一個平行空間?

劉丹趕緊推醒羅暢,倆人對著理順了一下今天都幹了什麼,終於知道為啥倆人跑到這兒睡覺了。

早上在鼓樓吃完豆腐腦,倆人回到劉丹家樓下的停車場,找到車,嘰嘰喳喳地胡侃了一路,歡樂得很。

但上了高速公路之後,也許是昨晚都沒睡好,早晨又起得太早,小小的車內空間,哈欠互相傳染,整個一疲勞駕駛的節奏,甚至都沒人注意路了。

劉丹眼見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標示附近有個休息站,也不管方向對不對了,直接開到那裡,一下高速公路,眼皮這一沉啊,劉丹趴在方向盤上展開三秒鐘入睡的神技前,含糊地跟羅暢說半小時之後叫她,立即不省人事。

羅暢倒也不是困得人仰馬翻,畢竟職業習慣讓他的身體會很好地控制疲憊感,下車抽了一根煙,去休息站的便利店,以殺手執行任務前挑選武器的耐心看了裡面的每一樣商品,終於在便利店店員懷疑他是小偷或神經病的眼光中,買了一袋子水回來了。

輕輕地打開車門,瞻仰了一下劉丹張著嘴睡覺的驚世駭俗的臉,共達三十秒鐘,羅暢還是不能免俗地睡了過去。

沒想到,都挺能睡的,一看表,都要十一點了。

這一覺睡得,讓人有種厭世感。

蒲松齡老先生在幾百年前就大聲呼籲,沒事別在鳥不生蛋的荒山野嶺處睡著,好多書生就在此遇到雌性外形的靈異界朋友,除了亂搞一把,惹了半輩子的麻煩,身體差的還搞丟了性命。

而在這旅行路線外的無名休息站,睡了計劃外的兩個小時後,倆人都意興闌珊的。

早晨相遇時兩人的火花何止熄滅了,簡直是冷凍了。

劉丹想,這大概才是真正的生無可戀,現在還真是有一絲後悔,在家睡個懶覺,下樓吃個飯,下午找個奇怪的咖啡館發個呆,多舒服啊,幹嗎非要跑到這兒來睡什麼覺開什麼直升機呢。

她轉了轉頭,發現羅暢對著副駕駛座遮陽擋的鏡子,專心致志地拔鼻毛。

唉,蠢萌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嗎?

劉丹突然無限地想念何大葉,她的朋友、戰友、導師及榜樣,好想讓何大葉式的劈頭蓋臉的罵法從頭頂澆下來,可以讓她回歸現實。

劉丹自我嫌棄的一點是,只要認定了,即使到了自己都開始罵自己大傻逼每天一萬遍的階段,依然死不回頭。

普通人的做法是一見不好就收了,何大葉就是這方面的奧運好手,何止見到不好,當不好還是受精卵的時候,何大葉的第六感就能讓它跟貂蟬一樣隨著清風去,化作一片白雲飄走。

因為性格紋理的不同,反而激發了兩個女人的相互需要。

劉丹需要犯懶時,讓何大葉在後面踢一腳,即使懶得走,往前滾一滾,也是進步。

何大葉也需要在自己瞎折騰時,聽聽劉丹的胡話來分析一下一團麻的現狀。

何大葉開始創業之際也被壓力壓得猛拔頭髮,她也問過劉丹:「母夜叉也找你談過話吧,你為什麼非要執迷不悟地跟我一起幹?」

劉丹轉了轉眼珠,也不想敷衍這位提前進入更年期的大姐:「因為我覺得,你獨立開婚慶公司這個主意挺蠢的,這片市場早就瓜分得沒點兒葷腥了。不過婚禮是每個女人的願望,咱們這行根本就是給自己積福,給別人打工還不如自己幹,我想跟你一起幹,看看咱們這個想法實現起來到底有多蠢,蠢到最後,你還能在我前面扛著,多划算。」

何大葉聽完這話後,繼續拔頭髮:「那咱們就蠢到土裡,最終開出一朵花來吧。」於是就充滿動力地該幹嗎幹嗎了。

唉,這一覺,睡出了《我的前半生》的篇章,人生好多細節都浮現出來了。

劉丹目光渙散地發呆,在拔鼻毛的羅暢看來,是注視。

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就納悶了,我的鼻毛為什麼有那麼強大的生命力……」他倒也不是粗線條,這幾天早就見識到劉丹睡不飽時,那無可名狀的起床氣帶來的壞脾氣,於是從車後座拿出一堆袋子,「餓了吧,吃點兒東西吧。」

與平時一向生動多姿的狀態相比,在荒郊野嶺睡了一覺的劉丹顯得興味索然,還處在發呆階段,在袋子裡扒拉一圈,拿出了一個水果罐頭:「買這個你不嫌沉啊?」

「不知道,就是想吃,沒有山楂的,只有黃桃的,吃嗎?」

劉丹看了袋子裡的其他零食,還是點了點頭。羅暢用鑰匙撬了一下蓋子,本來往裡凹的蓋子「啪」的一聲鼓起來。羅暢使勁兒扭了一下蓋子,打開,裡面一片黃澄澄的軟膩黃桃果肉。

扭的時候,罐頭湯沾到了手,羅暢把罐頭遞給劉丹,自己還舔了舔手,見劉丹看他,他臉竟紅了:「還挺甜的,你吃唄。」

「拿手吃啊?」劉丹問。

撓了撓頭,羅暢開門下車,朝便利店跑去。

不一會兒,舉著兩個冰棍出來,他一上車,還埋怨:「店員可真摳,要個冰淇淋的勺子都不給,先吃冰棍吧,把桿兒留著當叉子。」他又看看表,「咱們該走了,再晚點兒,到那兒不知道幾點了,你歇會兒,我來開車吧。」

劉丹想想也OK,舉著冰棍和罐頭,就這樣跟羅暢換了位置。

羅暢嘴裡塞著冰棍,直接上路了。

劉丹默默地吃完冰棍,胃裡的冰涼感讓她稍微緩過神,她默默地拿冰棍桿戳著罐頭裡的黃桃果肉,吃了一塊,嘴裡嚼著,含混不清地問羅暢:「這是往哪兒開啊?」

羅暢說回原來的主路,他就記得一條路,要不然都不知道怎麼開。

劉丹聽後,放心地吃桃罐頭。羅暢聽她吃得連湯帶水的,也有點兒饞:「給我留點兒。」於是劉丹插了一塊桃肉遞給他。羅暢雙手開車,眼睛還是看著前方,嘴卻朝著桃肉的方向。

劉丹「啊」了一聲,桃肉又掉到罐頭裡,裡面的桃肉已經吃掉了一部分,罐頭湯也濺出了一部分。

羅暢埋怨:「還沒吃到呢。」

「吃什麼吃,」劉丹指著路上的指示牌,「錯過出口了!」

羅暢懊惱:「哎呀,吃口東西的工夫,就到出口了,這車怎麼走得這麼快啊,一點兒餘地都不留。」

黃桃罐頭「光當」一聲放在變速桿旁邊,劉丹有點兒不太相信羅暢的駕駛技術:「你是不是很少開車?」

在那一刻,羅暢好想念何大葉。

其實想想,這幾年羅暢都很少開車,平時跟在何大葉後面,出行也多是何大葉送他。

他那輛車的使用範圍,也就是在何大葉家樓下及飛機場那兩點一線。

晚上要是出去玩,肯定叫出租車去。

總而言之,甭說開上高速公路了,就是在北京城轉悠,何大葉算是他的專屬司機了,哪有什麼機會開車啊。

看到羅暢沉默不語,劉丹一下子就火了:「大哥,這是高速公路啊,你以為掉個頭就到地兒了啊!」

「開飛機和開車是兩碼事兒啊,再說,你這車上也沒導航啊。你別生氣,咱倆轉悠轉悠,肯定能轉悠出去。」

劉丹整個人都覺得不太好了,這哥們兒把高速公路當成天上了,轉悠轉悠肯定能找到目的地呢。

羅暢被劉丹這麼一吼,也特別緊張,東轉悠西轉悠,也不知道開到哪兒了。

劉丹手機響了一下,一看手機——「天津聯通歡迎你。」

劉丹心想也沒啥可生氣的,直接開導航吧,結果問羅暢地點,他說了好幾個名字,在手機地圖上都快搜到浙江去了,愣是沒找到正確的地方,一看表,都中午十二點了。

這個假期果然有意思極了。

劉丹真不想把時間耗在跟羅暢吵架上面:「那就往北京開!」

她乾脆開始搜到北京的路線了。

「不去開飛機了?」羅暢特別失望。

「必須開,今天就是半夜開到那兒,我也要親手摸摸飛機再走。」劉丹的倔脾氣上來了。

羅暢看著導航,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車,然後小心翼翼地問:「生氣了?」

「沒有,我就是納悶了,我這輩子還不能免費坐直升機了怎麼地?」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路感不好……」正在說話間,劉丹的注意力全在手機導航上沒怎麼理羅暢,但羅暢給她道歉這會兒,一個路口又錯過去了。

那一刻,劉丹腦袋裡突然想起的是李宇春有一首歌還挺好聽的,是《下個路口見》。

呵呵,怎麼不拿今天的經歷當MV呢。

劉丹簡直瘋了。羅暢眼見自己又開錯路了,開始結結巴巴地道歉,生怕劉丹生氣。

劉丹真不想理他,在手機導航上直接導航回北京的路,呵斥羅暢找個地兒停車,這車還是自己開吧。

沒想到車剛停下,羅暢手感有點兒大,A4直接貼著高速公路的停車欄杆,發出一種粉筆在玻璃黑板上劃過的恐怖聲音。

而劉丹眼睜睜地看著車特別親密地貼著邊,非常不容易地停下來。

情緒翻江倒海,可以一手按下,但車被劃壞了,需要錢包去撫慰傷痕,可話說回來,小車車的痕能用錢包補齊,那心靈上的傷呢?就是固執的永恆啊。劉丹下車後,以一種民間失傳已久的鄉村詠歎調哭喪:「我的小四兒啊……」

眼前閃過的都是自己如何兢兢業業裝窮的經歷。

手機丟了,真不捨得換新的。

那一年回老家,劉丹舉出了自己上論壇淘的二手黑莓9000,炫耀這手機長得美、信號好、發短信特別快,關鍵不貴才四百塊啊,老媽看得心疼又心酸,默默地在她上火車之前偷偷塞給她一萬塊錢。

嗯,你沒看錯,她沒捨得坐飛機呢。

爹媽不放心,來北京看劉丹,她穿了一身大學時就穿的襯衫裙子,走復古風,還挺美地指著兩千五百塊租來的舊小區一居室炫耀給爹媽看:這地段,兩千五都租不了一個單間,我能租個一室一廳,我厲害吧老爸老媽。

她還拿出房子改造前的照片,在老爸面前邀功:看,身為一個十八線包工頭的女兒,還是挺有裝修天賦的吧。

看到此,爹媽沉默不語。等她帶著爹媽擠地鐵後,在工地裡叱吒風雲的錚錚鐵骨硬漢——她的老爸突然在路上哭了,深恨自己不是一線包工頭,賺錢還不夠多,讓女兒受這種苦。

在劉丹至死都要跟北京霧霾及擁堵相依為命的誓言循環十遍後,老爸又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了。

兩場聲淚俱下之後的第二天,她爸就帶著劉丹去4S店刷了一輛奧迪A4,並從朋友那裡買了一個車牌。

劉丹就在那一晚之後,後半輩子就染上了一個半小時醒一次的病。

病發時,她還要在窗邊看一眼樓下的車。

第四個一個半小時醒來後,劉丹實在睡不下去了,拿塊4S店送的抹布下樓擦車去了。擦完車,還覺得意猶未盡,趁著月黑風高殺人夜,開出去在二環轉悠一圈,她彷彿才第一次瞭解北京:半夜的天安門孤單得像一個拚命裝少年老成的少年;深夜的雍和宮籠罩在一股猙獰的黑氣之中,有點兒寡婦樣。

她記得自己略帶難過地跟何大葉說:「我今時今日才發現我們家沒有那麼窮……」

何大葉那時候還挺生氣:「喲,猖狂得很啊,當了富二代之後口氣都不一樣了。」

更難過的是,貌似父母的財力也就到A4這個水平了,父母還拿不出那麼多錢在北京買棟房子,她的生活其實沒有得到實質性改善,此外,每個月她還得增加養車的費用……

現實一點,為什麼她要忠心耿耿地對何大葉不離不棄,是因為起碼在何大葉這個公司,她想多賺錢,就多幹點兒活,總比待在母夜叉的公司賺那點兒死工資強吧。

所以,這輛奧迪A4不是一輛車,簡直就是劉丹生活裡代表美好未來的神像。

劉丹夜以繼日地膜拜,基本上很少開,也很少去保養,用得也特別仔細,開了幾年了,每週週末雷打不動地擦車。

汽車美容店?甭逗了,擦車打蠟自己都能幹。

哪想到,昨天自己義薄雲天地說開自己車出來,就這麼一句話,沒換來感恩戴德,卻換來了心愛的小四兒身上的一道疤。

劉丹腦子裡轉悠的完全是給人遺體告別的那種悲哀,偶爾闖入幾個現實的問題:保險怎麼辦?去修車得花多少錢?車上這一道劃痕是去4S店,還是去更便宜的小店……

當然,除了錢以外,劉丹心底竟然燃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失望:唉,跟羅暢在一起,就是各種不順。

劉丹以一種跳大神一樣的舞步在車周圍舞蹈了半天,讓羅暢覺得今天這臉都丟盡了。雖然他也有點兒納悶,心想就算劉丹心疼錢,也不至於把自己逼到露天起舞的地步啊。

羅暢舉手投降:「我的錯,我的錯!責任是我,修車錢我掏,汽油費我掏,誤工費我掏,我的錯!」

「錯?你根本不知道你錯在哪兒!」

「你說出來,我全改,我全改,不行你揍我!」

劉丹張了張嘴,突然覺得真沒話可說,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劃痕,跟朝鮮少先隊員瞻仰烈士陵園一樣的表情,又原地轉悠一圈,欲哭無淚地開車門。

羅暢也跟著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剛要進去,卻被劉丹一把拉過來,塞進駕駛座。

劉丹說:「少廢話,你給我開,就是汽車撞廢了,今天也要讓我摸到飛機的尾巴!」

依然按照原來的計劃,往北京開,開到原來的路,然後再按照羅暢的路感,開到那個今天變成海市蜃樓一般的小機場。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在休息站睡覺時,兩人身上帶有不乾淨的東西了,真開到往北京的路上時,剛下高速公路,竟然堵車了。

車隊排得九曲十八彎,探出頭,好遠的前面有交通事故,一排車連撞了,貌似還有人員傷亡,後面的車再掉頭吧,幾輛車又蹭上了,中間的車堵在一起,得,成停車場了。

堵的時間長了,還真有趁火打劫的附近村民拿出泡麵開水來賣。

這一整天,除了早晨吃的那點兒豆腐腦和十一點吃的黃桃罐頭、冰棍,倆人都沒吃什麼東西,大半天的不順利早就讓肚子飽了。

羅暢本來覺得今天臉丟大發了,一直挺內疚的。

然而他突然想到,剛剛找不著地兒,可以打電話問具體的地點啊,這大半天的在外面轉悠什麼呢?

更可氣的是,他打電話跟機場確認,機場的人告訴他,申請日期他記錯了,明明是第二天。

種種行徑積累在一起,羅暢突然有一股說不清的氣惱。

他特別生自己的氣,怎麼什麼事兒都辦不好,自己一離開飛機,腳踏上地面,智商和情商就不夠用了嗎?

因為如此,羅暢也沒臉理會劉丹的情緒了,而劉丹也早就被這場計劃外的堵車給搞廢了,她什麼都不提了,只想迅速回北京。

同時她也暗自盤算著,以自己的脾氣,經過這麼愉快的一天,呵呵,愉快到返回北京後,這輩子都不想理羅暢了。

蠢萌是可愛,可是蠢萌的男人為什麼老是帶來厄運呢?

基本上這一整天,羅暢把所有的蠢都演繹到淋漓盡致了,他基本上已經放棄了要在劉丹面前爭面子的心思。他不敢看劉丹,生怕一個眼神就點燃了劉丹的彈藥庫。

可是即使這樣,他依然覺得劉丹真好,換成是何大葉或者任何一個女人,嘴巴早就帶著機關鎗,將他掃射殆盡了,可是劉丹就一個人生悶氣,是生氣他這一天都不中用,還是後悔出來這趟旅行?反正都是跟自己有關,但劉丹依然控制著自己的脾氣。

羅暢倒希望劉丹能稍微發發火,跟他說點兒什麼,他也好減輕一下內疚感。

他也想跟劉丹說點兒什麼,可是「抱歉」和「對不起」都說了一萬遍了,他自己都有點兒煩了,煩得口乾舌燥。

低頭,發現變速箱上放著一個吃了一半的水果罐頭,羅暢想都沒想就拿起罐頭瓶,想擰開蓋子,沒想到劉丹也正伸手拿罐頭,兩個人握著滑溜溜的玻璃瓶,目光終於對視在一起了。

「你放手,這個罐頭是我的!」劉丹也不客氣。

「總得給我吃一口吧,我一口都沒吃呢。」羅暢突然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氣憤。雖然在氣自己,可是這個黃桃罐頭彷彿代表著兩人交流的最後機會,羅暢死活不想鬆手。

軟滑的黃桃味經過喉嚨的感覺,彷彿能沖淡眼前的落敗情緒,劉丹也不想謙讓了,經歷了這麼糟糕的一次短途旅行,還不能吃點兒黃桃罐頭嗎?

而且,我今天這樣,都是你害的,你還有什麼臉吃黃桃罐頭?

兩人因為一個黃桃罐頭開始搶起來,劉丹手腳並用,終究把罐頭搶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搶得太過著急,劉丹打開罐頭瓶蓋,來不及用手,直接把罐頭裡面的黃桃倒進嘴裡。沒想到黃桃塊太大,卡在瓶口,桃肉沒下來,罐頭湯倒是流了下來,弄得滿身都是,劉丹連忙拿紙擦。

此時,車流開始慢慢移動,羅暢來不及幫劉丹擦身上黏膩的罐頭湯,他趕緊跟隨車流,開始往前開,就這樣默默地開了五分鐘後,羅暢突然哈哈大笑。

劉丹開始還瞪羅暢,可是想想,倆人加在一起都快六十歲了,兩個成年人莫名其妙地爭一個黃桃罐頭,爭贏的她飢不擇食吃得滿身都是……

一個黃桃罐頭而已,至於嗎?

就是沒找到路、沒開成飛機而已,至於嗎?

想了想,劉丹也忍不住笑了,兩個人都夠幼稚的。

劉丹開始吐槽羅暢這開車技術可真夠爛的,羅暢特好脾氣地誠心接受:「不光開車技術不好,腦袋轉得還慢,找不著地兒,可以打電話問問人家啊,你這麼聰明,怎麼也沒想到?」

兩個人開始相互嘲笑對方。

前方不遠就是收費站,兩人說說笑笑,誰都沒提今天還要去開飛機的事兒。

羅暢自己掏錢包交過路費,劉丹想想今天都這樣了,也沒什麼力氣和興致了,找個地兒吃吃飯,各自回家得了。

不過剛通過收費站,羅暢突然想起了什麼,在前邊方便轉彎的地方,掉了個頭,又朝著收費站的方向開過去。劉丹急了:「你還要交兩次過路費啊?這麼晚了,我不開飛機了。」

羅暢笑嘻嘻的,臉上的表情卻很堅毅:「對,我知道,我只是花點兒錢給自己長點兒記性。今天的確不適合開飛機了,但咱們既然出來了,就得開開心心的,要不然都對不起今天我犯的蠢!咱們泡溫泉去!我請客!」

05

當身體泡進院子裡的溫泉時,劉丹突然不心疼一晚上四千塊的房費了。

羅暢把車開進春暉園時,劉丹就有點兒恢復幾小時前找不著路的瘋癲了。

前台說先生小姐你好,今天的門市價是多少多少時,劉丹心裡在滴血。

這溫泉酒店為什麼這麼貴,泡過之後咪咪會變大嗎?

普通房已經被訂滿了,前颱風輕雲淡地說只有複式房間了,羅暢特別利索地拿出鑽石卡直接刷掉了。看到劉丹一臉僵硬,羅暢用胳膊捅了捅她。劉丹一副中風的表情:「我真不值你花這些錢。」

幾個前台會心地交換了眼神,但反應快的覺得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這男的長得也行,花錢買春,挑劉丹這樣的女人幹嗎啊?

羅暢學著何大葉最愛的招牌翻白眼的樣子,也給劉丹一個白眼:「鑽石卡打五五折,開A4的人,說這話合適嗎?」

泡溫泉時,劉丹都快潛浮了,羅暢問她這是幹嗎,劉丹說這鍋湯是拿人民幣煨的,得讓身體的每個毛孔都浸回本。

羅暢也是老梗王:「奧迪A4呢!我都沒錢買。」

劉丹沒理他,繼續在水底吐泡泡。

月朗星稀,一男一女泡在院內的溫泉裡,歲月靜好到彷彿這房子這院子都是自己所有,可以泡到天長地久。

羅暢仰著頭看天看得脖子疼,回過神來,劉丹已經開始在狹小的溫泉池裡花樣游泳。

從匪夷所思的姿勢看得出來,劉丹還挺開心的。

羅暢覺得,這一天的結尾,終於有了點兒舒坦的意思,舒坦到可以把自己支離破碎的面子從地上拾起來,最終與這現世安穩連成一片芳草碧連天。

羅暢突然笑了,劉丹以為他嘲笑自己優雅的泳姿,大為不滿。

他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覺得你的花樣游泳真是太藝術了,感動得我都好奇,你是怎樣長成今天這樣的?」

怎麼長成?萬物生長,隨心所欲,遇軟則硬,遇硬則軟。

劉丹甚至覺得,自己根本就是窮養的典範。

高考第一天,老爸便拍板買了一棟離學校很近的房子。

心裡湧動了萬馬奔騰的草泥馬後,劉丹委屈地問:「為啥不提前三年買啊?起碼我不用天天擠一個小時的公交車上學放學。」

老爸給出的理由是:「你媽今年冬天不願意點爐子……」

劉丹瘋了:「我媽是你的親媳婦,我也是你親女兒啊!」

在高考後,搬進了新家,默默地見識到老娘跟周圍的鄰居混得很熟,老媽給她介紹:「這是你們高中原來的老校長……她退下來之前是財政局的一把手……沒見到王姨?她家剛在三亞買了一棟房子,天一冷就去那邊過冬去了……這老太太在這小區有三套房子呢。」

劉丹發現老媽交際手腕很厲害,已經混進了小區的高級交際圈。

此外,她也漸漸發現老爹這隨便一搬,就搬到這個小城的富人區了。

大概是她馬上就要上大學走了,老娘也放鬆警惕,逐漸透露了一點兒家底:「你爸去年一個夏天賺了五十萬……前幾年他們還不上工程款,給了你爸幾套房子,當時覺得賠了,這兩年房價漲了,咱們倒是賺了……」

啊,我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

這個念頭根深蒂固了十九年,劉丹兢兢業業地扮演了一個又窮又乖的孩子十九年,突然發現自己誤會父母的艱苦樸素,也做了無用功十九年。

那件少買的玩具、那套喜歡得發瘋的百科全書、那件藍色的連衣裙、那個很想去參加的舞蹈班……都順理成章地被省掉,而童年一去不復返,人生倒是也不會因為沒擁有這些東西而少點兒什麼。

可……心中的遺憾,還是挺多的。

然而不得不說,爹媽這種水滴石穿的裝窮教育,還是深深地影響了她。

她總覺得用物質來取悅自己的身心與感官,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劉丹當然有這自信,她配得上這世間一切的美好萬物。

儘管她是一個穿了一身A貨的姑娘。

但命運這隻大手翻雲覆雨從來都沒有節制,她自問沒有好運氣,只能轉借積累物質帶來的安全感,賺十分,花七分。

然後呢?活得認真,愛得認真。

不放棄,不原諒,不和解。

羅暢欣賞了半天風花雪月,今晚良辰美景,有月亮,有閒,有妞兒。

雖然能力方面他更為弱勢更像個女的,兩個人又坦誠相見——穿泳褲泡溫泉也算是卸下面具卸下心房零距離接觸了吧。

見劉丹素著一張臉繼續練習花樣游泳,兩眼放空,他問她在想什麼。

劉丹在十秒鐘之後極其怨念地說,小時候去書店,她很喜歡一套書,但為了給家裡省錢,她就只買了其中一本兒童小說,其他三本是科幻小說、童話及兒童詩。

這麼多年,每次都忘不了這三本書。

「我在想那套書的名字,在舊書網上搜一下,看看現在能不能找到。」

「找到又如何?」

「可以少一點兒遺憾。」

雖說人生不如意事何止這些,可年少微不足道的遺憾在今天看來格外難過呢。

要不怎麼弗洛伊德說人的一切悲劇都來源於童年呢。

劉丹問羅暢想不想喝酒。羅暢默默有點兒臉紅,羞赧地點了點頭。

不過拿酒的過程一點兒都不浪漫。

劉丹大大咧咧地拿條浴巾裹著自己,回屋把自己包成粽子,拎著車鑰匙出去——總而言之,劉丹一點兒都不想浪漫,她反而有點兒唏噓。

劉丹扛著一瓶酒回來了,酒瓶夠大的,羅暢接過來,是一瓶黑糖梅酒,體積可以砸死人的那種,上面已經有灰塵了,劉丹說放在後備箱裡好多天了。

羅暢開玩笑:「就是等著給我喝唄。」

劉丹望了望天空,覺得中國人真聰明,不管什麼故事,其實都可以用「今晚的月亮真圓」作為講故事的理由呢。

「也沒什麼下酒菜,我就講個故事下酒吧。」梅酒很容易入口,劉丹自己先灌了一杯,「其實那天,也是喝酒開始的。」

劉丹一向覺得,自己不聰明,善於悶頭耍倔脾氣,人生路上不知道轉彎,經常一條路走到黑,走到死胡同不回頭還自備梯子爬牆翻過去。

因此她一直覺得,自己得找個年紀大點兒的,即使四捨五入到同齡,也不能找比自己年紀小的。

所以,當小五歲的小白臉同學跟她貼身相處五個小時後,劉丹一點點燃火花的慾望都沒有。

只是在場的其他三位朋友,啤的洋的混在一起喝,直接喝大了。

好在當天調酒師神靈附體,一向普普通通的Mojito竟然十分驚艷,劉丹那一晚連續要了五杯,沒什麼事兒。

她和還清醒的小白臉同學扶著三位醉鬼,走出酒吧。

小白臉同學手沒扶紮實,一個做公關的朋友的手包掉在地上,然後嘩啦一下,公關同學摔倒了,他只能放下兩個酒鬼,連忙去扶她。

後來,小白臉同學坐在旁邊的鹿港小鎮裡,對著昏睡到座位上的三個酒鬼,笑嘻嘻地跟劉丹說剛剛摔倒的那個做公關的朋友,像不像雅典娜。

嗯?什麼意思?

小白臉同學說,雅典娜不是從宙斯的眉毛裡蹦出來的嘛,一下地就全副武裝。

看看旁邊昏睡著的做公關的這個朋友,從頭到腳穿戴講究,即使昏睡到工體夜店圈的深夜食堂,也是金光閃閃的。

正在跟自己的選擇綜合征作鬥爭的劉丹從菜單之中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了看小白臉同學,覺得他說話還真挺有意思的,然而依舊犯病點了一大桌子菜。三位酒鬼在醉意中吃了幾口菜,雅典娜還吃吐了。

沒辦法,小白臉同學只好在附近的G-LOFT訂了一個房間。

在電梯裡,幾個老外友好地打招呼,小白臉同學跟他們對答如流。

劉丹窘迫地對著電梯照了照自己的臉。

哎,最喜歡聲音好聽的人說英語了。

劉丹的意思是三個酒鬼擠在大床上,她和小白臉同學擠在沙發上睡得了。

哪想到長得跟劉嘉玲很像的那個朋友突然說不,還得另外訂一個房間。

哎,一個房間一千多塊呢,劉丹看了看小白臉同學的臉,覺得讓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埋單,也太不像話了,覺得還是自己長得比較像是付賬的樣子,主動到前台付賬。

前台不能刷信用卡,小白臉說還是自己來吧。

劉丹倔脾氣,說你才賺幾個錢,大義凜然地去酒店外的ATM機上取錢。

那天風很冷,夜很長,街道上的雪地不懷好意地結成冰虎視眈眈。

劉丹走在前面,他跟她後面,路燈將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劉丹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劉嘉玲真是你初戀女友啊?」

小白臉同學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劉丹說的是長得像劉嘉玲、折騰他們再開一個房間的那個女孩:「嗯,小學四年級哦。」

劉丹覺得真逗:「開化得真早,小學時我還分不清男女呢,你倆就沒想著破鏡重圓啊?」

「唉,早進化成兄弟姐妹了,今天晚上她男朋友還跟我打電話,說倆人吵架了,讓我看著她,讓她少喝點兒酒。」

「婦女之友。」劉丹調笑。

「混成我這樣,也夠慘的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年紀太小,還不算一個男人啊?」

「為什麼這麼問?」

「總感覺你看我的時候,視線直接從瞳孔穿到後腦勺了。」髒兮兮的北京雪夜映著他那張笑臉,笑得山清水秀。

劉丹想,有什麼可笑的呢?年輕的男人臉上總是掛著笑。

新房間打開門,格局一樣,但一整面牆放的油畫不太一樣。

一張女人的喪臉,抽像筆法更讓這張臉看起來像調色板上的一團油彩。

「我比較喜歡這一幅畫。」小白臉同學在房間裡轉了一圈,評論說。

然而「劉嘉玲」大概沒機會鑒賞這幅畫了,去旁邊的房子按門鈴、打電話、敲門,她都不理。

劉丹因為剛剛花了一千多房費,沒好氣地想,「劉嘉玲」不會半夜酒吐,被嘔吐物堵住呼吸道窒息而死了吧。

在門口折騰了十五分鐘後,劉丹和小白臉倆人沉默了一會兒,劉丹實在困得不行了:「不管了,睡覺。」

「所以,下酒菜就是一個一夜情的故事嗎?」故事外,羅暢總結道。

一夜,也是情。

大概是覺得兩個人年紀差太大,劉丹一點兒都沒有非分之想,衣服都沒脫,倒床就睡了。

過了半晌,劉丹才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小白臉的靴子扔在地毯上。

很長時間之後,小白臉同學說:「那一晚,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你睡,我就想,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啊。」

是啊,跟一個不太熟的帥哥共處一室,可以安心地熟視無睹、睡得四仰八叉,得對自己的人生多有自信呢。

五杯Mojito的酒勁兒,可以把處在一個又一個瑣碎夢中的女人逼成祥林嫂。

這麼做夢太累了,劉丹決定醒過來,她翻了個身。

宿醉帶來的絕世而獨立感,以及小白臉同學皺著眉頭睡覺的臉,就這樣浮在她的眼前。

因為睡覺,沒有嘴角上與生俱來的那點笑容,小白臉同學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他輕輕地呼著氣,呼吸中帶有一股檸檬的味道。

劉丹自慚形穢,想洗掉宿醉帶來的滿嘴惡臭,可是她捨不得。

她霸佔了整個被子,被子外的手卻一把牽住他的手。

手真溫,被攥得滿手是汗。

不知道前世塵緣的賈寶玉見到林黛玉,心想這妹妹哪裡見過。

劉丹看到這兒時,說,在夢裡啊。

在夢裡,在夢裡見過你。

劉丹恍惚記得,在夢裡面也曾發生過這一幕。

兩個人的臉就這樣對著,他突然抬了抬眼睛,睡眼矇矓地辨認了半天劉丹。

「醒了?」他問。

劉丹生怕嘴裡發酵一夜的酒氣被他聞到,只「嗯」了一聲。

「我給她們發短信了,告訴她們咱倆在這個房間呢,等她們來找咱們吧,我們再睡會兒。」

劉丹拉過被子給他蓋,他苦笑:「你真心疼我,這一宿凍死我了。」

他順勢抱過劉丹,下巴抵著她的頭。

劉丹聞到一股氣味,汗水連帶著乾淨衣物的味道,這味道很熟悉,彷彿之前愛過的某個人,也是這種味道。

羅暢又忍不住插嘴:「因為這個味道,你愛上了他。」

劉丹也不知道羅暢說得對不對,愛上一個人,哪裡會清楚這麼多事情呢。

後來呢?羅暢問:「後來你們就在床上大戰三百回合,然後在一起了是吧?」

並沒有,兩個人就這樣頭靠頭、手握手地睡到了中午,直到三個酒鬼洗漱完畢,彷彿昨夜喝醉的是他們,跟沒事兒人一樣,嘲笑著兩個並不醜且都單身的人和衣而睡竟然達一夜這麼長。

還好那一夜,做公關的「雅典娜」把房錢都結了,說她能報銷。

中午時,劉丹還跟「雅典娜」及她的同事們一起吃工作餐,順便談了他們發佈會需要的一個小的宣傳片。

至於跟小白臉同學呢,以後他們有的是時間見著,當然都在朋友組織的這樣和那樣的局上,兩個人試圖避免私下單獨接觸,偶爾在人群中眼神相遇,目光糾纏一會兒,就散了。

羅暢評價:「這個故事好無聊啊。」

是挺無聊的,最後一次相聚,是在三里屯的中八樓,約的是晚上七點。

劉丹那時候跟何大葉出席在河北的一個活兒,本來趕不過去的。

可是劉丹特別想見小白臉同學,就好像冥冥之中得到的信息,這次見不到,以後就見不著了一樣。

等她坐火車趕到中八樓,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小白臉笑瞇瞇地看著她,劉丹驚訝男孩變成男人的速度,心頭一動:「你怎麼長大了?」

他那張臉啊,無時無刻不帶有笑意:「是啊,我長大了,你不嫌我小了吧?」

旁人笑:「她嫌你哪兒小?」

大家一陣哄笑。

劉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咧開嘴笑了。

後來大家開始說起理想類型,輪到劉丹,劉丹想都沒想就說:「是黃覺啊,髮際線禿得像我爸。」

大家紛紛取笑劉丹戀父,劉丹翻白眼:「黃覺可帥了。」

問他呢,他臉上依舊笑吟吟的,看著對面的劉丹:「她啊。」

一個最為妖嬈的女生失望:「你眼睛是瞎了嗎?」

喂,劉丹抗議,怎麼這麼拆自己姐們兒的台啊。

那女生說:「她這麼糙,你也喜歡?品位真有問題。」

換了一家酒吧坐著,他和劉丹又習慣性地相互看著不說話,旁人笑著:「去開房啦,少甜情蜜意的。」

大家又開始聊各自的戀愛時,他說自己幾乎都是被甩的。

那個對他頗有興趣的妖嬈女生故作驚訝,說怎麼可能啊。

他說,每次下定決心跟別人在一起,都是對方感動了他。說到這兒,小白臉同學又看了看劉丹:「快感動我。」

有人吵著要去跳舞,眾人又要轉到另一個場子。

也怪,劉丹從進門開始,就一路打招呼,彷彿她在北京認識的所有人都集中在這個場子裡,倒是把身邊的他晾在那裡,喝了半晌酒,他忽然說累了,就撤了。

劉丹送到門口,客套地說:「到家說一聲哦。」

後半夜的夜場其實挺沒勁的,劉丹坐在沙發上喝啤酒,看著舞池裡的人臉都模糊成兩片,一半是理智,一半是感性。

突然,這個時候,小白臉同學發來了消息:「我到家啦,你好好玩。」

劉丹想了想:「好,早點兒睡,明天你還上班呢。」

他說:「好。」

隔了很久,他突然說了一句:「丹丹,我想說,我還是很喜歡你。」

劉丹說:「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又把一個我喜歡的人給趕跑了。」

羅暢覺得不對啊,這不是挺好嗎?他跟你告白了。

「不,這句話是告別,他懂,我也懂。」

劉丹開始後悔自己太擅長享受「我喜歡你,但我藏得很好不讓你知道」,即使每天睡前,都會想他一會兒。

結果那天,劉丹自己喝悶酒就喝大了。

羅暢聽到這兒,還是不太確定:「故事就結束了?」

沒有,還有一段。

小白臉同學那句「快感動我」,讓劉丹如鯁在喉。

大概過了一個月,小白臉在朋友圈說好想喝黑糖梅子酒。

劉丹就找遍了附近的7-11便利店,然後帶著酒去找他。

「那天,其實我喝了點兒酒,有點兒覺得自己太窩囊了。」劉丹跟羅暢解釋,「我就想,不管怎樣,這段感情起碼我做出努力了,我對得起自己。」

結果呢,小白臉同學自己開門,臉上依舊帶著笑笑的表情,雲淡風輕地說:「家裡有人。」

那時的劉丹卻沒那麼傷心,只是想,聲音真好聽,連說這句話,聽上去都那麼舒服呢,讓「大五歲的女人夜裡恬不知恥地來找小五歲的男人」這件事情,看上去並沒有那麼丟臉。

劉丹拿起有點兒灰塵的可以殺人的碩大的黑糖梅子酒瓶:「就是這瓶酒啊。」

「然後呢?」羅暢問。

然後?就跟很多時機不太對的感情一樣,人別兩分,一拍兩散,然後各自在各自的生活裡繼續活著,再也沒有然後了。

劉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記得這個故事。

事情過去很久了,話也沒啥可說的了,但有時候想起你,還真他媽的難過啊。

「其實這段話,更適合對花出去的錢說。」劉丹自我解嘲,「好了,我的下酒菜結束了。」

「嗯,這個下酒菜刀工有點兒細,花的時間有點兒長。」倆人對著碰了一杯,羅暢問劉丹,「還能喝嗎?」

「還能喝大概溫泉池子這麼大的酒。」劉丹惆悵地說。

羅暢想想:「那我也給你講個故事,也當下酒菜吧。」

分手之後第一個生日,她打電話給我,說那天的妞兒特別多,讓我一定要來。

我說我在飛呢,不在北京。

她聽了之後一點兒都不失望,氣壯山河地讓我滾,說人可以不到,禮物必須到。

後來呢,去她生日趴的朋友說,那天,壽星又因為工作遲到了。

先去的人,就在包間聊天。

不過一進包間,大家都嚇了一跳,因為裡面有一頭熊坐在那裡。

大家覺得挺奇怪的,但也不好意思問這個人偶熊。

它就默默地坐在那裡,揪自己身上的毛。

後來,壽星來了,雖然遲到,但依然女王般地登場,被大家一頓灌酒。

人偶熊本來特期待她過來打招呼,不過她連理都沒理。

人偶熊坐在那裡很尷尬,後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走了。

我事後問她,聽說那天包間裡有人假扮一頭熊?

她就說,啊?她以為是個大的毛絨玩具呢,一會兒就不見了,還以為給人偷了呢。

後來有人才跟她說你眼瞎啊,那是一個人扮的好嗎?

她就說,她生平最受不了這種戲劇化的場面,這人到底懂不懂她?然後她繼續絮絮叨叨地說我不夠意思,過生日什麼都沒送之類的。

「嗯?」劉丹示意他繼續講,這個言簡意賅的故事裡到底有什麼啊?

羅暢又倒了一杯酒,看著劉丹:「其實這頭熊,就是我。」

我接到電話後,想給她一個驚喜。

她是個特別大方的女人,分手分得利索,也不恨我,漸漸呢,我就混成了她的親人。

她過生日,我送什麼比較好呢?

我就讓別人頂我的班,偷偷地飛回北京,然後托人帶了一身熊的玩偶裝,在廁所裡換好以後,第一個到了包間。

開始,我還讚歎自己真牛逼,竟然能想出這麼浪漫的方式。

結果,包廂裡的人來了,我心說你們肯定會問這頭熊,你是誰啊,我就摘下頭套,說我是羅暢啊,你們都幫我完成這個驚喜吧。

結果沒人理我,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就這麼尷尬地坐著,尷尬到我在頭套裡汗如雨下。後來她進來了,連看都沒看我,甚至我出去她也沒發現。

劉丹摸摸羅暢的頭:「真可憐。」

回憶到現在,羅暢還是很委屈:「我後來還在包廂門口待了半天呢,也沒人追我。」

「是啊,你這個沒人要的。」

「我們都是沒人要的。」

劉丹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敬你這個沒人要的一杯。」

羅暢也端起酒杯,義薄雲天:「祝我們在各自的領域沒人要出一片天。」

聊了兩個下酒菜,雖然有點兒意猶未盡,但劉丹覺得也泡夠本兒了,再泡下去,皮都快掉了。

複式房樓上樓下有兩張床,省去了分床的煩惱,他們沒發生點兒什麼,各自安睡。

這樣很好。這個城市,一夜的情太多,缺的是一夜的安枕無憂。

泡了一晚上溫泉,讓羅暢覺得全身舒坦,他頭一歪,脖子上戴著的銀項鏈掉了出來,他摸了一會兒。

本來,這上面有一個戒指的。

不過在何大葉生日那一晚,出來後,他就把人偶熊衣服和戒指封存在了自己床下。

封存的,還有分手後對何大葉那斬不斷的感情。

都過去了,何大葉好像已經不愛他了,是啊,他也要好好生活。

樓上,劉丹臨睡聽歌,此時,中年婦女王菲咿咿呀呀地在豆瓣電台唱著騷曲,「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種謊言唱下來,她竟然不臉紅。

當然,這不怪她,應該怪蘇軾。

以前她喜歡蘇軾的調調,不過自從給人送酒未遂後,她比較喜歡蘇東坡。

蘇東坡有句詩特別悲涼:「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享受當下最重要吧,劉丹閉上眼,希望能在夢裡夢到黃覺。

舒坦地睡到第二天天大亮,前一天的疲倦和心煩都被驅散了,還好這趟短途旅行的初衷沒被倆人遺忘。

退房的時候倆人心照不宣地對看了一眼。

「還坐飛機嗎?」羅暢問。

「當然,走著啊。」劉丹喜笑顏開,哥們兒般地拍了拍羅暢的肩膀。

駕駛著負傷的小四在高速公路上奔了一會兒,總算雲開月明,一架直升機像山神一樣矗立在郊區的一片空地上。

在奔波了一天一夜的兩個人眼裡,飛機彷彿鍍著金邊,閃著耀眼的光芒。見劉丹以調情的手活兒用心撫摸過直升機後,羅暢問第一次親眼見到直升機的她有什麼感覺。

「好髒。」劉丹看了看自己的手,這樣總結。

「走,帶你裝逼帶你飛去。」

劉丹戀戀不捨地打了一下飛機的外殼,好棒,終於打到真正的飛機了。

羅暢熟練地操作著,在隆隆的轟鳴聲中將直升機升上天空。

這次匪夷所思的旅行,在繞過無數個彎子之後,終於到達了應有的目的地。

值嗎?不值。

以後還來開飛機嗎?肯定不來。

那以後還聯繫羅暢嗎?當然要聯繫。

自從昨晚倆人從彼此悲痛的故事中發現彼此都是資深狗不理後,兩個人的默契往前推動了一大步。

有時候想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真是奇怪,相識和相知,有時候跟時間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時間應該想撓破時機的臉吧,時機可以讓萍水相逢變成肝膽相照。

地面的物體越來越小,視線越來越寬廣,劉丹沒心沒肺地看著外面,笑得春光燦爛,壓根兒就沒看羅暢一眼。

飄在這半空中,羅暢心倒也大了,不看就不看吧,蒼茫的風景確實比自己要好看很多。

他想起很久之前也曾約過何大葉一起開直升機玩兒去,卻被冷漠地拒絕了。

「整天忙成狗,二十四個小時恨不得全使上,哪有工夫玩兒?」

那時的羅暢挺沮喪的,他告訴何大葉申請一次飛行挺麻煩的,前後忙活了一個多月就等今天呢。

何大葉沒領情,只說有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不如認真工作賺錢,房貸車貸不是飛到天上就能解決的,除非人掛了真的上了天。

羅暢扭頭看了看劉丹興奮的側臉,挺感激也挺欣慰的。

曾有一次,何大葉裝模作樣地點了根煙問羅暢,自己到底哪裡不好,怎麼沒男人追她。離婚都三年了,她照顧羅暢飲食起居,羅暢跟倒插門的丈夫一樣,比快遞來她家的次數都多。何大葉雖然嘴裡嫌棄,但基本上把羅暢當成自己人。

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當成一個傢俱一樣。有時候羅暢也想,即使何女士結了十次婚,全世界,最瞭解何大葉的人,應該就是自己吧。

羅暢說你太刻板,不夠浪漫,不懂溫柔。

何大葉則贈予白眼,說浪漫和溫柔換不來衣食住行日用品,太浪費時間。

也不知道到底是多深刻的童年陰影,造就了何大葉如今這麼薄弱的安全感。她太愛錢,太拚命去賺錢,卻忘了生命中還有很多比錢重要的東西和人值得去費心珍惜一下。

回憶悠遠綿長,像酒精一樣繞著羅暢的思緒,鋪滿全身。

當然,如果讓劉丹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了飛行員羅暢,而這位羅先生卻一心二用,邊開飛機邊感慨著自己被嫌棄的人生,她定不會如此把身家性命交給一個愛溜號的飛行員。

正感慨著,直升機的隆隆聲中發出一聲細微的異響,羅暢開始還裝冷靜。機身顛簸了一下,劉丹嘴裡還興奮地喊叫。

後來直升機東拐西拐的時候,羅暢只能感慨這趟用來炫耀的飛行之旅這麼快就結束了,神色由從容變得緊張。他碰了碰身邊的劉丹,扯著嗓子對她說:「發動機有點兒故障,要迫降!」

劉丹遲疑了幾秒鐘,羅暢以為她是被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吼著說別怕,有他在。

「你有信心嗎?」

「有!」

羅暢低估了這次迫降,整個直升機跟一個有錢的富二代一樣,任性。

而宛若海盜船式的駕駛空間終於讓劉丹也停止了笑容。

「真的要迫降?」

「你說呢?」羅暢眼睛看著前方。

「我們都會死嗎?我可不想死,我不想我的葬禮上只有我姐一個人哭得最厲害。」

劉丹曾經跟老爸老媽說過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她說我真心覺得你們比不上何大葉愛我。

為什麼呢?就因為何大葉基本負擔了她每月的汽油費,而爸媽都是只管殺不管埋的主兒,車買了之後,就選擇性失憶了。

有好幾次劉丹都變著法兒提出汽油費、保險、保養的昂貴指數,但都被爸媽靈巧地一一糊弄過去。

人哪,臨死之前才反省自己的小肚雞腸,實在是為時已晚。

「我要死皮賴臉地活著,活到我死後有一堆人為我哭喪才行!」

「我還不想死呢,如果我死了……」除了爸媽,可能都沒人哭呢,何大葉應該哭完後,繼續該幹嗎幹嗎。

生死一線間,劉丹覺得必須喊出遺言了:「如果我死了,你活著,麻煩你告訴我姐,讓她別做不婚女王了!」

羅暢急了,覺得劉丹這嘴巴太黑了:「我還想你告訴她,告訴她我一直後悔呢,我前妻……」

又是一陣搖晃,「前妻」二字,劉丹沒聽見,只是飛機左右搖擺的狀況讓她害怕了:「我喜歡你!」

羅暢突然覺得一切都靜了,今天的天氣真好,一點兒霧霾都沒有,他的鼻子突然透過機油味,聞到了劉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真好聞。

他有些不相信地問:「你說什麼?」

劉丹覺得如果真的死,跟一個自己現在很喜歡的人在一起也行,她豁出去了:「我說我喜歡你,以後我他媽的喜歡誰,就要跟誰在一起,我不再藏在心裡了。」

一股莫名的勇氣,突然讓羅暢熱淚盈眶:「不,憑什麼你喜歡我,憑什麼你先說,我要先說,我喜歡你,你跟其他的女孩都不一樣,我們要好好活著,好好在一起,天天打架,然後生一堆孩子。劉丹,你相信我,我一定讓我倆都活著!」

又沉默了幾秒鐘,劉丹笑了,笑得眉眼間都要開出花來。

羅暢想問她笑什麼,還沒開口劉丹就說:「降吧,我相信你。但是你得牽著我的手,這樣別人發現我們的時候,能知道咱倆是一對兒,沒準能讓我跟你冥婚呢。」

說完,劉丹便將一隻手搭到羅暢的手上,緊緊握住。

羅暢一邊操作直升機,一邊感受著來自劉丹掌心的溫度。他記得很久之前讀過一句話:我們曾一起經歷過生死,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把我們分開。

劉丹表面上鎮定,其實早就嚇得腿軟了。她緊咬著嘴唇,血色都沒了,握著羅暢的那隻手汩汩地冒著汗,無心看風景,終於輪到看羅暢了。

她這才發現,原來羅暢開飛機的時候可真性感,比他淘衣服的時候好看多了。

眼睫毛又長又翹,羨煞無數長期靠假睫毛撐場的少女。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對免費坐直升機並沒有那麼大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這個男人。

劉丹臉就紅了,手不自覺地又握緊了一點。

是的,握得緊一點。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獨地活著。

她又緊握一下羅暢。

羅暢沒空想那麼多,他只是轉頭看了一眼劉丹,劉丹此時也看向他。

他們不約而同地親了一下對方。

別責怪倆人,這個時候還有時間卿卿我我,說不定這就是最後一吻,活著的時候一拖再拖沒去做的事情太多,能完成一樣,就少留些遺憾。

羅暢目視前方,腳蹬得緊緊的,總距操縱桿緊緊地握著,調整著直升機的平衡。

發動機已經「嘎吱嘎吱」響了,在停止運行之前,必須迫降。

但願發動機給他一點兒面子。

但願機身如果傾斜,旋翼已經停止運動。

但願他們不會被摔死,因為已經提早讓旋翼停止運轉。

但願他活下來,再也不開什麼直升機了。

但願他活下來,他要跟劉丹結婚,他絕對不要優柔寡斷地生活了,絕對不回頭,絕對不反悔,朝著自己的路往下走。

眼底充血,羅暢突然眼前一黑,只聽「轟」的一聲,他第一反應是抱住劉丹,護住她的頭。

可真靜啊,一切喧囂都停止了,彷彿一切都不重要了,接下去要幹嗎?活著還是死去?死的話,會到達一個地方嗎?

他睜開眼,劉丹死死地頂在他胸前。

平安?他們還活著?

劉丹回過神,劫後餘生之餘還不忘自責實在太沒出息,如果剛才飛機真的墜毀了,那麼她死前記掛的最後一個人,竟然是羅暢。

這事兒要被何大葉和她爸媽知道了,一定會痛心疾首地指著她的遺像,怪她太沒良心。

驚魂未定,兩個人狠狠地擁抱。

「親我一口!」羅暢大叫。

劉丹狠狠地親他的額頭。

不夠!

劉丹親了左右臉,跟小雞啄米似的親了他全臉。

羅暢捧過劉丹的臉,深深地親她的嘴,彷彿把劫後餘生所有的力氣都用這親吻消耗掉。

驚魂未定的兩個人心裡都感慨萬千,大概真就是命中注定他倆得有這麼一劫,然後挖出各自深藏於內心的好感。

上天對他倆不薄,知道倆人都老大不小了,時間耽誤不起,跟著感覺走還不知道走到猴年馬月去呢,古往今來,有太多對鴛鴦失散在感覺這條路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死一線間硬逼出的感覺,反正當下這一刻,兩人心裡都熱乎乎的,認準了身邊這個人就該成為自己的另一半。

「咱們不用冥婚啦,」親吻完,劉丹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這個,隨後,她說,「咱們結婚吧。」

等等,羅暢愣住了。

第一反應,怎麼女人會先說這個?

即使猛如何大葉,當初也是嬌羞地等著他說這句話。

這一沉默,卻把劉丹給整慌了,她開始尷尬起來。

她不過就是這麼一說,沒有真要跟他結婚的意思,但他一下子就沉默了,是不是剛剛飛機上說要結婚的話,都是人之將死前的衝動?那他說他喜歡她呢?是不是也是衝動,其實沒有那麼回事?

氣氛凝固了,比剛才迫降時更可怕。

劉丹開始尷尬起來,是的,她好像又因為不恰當的反應,搞砸了一段感情的開始。

湧到嘴邊的,是她習慣性的「哈哈哈,我開玩笑,咱們待會兒去哪兒吃飯啊?今天真開心,趕快回北京」吧啦啦啦地轉移話題,以此希望給自己留點兒面子。

可是真厭倦了。

人生苦短,還要為了面子強撐到什麼時候呢?

從那一刻起,劉丹突然不想那麼多了。

已經錯過那麼多了,這次也要錯過?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劉丹等不及,先炸了。

羅暢怯生生地不敢看她,半天憋出兩個字:「喜歡。」

「咱倆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剛才在天上不是還驍勇善戰沉著冷靜的嗎?還是你覺得我是逼你結婚?我還沒到這麼上趕著嫁自己的時候,你配不配娶還是另一回事兒呢。」

「我當然不怕結婚,我是想,應該是我跟你求婚啊,怎麼你跟我求婚?」

「不怕結婚那就結啊,你敢嗎?」

「我敢啊!」

又是間歇性的沉默。

羅暢這一信誓旦旦,弄得氣氛微妙起來,狹小的直升機空間裡,渲染著濃郁的尷尬。

兩個人心裡各自都揣著心事,羅暢想起當年跟何大葉結婚時,自己也是這麼衝動就答應下來了,結果誤了何大葉,一天婚後生活都沒過就變二手貨了。

這事兒雖已過去三年,但羅暢一直都內疚著,可再想想,都三年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該沉澱的也都沉好了,是不是該翻篇兒了?

雖然認識劉丹還不到二十天,但他喜歡她,並不是因為倆人剛經歷過生死,而是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這姑娘挺有意思,跟她在一起,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更何況經歷過這一番生死飛行,這姑娘在關鍵時刻如此信他,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也隱隱有一種「就是她了」的感覺。

劉丹也兀自琢磨著,這幾年她爸逼婚已經快把她逼瘋了,自己不結婚,是一直想要找到心目中的那個Mr.Right。

她不是沒遇見過心動的男人,但全都在她猶猶豫豫中錯過去了,就像玉米地裡的那只熊,錯過後,還安慰自己,前面還會有更大更好的玉米,於是一路走一路瞧,到盡頭還是孤零零的一個。

她不想再錯過一次了,怕錯過的太多,悔恨太洶湧,她會承受不起。

往前一步是幸福,退後一步也許就是永無止境的孤獨。

「真的假的?」劉丹再次跟羅暢確認。

羅暢沒回答,跳下飛機從路邊摘了根枯黃的野草,綁在劉丹手指上。

「走,回北京,你是我的人了!」

這場景真俗。

劉丹帶著草戒指,咯咯地笑著想。

不過跳下飛機,劉丹改變主意了。

羅暢不樂意了:「你反悔了?」

他這才注意到,停機坪上的一群人都帶著心臟病突發般的驚恐表情,看著疑似瘋掉的兩位。

劉丹指著停機坪上的一堆人:「登記前,先解決掉這些人!讓咱倆這對有情人生離死別的,得讓他們賠錢!賠到破產!」

羅暢笑了,這燦爛的一刻,他卻不由得想到自己床下的那套暗無天日的熊玩偶衣。

等回到北京,就寄給大葉吧,也算是個告別吧。

06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更準確的說法是,何大葉不會跟錢過不去。

從還沒離開那間Low逼公司時,何大葉就私下替自己的新工作室接了不少工作。

表面上看是挖牆腳,實際上這些都是心氣兒高的新人,看不上那間有口皆墓碑之公司的設計和流程,原本是要再找下家,卻被何大葉好說歹說中途截了下來。

這批扎堆結婚的新人,婚期基本都定在秋末,趁著秋高氣爽氣候宜人時抓緊把婚結了。

干婚慶這幾年,何大葉見過在春天沙塵暴中被吹成非主流的,見過在炎炎夏日妝融成山水畫的,也見過寒冬裡硬要穿露肩婚紗最後凍成傻逼的。

所以她覺得,這是北京最適合結婚的季節。

扎堆婚禮一連串忙下來,何大葉幾番累成狗,晚上回家連澡都懶得洗倒頭就睡,但好歹是給自己打工,何大葉也累得心甘情願。

籌備階段順利得如行雲流水,讓何大葉無數次感歎命運的公正,前半生的事業路太多舛,坎坎坷坷地走過來,如今七年大運也終於輪到她了。

可人生就跟天氣一樣,一時風雨一時晴,何大葉的好運沒有維持太久,幾次婚禮現場就像是中邪一樣,狀況連連。

其中一對新人站在舞台上,司儀說下面用一組幻燈片來見證這對新人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語氣猶如《小時代》裡的顧裡。

投影機上映出兩人的照片,各種俏皮表情合集,其中有一張拍得特別好,女生看著遠方,男生看著女生,眼睛裡是滿滿的愛意。

從照片放出來的那一刻起,現場就出現了熙熙攘攘的嘩然聲,何大葉感覺不對勁兒,但看到台上新娘新郎還是很淡定地站著。

劉丹悄無聲息地飄過來,在何大葉耳邊八卦地說:「喲,這新娘妝前妝後差別夠大的呀,都認不出來了。」

接著,就聽見新娘幽怨的聲音,穿過未關閉的話筒,瞬間鋪滿了整個大廳:「照片上的人不是我。」

伴隨著這句話,現場一下就炸鍋了,有鬧的有笑的,女方家屬跟出殯似的,跳起來哭喊著質問男方家屬照片上那人是誰。

男方家屬倒是出奇地鎮靜,漫不經心地安慰了一番女方家屬,結果引得女方家屬更加大發雷霆。

台上的新娘新郎大概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已經通過話筒傳了出去,繼續在上面吵架。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她早就結束了。」新郎急忙解釋。

「放屁,她穿的那件衣服是我上個月跟她一起買的……你個賤貨!」

新娘說完,給了新郎一巴掌,然後徑直衝向伴娘區,抓住其中一個伴娘的頭髮就開始打。

煩瑣厚重的婚紗完全沒有影響到新娘的好身手,幾拳下來,伴娘已經被打倒在地。新娘覺得不夠,又補踹了兩腳,裙擺拉得老高,底褲都露出來了。

現場越來越混亂,女方的幾個朋友也衝上去,替自己的好友出氣。

眼看著一場婚禮演變成了聚眾鬥毆。

《冰與火之歌》裡面有著名的血色婚禮,何大葉看了眾人的姿色,覺得還不足以重演這一段。

怎麼辦呢?何大葉暫時還不知道怎麼解決,但豐富的處理突發狀況的經驗讓何大葉明白一個道理——越是混亂的狀況越要趕快動手,簡單粗暴地處理是所有事端的對手。

情急之下,何大葉衝上台,一把奪過司儀的麥克風,身手矯健地躍上一張桌子,對著場內大喊:「別——吵——了!」

氣運丹田,中氣十足,聲徹雲霄,繞樑三日。

汪曾祺的《受戒》中描寫過,當地發大水,重大寺廟集體來誦經起早,誰坐主位呢?有個老住持,一上台,低沉地念了一句「開香贊」之類,那聲音,那氣度,汪曾祺寫道,人們覺得那就是地藏王菩薩的聲音。

何大葉自讚,自己就是婚慶節的地藏王菩薩,足以參加《中國好聲音》。

這平地一聲吼果然鎮住了全場,大廳裡瞬間安靜下來,集體看著站在桌上的何大葉。

「該吃吃,該喝喝,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再打架我就報警,全抓起來!反正現場我們都錄著像呢,到時候都是呈堂證供,你們打啊,集體進警察局吧!」

眾人悻悻地散開,各自回到座位上。

服務生排著隊開始上菜,新娘新郎早已不見了蹤影,有些賓客提前撤了,剩下的大概是捨不得自己的份子錢,不但沉默著吃完了全場,還把空著的幾張桌子上的菜打包帶走了。

何大葉顧不得這難堪的狀況了,她拿出合同,細細地看了一下條款,打架毀壞的財物,得讓他們賠!

這場鬧劇的陰影還沒完全消散,下一場緊接著就來了。

新郎的爺爺已經九十多歲,是個食古不化的健壯老頭,注重傳統,講究良辰吉日,他說婚禮前新郎和新娘不應該見面,否則不吉利。

先到的新郎一切準備就緒,搓著手緊張地等待新娘到來。

可緊等慢等,距離行禮的時間越來越近,卻遲遲不見新娘蹤影。

按理說,大不了就推遲唄。可是這種情況,一切必須按照規則來。

眼看著良辰就要被錯過去了,眾人又不能忤逆老祖宗,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喜宴直接變成喜喪,新郎都快急哭了,正當大家手忙腳亂之際,何大葉穿著一身婚紗出現在休息室,一臉的坦然。

什麼意思?眾人眼珠都快掉下來了。

何大葉一臉的不耐煩:「幹嗎呢!趕緊的!」

看著眾人一頭霧水,何大葉不得不按捺下機智女王的脾氣,跟這些沒有應急能力的凡人說:「媽的,先走完這過場再說,新娘都一臉大濃妝,誰能認出誰啊。」

新郎還是有點兒忐忑:「姐,你這歲數也太大了點兒吧。」

何大葉一手拍他腦袋:「放心,穿婚紗我有經驗。」

這狸貓換太子的計謀來得太突然,何大葉根本來不及通知工作人員。

台上司儀指揮新郎掀起新娘蓋頭並親吻新娘時,何大葉深知不妙,小聲跟司儀嘀咕。

「我是何大葉,不是新娘,這部分能省就省了吧。」

司儀也愣了,遲疑了半晌說:「何姐,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啊,大家都看著呢。」

沒辦法,新郎只能掀起蓋頭親了一下何大葉的額頭,又蓋上了。

正好到場的新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了別人,心裡那個慪啊。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半路車子拋錨又迷路,總得有人救場不是?

休息室裡,真新娘將滿腔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全部轉化為怨念的目光,一股腦兒地拋向穿著屬於自己禮服的何大葉。

何大葉心裡委屈,但嘴上也不能說什麼,淡定地換下衣服,拿著對講機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管你眼睛裡射出的是什麼,只要射出的東西不讓我懷孕,我拿錢就好了,怎麼蹂躪我都沒關係。

這一樁樁的大場面如果細細想來,何大葉其實還挺感激的,這麼戲劇化的人生她雖沒有機會參與其中,卻有機會共襄盛舉,也算是對她無聊人生的一種垂憐。

如果她只是一個看客,那她一定會面帶微笑,吃著婚宴上難以下嚥的菜安靜欣賞。

但很可惜,她不是。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犧牲自己,成全新人,撲滅賓客唯恐天下不亂看熱鬧的心。

從婚禮現場走出來,何大葉覺得一切都挺荒謬的,自己又走了一回紅毯,又行了一回結婚禮,又拜了一回天地高堂。可諷刺的是,最終迎來的幸福、失望、背叛或者白頭偕老依然與她無關。

開車回工作室的路上,何大葉接到了爸爸的電話。

何爸告訴她何媽生病住院了,年紀大了,血壓高心臟也不好了,渾身都是毛病。

這個娘,最擅長找自己的毛病了,她怎麼可能有毛病!

何大葉起初不信,笑著說這老太太身體壯實得很,每次都裝病逼婚,她有沒有聽過「狼來了」的故事?

何爸的聲音嚴肅起來,跟何大葉說這次狼真的來了,接著對何大葉說你也不想想你多久沒回家看看了,你媽兩年前身體確實挺壯實的。

何大葉掐指一算,可不是嘛,自己已經有兩年多沒回去過了。

還沒來得及內疚,何爸的電話就被何媽搶走了。

電話那邊,何媽語氣虛弱,哼哼唧唧叫著何大葉的名字。

「媽,您好好養著,我忙完這幾天就回去看您。」何大葉說著。

雖然是在扮孝順女兒,可是跟爹媽說話,未免會不經意地走心。

演著演著,何大葉自己也有點兒熱淚盈眶。

「沒事兒,你好好工作,媽媽好著呢,不用回來。」

「您就別管了,好好養病,聽大夫的話。」

「那個……葉子啊,你是一個人回來,還是跟別人一起回來啊?」

「當然是我自己回去。」何大葉聽出端倪,原本堆積在眼眶邊的眼淚一下就干了,逼婚是何媽永恆的進行曲,不管裝病還是真病。

不過何大葉還挺高興老娘還有力氣督促她。

「小葉啊,媽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你得趕緊找個人嫁了讓我放心才行。退一萬步講,即便不結婚,孩子也得有一個,不然等你老了病了,誰來照顧你?」

「媽,您這話我就不愛聽了,這不明擺著諷刺我嘛,嫌我沒去照顧您是吧?」

「何大葉,你聽話怎麼就聽不到重點上去呢?」何媽終於急了,不再病怏怏地說話,即便病著,吵架時的中氣也是足的。

何大葉懸著的心也算是放下來了,還有力氣跟自己吵架,看來情況不算壞。

撇開擔心,再跟何媽拌嘴就得心應手多了。這對母女就像一對冤家,打從何大葉開口說話那天起一直吵到今天,越吵感情越深,感情越深就越吵。

心情若是好,何大葉還能耐著性子跟老太太過招幾個回合。

可是何大葉太累,實在沒心情陪著老太太玩耍。

「行了行了,你好好養病吧,抽空我就回去。」

「你別回來,沒有男人沒有孩子就永遠別回來。」

「我下個月就去香港的精子庫找精子懷孕,你滿意了吧?」

「嘁,你還把自己當二十幾歲小姑娘啊,就你那歲數真以為孩子說懷就懷啊。」

何媽已經開始人身攻擊了,何大葉覺得談話是該告一段落了,於是對著電話撂狠話:「但架不住基因好啊,長了一個像何女士一樣能生能養的易孕體質,十個月後讓你抱上外孫子,行了吧?」

這通不歡而散的電話,無疑給何大葉糟糕的生活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很多時候何大葉都在想,自己是不是活得太不接地氣了,以一種無可名狀的傲嬌的姿態,太不管不顧別人的感受了。

可是不應該啊,她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公主,也沒有美艷到回眸傾城的地步,不過是這龐大世界中勤懇工作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的一頭孺子牛。

她絕非誇大了自己的困難:她沒有不接地氣的資本,她只是固執地用她想要的姿態昂頭活著,而且也付出了代價,不是嗎?

她已經不再年輕,終於可以一意孤行。

姿態於她來說是那麼重要的東西,何大葉從小就崇拜法國老太太,她們高傲地生活,優雅地老去,窮困潦倒沒有關係,歲月匆匆也沒有關係,只要出現在你面前時,我是最好的自己,那就夠了。

等紅燈的空當,何大葉從後視鏡裡看了看自己,剛當完一次新娘的她臉上油膩膩的,幾天的忙碌讓她內分泌失調了,下巴上長了顆珠圓玉潤的痘痘,一點兒也不漂亮。

何大葉破罐子破摔,是,她又何曾漂亮過呢?洗一把臉都能把五官洗掉了。

帶著滿心的沮喪回到工作室,何大葉一頭扎進沙發裡,用幾個抱枕包著臉不願與這世界倔強相對。

辦公桌上有一個碩大的快遞,何大葉打開,竟是一隻熊的人偶套裝。

寄錯了吧?

她皺著眉頭把衣服丟至一旁,並未意識到,滾落到沙發下的一枚戒指連同一段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人提起的往事,和羅暢那一聲沒講出口的「再見」就此落幕。

肚子餓了,咕咕叫著,上次吃飯是什麼時候來著?何大葉想不起來了,年紀大了,記憶力也跟著衰退。

她悲哀地想,難怪自己胖不起來呢,就是臉大點兒。

「全世界都遺棄我」的戲碼演得正過癮,何大葉感覺到肩膀被人輕輕碰了幾下,抬起頭,看見張陽陽正端著碗粥從何大葉眼前掠過,桌上擺了不少保鮮盒裝好的食物,正騰騰地冒著熱氣。

「吃吧,餓得肚子一直叫,我聽著都煩了。」張陽陽冷靜地說,宛若年幼版霸道總裁。

何大葉感動得熱淚盈眶,連矯情都懶得整,奔著桌子就衝過去開吃了,邊吃邊說:「謝謝你啊,總覺得全世界只有你知道我現在要什麼。」

「別這樣好嗎?我才六歲。」張陽陽擺出嫌棄的臉,大概以為何大葉是在表白,所以毅然拒絕道。

若不是親爹笨,笨到一大把年紀都找不到女人,而何大葉又是手頭上為數不多看得過眼的適齡女性,他才不會出場呢。

但何大葉突然發現,一個男人的溫馨舉動,打開了她寂寞的芳心——即使這個男人只有六歲呢。

「陽陽,你要相信我,我現在打開電話本,看到這些陌生的名字,都不知道該打給誰。」何大葉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翻看著通訊錄說,「不是我矯情,就是忽然覺得自己很失敗。」

張陽陽一邊探過頭去看了看,一邊嘴角上挑,不屑地笑:「那是因為你拿錯手機了。」

何大葉一愣,剛想檢查,手機就響了。

張陽陽從沙發上拿起一個一樣的手機,氣呼呼地說:「這才是你的,你跟我爸的手機一樣。」

何大葉白他一眼,上前奪過手機,接起之前聽見張陽陽在一旁扼腕歎息:「唉,你說你一個女的,怎麼不懂給手機帶個粉紅色的殼呢?」

這大概是在嫌棄她的男人裡年紀最小的一個,可以申請吉尼斯了,很好。

「張陽陽同學,你寫作業了嗎?要不要我跟你爸打電話溫馨提示一下,你在家已經看動畫片看了一個小時了?」

劉丹在電話中一水兒的氣急敗壞,她說跟婚慶圈的大嘴巴聊八卦,不小心套出,原來這幾次婚禮都是夜叉搞的破壞,估計何大葉的出走加搶生意,真把她惹毛了。

「讓她搞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搞幾次她也就累了。」何大葉這話說得挺喪氣的,實際上她也真沒什麼辦法,自己在明,人家在暗,一場婚禮的流程那麼多,隨便一個環節都可以乘虛而入,防不勝防。

「她累?姐,你也太樂觀了,折磨你那麼多年她累過嗎?還有明天那場婚禮的場地也被她給破壞了,氣球全讓丫給紮了。」

何大葉心塞,還能再倒霉一點兒嗎?再倒霉一點兒直接把她送上天堂最好,起碼天堂裡沒有新娘新郎。

想到這裡,何大葉的胃一陣抽搐,她察覺出不對勁兒,直奔洗手台,剛彎下腰,就喉頭一酸吐了起來。

電話那頭劉丹聽著這一聲聲的乾嘔直擔心,一個勁兒地問何大葉怎麼了。

「沒事,胃不舒服,你去現場吹氣球吧,我一會兒就過去。」

劉丹支支吾吾地答應著,本想告訴何大葉自己要結婚的事,但眼下明顯不是好時候,只能嚥回肚子裡去。

洗了把臉出來,見張陽陽正拿著婚禮剩下的一包氣球吹著玩,小腮一鼓一鼓的吹得極好。

哼,當時自己腆著臉要討好他,他不是冷漠地說不玩這些幼稚的東西嗎?何大葉主意上來了,這個時間,要是去找專門扎氣球彩門的公司重做,是要等好幾天的,如果是急單就得加錢,肯定划不來。偌大的北京城裡,行行出狀元,但除了魔術演員,基本沒有人是靠幫別人吹氣球謀生的。

張陽陽那麼愛吹,不如帶他去現場吹,想吹多少吹多少,順便再帶上張猛吧,他個兒大,應該能吹不少。

張猛說不如先去醫院檢查一下,好端端的怎麼吐了。

何大葉說不用,整天對著你,能不吐嘛。

救場之事刻不容緩,張猛還沒來得及頂嘴,何大葉就揣上幾包氣球,順手抱起張陽陽一陣風般出了門。

地下車庫裡,張猛看何大葉一副殺紅了眼的樣,急忙奪下車鑰匙。

「我來開吧。」

何大葉點點頭,抱著張陽陽坐進後座。

車上,何大葉打了個電話給羅暢,讓他過來幫忙。羅暢卻說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情,連寒暄的詞都沒用,就匆匆把電話給掛了。

掛了電話,何大葉愣愣地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直到手機自動鎖屏一片漆黑後映出她那張充滿怨氣的臉。

把手機往包裡一扔,何大葉心情down到谷底。她的人際圈實在是太狹窄了,羅暢竟然是她翻遍通訊錄唯一覺得能幫上忙的人,可還是被拒絕了。

她已經算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見羅暢了,她挺想他的,但是這種想念太過牽強,也有點兒見不得光,所以只能默默的。

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何大葉知道回憶是個容易上癮的東西,只要開了頭就很難停止,自己已經很倒霉了,又何必再讓這些淒涼的回憶跳出來雪上加霜呢?

「男人都靠不住啊!」何大葉抱著頭,在狹窄的車子裡搖擺著怒吼。

張陽陽以及張陽陽爹大眼瞪小眼,敢情自己不算男人?

知道何大葉求助被拒的張猛和張陽陽大呼委屈,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為了安撫人心,何大葉從包裡變出一隻棒棒糖送給張陽陽,他就火速叛變了。

張猛一邊開車一邊指責張陽陽是個叛徒,被何大葉一掌拍到後腦勺上。

就這樣吵吵鬧鬧了一路,像即將遠行的三口之家一樣。

羅暢,如果當初沒跟你離婚,那也許我們也會像今天這樣吧,何大葉想。

不過也挺好的,在想哭的時候,身邊卻有人能陪著你笑,這也算是件幸福事。

《不婚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