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城市生存秘笈:即使抱著去上墳的心態,也要帶著跟帥哥上床的姿態。
一路有說有笑地來到了婚禮現場,剛一下車,笑意就從何大葉的臉上乾淨徹底地消失了,像一隻上了發條的玩偶,轉眼就換上工作時冷漠木訥的臉。
唉,還是有點兒真動氣了。
張陽陽察覺出何大葉的異樣,有點兒怕,往張猛的懷裡擠了擠。張猛摸了摸兒子的頭,示意他沒關係。
等你長大後就知道,女人的情緒就是沙漠裡的天氣,很多變。
在一個屋簷下工作久了,見得多了,張猛也就習慣了。
何大葉像是一個人格分裂的晚期病人,有板有眼地扮演著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色,這些角色十分生硬地更替著,支離破碎地堆疊出一個完整的她。
何大葉承認,她不靈巧也沒有自我,融合不出一個圓滑漂亮的自己。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就是這樣的一個她,披荊斬棘無往不利,雖然沒有得到很多很多的愛,卻有機會賺到很多很多的錢,夫復何求。
婚禮現場受破壞的程度比悲觀主義者何大葉想像中要輕微很多,時間抓緊一點兒,補救也已來不及了。
只能硬著頭皮,能搞成什麼樣就什麼樣吧,希望瞞天過海。
何大葉拿出氣球,安排好張猛和張陽陽應該要吹的顏色,自己也席地而坐,一個接一個地吹著。
沉默地吹了一會兒,仨人都覺得無聊,兩腮也快吹炸了,疼得很。
張猛忍不住說一句,不會用打氣筒嗎?
何大葉兩手一攤,大晚上的,這個點兒,去哪兒買啊?
張陽陽說不如來個吹氣球比賽,何大葉點頭同意,並拉攏張陽陽跟她一隊PK張猛。張陽陽挺會趁火打劫的,歪著小腦袋做無辜狀問何大葉:「那如果贏了,能給我買大黃蜂的變形金剛嗎?」
何大葉說沒問題,心裡感歎現在的小孩啊,一個個都是人精。
比賽進行了幾輪,張猛就輸了幾輪,張陽陽和何大葉高興得一個勁兒地擊掌。
擊掌之餘,張陽陽還不忘確認一下大黃蜂的購買日期。
「張猛,你怎麼老是輸啊,還輸給女人和小孩?太差勁了,我都比不下去了。」張陽陽一本正經地捏著下巴,替他爸擔心。
何大葉不說話,坐在一旁偷著樂。
張猛不服氣,一邊把剛吹好的一個氣球綁好,一邊說:「我這是讓著你們娘兒倆。」
何大葉頓時石化,只能裝著低頭幹活兒。張猛也不吭聲了,時不時地拿眼角偷偷瞄一眼何大葉,氣氛有那麼一瞬瞬的尷尬。
何大葉想,哪有那麼好命啊,能有張陽陽這麼大的孩子。
然而仍然忍不住算了一下,如果張陽陽真是自己的孩子,五六年前自己在幹嗎?
等會兒,娘兒倆?那敢情是跟張猛生的?
記憶的觸角蔓延到長城公社那肉慾旖旎的一夜……好像喝得太多了,一點兒記憶都沒有,何大葉忍不住生氣:久旱逢甘露,竟然也沒嘗到這甘露有多甜!
張猛想找點兒話說,來調節一下氣氛,劉丹拿著一個充氣筒趕來了。
「喲,姑娘,你果真比你姐智商高好幾個段數啊。」張猛活動著腮幫子,趕緊上前接過劉丹手裡的充氣筒,還不忘順便數落何大葉。
「哥,你不但長得帥嘴兒也甜啊。」劉丹笑成花癡樣,假裝不經意地捏了捏張猛的肱三頭肌。
「滾蛋,你智商高你怎麼不帶一個?」何大葉白他一眼說。
就是這股感覺,就是這股酸爽。
沒錯,這才是他們之間應該有的狀態,何大葉瞬間覺得心裡舒服多了。
劉丹在何大葉身旁坐下,心裡惦記著該怎麼跟何大葉說自己要閃婚的事兒,手裡捏著的氣球都快被她搓爛了。
「幹嗎呢?口活兒不好也得吹啊,要不然這個月咱姐兒倆集體喝西北風。」何大葉笑著,拿劉丹的軟肋威脅她。
劉丹笑不出來,也沒力氣鬥嘴求饒,神色慌張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麼開口。
話已經到喉嚨處,劉丹真希望自己有個喉結,能鼓動一下這話。
她也摸不清是什麼情緒,不好意思?有一點兒,閃婚這種事兒似乎不可能出現她這個人的生命裡,但是緣分來了,結婚也未嘗不可,大不了離唄。
就在這一剎那,劉丹突然想到了「忐忑」二字的寫法,在心裡一上一下,還真是恰當。
感慨之一,是她終究有一點點不確定的感覺。自己就這麼結婚了?羅暢是她一直想要的那個人嗎?她不願意想,卻不是沒力氣想,只是未來生活像一個畫布展現在面前,心裡模擬了無數個腹稿的可能性,但唯獨這一種,濃墨重彩,絢爛到彷彿不知道在空白處如何再下筆。
何況,這張畫布明明應該有白描何大葉的地方啊。這個非血緣關係的姐,是這個火樹銀花的四九城裡,閃著光的姐妹、榜樣和心靈導師,打碎牙齒和血吞地盯著這一番事業的小天地,一向昂著頭,儘管不年輕了,頸上也有了紋路,但依然把不婚女王的生活過得苦逼與活色生香齊飛,自己卻一腳踏進婚姻的殿堂,將來豈不是跟她越來越遠?
如果自己理直氣壯,何苦面對何大葉時,這般忐忑呢?
劉丹這才發現,其實,她一直都對何大葉的不婚女王形象,並沒有那麼認可,因此骨子裡才這番猶豫。
何大葉看出她不對勁兒,從剛才打電話時就開始吞吞吐吐的,劉丹很少往心裡藏事情,起碼不會瞞著何大葉。多年之前劉丹甚至告訴何大葉,半夜聽見自己爸媽在房間裡做愛的聲音,覺得毛骨悚然極了。
何大葉腦補了幾張畫面,喉頭一苦差點兒連膽汁都吐出來,她說劉丹你能不能給自己和你爸媽保留點兒隱私,別什麼事兒都告訴我行嗎?
劉丹一臉無辜狀說:「不告訴你我告訴誰啊,難道還跑大街上隨便抓個人說,我聽見我爸媽那啥了?姐,秘密不能憋在心裡,會得癌的。」
何大葉心說這下你輕鬆了,我找誰說去啊。
那件事情何大葉一直消化到今天,但每次見到劉丹爸媽,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
認識劉丹的日子裡,欲言又止這還是頭一遭。
「有事兒就說,嘰嘰歪歪地擺什麼小媳婦臉,難不成你要結婚啊?」
劉丹被點破後,先是驚訝,然後又有點兒難為情地紅了臉,目光又含羞地看著何大葉。
此刻無聲勝有聲。
何大葉停下手上的活兒,有點兒驚訝,原本自己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自己還真是料事如神,驚訝隨即轉為驚喜,以及一點點複雜的興趣。
能嫁出去,她挺替劉丹高興的。
一個婚慶公司,倆職員都是嫁不出去的喪逼老娘們兒,多不吉利。
但是吧,這是結婚啊,結婚是什麼?是需要一個男人才能去民政局登記,然後辦一場累得能扒層皮的婚禮,然後才能把這法定及人情認定的性生活繼續下去。
可是劉丹成天在她周圍轉悠,哪兒蹦出來的男人,就這麼把她娶過去?劉丹隱藏得也太深了。她之前倒是也排練過劉丹說她有男朋友了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表情。
但沒想到耕種感情這塊耕地時,劉丹壓根兒沒冒泡,結果馬上秋收了才給她傳喜訊——這也太把她當外人了吧。
這個小蹄子,以後再收拾你。
然後收起複雜的情緒,還想開口問幾句關於準新郎的八卦,劉丹突然站起來朝著門口看過去,何大葉蹲在地上也順著看,看見羅暢正邁著模特步英姿颯爽地朝這邊走來,步伐雖然不專業,但光靠臉,就比張猛那張蒙古臉看起來招人稀罕。
總算良心發現知道來幫忙了,何大葉心想。
大廳裡偶爾過往的服務生,看張猛再看羅暢,看得兩眼放光,何大葉驕傲且欣慰,雖然自己朋友少了點兒,年紀大了點兒,但還能集齊兩枚人模狗樣的男人來幫她幹活兒,此生最榮耀的時刻大概就是現在了吧。
輝煌時刻,何大葉此刻異常想念一向挖苦她沒人要的前老闆母夜叉婦女,當著兩個男人的面,問候一下母夜叉的母親及關心一下她的性生活。
如果母夜叉還沒倒下,可以順便小聲不小心地說,啊,這兩位還都跟我有過肌膚之親的,老娘都沒要他們。
何大葉站起身,賊笑著剛要刻薄羅暢幾句,劉丹卻一個箭步衝上去,親密地摟住羅暢的胳膊,把他拽到何大葉面前。
「姐,我男朋友兼未婚夫,羅暢。這是我偶像,何大葉,也是我姐,她順便也兼職是我小氣又刻薄的老闆。」劉丹像隻兔子一樣,在兩個人之間蹦來蹦去地介紹著。
何大葉想,還行,這丫頭在外人面前還是跟我親。
嗯,然後呢?何大葉突然覺得自己腦死亡了,想不下去了,這個世界忽然安靜了幾秒鐘。
何大葉突然有了特異功能,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回放,時間倒流。
這一天幹什麼了?對,今天的婚禮糟糕到差點兒收不到尾款,然後回到辦公室,天才兒童張陽陽同志展現了難得溫情的一面,然後劉丹爆料明天的婚禮現場被破壞,她忍著內傷挾持張猛張陽陽父子來到現場吹氣球……
如此片段在腦中快速地播放,突然,在某一刻停止了,然後畫面正常播放。
那是進場地之前,停好車的時候,何大葉迅速用語音罵了一下羅暢這個渾蛋玩意兒靠不住,然後羅暢回復了一條:「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過不去了,乖,別鬧哈。」
什麼重要的事情呢?
這個事兒?
腦中的核反應堆由於高速運轉,溫度升高,終於「砰」的一聲融化掉,只留下何大葉呆若木雞的肉身。
心中有個聲音在絕望地叫,何大葉,說點兒什麼,快說點兒什麼!
沒想到劉丹先開口了,扭捏得跟化掉的蛋筒一樣,推了推羅暢:「姐,其實……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事兒……」
何大葉手裡捏著的還沒有綁線的氣球脫手了,在氣流的作用下飛上半空,打了一個不規則的轉兒後落在地上,變成一攤軟趴趴的粉色橡膠皮。
張陽陽迅速地去撿氣球,張猛已經看出不對勁兒來。
何大葉的房子就是羅暢出面租給自己的,用腳趾頭也能看出羅暢跟何大葉的關係。
「他是你未婚夫?」「你是她未婚夫?」儘管是同一個意思,但何大葉張開嘴只說這兩句話。
羅暢腦子也蒙了,原以為自己選擇了一條道路,跟何大葉揮揮手說再見,他開始新的征程,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劉丹卻將何大葉打包成行李,作為貴重物品一同帶上了車。
何大葉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依然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劉丹是我姐們兒……」何大葉真想馬上問這到底怎麼回事,但她只嘟噥出這句話。
張猛能聽懂,羅暢也能聽懂,但劉丹依然被一股愉悅的情緒感染著,看這倆人大眼瞪小眼,依然不明白狀況,反而指揮著倆人:「你倆愣著幹嗎啊?作為我最親的兩個人,我的伴娘和新郎應該握一下手啊。」
等何大葉反應過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茫然地將一隻手伸向羅暢,她此刻相信,這隻手應該是個機械手,根本不隨心。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何大葉主動地將手伸向他,兜兜轉轉又三年,他們終於還是要回到最初陌生人的樣子,自我介紹,握手,然後相忘於天涯。
羅暢傻愣著,還沒回過神來,機械地伸出手跟何大葉握了握。
伸出手時,羅暢已經後悔,他似乎把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
複雜到已經發生的現實,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很可能會把某些人劃得血肉模糊。
是熟悉的體溫,他的手還是一樣熱乎乎的,手掌乾燥溫暖,何大葉想。
曾經,有很多很多的夜晚,她都是握著這雙手,在巨大的安全感中睡著的。
何大葉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大概是剛才起身太猛的後遺症。
「趕緊幹活兒吧,幹完再給你慶祝。」何大葉笑著對劉丹說,在臉部肌肉還受神經控制的時候,拋下這句話,然後趕緊轉身找個藏身之處。
幹什麼?何大葉不想吹氣球了,氣球裡都是呼出的二氧化碳。
《戀愛的犀牛》中說:「人是可以依靠二氧化碳活著的,只要她有愛情。」
而何大葉真想讓二氧化碳比空氣的密度輕,這樣,她就可以拎著這堆氣球飄走。
劉丹遞給羅暢一包氣球讓他到一旁吹,自己在何大葉身邊坐下來。
「姐,你覺得他怎麼樣?」
何大葉認真地看著劉丹,有幾秒鐘,她曾懷疑劉丹是明知故問,但看著劉丹笑靨如花的臉,她還是意識到,劉丹好像對她和羅暢的關係毫不知情。
是自己掩藏得太好,還是造物主想寫一個劇本,名字叫《三個人的晚餐》?
心中忽然想起《三個人的晚餐》這首歌,聽聲音好像是王若琳唱的。
「果真長大了,知道跟我藏心眼兒了,都快結婚了才領來給我看。」何大葉面無表情,又覺得自己這麼說話,會讓劉丹看出點兒什麼。她又在說完這句話之後,附贈了一個甜美的笑容——儘管不熟練,儘管何大葉也不知道這個笑容是不是甜美。
「哪敢瞞著你啊,才認識一個月不到,三天前才確定的戀愛關係,直接就奔結婚去了。」劉丹想了想,靦腆地笑了,接著說,「我知道有點兒快,我自己也覺得這也太像閃婚了,不對,不是像,根本就是,你也知道我一向覺得這不靠譜,但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還磨磨嘰嘰地談什麼戀愛,還不如直接結婚呢。」
何大葉沒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眼神空曠,裡面彷彿藏著一大片無垠的荒野。
這片荒野上沒有人,只有何大葉自己安靜地站在她自以為的中心,高傲地昂著頭,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來。
自己在畫面外,看著畫中的自己,像是不小心滴在畫面上的墨水,那麼礙眼。
劉丹繼續給何大葉講著,她跟羅暢怎麼認識的,她怎麼教羅暢淘衣服,羅暢帶她去坐直升機,那天鬼使神差地什麼都不順利,突然一下子什麼誤會都沒了,倆人去泡溫泉,又發現彼此都是感情上的落單者,生死一線間他們怎樣牽著彼此的手,互相許下一輩子的承諾……
直升機,羅暢也約過她呢。
你瞧,乏味的女人終究是得不到幸福的,如果那天她去了,興許也會像劉丹一樣,再次收穫一段浪漫的破鏡重圓。
她與羅暢,在某個交叉點相遇,又走散了。
她以為再下一個交叉點他們還會再遇見,所以努力地向前走,在那裡等著他。
一等三年,等來了集滿十二星座的羅暢,但他身邊,卻已經騰不出她何大葉的位子。
大廳裡空曠而安靜,只有劉丹小聲講著故事的聲音。
何大葉憋足了勁,把一隻氣球吹得很大,也許用力太猛,她的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何大葉迅速地站起身跑到一邊,還沒來得及進洗手間,就在大廳旁邊吐了起來。
眼淚混著鼻涕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劉丹和張猛擔心地跑過來看她。張陽陽貼心地遞上紙巾,何大葉抬起頭,勉強地咧咧嘴,算是笑了。
越過張陽陽的肩頭,她看見羅暢依然站在遠處,手裡的氣球越吹越大,最後遮住了彼此的視線。
突然,氣球「砰」的一聲,破了。
好不容易塞進氣球的二氧化碳又崩了出去,卻發現與現場空氣融不到一起去,因為這個環境裡的空氣,飄了太多的五味陳雜。
02
每個人都有獨立存在的平行空間,人生的上帝視角有時候未免狹隘不堪,某幾個人的平行共建也許會充滿莫名其妙的交集。
那年秋天走得很早,才剛進11月,北京就下了第一場雪。
張猛帶著陽陽找到了新的住處,loft公寓,乾淨寬敞,房租也很合適。
跟中介一起來的房東是個男人,豪爽得一塌糊塗,張猛象徵性地開口還價,對方一口就答應下來。
「這房子真不錯。」
「嗯,我前妻的房,她眼光是不錯。」
這話張猛一直記在心裡,離婚之後還是朋友,就像他跟舒穎一樣。
這種同病相憐的默契感,讓張猛對羅暢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
為表誠意,他交了兩年的房租。
一年了,羅暢沒多大變化,依舊陽光得一塌糊塗。所以當他剛走進來的時候,張猛就認出了他。
張猛遲鈍,但他不傻,三個人之間的關係,他瞬間瞭然於心。
前夫要結婚了,但新娘不是她,不是她也就算了,還是她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是她朋友也就算了,她從始至終竟全然不知。
她這麼難過,是因為這個吧?
看著吐得癱軟成一攤泥的何大葉,張猛忽然有點兒憐惜這個只留給他背影的女人。
他上前一步,扶起坐在地上的何大葉,拉著她往外走,回頭對劉丹說:「我帶她去醫院瞧瞧,今天吐兩回了都。」
張猛在假裝沒事人領域也絕對是演技不堪的選手,但這也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羅暢手裡捏了個氣球,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何大葉,正要邁開步子朝這邊走來。
得,這哥們兒甭添亂了,話少點兒不行嗎?瞥到一邊的陽陽,陽陽正一本正經地教羅暢如何吹氣球。
張猛心裡突然一酸,看了看何大葉,又看了看自己的兒子。
他發誓,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張陽陽,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像何大葉這般心酸。
張陽陽有他,但何大葉有誰呢?張猛也有點兒難過,物傷其類的難過。
他其實略懂何大葉今天的感受,大概相似於舒穎每次結婚前的那種惆悵吧,只不過,何大葉對羅暢比較有情吧。
想到這兒,張猛心疼地握緊了何大葉的手。
何大葉沒反抗,任由張猛把她帶出現場,塞進車裡。
「你有煙嗎?」何大葉問。
「你有病嗎?」張猛說,「你什麼時候見我抽過煙?悲天憫人的戲碼配上嘔吐就足戲了,抽煙就過了。」
「說什麼呢,莫名其妙。」何大葉假堅強,使勁兒擠出個笑臉。
「不就是你前夫要結婚嗎?」
「瞧你那八卦樣,真不愧是在娛樂圈混過的。」
「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臉上那套表情跟廣播體操一樣,都是有套路的,熟一點兒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張猛發動車子,「你這個人凡事老喜歡抻著,不悲不喜不卑不亢,遇見什麼事兒都波瀾不驚的樣兒,其實心裡面難受得不行,生活不是電影,不能老演內心戲。」
「我沒演內心戲,我真吐了,你不也看見了嗎?」何大葉悻悻地撥弄著手指自顧自玩著,撇開重要的話題不想談。
何大葉並不想瞞著張猛什麼,她體驗過傾訴時的豁然開朗,以她現有的交際圈,張猛是最好的傾訴對象。
她不說,是怕疼。
過往像是一道還未完全癒合的疤,在今天被重新撕裂,汩汩地冒著血,如果再在上面撒一把鹽,準得哭。
「離婚以後,他未娶你未嫁,這是一種最平衡的狀態,暗地裡,其實心裡都憋著勁兒呢,就跟拔河似的,誰也不肯放鬆,都怕輸。誰先得到幸福誰就贏了,我知道這樣的現實一時半會兒挺難被接受的,在你還等著他回心轉意的時候,他突然說要結婚了,新娘不是你,還恰好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初的平衡一下就被打破了,歪得一塌糊塗。」
張猛兀自說著,像是對何大葉,也像是夢囈,像是在說何大葉,也像是在說自己。
「舒穎結婚的時候你難受嗎?」
「第一次挺難受的,她離婚的時候我還幸災樂禍過,後來就沒感覺了。」張猛本來說得很流暢,可是真心話說出來後,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真沒感覺了。
雖然分手亦是朋友,不過人家越嫁越好,自己越老越沒指望。
第一次勉強說還有點兒不甘心,到後來的時候就是完全失望於自己了。
兩個人不說話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以一種相互取暖的姿態沉默著。
一路開到醫院,何大葉覺得胃沒那麼難受了,本來就是為逃離現場找的借口,既然沒事了,回去幹活兒吧,很多問題都等著她去解決,與此相比,羅暢跟劉丹結婚,好像也挺微不足道的。
「回去吧,我覺得好多了。」
「來都來了,你老吐也不是一回事,做個檢查吧,沒事就放心了。」
張猛說著,往門診樓走了幾步,回頭見何大葉還站在原地,知道她擔心現場的狀況。
「放心吧,那邊有陽陽在沒事的,他最有責任心,從小就是當領導的料。」
雖然明知道是張猛說服何大葉做檢查的說辭,但是想想,竟然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此時此刻,難道還有比張陽陽更靠譜的人嗎?於是挪動腳步,跟著張猛進了急診樓。
驗血驗尿,樓上樓下幾番折騰下來,把何大葉累得夠嗆。
拿著化驗單遞給大夫看了一眼。大夫抬頭看著何大葉,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喲,很少有能千方百計把男人也帶來一起做檢查的,手段夠高的啊。」
看著女大夫那張內分泌失調性生活不和諧的臉,何大葉和張猛都聽得雲裡霧裡的。
唉,醫生壓力大,付出多回報少,醫患關係又緊張,這幾年簡直是比古惑仔的死亡率都高的高危職業,也得允許人家說幾句難聽話吧。
過了一會兒,何大葉反應過來了,剛要開口澄清說跟張猛不是兩口子,女大夫把化驗單往桌上一扔,瀟灑地倚著靠背,用筆頭戳著日曆上一個月前的某個時間段,說:「你懷孕了有一個多月了,孕吐反應,正常的。」
何大葉傻了,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
「怎麼可能啊,我上個月還來大姨媽了哪,你們這是誤診,是醫療事故你知道嗎?」
何大葉站起身作勢要鬧騰,又好奇張猛怎麼沒上來攔她,扭頭一看,張猛正盯著日曆上大夫圈出來的那幾天發呆。
何大葉冷靜下來,仔細一想,近三個月來她唯一的一次性生活是跟張猛,在舒穎結婚的那個晚上,就是一個多月之前。
大齡未婚女性真可憐,好不容易有次墮落的機會,竟然讓墮落變成墮胎了。
何大葉覺得自己有點兒瘋了,想事情都想不到重點上了。
「個體差異,有些女的啊,懷孕後卵巢分泌的孕激素水平比較低,一小部分子宮內膜繼續脫落,導致懷孕後依然會來月經,但是量比較少,一般三個月後就不會再來了。」女大夫冷著一張臉解釋道。
「那會不會對孩子有影響啊大夫?」張猛上前殷切地問。
「關你屁事兒啊,我還沒說要呢。」何大葉站起來,怒視張猛。
女大夫倒是耳聰目明,三下五除二就看出倆人是未婚先孕,這樣的情況她見得太多了,男的一聽女的懷孕臉都綠了,變著法地要女人把孩子打掉,女的哭哭啼啼,男的翻臉不認人,還有的直接拔腿就跑,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大千世界,奇形怪狀的男人太多了,但他們唯一相同的是,做愛都不喜歡戴套。
「這個孩子你們要還是不要?」這樣的職業習慣挺冷漠的,不過見得多,也就熟悉了流程,與其看兩個人嘰嘰歪歪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如由大夫親自鋪一條台階,供他們下來。
診室裡的氣氛凝固了,女大夫和何大葉兩個女人各自懷揣著心事盯著張猛。女大夫早已準備好一肚子關於女人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的措辭,等待著在張猛搖頭的那一刻噴薄而出,而何大葉,她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是什麼。
如果說她今天的倒霉程度是一座山,那麼懷孕這件事,讓她成功登頂了。
張猛從那夜的春宮圖中回過神來,對著兩個女人沉默了片刻,才意識到兩人都在等待他的答覆。
張猛有點兒緊張,一緊張,他就開始結巴起來:「要,當然要,女孩最好,我就兒女雙全,湊個『好』字,男孩也不錯,大不了我以後多吃點兒苦多掙點兒錢。大夫,二胎證怎麼辦?醫院不管這事兒吧?」
女大夫沒想到張猛會這麼說,在感歎好男人總是輪不到自己的同時,也被原本準備的一肚子話給噎著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上天派來一個逗比,來拯救她的夜班人生嗎?
至於何大葉,反正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二胎證個頭啊,你有病吧,湊個『好』字?你土不土?湊個屁啊你……」何大葉回過神,罵罵咧咧地掄起包就打,一路把張猛打出醫院門診部。
女大夫覺得自己今天是開了眼了,見過男人耍無賴,卻從沒見過女人這麼大義凜然大義滅親的。
醫院門口,張猛護著頭,心甘情願地讓何大葉打,等何大葉打累了,抬頭咧著嘴笑。
「笑,笑!你賣笑的啊?」何大葉喘著粗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來得子能不高興嗎?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負責任的。」
「你負得著責任嗎?我有一百多個性伴侶呢,連我都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你憑什麼覺得是你的?」
「拉倒吧,就你那情商,連個前夫都搞不定,還哪來一百多個性伴侶?」還有一句話都沒說出口,張猛依稀殘留著那一夜的稀薄記憶:有一百多性伴侶?活兒還那麼差啊。
但這話說出來,張猛估計肚子裡的孩子會變成遺腹子呢。
不過何大葉突然想到,前夫?對,自己還有個前夫。
看來何大葉也不是完完全全倒霉透頂。
上天垂憐,你給我一刀,我還你一劍,這才算是公平公正兩不相欠。
何大葉站在原地,冷笑。
多虧張猛,她終於理清楚自己情緒的河流要奔向哪個海洋了。
羅暢這麼做,讓她有一種不受尊重的感覺,辜負了兩個人即使離婚後還處在同一個戰壕的默契感和親密感。
而且你又閃婚,熟悉的戲碼昨日重現,到底是多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啊。
關鍵是閃婚還閃到劉丹這兒了,敢情是要趕盡殺絕,不給自己一點兒活口嗎?
這個孩子來得真是及時,就像是老天親手遞給何大葉的武器,殺羅暢於無形。
何大葉從張猛手中奪過車鑰匙,跳上車,二話沒說開著車就走了。
孩子啊,不管你以後是去是留,今天我都謝謝你。
何大葉此刻真想模仿甄嬛。
不過好像也不對,她是甄嬛,張猛是皇上嗎?羅暢是誰?溫太醫嗎?
算了,不想了,還是殺回婚禮現場吧。
有些人的存在,就是相忘於江湖的。
既然自己已經輸得徹底了,但姿態要漂亮,誰讓她是不婚女王呢。
即使女王的桂冠,是自己加冕的。
然而她的內心是波濤洶湧的,開車到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何大葉還是擔心過一會兒自己姿態不夠漂亮。
這種考量是基於現在的狀態。
開了這麼久,她才發現自己沒系安全帶以及她把張猛給弄丟了。
03
何大葉下車,張猛從後面緊跟著的一輛出租車上下來,並用眼神對剛才何大葉棄他於不顧的行為進行了譴責。
何大葉沒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昂著頭走進大廳,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何大葉囂張的氣焰讓張猛直跺腳:「提了褲子就不認賬了,孩子是我的,甭想現在就離間我跟孩子的感情!」
如果忽略性別,張猛語氣之中竟然有一種「我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你這個渣男要對我負責」的怨婦情結。
老娘沒空理你,何大葉深吸一口氣。
現場一片祥和,劉丹和張陽陽邊幹活兒邊玩,不亦樂乎,羅暢坐在一旁,面帶微笑地看著,這樣的三口之家圖讓何大葉感覺刺眼又刺心。
她不說話,勞模樣迅速回歸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無聲的抵抗是最有力量的,何大葉懂。
果然,大家很快就圍了上來,關切地詢問情況。
「沒什麼,就是懷孕了。」何大葉東碰碰西摸摸,做忙碌狀,回答得雲淡風輕。
劉丹驚訝:「姐,我閃婚就夠快的了,結果你閃孕!」
何大葉淡然一笑,說快去幹活兒吧,這會兒不是高興的時候。
她快步走開,假裝去找充氣筒,扔下眾人,最後躲在角落裡觀察眾人反應。
他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他心裡在想什麼呢?這一劍刺得夠不夠深夠不夠痛?有沒有比我痛?何大葉手裡擺弄著現場的假花球想。
羅暢背對著何大葉,看不見他的表情,倒是能看到張陽陽那張小臉。
哎呀,忘記張陽陽了。
她內心開始盤算幼兒園有沒有教點兒生理知識,這孩子現在還處在他是張猛買話費贈的階段吧。
也不對,這孩子這麼人精,這麼早熟……但終究是個六歲的孩子啊。
劉丹不知道什麼時候飄到她身邊的:「孩子他爸有沒有在現場?」雖然說話聲音很輕,但還是把正發呆的何大葉嚇了一跳。
雖然何大葉想讓羅暢難受,但實在不想讓劉丹誤會她和羅暢的關係。
天地良心,離婚後她和羅暢就是躺在一個床上,也沒發生什麼肉體關係啊,除非真的拉手能懷孕。
看著何大葉一臉驚恐,劉丹覺得自己問到點兒上了,她嘿嘿一笑。
「你心虛什麼啊,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嘛,依我看,不如去香港生,或者掏掏家底兒,去美國生得了,得讓咱們家孩子贏在起跑線上。」
何大葉咧開嘴,露出八顆牙齒,試圖營造一種自己在微笑的表情。
不過劉丹沒放過剛剛的問題:「你到底心虛什麼?難道孩子他爸真是……」劉丹突然伸出食指,對著何大葉的肚子,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圈,然後又將手指對著還在佈置現場的三個男人繞了繞。
也許是內心緊張的緣故,何大葉的眼神跟隨著劉丹的手指,跟催眠一樣。
劉丹故弄玄虛地繞了繞,嘴裡唸唸有詞:「天靈靈,地靈靈,我外甥他爸快顯靈……孩子他爸一定是……」她突然指向羅暢,「就是羅暢……旁邊的張陽陽!」
何大葉一口老血差點兒噴出來,想一拳打死劉丹。
「旁邊張陽陽……的爹!猛哥是吧?」
據科學家統計,近年來,因為說話大喘氣而被打死的死亡率,連年上升。
何大葉猛揍劉丹,惹得那邊剛剛都在孩子他爹名單中出現的三個男人往這邊看。
何大葉揍劉丹揍得那叫一個解恨啊,邊揍邊嚷:「說話還大喘氣啊!你想嚇死我啊!全世界就你是福爾摩斯啊!嘴不欠不行啊!No Zuo No Die啊!」劉丹一邊抵抗,一邊拿語言繼續抗爭:「平時看你恨他恨得牙癢癢,沒想到背著我淨干偷雞摸狗的事兒了。不對,雖然共處一室,但你倆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多,再說還有陽陽在呢,你也不至於飢渴成這樣……啊!」劉丹嗶嗶著,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一聲,「是舒穎結婚那晚吧,姐,你還真不錯,鹽鹼地也能豐收,野百合也有春天啊!猛哥真棒,百發百中的!你們老何家的劣質基因,終於可以改造了。」
「行了行了,有完沒完,陽陽在那邊呢,趕緊幹活兒。」何大葉打斷劉丹。
「要真是那天,那也有我的功勞,記得讓我當孩子乾媽!」劉丹高興,蹦躂著走了,還不忘回頭補一刀,「我還得是你的伴娘,我不會交份子錢的!」
何大葉看著劉丹的背影,感激她對自己至死不渝的真愛。
親愛的劉丹,如果現實比你想像的要殘忍,你還會這麼單純地愛我嗎?
拼盡全力讓自己變得優秀從容,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喜歡和愛,可是到頭來卻陷入了自己編織出的巨大的諷刺中,才發現自己已經爬得太高太遠。高處不勝寒,也許她注定要孤獨終老。
她不知道羅暢是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的,回頭看見他時,覺得一切都那麼陌生。
對,他們還得盡職盡責地扮演陌生人呢,演得太入戲,何大葉真的有點兒認不出他來了。
「這孩子不會是我的吧?」羅暢看無人注意,得空小聲地說。
兩個人相處久了,內褲都放在一起洗,即使離婚後各睡各的,但這幾年沒見何大葉跟別的男人相處過,連他都覺得自己嫌疑最大,洗內褲時精子亂入?
何大葉的心涼了,但又覺得好笑,拉手就能懷孕?這孩子在肚子裡孕育了三年才開始受精長大?哪裡來的孩子?
她不說話,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冷靜地看著他。
羅暢本來有一肚子內疚,但是看到何大葉這樣,他覺得挺逗的。
「還是你故意編出自己懷孕了,讓我不好受?怎麼這麼巧啊?」
何大葉的心灰意冷漸漸轉為嘲笑。
這男人,可真夠笨的了,生理課沒學過是嗎?
對啊,就是讓你處在這種胡亂猜測之中。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真相呢?我不是杜康,憑什麼替你解憂。
「劉丹上廁所回來了。」何大葉歪了歪腦袋,看劉丹從衛生間出來。
羅暢趕緊恢復自然,假裝若無其事地從何大葉身邊彈開,就像躲避一個麻風病人。
張猛跟幽靈一樣出現在旁邊,掏出一張票據,遞給何大葉,幽幽地說:「這是剛剛打車的票子,請你給孩子他爹報了行不?」
何大葉真是氣昏了,橫眉冷對。張猛歡快地吹了一會兒口哨:「他敢先結婚,你就比他早一步,你先懷孕啊……順便說一句,甭讓我孩子沒出生就肩負起這麼多愛恨情仇。」
「不就是剛剛開車忘了帶你嗎?至於那麼小氣嗎?車費我給你報。」
「順便說一句,不管你怎麼想的,甭打我孩子的主意,甭想甩掉我。」
張猛繼續吹著歡快的曲調走了,何大葉覺得今日的張猛真夠讓人討厭的。
正在憎恨當中,張陽陽冷不丁地在旁邊繼續吹氣球,果然又嚇到了何大葉,她忍不了了:「你個小屁崽子,嚇死我了,別的不學,學別人當背後靈。」
今天這幾個人跟商量好的一樣,神出鬼沒地排著隊套話,各懷鬼胎,連張陽陽都這樣。
張陽陽昂起人精特有的表情:「你以為我樂意理你啊,聽說懷孕的女人記性會變得不好,你本來就挺笨的,我就是關心你一下。」
情緒翻滾的洪流,終於在眼圈裡決口,何大葉真想哭。
劉丹關心孩子的父親是誰,羅暢關心這時候宣佈懷孕是不是給他找堵,張猛關心肚子裡的孩子。
卻只有這個小小的孩子啊,關心的是她。
何大葉覺得自己當不了甄嬛,沒那功力,卻把自己搞得很難過。
她伸手摸了摸張陽陽的臉。張陽陽看她臉色一柔,歡快地接著說:「我就是關心你一下,別忘了給我買大黃蜂的變形金剛。」
何大葉忽然更想哭了,張陽陽離去的背影,真的很有自己追婚禮尾款時的風姿。
夜色濃得提醒人類,這時候要是睡,對肝臟很有好處。婚禮現場儘管不夠完美,但也就這麼回事了。劉丹提議不如一起去吃個飯,但其餘幾個人都各懷心事,誰都沒有力氣再掛著假笑去應酬。
何大葉主動說不舒服,想回家休息,眾人才紛紛散去。
張猛還是承擔起開車的責任,何大葉癱坐在後座,獨自消化著今天發生的所有事。
路上張猛話不多,偶爾說幾個無關緊要的冷笑話想要調節氣氛,無奈笑話說得太差,連張陽陽都翻著白眼懶得捧場。
回到工作室,陽陽上樓洗澡去了,張猛倒了杯熱水遞給何大葉,問她餓不餓,剛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得再吃點兒東西。
本來張猛是覺得剛剛自己那態度有點兒太小家子氣了,應該先關心何大葉啊,自己的態度好像把何大葉當成代孕一樣。
張猛恰到好處的關心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何大葉,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原本以為能用孩子來傷一次羅暢,也為自己扳回一城,可哪知道技不如人,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不得不承認,其實自己真沒有那麼大度。
何大葉覺得自己就是失敗的典範,倒霉的榜樣,滿腔熱乎乎的煩躁無處發洩的更年期未婚先孕的中年婦女。
「孩子是你的又怎麼樣?告訴你,我明天就去搞掉。你現在關心我,不就怕我賴上你,生下來之後索要撫養費嗎?得了吧,欲擒故縱的戲對我沒有用。」
看著正在從冰箱裡找食材的張猛,何大葉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口子。
張猛停下手中的動作,關上冰箱門,面不改色地走到何大葉身邊坐下,優質的真皮沙發真是舒服,讓人一坐下就有種抵擋不住的瞌睡感。
「你不就是為了刺激羅暢嗎?你們都離婚這麼久了,他再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用得著這麼難過嗎?」
雞同鴨講,對牛彈琴,答非所問……這些詞在何大葉心裡羅列開來。
可是張猛說得不對嗎?所有的煩躁不是來自於這個無辜的孩子,而是羅暢。
何大葉發現自己陷入了一段無限的死循環中,無休止地咬牙切齒著。
她呆坐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梳理好這堆事情的頭緒,再抬起頭時,已經淚眼婆娑。
「我挺不甘心的,」既然沒辦法否認,那就承認吧,「我跟羅暢是閃婚,然後又閃離了,要我倆是明星,短短幾個月夠上七八次微博熱門的了。」何大葉自嘲地笑笑,接著說,「我一直假裝自己討厭婚姻,永遠不想結婚,就愛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只是為了讓他毫無壓力地留在我身邊而已,可他前腳還在我家睡,扭臉兒就複製我跟他的路子,要跟別人閃婚了。我說我懷孕,其實想獲得一點兒稀薄的關懷,結果呢?結果他竟然以為我是故意想要搞砸他的婚事!」
何大葉越說越激動,原本只想上演一出苦情戲,卻發現醞釀的眼淚早就干了,只剩下一肚子不甘心。
「我跟他有一場婚姻,雖然曇花一現,但離婚後還跟親人似的相處了三年,你甭說這種關係怪,就是按照相處時間,我怎麼著也算半個枕邊人吧,沒想到我何大葉在他心裡竟然是這種人,竟然就這麼點兒份量。跟劉丹比,我到底有多差,讓他那麼避之不及啊?我承認我輸了,但也輸得太慘烈了,連臉面兒都搭進去了,還被狠狠蹍了兩腳。」
張猛若有似無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何大葉內心冷笑,心想你理解什麼呀?你什麼都不懂。
你不懂離婚那天我表現得特別高興,笑啊唱啊,還大吃大喝吃壞了肚子,其實我一點兒也不開心,我是怕他內疚,我不喜歡看見他皺眉頭。
你也不懂其實作為女人,誰不想找個好男人被寵著慣著,生個孩子享受天倫之樂。
這些幸福,卑微而渺小,但即使是女權主義者,這看似唾手可得的幸福,誰不要呢?
但生活對她這麼殘忍,她卻以德報怨了三年,結果呢?還不是落得滿盤皆輸?
何大葉把臉埋進手掌裡,兩個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她沒哭,其實也哭不出來,她就想暫時地躲進一片黑暗裡,安靜地待一會兒。
張猛想說點兒什麼,剛開口就被何大葉揚起一隻手打斷了。
「什麼也別說,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張猛站起身,幫何大葉關上客廳裡最後一盞昏暗的燈,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黑暗裡,張猛看了何大葉一會兒,門才關上。
屋裡黑漆漆的一片,為何大葉的悲傷添磚加瓦。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想起自己這一天基本沒吃什麼東西。
下午吃的全吐了,現在胃裡空空的,針扎一樣地疼。
悲傷總有終結的一天,可是飯不能不吃。
何大葉開始懊惱,剛才應該等張猛準備好吃的再發火的,這下好了,沒吃的也沒人理她,全世界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給你,剛才你都吐了,這會兒肯定又餓了吧?」
黑暗中,張陽陽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端著一碗熱乎乎的粥遞到何大葉面前。
「這是最後一碗了,再吐了可就沒有了。」張陽陽說。
何大葉接過粥,摸了摸張陽陽柔軟的頭髮。
真好,又可以申請一項吉尼斯紀錄了,在我最難過時年紀最小的陪伴者。
如果我的孩子能像張陽陽一樣貼心可人就好了,何大葉捧著粥邊喝邊想。
唉,估計自己沒這運氣。
何大葉摸著自己的肚子,雖然一直叫囂著要孩子不要男人,但這孩子跟釣魚島一樣,產權不明不白的,來的又不是時候。
回家的路上,何大葉撥通了何媽的電話。
對於何大葉積極關心病情這一點,何媽很滿意,態度也舒緩了不少。
何媽說身體恢復得挺好,能吃能睡的,讓何大葉不用擔心。
何大葉無話可說,只是對著話筒咯咯笑。
「都三十二了,別笑得跟弱智一樣。」
「老何他表妹,我小時候是不是特別乖?」順便說一下,何大葉之所以這麼聰明能幹,完全拜她的血緣所賜。姥爺跟她奶奶是親表兄妹,說得簡單點兒,何爸跟何媽在血緣上還是表兄妹呢,近親結婚的產物,當然與眾不同。
「喲,你小時候,特皮,女孩子家家的,不跳皮筋不踢毽子,淨跟著男生爬樹和泥,每次回家都是一頓打。沒記性,第二天又去了,你爸老護著你,我有時候氣得連你爸都打。」何媽說著,得意於自己在家跟執政黨一樣,地位不可動搖。
何大葉也跟著笑,笑得鼻頭發酸眼眶發脹。
「誰讓你肚皮不爭氣,生個假小子,你肯定特後悔吧?」
「說什麼呢?」
「你不是老想讓我生孩子嗎?我得打聽打聽您二老的喜好,好為之努力啊。」
「嘁,這是你一個人努力能辦到的嗎?男孩女孩都一樣好,只要是你的孩子,我跟你爸就喜歡……你不知道,前幾天樓下鄰居,有個女孩跟你一般大,人家小子都兩歲了,說話可早呢,管你爸叫姥爺,把你爸高興得直轉圈,你要有心啊,趕快生一個,都多大了。」
何媽又開始絮絮叨叨,平時聽起來煩,可是現在聽起來,何大葉覺得就像趴在媽媽的懷裡一樣。
媽媽個兒矮,眼睛小,從小外號就叫胖姑。
何爸和他兄弟都濃眉大眼大高個兒,長得跟新疆人一樣,但何大葉長相隨媽多一點。因此媽媽這輩子一直內疚拖累了何大葉的長相,要不真能漂亮點兒。
不過論賢內助,誰能比過媽媽呢,何爸愛交際,經常帶朋友回家吃飯,何媽哼著歌,二十分鐘就能做出一大桌子菜來,嘴裡還謙虛說沒啥好吃的,可是人人都停不下筷子。
現在年紀大了,性格越來越像小孩了,有時候會有點兒好吃懶做,有時候故意裝生氣,逼著爸爸動手下廚。
可是性格還是那樣,吃苦,不愛打扮,但有時候眼饞其他同齡婦女穿貂皮穿好看衣服,用貴的化妝品。
有一年過年回家,何大葉實在懶得給她買東西,就帶了自己還沒用的SKⅡ的面霜和一瓶神仙水給她。
媽媽聽說這兩樣加在一起有兩千塊錢,嚇壞了。等何大葉收拾行李要走時,就說自己這老臉也用不到這麼貴的東西,把兩樣東西塞進了行李箱。何大葉不耐煩:「你要不用就扔掉,甭給我。」何媽只能拿回去,待會兒又囉唆,說太貴了還是你用吧,又把東西塞進行李箱。
幾番過後,爸爸實在忍不了了,就說:「你要真心給孩子就偷偷塞唄,喜歡就喜歡,你裝什麼不想用啊……」
何大葉有時候給她買衣服,她表面上說不要不要,有時候大半夜還偷偷穿起來照鏡子照個沒完。
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現在想想,媽媽真可愛。
媽媽不知絮叨到哪兒了:「其實啊,我覺得女孩好,你就是女孩,我就特喜歡。我生你的時候,你爸一聽是女孩,在產房外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有幾個孕婦家屬納悶,女孩有什麼好高興的,你爸就生氣,說你們懂啥,女兒是千金,比小子珍貴多了……」
何媽絮絮叨叨地說著,何大葉就笑著聽。
她不知道怎麼地,又開始說起身邊那些趨炎附勢的勢利眼親戚:「你姑奶那邊的親戚啊,我真是受夠了。以前他們條件好,生的又是男孩,瞧不起咱們,這兩年不比從前,煤礦上效益不好,你表叔表姑他們都開不出工資來,他們就眼饞你爸這兩年賺到點兒錢,眼紅咱家過得好。前幾天,你大表弟媳婦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你二表弟又要結婚,挺高興的事兒吧,結果他們非找不自在,說哎喲幾個弟弟都結婚了,大葉怎麼還不結婚啊,都三十二了,都是什麼大齡剩女啦……這把我氣得。你爸倒是好脾氣,我可不慣著他們,我就說,大葉啊壞就壞在這個名字取得不好,一個女孩,立什麼大業啊。我就特羨慕你們,瞧你們幾個孩子,大學考不上,花錢上個大專,畢業後你們再托人給孩子找個工作,一個月開一千多兩千塊錢,圍著你們轉悠,多溫馨。他們不結個婚,這輩子也沒啥大事兒了,不過結婚還得你們買房子,多好啊,我就特希望大葉跟這幾個弟弟一樣在家啃老,沒事兒那麼能幹,幹什麼啊,又在北京買房子,又在北京開公司,條件不好的男人一見大葉可不自卑啊……你不知道他們臉綠得啊,氣死他們了……得意什麼啊,好像就他們會生兒子一樣。大葉,這兩年你給媽再爭口氣,就生個姑娘,就是過得好,讓他們眼紅……」
媽媽真能絮叨,絮叨到自己聽了這麼久,都把自己聽哭了。眼淚順著她粗糙的皮膚歪歪扭扭地流下來,順著上揚的嘴角流進嘴裡,又苦又澀。
原來跟何媽也不用一直劍拔弩張,也有溫情脈脈的時候啊。
掛了電話,何大葉把車子停在路邊。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她好累啊,累得連扯著嗓子大聲哭一場的力氣都快沒有了。真的好想趴在媽媽懷裡,聞著媽媽溫溫的棉花般的味道入睡。
趴在方向盤上,何大葉用自己殘留的最後一點勁兒,鉚足了勁兒哭起來。終於哭出來了,她有多久沒這麼酣暢淋漓地哭過了?這些年,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心、她煙消雲散的執著的等待,全都隨著眼淚從身體裡排出來。
原來大哭一場這麼爽,何大葉想。
哭完,她從車上的紙巾盒裡抽了幾張,豪邁地擤了擤鼻涕。
她記得《生活大爆炸》裡的萊斯利,上完床之後感謝萊納德,她說這次性生活足夠她撐到新年之前的量。
這理論很好,就跟自己一樣,這次大哭,是一整年的量,很好,又能堅強一年,足夠了。
發動車子,從後視鏡看見原來張猛一直開車跟在她後面。
何大葉不想再下車。偷偷跟著她,他壓根兒也沒想讓她發現,只是跟蹤技術太差而已。
一路開回家,停車上樓。
洗了個熱水澡,從冰箱裡找出一瓶還沒過期的牛奶給自己熱好,既然沒人愛,那更應該好好愛自己。
喝牛奶的空當,何大葉飄到窗前往下看。
樓下,昏黃的燈光中,張猛正手插口袋倚著車站著往上看,挺拔得跟一棵樹一樣。
街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在對面馬路牙子上打了個彎,然後無限地綿延出去,就好像能綿延到未來美好的歲月當中去。
04
何大葉關上燈,瞬間陷入無盡的黑夜裡。
她願明早醒來時,發現一切只是一場夢。
意識尚存的最後一秒,何大葉祈禱道。
但生活裡沒有心想事成。
一覺醒來,一切不僅不是夢,而且何大葉還要迅速趕往婚禮現場,去應付今天即將發生的未知的種種。
昨天雖然補救了一下,但以她對夜叉的瞭解,肯定不止扎氣球這麼幼稚。
到了現場,果然音效設備出了問題,有一條音箱的連接線被折斷了。
何大葉此時多想給自己鼓鼓掌,現實裡,她就是《小時代》中的宮洺,永遠都會準備plan B。
她車上隨時都備著一套線路以及幾個燈泡,以備不時之需。
劉丹以前老說她多此一舉,但今天終於證明了並不是。
工作室的員工只有她跟劉丹兩個,實在少得可憐。
劉丹把羅暢也帶來了,她說僱人得花錢,他作為家屬,必須有義務免費且賣力地幹活兒。
呀,語氣多像自己,之前每次強迫羅暢幫她幹活兒的時候,她都這麼說。甚至有時候婚禮車隊的車不夠用,何大葉還恩威並施,讓羅暢大清早就起來開著他的車,充當婚車隊伍裡的分母。
經過一夜的沉澱,何大葉和羅暢,都沒有那麼多情緒,理智了許多,此刻有點兒尷尬。
不明就裡的劉丹不斷指揮著羅暢幹活兒,有時不說話,只是一個眼神,羅暢就心領神會。
這種無聲勝有聲的默契感,讓何大葉覺得自己更加多餘。
多餘又怎樣,這世上多餘的人那麼多,可他們不還是不遺餘力地生活著,在某個角落為生計奔波,為隱藏秘密而煞費苦心?
何大葉今天這活兒幹得失魂落魄的,一點兒都沒有幹完就可以拿錢的快感。
羅暢要結婚這件事給她帶來的陣痛太強烈,連金錢都無法暫時彌補創傷。
在現場來回溜躂,心不在焉地觀察著狀況,連地上鋪的紅毯鬆了也沒察覺,一腳踩上去,紅毯和光滑的地面細微摩擦,何大葉重心不穩,整個身子向後仰過去。
在她墜落的過程中,滿腦子都是胯下鮮血淋漓的畫面,異常驚悚。
著陸了。
但不是地面,而是在一個人的懷裡,溫暖寬敞,給足了何大葉安全感的懷抱。
懷抱的主人把何大葉扶正,她回頭,見是張猛。
大概是自己太重,接住她的那隻手臂肌肉脹起來,繃起一根根明顯的青筋。
「你就是不想要這孩子,也用不著自殘啊。」沒等何大葉道謝,張猛還是那麼不會說話。
原本一肚子感謝的話被憋回去,化作一枚真誠的白眼。
張猛沒邀功,轉身繼續賣力幹活去了,很多原本屬於何大葉親力親為的體力活,他全都承擔下來,並且做得滴水不漏。
何大葉在一旁看,略感欣慰。懷個孩子,搭個苦力,這買一送一的促銷活動看起來還真挺值的。細想,如果後來張猛沒把錢還給她,那這孩子還真就是跟買來的一樣,這樣算算,比去精子庫要便宜划算多了。
羅暢在場子的另一邊忙活,但眼神一直不住地往何大葉這邊瞟。
眼見張猛鞍前馬後地扮演貼心大丈夫,再加之昨天聽劉丹說孩子是張猛的,這哥們兒人挺好,人靠譜,比自己強。倆人瞞著自己,偷偷好,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再說了,倆人離婚後本來就挺好的,總不能只許自己結婚,還不讓人家何大葉結婚?
說實在的,可能是火象星座的佔有慾作祟吧。
何大葉和羅暢不知道,不溝通的結果就是,彼此永遠錯過說清楚的機會。
就像……那套彷彿失物招領般的人偶熊衣服,此時此刻,已然被何大葉丟掉,睡在京郊的不知哪家垃圾處理廠了。
羅暢把昨天對何大葉說的話又拿出來,在心裡回味了半天,覺得自己確實挺過分的,於是藉著幹活的由頭,一點一點朝何大葉靠過去。
婚禮恰好開場了,羅暢擠過人群,站在何大葉身邊。
何大葉不理他,假裝看典禮,心裡卻不安生,波瀾壯闊的。
「大葉……昨天,對不起啊。」趁著喧鬧,羅暢湊到何大葉耳邊說。
原本在假裝湊熱鬧為新人鼓掌的何大葉手突然停住了,一秒鐘後,又開始使勁兒地拍,拍得兩個手掌心都紅了。
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羅暢遲來的道歉讓她無所適從。她不可否認地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難道要在一句「對不起」之後,就能轉過臉微笑著對他說句「沒關係」,一笑泯恩仇嗎?
這不是江湖,是血淋淋的現實生活。
沒辦法像電影裡演的那樣,把你摧殘到面目全非,還能一擊掌一撞肩說:「嗨,兄弟,不打不相識啊,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別幼稚了,那些英雄主義電影都是拍給樂觀主義者看的,像何大葉這類以悲觀為主流的人群,只會咧嘴一笑,心想這是些什麼JB玩意兒。
羅暢,其實沒什麼對不對得起的,我不怨你,從始至終,我都是最活該的那個人。
何大葉慌張地穿過人群,走到一半,她回過頭,看見人山人海的那一端,羅暢正充滿愧疚地看著她。
沒錯,這才是她想要的眼神。
何大葉使勁兒抿了抿嘴,想笑,卻笑不出來。
算了,他們都需要時間,都會過去的,也都會好起來的。
用嘴吹的氣球們很爭氣,一直堅持到婚禮散場才個個癟了下去,無精打采地掛在彩門上,在幾隻精神抖擻的氣球間顯得格外喪氣。
何大葉四處忙著跟工人們結賬,她從不拖欠工錢,她總希望自己這種優良的美德能感染到每一對新郎新娘,也能迅速在婚禮後把賬結了,可這於她,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何大葉轉了一圈,轉到正在幹活兒的張猛身旁,並從包裡點了三千遞給他。
「謝謝你啊,這兩天辛苦了。」
張猛停下手中的活兒,瞟了一眼紅彤彤的鈔票,有些許不高興。
「幹嗎啊這是,我來幫忙又不是給你面子,是看我們孩子的面子。我得盯著你,免得你做出錯誤的選擇,就好像今天這樣,還好我在,不然你一個跟頭摔出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我還沒摳逼到為省幾個打胎費就自殘身體的地步。」何大葉瞪圓雙眼氣呼呼地說,隨即又恢復平靜,「張猛,這孩子的確是你的,但是他來得太突然,要不要這孩子,是計劃,不是決定,總要考慮完全一點吧?」
何大葉一邊說著,一邊把錢往前遞了遞。
「我出台價還五千呢,這點兒錢打發誰呢!」
張猛以超模的身子,帥氣地轉身,繼續幹活兒去了,不知道的以為是走台呢。
不過白羊座長腦袋,明顯是為了長個兒,扮酷裝了三秒鐘,張猛就被自己的長腿絆了個趔趄。
何大葉把錢裝回包裡,心裡百感交集。
她有多麼感激張猛啊,及時地分享她的悲傷,恰到好處的關心,尊重她的選擇。可她又有點兒討厭他,因為這個孩子的關係,兩人陷入到一種扭曲的狀態裡,讓她手足無措,全無掌控力。
她不想談感情,只想談錢。
她喜歡談錢,因為只有錢才是算得清的。
感情和人情,太糾葛太複雜,對從不願虧欠別人的她來講,近乎一道無解的算術題。
05
不管發生了些什麼,日子總得一天一天過下去。
歲月無頭可回,人,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走。
張猛開始利用週末的時間出去找房子,為了找到性價比高的房子,他把網撒得很大,有時候甚至要穿越大半個北京城。
張猛把陽陽托給何大葉照顧,這孩子早熟,六七歲的外表下安著一顆精於人事的心,所以沒給何大葉添太多麻煩,更多的時候,是張陽陽反過來照顧著何大葉。
兩人在工作室面對面坐著,張陽陽寫作業,何大葉就在電腦上玩紙牌接龍,玩到一半困了,趴在桌子上睡過去,醒來身上一定蓋著一條貼心小毯子。
任何時候,只要何大葉輕微咳嗽個幾聲,一定立刻有杯溫開水遞到面前來。
何大葉的孕吐反應反覆無常,有時候一天吐個好幾次,有時候一次都沒有。每次吐完,家裡沒有粥,張陽陽就會沖一碗嬰兒米粉端過去,說吃了暖胃。
凡此種種都讓何大葉倍感欣慰,心想如果張陽陽跟自己一樣大,那她一定二話不說就嫁給他。
轉念又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實在太噁心,狠狠斥責了自己一番。
對於張陽陽的照顧,何大葉無以為報。
她給張陽陽做過飯,那幾道菜都是她的看家本事,是以前她做給羅暢吃的,還挺有信心的,但明顯被嫌棄了,何大葉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大概是張猛的廚藝太好,張陽陽從小嘴就被喂刁了,就跟小狗似的,吃慣了一塊五的火腿腸,誰還吃五毛的。
無奈,只能帶張陽陽出去下館子。
「你帶我去吃鹵煮火燒吧。」張陽陽倒是客氣,淨撿便宜的吃。
何大葉說那玩意兒不衛生,小孩吃不好。
張陽陽說就是因為不衛生,所以長這麼大他才吃過一回,那個滋味兒太美妙,到現在都忘不掉,他還向何大葉保證就吃這一次,而且絕不會告訴張猛,並且絕對不拉肚子。
三磨兩磨,何大葉的心被磨軟了,帶著陽陽去北新橋吃鹵煮。
坐在骯髒油膩的街邊,看著熱騰騰的一口大鍋,呼哧呼哧地流著口水。
「你來北京幾年了?」等鹵煮的空當,張陽陽問。
「比你活的時間還長。」
「來了這麼久,做飯又那麼難吃,真不知道你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張陽陽搖頭感歎著。
何大葉氣,但又找不著反駁的話,一口氣卡在胸口,憋屈著。
「那時的北京什麼樣兒?」張陽陽又問。
「跟現在一樣,只是人沒這麼多,空氣沒這麼髒,心也沒這麼涼。」透過胡同上空裂開的口子,何大葉看著灰濛濛的天說。
她來北京時,還是個少女呢,才幾年工夫,就被蹉跎成了這副模樣。
雖已是秋天,但這時候的蚊子叮起人來也是毫不含糊。
一碗鹵煮的工夫,暴露在空氣中的幾塊皮膚都被叮得體無完膚。
何大葉癢得難受,夾著膀子一陣撓,姿勢醜雖,但撓出了騰雲駕霧的舒爽感。
「一個女人,撓癢撓成這樣也太不像話了,我媽從沒做過這麼醜的姿勢。」張陽陽看不過去,又開口吐槽。
何大葉停下來,心想我能跟你媽媽比嗎?她都嫁四回了,一次比一次嫁得好,我呢?才嫁了一回還分分鐘被甩了,你媽是只升不跌的優質股,我是只跌不升的垃圾股,根本沒有可比性啊。
「雖然一身蚊子包,但臉上沒有啊,你看,光滑的。」何大葉摸著自己粗糙的臉,睜眼說瞎話。
沒想到張陽陽連眼皮都沒抬,直接說:「臉太醜,蚊子都不叮。」
如果此刻的兩個人是《街頭霸王》遊戲裡的兩個角色,那麼你會看見屬於何大葉的那根血條,正以光速遞減著。
吃完飯,倆人像一對退休老幹部一樣,背著手溜躂著往家走。
何大葉本來還想展示善意,跟張陽陽大手拉小手,但張陽陽覺得幼稚。
剛走幾步,張陽陽就被玩具店櫥窗裡擺著的變形金剛吸引了,趴在玻璃窗上往裡看,目光裡的柔情似水就跟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似的。
「喜歡嗎?」何大葉停下來,飽含關切的語氣。
張陽陽這時候倒是沒那麼有骨氣了,覺得希望來了,小鹿斑比上身,眼眸清澈如開APEC時的北京藍天,看著何大葉點點頭。
何大葉彷彿受到了感動,特別真誠:「喜歡?那你就多看一會兒啊,沒關係,我陪你。」
「既然我喜歡,你為什麼不能給我買呢?你是個大人。」張陽陽氣呼呼的,掐著小腰問。
何大葉這人有個好處,就是有恩必還,有仇必報,不管對方是老人還是孩子,在何大葉的世界裡,眾生都是平等的。
更何況張陽陽這一款的人精,情商比何大葉高,嘴也比何大葉賤,怎麼能以孩子的標準衡量他。
見報仇的機會來了,何大葉自然會抓緊,她俯下身,親暱地摸了摸張陽陽的頭,化身TVB劇女主角說:「哪,愛你的人呢,不一定是願意為你花錢的人,而是願意花時間陪你的人。你看我花了一個寶貴的午餐時間陪你,多愛你,豈是一個玩具就能替代的?」
張陽陽一雙大眼眨巴了幾下,帶有悲憫的目光,彷彿關懷弱勢群體:「嗯,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沒錢,還裝。」
說完,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了。
何大葉的血條空了,氣瘋。
這一天,北京城的很多事都在同一個時空中平行進行著。
在何大葉被張陽陽放大招打敗的同時,劉丹正坐在羅暢車上,與他一起去看羅暢在機場附近的房子。
在這之前,劉丹已經費了一番心思,把原本自己住的鼓樓的舊房子隨便收拾了一下,打算做婚房用。
羅暢進去轉悠了一圈,皺著眉頭心想,這姑娘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結婚是終身大事,怎麼能就這麼應付過去。
想到這裡他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何大葉,當初他們結婚時,也沒怎麼上心,何大葉出來租了個溫情脈脈的房,倆人就這麼住進去了。
後來,他走了,何大葉卻一住三年,他斷斷續續地去過夜,時間久了,都把那裡當個窩,誤以為那就是兩人的家了。
羅暢的房子在機場附近,買得早交房晚,裝修好之後,他很少過去住,偶爾請鐘點工打掃一下,多數時候還是住在何大葉家。
這房子南北通透陽光充足,雖然經常有飛機呼嘯而過挺吵的,但對羅暢來說有一種跟飛機長相守的滿足感。
傢俱很少,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衣服雜物散落在地上,亂成一團,沒什麼人情味。
人情味都在大葉家屬於他的那個房間裡呢。
「單身漢的家就長這樣啊。」劉丹四處看看,忍不住發出感歎。
「平時不太過來住,偶爾來一趟就睡個覺,哪有時間收拾。」
「那你平時都住哪兒呀?」
這個問題把羅暢問得一愣,他沒回答,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裝修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就置辦點兒傢俱,貼個牆紙,拾掇拾掇就行。」羅暢正展現自己英明神武的一面,發現劉丹根本沒理他。
劉丹沒在意,扭臉已經動手收拾上了。她坐在地上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嘴裡念叨著關於房子的規劃藍圖。
「裝修簡單,可塑性就強,來個田園風吧,小碎花小蕾絲什麼的,飄窗那邊我得好好裝飾一下,喝個咖啡曬個太陽什麼的,多愜意。」
這是一個妻,在念叨。
歲月靜好,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羅暢一轉眼,看見劉丹從床墊旁邊提過一隻登機箱。
正要打開,羅暢一個箭步衝過去,一把搶了過來,搶的力氣很大,劉丹坐在原地晃了幾下。
「這個不能看,是隱私。」羅暢有些理虧,但依然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
劉丹抬頭看著他,眼睛眨巴了幾下,點點頭,起身換了個地方,繼續收拾。劉丹不是個胡鬧的姑娘,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從不會為此費盡心思。
她與羅暢,既不是青梅竹馬也不是兩小無猜,藏著掖著的事兒肯定不少。畢竟還沒到坦誠相見的時候,也便不再追問,全當是一箱子情趣用品,待到新婚之夜,給她一個驚喜。
羅暢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了,都快結婚了,有什麼隱私不隱私的。
可這個秘密於他和劉丹現在的情感厚度來說,承受不起。
在臥室,羅暢輕輕打開箱子,他和何大葉的結婚照暴露在陽光下,散發著一股子霉味兒。
照片上何大葉穿著婚紗,和羅暢背對背站著,四十五度仰望各自那一邊的天空,目光哀怨,一點兒都不喜氣。
還有一張他們面對面,做親嘴狀,兩人都弓著背,盡量避免身體碰觸,看起來十分滑稽。
這套婚紗照是他們離婚之後拍的,是何大葉提出的唯一要求。
她說咱們拍套婚紗照吧,婚都結過一次了,好歹得有套像樣的照片。
羅暢一口答應下來,很快就聯繫好了一家婚紗攝影工作室。
三個月後當他拿到照片興高采烈地給何大葉時,何大葉又說照片她不要了。
「家裡沒地兒放了,你瞧我那臉腫得,掛家裡瘆得慌。」
何大葉不要,羅暢也沒臉光明正大地懸掛起來,連同新領到的離婚證,一起塵封進這個箱子裡。
那年何大葉才二十八九歲,臉上卻帶著跟年紀不符的老成。
羅暢的記憶隨著照片裡兩人的笑容被拉了回去,那間門口有只會叫「歡迎光臨」猴子的婚慶公司,還有那場荒謬的舒克貝塔婚禮。
他還記得那天他走到婚慶公司門口時,隔著玻璃看見一手捏著婚紗裙角正在發呆的何大葉。當時他就想,這姑娘的眼睛真帶勁兒,一閃一閃跟燈泡似的。後來何大葉說,那是因為剛換了新的隱形眼鏡,眼睛干。
大概就是那一刻,他對何大葉動心了吧。
離婚之後,何大葉一直照顧他,她說她想要個孩子,想當媽,但是不想結婚,於是就把羅暢當成兒子照顧。
何大葉做的飯其實挺難吃的,但是她自尊心太強,羅暢不忍心打擊她,所以每次都吃得一點兒不剩,以此激勵何大葉繼續做著難吃的菜。
放在何大葉家的衣服,下次去時,一定是洗好燙平,稜角分明,跟她這個人一樣。
羅暢胃不好,何大葉家就常備胃藥,每次從她家離開,箱子裡也都會放一些,並在手機裡設置了吃藥備忘提醒。
她總是無微不至得像個聖母,讓羅暢無地自容。
這些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往事,回憶起來就像一件開線的毛衣,扯開了頭,就會越拉越長。
羅暢回過神,發現自己嘴角微笑著,笑裡帶著苦味兒。
劉丹把廚房從上到下擦了一遍,走出來嚷嚷累死了。
羅暢聽到,忙把箱子推到床底,出了臥室,牽著劉丹的手,與她並肩坐下。
劉丹把頭輕靠在羅暢肩膀上,把玩著他的手說:「你手長得真好看,鼻樑也高,你鞋穿幾碼的呀?」
「四三的……你幹嗎?」
羅暢一頭霧水看著劉丹。她坐直身子,臉上柔和的笑暈開來,掛上明顯的淫邪。羅暢像個良家婦女似的下意識地護住胸前。
「喲,怎麼跟個娘們兒似的。這可是大葉姐教我的,靠手腳目測尺寸,不知道准不准。」
羅暢正內心暗責何大葉這都給人灌輸了些什麼歪理邪說,整個身體就被劉丹撲倒了。
「目測你尺寸不錯,都快結婚了,我要驗貨。」
劉丹女流氓一樣嘰歪著,開始在羅暢身上蹭悠。
羅暢把頭旁邊的箱子往一邊推了推,翻身把劉丹壓在身下,劉丹樂得咯咯直笑。
窗外一架飛機飛過,帶著巨大的轟鳴聲。
窗內,一對戀人在凌亂的房間裡翻雲覆雨著,臥室的床下有一隻未合攏的箱子,露出了邊角,是一本紅彤彤的離婚證。
06
剛下過一場酣暢淋漓的雨,北京城迎來了少有的好天氣,空氣清新濕潤,天空藍得通透,綴上大朵雲彩好看極了,抬頭看天的工夫晃個神,還以為自己在國外呢。
這樣的天氣適合與男友約會,與閨蜜八卦喝下午茶,遛狗或者郊遊,但一點兒都不適合工作,尤其是陪事兒逼新娘一起看戶外場地。
這位事兒逼新娘就是那天在何大葉工作室裡鍾情於張猛的那一位。
新娘長情,一直惦記著張猛。
何大葉真擔心那位面容老實的新郎未來的命運。
心不在焉地在場地溜躂了幾圈,話中帶話一直詢問張猛為什麼沒來,一旁的新郎臉色一陣白一陣綠,肉乎乎的油臉眉頭緊鎖。
戶外的太陽把何大葉的妝都曬化了,五官漸漸暈開,霧濛濛的一團。
「你知道嗎?我懷孕了耶。」問不到張猛的下落,新娘轉移話題,開始秀幸福,一手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瞇縫著眼說。
「恭喜。」何大葉說著,手不自覺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厚厚的贅肉讓她分不清是懷孕還是胖。
因著這份羈絆,何大葉突然沒那麼討厭這位新娘了。
她們肚子裡,都有一個小生命在勃勃生長。等到孩子出生長大後,如果再有機會遇見,兩位母親也許都會告訴自己的孩子,你們還是顆受精卵的時候,就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見過彼此了。而那時,對於你們的媽媽來講,都是一個特殊的時刻。
「我公婆說,要這孩子是個男孩兒,就送我輛路虎極光;要是女孩兒,就送寶馬320。你說這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重男輕女的。」新娘嘟著嘴抱怨。
何大葉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話回應。
真是同人不同命,不管生男生女,都是豪車伺候。
可自己呢,生條龍出來也當不成王母娘娘,頂多就是眾多堅強單身母親中的一枚罷了。
何大葉挺替這個新娘高興的,她肚子裡懷的不僅是個孩子,還是輛車子,生孩子這件事為她帶來了價值,也帶來了炫耀的資本,挺好。
「你帶陽傘了嗎?」炫耀完,新娘就恢復了往日的鼠標墊兒臉,斜眼問何大葉。
秋老虎今天曬起來,還挺兇猛的。
「沒。」
「喲,作為一個女人,陽傘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不隨身帶呢?難怪你皮膚這麼差。」
一口惡氣堵在何大葉胸口,鬱結難疏。
想想也是活該,疼愛自己的女人,總能嫁得更好一些。這位新娘、舒穎還有她何大葉,在差不多的年紀裡,過著天差地別的日子,人家靠著人民幣呵護出來的臉面,保住後半生的衣食無憂。可她,卻還在用僅剩的這點兒青春賭明天呢。
新娘嘰嘰歪歪說自己被太陽曬得不舒服,剛才對新娘產生的那點兒好感,這會兒也散盡了。
一旁半天沒說話的劉丹臉色早就陰暗下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逕直走到戶外的一排咖啡座邊,直接把巨型遮陽傘給拔了出來。
見識過那股力拔山河的生猛勁兒後,事兒逼新娘著實對劉丹有點兒忌憚。
「姑娘力氣可真大,咱們女人啊,還是應該嬌柔一點兒,男人才會疼。」事兒逼新娘知道這頭頂的陰涼絕不只是涼快,但又不甘心主動權被這女張飛壓住。
「都嬌柔,那不曬死你了,姐?」
劉丹臉上掛笑,笑裡藏刀,一邊說著一邊騰出一隻手把何大葉往陰涼地里拉了一把。
這個拉扯的動作也扯動了何大葉的心。
劉丹終究是最疼她的那一個,姐妹之情閨蜜之愛,是什麼都無所謂,都是何大葉這一生的感情中最難以割捨的其中一段。
何大葉何嘗沒有在得知婚訊時,些許地恨過劉丹,可睡一覺又想,即便不是她,還會有別人,這幸福本來就不屬於何大葉,她命中注定,無福消受。
現在想想,她比劉丹差在哪兒,大概就差在這種無聲無息的真心真意吧。
何大葉覺得自己對別人好,總是帶著目的性,她的好太功利,有種施捨的味道。
劉丹就不同了,她就是那種一根筋通到底的傻姑娘,不求回報不給人壓力的那一種。
只是,此時此刻,她有點兒擔心這個傻妹妹,被羅暢負了。
這麼些年,她太瞭解那個孩子氣又想一出是一出的男人了。
真怕他閃婚閃得太常態,到時候再把劉丹的心閃瞎了。
劉丹力大無窮高高舉著陽傘,額頭冒著汗,倆人寸步不離地跟在瞎轉悠的新娘後面,很像是宮女舉著華蓋,為娘娘擋出陰涼。
何大葉賊笑了一下,忍不住調侃:「你這是久旱逢甘霖的架勢啊。」
「有那麼明顯嗎?」劉丹做害羞狀,騰不出手來,只能把臉勉強藏到胳膊肘子裡,「姐,你總結的手腳目測尺寸的理論特別靠譜,薑還是老的辣啊。」
何大葉白她一眼:「多大個人了,說這個也不害臊。」
「有什麼好害臊的,就許男人聚集起來,討論這個女的胸部大那個女人屁股翹的,還不許女人討論哪個男人的尺寸好?」
劉丹振振有詞,何大葉無言以對。
不是不許,只是親愛的劉丹,我又何嘗不知道他的尺寸。
這具身體我曾經日夜相對,即使離婚後,夏天他也大剌剌地全身只穿個內褲,坐在地板上玩電子遊戲。他腰上的黑痣、大腿內側的胎記我都記得,銘刻於心。
原本何大葉以為自己經過那一場失聲痛哭,已經能坦然去面對這些事情,可到頭來還是心有餘悸滿身喪氣,指哪兒打哪兒,打哪兒哪兒疼。
也罷,人總有三災九難,羅暢就算是她有生之年裡的一次浩劫,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你真想好了要結婚?你瞭解羅暢嗎?」何大葉沉了沉,問劉丹。
「即便是互相瞭解的兩個人,婚後也不一定幸福美滿啊。婚姻本來就是要賭的,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又怎麼換得來長相廝守呢?」
「你這婚結得太突然,我一時半會兒有點兒緩不過神來。」
「不就是閃婚嘛。」劉丹笑得山清水秀,大大咧咧地說,「倆人覺得不錯,就別錯過,戀愛可以以後慢慢談。再說閃婚怎麼了?明星都閃婚,過得照樣挺好,而且羅暢又不是閃婚專業戶。」
聽著劉丹的話,何大葉一時百感交集。
倆女人,跟著羅暢走了一樣的路,前戲相同,只不過何大葉已經淪為受害者,劉丹還是個未知數。她現在只願羅暢能跟劉丹好好過,能真如劉丹說的就這麼廝守下去。
可如果真是那樣,那她何大葉就真真兒是枚棄婦了。
自卑心理作祟,讓何大葉突然陷入雜亂的糾結中。她希望劉丹好,但又無法心平氣和地望著她跟羅暢長久。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的戲碼,都是唱給別人聽演給別人看的。
現實生活中,人人心裡有桿秤,這秤砣就是,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兩個人各自魔怔似的沉默了一會兒,新娘總算轉滿意了,找了一張咖啡座坐下。
新郎迅速遞過紙巾和礦泉水,點頭哈腰跟個小奴才一樣。
「累了吧,擦擦汗,水我揣懷裡半天了,焐熱了,趕緊喝口吧。」
何大葉和劉丹站在新娘椅子後面,一左一右像一對門神。看完新郎的表現,何大葉鄙視他到咬牙切齒,反倒是劉丹羨慕得很,一個勁兒地嘖嘖著。
「嘖嘖嘖……要是羅暢也能這麼對我就好了。」
何大葉的聽覺系統自動屏蔽了這句話,本來不想搭腔,沒想到劉丹不依不饒,扭過臉拽著何大葉問:「姐,你覺得羅暢這人怎麼樣?你看人比我准,給我分析分析唄。」
何大葉不得不看著劉丹,喉嚨像被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羅暢這人挺好的,風流但不下流,有顆花心但沒有花膽花柳病。
羅暢有本戀愛手冊,記錄著每個星座生肖血型相互搭配的女孩類型,但都是約會過,沒什麼實質性交往。
羅暢怕黑,睡覺不喜歡關門,害怕鬼壓床,半夜愛說夢話,愛磨牙。
羅暢有點兒孩子氣,喜歡撒嬌,喜歡嘰嘰歪歪,但有時候也挺爺們兒的。
羅暢喜歡吃蔬菜,但必須得是綠顏色的;他喜歡吃肉,但一點兒肥的都不能有;他喜歡喝牛奶,但必須得是當天的,隔一宿的喝了必定鬧肚子。
羅暢睡覺的時候喜歡用兩個枕頭,睡一個,抱一個。他床上有個從幼兒園開始就抱的枕頭,表面薄得都能看到蕎麥皮了,但依然不換。夏天喜歡蓋被子吹冷氣,冬天不喜歡穿秋褲,因為腿粗,他想看起來瘦一點兒,太冷的時候只戴一副護膝保護膝蓋而已。
還有,羅暢他害怕責任,害怕婚姻,或者,也許只是害怕跟我的婚姻……
羅暢就是這樣一個人,幾年時間,已經不能單憑一句好壞就能判斷了。所以這個問題,又能從何說起呢?
劉丹還滿懷期待地看著何大葉,等著她的答案。北京天氣太乾燥,何大葉的嘴唇都起皮了,乾巴巴地半張著,看著都讓人心酸。
這樣尷尬的時刻,電話鈴就是一場及時雨。
當何大葉的電話響起時,她感激得熱淚盈眶,恨不得接起電話就叫對方親爹。
不過電話不是親爹打的,何大葉也沒命認乾爹。
一聽電話那頭兒人小鬼大的語氣,就知道是張陽陽。
聽聲音,張陽陽挺急的,這次也出奇地客氣,他跟何大葉說他爸可能中邪了,回來就瘋瘋癲癲的,急需何大葉回去一趟。
反正現場她早就待不下去了,劉丹每一個真誠的眼神都像清朝十大酷刑一樣折磨著她,她雖不是玻璃心,但也經不起這麼千錘百煉。
跟劉丹打了個招呼,又跟一臉不滿她早退的事兒逼新娘百般道歉後,何大葉從現場落荒而逃。
回家路上,她默默地承諾:陽陽,等姐姐我成了婚慶界一代妖姬時,一定給你買那只變形金剛。
07
飛奔回工作室,打開門,一股活色生香的油煙味兒撲面而來。
何大葉一陣犯噁心,乾嘔了幾下硬生生又嚥了回去。
正坐在沙發上愁眉苦臉看電視的張陽陽看見這一幕,宛若看到救兵。
桌子上擺著十幾個菜,個個精緻好看。
何大葉有點兒餓了,翹著手指撿了塊肉塞進嘴裡。
「瞧你那點兒出息,吃飯不能用手。」張陽陽看不過,批評她。
「餓了,吃點兒還不行?你爸幹嗎呢這是,今晚有客?」
瞄了一眼緊閉的廚房門,何大葉躡手躡腳地走到沙發前坐下,小聲問。
「我爸心情不好,以前他一心情不好就悶聲不響地做菜。他今天回來,什麼都沒說,板著臉就進廚房了,從今天做的菜色、食材和數量上看,他肯定非常不開心。」
「發洩方式真夠新鮮的,真希望他每天都心情不好。不過他發瘋,你找我幹嗎?」
何大葉起身,走到桌前又挑了點兒東西吃。
「你怎麼這樣?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們老師說了,這是很可恥的行為。」張陽陽嘟著嘴,瞪著一對閃亮的小眼睛指責道。
何大葉也覺得挺羞愧的,但又覺得不能在小孩面前認,只得掛起一張無賴臉,一塊接一塊地吃著肉,一邊安慰張陽陽說:「趕驢上磨還要給驢吃頓好的呢,」何大葉後悔說這句話了,她趕緊轉移話題,「你放心吧,一會兒我幫你勸勸,但你得讓我吃飽啊,不然哪有力氣辦事。」
正說著,張猛端著最後一個菜從廚房出來了。他看見何大葉,苦笑了一下,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開。易拉罐口冒出一縷清涼的氣,這股若有若無的白煙,在深秋季節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又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張猛那張苦逼兮兮的臉。
「今天你有口福,坐下一起吃吧。」張猛招呼何大葉。
何大葉拿起酒杯,示意讓張猛也倒一杯給她,被張猛怒瞪後,想起自己是有身孕的人,才備感惋惜地放下了杯子。
「說說吧,別老擺臭臉,嚇著孩子了都。」何大葉最近跟電視劇學的台詞,覺得特管用。
張猛有些愧疚地看了看陽陽,忽然意識到看錯孩子了。他看了看何大葉的臉,再看看何大葉的肚子,又看了看何大葉的臉,臉終於垮了,不裝精神了。
「私家廚房開業以後,有不少人打電話約,電話裡說得好好的,臨了又都說不來了。起初我還挺有自信的,可是你瞧,現在我最大的客戶就你一個,熱情耗光了,挺失望的。」
何大葉習慣性地打擊幾句,想說你看吧,開業那天我就說你幹不長。
眼見張猛的喪氣都快成精了,於心不忍之餘,也覺得自己要真那麼做,基本上是在說廢話,她不是個講廢話的人。
可世界上真的存在說過太多廢話的哲人,管挖坑,但不管埋。
上下嘴唇一張一合,道理倒是講清楚了,但距離遠了。
然而成長如此,誰能不知道正確的路應該怎麼走呢?
無非只是希望周圍人能給一個態度而已。
然而生怕錯過證明自己英明神武的人,總是雨後春筍一般蹦出來。
她想想,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把桌上的菜挨個嘗了一遍,何大葉放下筷子,化身女漢子版知心姐姐,拍著大腿說:「太好吃了!」
這平地一聲吼把張猛和坐在一旁察言觀色的張陽陽都嚇得一哆嗦。
何大葉不在乎,抹了抹嘴上的油繼續誇:「他們不來,是他們的損失。你知道嗎?今天我去見的那個客戶還說念念不忘那頓飯呢,說充滿了幸福味兒,特別贊。你看你,長得人模狗樣的,不是應該在中老年婦女的寵幸之下變得又矯情又養尊處優嗎?可你偏偏不是。今天那客戶還誇你帥,你看你,明明可以賣肉,非要賣手藝,明明可以靠臉吃飯,非要靠才華。」
張猛被誇得有點兒飄忽,撓著頭,略有點兒信心:「我是沒那麼差,是吧?」
何大葉心想這個男人也太單純了,這把年紀隨便誇幾句都樂成這樣,他的童年過得是有多陰暗多缺愛呀。
「沒辦法,我是苦出身啊。上過廚藝學校,當模特之前,我幹過廚師,那時候沒少受欺負,我做菜,做得好主廚領功,做得差我受罰,我就是廚師界的槍手。有一次有個客人說在菜裡發現頭髮,經理就讓我去道歉,那頭髮我看得真真的,跟女顧客的長度顏色一模一樣,但最後還是讓我賠,我倒是不在乎,窮嘛,混口飯吃就得忍辱負重,沒辦法……」
張猛絮絮叨叨地講著,轉眼已經喝了四罐啤酒。
何大葉聽著挺心疼的,她想起自己剛到北京時的第一份工作。
那時候的她少不更事,年輕霸道,因為不願幫上司背黑鍋而翻臉暴走。何大葉至今還能想起自己當年的英姿颯爽,辭職路都走得風起雲湧。
彼時的大葉不在乎,她天真地給自己留好了後路:如果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家永遠是遊子們的避風港,那裡有爸有媽,還有門當戶對的某男子等著你結婚生娃。
可自從做了婚慶,除了刁鑽的客戶,夜叉對她的折磨,也可謂是以一敵百。
雖曾有不止一個客戶在跟她接觸過後,被她的能力折服。
談客戶的最高標準是什麼?不是談成這個案子,而是談客戶變成被面試,最後客戶讓她第二天直接上班,要挖她轉行。
但她始終忍氣吞聲沒有走,她也曾經疑惑過自己的堅忍和選擇,難道僅僅是因為喜歡這個行業嗎?
可經歷過同羅暢的那場慘無人道的婚禮後,她想清楚了自己沒有離開的原因。
她太清楚婚禮對一個女性的重要性,她渴望的、她失去的、她沒有得到的,讓她決心要像觀音送子一樣,送給那些可愛的、不可愛的女孩們一場與眾不同的婚禮。
在她們成為女人的路上,帶著也許是只她一人認為的慈悲,送她們人生最重要且夢幻的一程。
哪怕,前路艱難漫漫。
哪怕,這只是最短暫華美的幻象,一日燃燒後,殘酷現實就到來。
說到職場上的委屈,她曾經挺瞧不起那些備受欺負的新人的。
這世上的人就是這樣,愛挑軟柿子捏,你不硬,自然就得被欺負被嘲笑,怪誰呢?
後來經歷的多了,她才漸漸明白,哪兒有那麼多的後路啊。
太多離家的人,都抱著一顆視死如歸的心,希望在帝都開枝散葉。
她曾以為自己不是,有得選,可此時回頭看,自決定留在北京試試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沒有路了。
整個工作室在一桌飯菜味兒的映襯下,瀰漫出一股哀傷的氣息。
何大葉很應景地一杯杯喝著白開水,真希望自己在喝酒。
張陽陽也不落後,不知從哪兒扒拉出一瓶酸奶,就著自己笨老爸的奮鬥史,愁眉苦臉地喝著。
正悲傷著,門鈴就響了,這清脆的一聲劃破了屋裡的寧靜,幾個人同時回過神來,氣氛有點兒尷尬,於是都不好意思地起身,爭搶著要去開門。
門口捧著生日蛋糕禮盒的快遞員,顯然是被這一家三口的熱情嚇著了,張猛簽收,名字最後一筆還沒寫完,快遞員就抽走單子匆匆跑了。
蛋糕是舒穎送來的,夾著的卡片上寫著:「孩兒他爸,祝你生日快樂。PS:甭感動,這蛋糕就當我給你的二婚份子錢。」
舒穎人美心細,字跡也娟秀,就是嘴臭點兒,不過那股大方磊落的親密勁兒力透紙背。
嘖嘖,瞧人這幾句話說得,就是再婚十次也應該啊,這樣的女人誰不愛啊。
人精張陽陽在此時很應景地蹦躂著,從屋裡拿出一幅畫遞到張猛手上,畫上是扭曲的張猛和張陽陽,手牽著手在微笑著的太陽下散步,旁邊有一坨烏漆麻黑屎一樣的東西,張陽陽說那是何大葉的變形金剛版。
說完還狠狠地瞪了何大葉一眼。何大葉心說,哎喲,還惦記那個變形金剛呢。
祝福老爸生日快樂後,張陽陽難得展露天真無邪的兒童面貌,抱著張猛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這樣鮮活的父子煽情大戲,讓何大葉看得又感動又尷尬。
這場突如其來的生日宴讓何大葉有點兒措手不及,琢磨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包裡有一支前幾天剛買的派克鋼筆,既然騎虎難下,那就拿來作禮物吧。
還好當時挑了支便宜的,何大葉從包裡拿出來遞給張猛的時候想。
「你也準備禮物啦,你怎麼知道我生日的?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心細如塵,什麼都知道。」何大葉硬著頭皮說。
張猛接過鋼筆,眼神裡卻寫滿了「多少年不寫字了,你送我筆幹嗎」的疑惑。
大葉心說這禮物送你太合適了,你還認字嗎?!
嘴上卻生硬地補充:「我這祝福多明顯啊,希望用這支筆,譜寫你的大好藍圖!大——好——藍——圖!」
張猛猛點頭,瞬間對這筆愛不釋手。
何大葉心虛,張陽陽瞇著眼睛湊過來:「我親爹是傻,但也不能這麼糊弄……你要是給我買那個變形金剛,我就不告訴他……剛剛把你畫成了變形金剛你還沒接受到我的暗示嗎……」何大葉連忙切了一塊蛋糕硬塞到張陽陽嘴裡:「我看你像變形金剛!」
張猛啥都沒覺察出來:「啊?不插蠟燭就切啊?也對,都這麼大歲數了。」
唉,好在張猛的智商低。
放下禮物,張猛又喝了半罐啤酒,故作輕鬆地對何大葉說:「你知道嗎?今天也是我入行十週年的紀念日。」
「喜上加喜啊。值得喝一杯。」何大葉拿起水杯,干了。
張猛聳聳肩,無所謂地說:「就在今天,我收到消息,老東家沒有跟我續約,經紀人問了幾家別的公司,大家都客氣地打著太極。所以,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那個被公關公司封殺、鬧脾氣不工作的模特了,我不用蠢蠢欲動等這個圈子歡迎我了,他們不需要我了,我再也不用做模特啦!」
他的語氣,是戲謔而輕鬆的,但大葉知道,他心裡不好受。
十年,像是一場輪迴,兜兜轉轉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起點。
漸漸模糊的視線裡,她彷彿看見十年前的張猛,高高瘦瘦,臉上帶著輕微的嬰兒肥,肚子上的腹肌還沒有那麼明顯。
寒冬臘月裡住在陰暗的地下室裡,睡前得把嗜喱水放在被窩裡,要不然這一宿能把嗜喱水凍住。
起床時天還沒亮,他對著有道裂痕的小鏡子把自己打扮整齊,刮過的鬍子在下巴上留下一片淡淡的青色;因為個子高,所以穿起衣服來總有小一碼的感覺。
他很早出門,趕在上班高峰前騎著自行車去轉坐地鐵,幾經輾轉面試,然後接到了人生的第一個秀,是那種在商場大廳的服裝秀,走一下午,給五百塊錢。
接到工作後他笑得春光明媚,那單純和溫暖幾乎能抵禦整個冬天的寒冷。
何大葉回過神來,張猛還在一邊喝酒一邊絮叨。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臉上蒙上一層紅暈,就像年畫裡的年娃娃,只是笑容太喪,沒那麼喜慶。
「其實我覺得自己挺失敗的,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作為父親。我今天三十一歲了,人家都說三十而立,可是我卻把生活張羅得一塌糊塗,青春飯終於吃到頭兒了,這樣看看,我真是老了。」
「胡說什麼,男人四十還一枝花呢。」大葉安慰他。
她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羅暢以前總說她氣場太喪氣,負能量太滿,安慰人的精華就是傳播正能量,她連及格線都沒達到。
那時候的何大葉想,連她自己都沒有正能量,拿什麼去傳播給別人?
雖然不服氣,但羅暢的話她都記在心裡,如今也總算派上用場了。
被何大葉這麼輕輕一安慰,張猛咧嘴笑了笑:「是啊,我的花季還沒到呢。」
「不要臉。」
「算了,一段結束,另一段就會開始。我還有陽陽,我得加油才行。」
張猛喝光了最後的啤酒,做滿血復活狀攥了攥拳頭。
看著張猛的單純樣,何大葉的眼眶有點兒酸。
這世上,最可怕的男人是,窮,還非得嚷嚷尊嚴。
最心酸又讓人感動的男人是,窮,還有著一腔的責任感。
而張猛,就是後者。
何大葉也感覺挺心酸的,不是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而是張猛喝大了,今晚的碗,好像得她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