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恁時相見已留心

1.簸錢

福康公主隨苗昭容居於儀鳳閣中。我初次進去時,公主正與三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圍坐於廳中瑤席上簸錢為戲,拋散開來的銅錢丁當作響,小姑娘們目光隨其起伏,笑語不斷。

領我進去的韓氏見她們玩得正在興頭上,便示意我不可打擾,輕輕帶我至一側站定,再目示公主身邊那三位衣飾不俗的女孩,低聲說明:「公主對面,年紀稍長那位,是皇后的養女范姑娘。其餘兩位是張美人的養女,左邊是周姑娘,右邊是徐姑娘。她們都是公主的玩伴。」

我留意記下,再看公主,此刻簸錢正輪到她抓子,她喜滋滋地雙手把銅子聚攏,攥在手心裡,再朝玩伴笑說:「這輪我們加到三個籌碼吧!」

旁觀的苗昭容聽得笑起來:「這裡輸得最多的就是你了,還敢加籌碼。」

「這次一定不會輸了。」公主似信心滿滿,連聲催促玩伴下注。

范姑娘笑道:「好,三個就三個罷,只是公主輸了別哭鼻子。」

隨即擱下三個銅錢在席上,周姑娘與徐姑娘相繼下注,也都笑道:「又要贏公主這許多,叫人怎麼好意思呢?」

簸錢是大宋女孩兒閨中常玩的遊戲。遊戲者每輪握四五枚銅錢於手中,手心向上,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錢,其餘幾枚擱在手心中簸一簸,以調整其位置角度,然後拋起所拈那枚,再翻轉手背將餘錢撒下,接住落下的銅子後,再度高高拋起,這次手在落子的間隙迅速撥弄翻轉地上數子。這種調整銅錢正負面的程序可重複,其間要把銅子聚攏到一手可覆蓋的位置。最後一拋,手要立即向上翻轉,壓下拋出的子,讓所有銅錢皆被覆於手掌下,然後請同伴猜銅錢正負數量,以結果對錯定勝負。關鍵在於手指動作須靈活,撥弄銅錢的速度要快,令同伴眼花繚亂而作出錯誤判斷。

在四人中,公主看起來最小,聽旁人語氣,像是輸慣了的,但這時面對母親與玩伴質疑既不生氣也不反駁,只笑吟吟地說了聲「等著瞧」,便簸了簸手中錢,開始遊戲。

眾人凝眸看,但見她拋子、撥子的動作都稀鬆平常,速度也不快,便又逐漸笑開來:「原以為公主有何絕招……」

「好了!」公主忽然一聲輕呼,最後一拋,壓下子後竟雙手一齊覆在銅錢上,因動作過猛,連帶著上身也向前傾,像是一下撲了過去,完全破壞了剛才的雅坐姿勢。

眾人忍俊不禁,廳中一片笑聲。公主並不著惱,仍是緊按銅子,環顧玩伴,認真地催促:「快猜呀!」

「哎呀,適才光顧著笑去了,最後一著沒細看。」范姑娘笑道,「像是二正三負。」

周姑娘接著猜:「是三正二負罷。」

徐姑娘另有想法:「一定有四個正的,只有一個子兒我沒看清楚。」

「那到底是什麼?」公主追問。

徐姑娘想想,道:「那我就猜四正一負罷。」

公主雙眸閃亮,唇角微抿,帶出一抹有所克制的得意笑容,仍不揭曉結果,轉首看廳中諸人:「你們呢?猜對了有賞。」

眾人也笑著順勢去猜,有與三位姑娘答案一致的,也有說四負一正或全正全負的,幾乎把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都猜了。

我一直未說話,但最後她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哦,懷吉,」她竟然一下喚出我的名字,且語氣那麼自然,像我與她是相識很久的,「你來了!」

我走近幾步,拜見公主,兼向三位姑娘問安。

「平身平身。」公主含笑說,我第一次聽到宮中貴人把如此矜持的兩個字說得這樣歡快,「懷吉,你也猜猜。」

我並沒有細看她最後撥錢的動作,所以對她手下的銅子正負沒有清晰的概念,但注意到此時她壓住銅錢的雙手不是並列平放的,而是一手交疊在另一手上,且上面那隻手的手背微微拱起。

於是我有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答案:「臣不知具體正負數,但知其中一枚錢應是非正非負。」

「啊,」她愕然問,「你怎麼知道?」

她手鬆開,下面那隻手的虎口間夾了一枚豎著的銅錢,正是非正非負。

我微笑作答:「臣也是猜的。」

她也不再追問,開心地笑著對姑娘們伸手:「你們都猜錯了,拿錢來!」

苗昭容故意責備她:「哪有用雙手夾錢的理!你壞了規矩不說,還好意思問姑娘們要錢。」

范姑娘也笑說:「正是呢,這錢不能給你。」

言罷作勢要收回做籌碼的銅錢,公主一急,撲過去伸出雙手又是抓又是掃,一壁搶錢一壁笑:「放下放下!都是我的!」

大家也只是逗她玩,最後都讓她把錢搶到手。

公主把錢撥攏到自己面前,十分滿意地看著點點頭,然後轉而對我說:「懷吉,這些錢賞你了。」?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我垂目道:「臣剛才只猜中一枚,並未全中,不該得賞錢。」

她想了想,說:「也是。」把錢往同伴處一推,笑道:「那你們分罷,我不玩了。」隨即站起,蹦蹦跳跳地靠近我,「你跟我來,我有話要問你。」

說完自己先朝外走,我尚未移步,已有四五位內侍內人欲跟上,公主止步回首,命令他們:「都不許動!只准懷吉跟著我。」

宮人們面面相覷,公主毫不在意,轉身過來一拉我的手:「走罷。」

我頗尷尬,欲縮回手,又恐對她來說這是失禮的行為。尚在猶豫間,已被她拉著出了閣門。

她拉我到後苑瑤津池畔才停下,雙眸清亮,好奇地問我:「班婕妤是誰?」

這突兀的問題令我一怔,才意識到這問題跟我為她作的辯詞有關,不禁笑了笑:「公主聽過的賢媛故事裡沒有她麼?」

「沒有。」她搖搖頭,「我後來問過姐姐,她不曉得。再問孃孃,孃孃卻又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班婕妤那樣的事,所以沒必要知道。最後我問爹爹,爹爹倒反問我:『昨兒說給你聽的魏國大長公主事跡記住沒有?先寫一遍給爹爹看看。』」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女,今上姑母,福康公主祖姑,嫻良淑德,無可指摘,是諸文臣反覆讚頌的國朝女子典範,那些描述她如何孝順、賢惠、明理、仁慈的故事自然是很多的。

「那公主寫了麼?」我問。

她居然肯定地答:「寫了。」

看見答案顯然在我意料之外,她得意地笑:「我寫了幾個字而已:魏國大長公主好,甚好,非常好。」

我無語,艱難地把想笑的慾望抑制在大內禮儀下。

她跑到池畔白玉橋的台階上坐下,讓目光可以與我平視,再吩咐我:「快說班婕妤的故事給我聽。」

我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慢慢向她講述了一些班婕妤的事,關於她的才德,避輦,秋扇,《怨歌行》和《長信宮怨》,也略提到一點趙飛燕。

「原來是這樣,」聽完後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又似恍然大悟:「你說張娘子是趙飛燕沒錯啊!」

我一驚,卻又不知該對她如何解釋此中不妥處,只得低聲說:「公主慎言。」

她笑,沒有掩口,露出幾顆珠貝一般的細牙,整整齊齊,很是可愛。

跟我偶爾接觸到的小宮女們真是大不一樣,禮儀教化似乎並沒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安然坐在太液芙蓉未央柳中,她享受著喜怒哀樂形於色的自由。

「懷吉,你剛才講了半天故事,渴不渴?」公主忽然問。

「臣不渴……公主想喝水麼?」我立即站直,準備回去取水。

「別走別走!」她忙制止我,「犯不著咱們親自去。」

我左右看看,見周圍並無他人。

她朝我眨眨眼,依然是唇弧彎彎,別有意味。

我還在琢磨她的意思,她卻已站起轉身朝橋中跑去。跑到中央,竟做出要翻越石橋欄杆的姿勢。

我立即過去想攔住她,不料只那麼一瞬,已有三四個人像平地冒出似的,搶在我之前衝過去拉她離欄杆。

其後還不斷有人趕到,有拿衣物的,有拿巾櫛的,有拿點心的,有拿時鮮果品的……自然也少不了拿水壺茶杯的鐐子。

原來這就是公主出行的排場。之前他們隱藏在公主看不見的地方。

公主站定,施施然轉身,挑眉目指鐐子,又對我笑笑。這次神情卻有些無奈寂寥。

2.今上

次日我在儀鳳閣見到了司飾內人董秋和。

她來為苗昭容理妝。那時天剛破曉,苗昭容尚未晨起,她便已在閣內院中等待。閣中老宮人喚她名字,請她進來,她只是淺笑,輕聲說:「再等等罷。」

身著圓領青衫,足穿彎頭鞋,腰繫紅鞓帶,頭上戴著未鋪翠的黑色漆紗軟翅女巾冠子,秋和作最尋常的女官打扮,白皙的臉上也素淨無妝,惟在雙鬢邊貼了一對月牙狀的白色珠鈿。

她身形纖柔細瘦,手托奩盒立在院內紫竹旁。霜枝雪干,煙薄景曛,初冬的晨光又抹掉這畫面一層顏色,使這景象宛若一幅淡墨揮掃的寫意畫。

待苗昭容與公主起身,我接秋和入內,因有旁人在側,我未及與她提崔白之事。

她為苗昭容梳好頭,取出一個青心玉板冠子加上,苗昭容對鏡細看,面露喜色,問她:「這個冠子可有名麼?」

秋和頷首,說:「名為掬香瓊。」

「好名字。」苗昭容道,「這冠子顏色素淨,也不大,簡潔精緻。不像張娘子常戴的那些,動輒長寬兩三尺,也虧她頂著不嫌累。」

秋和微笑,但不接話,端詳鏡中昭容面容,說:「今日苗娘子衣裙和冠子顏色都素淡,可在眉心加個艷色花鈿。」

苗昭容說好,她便從奩盒中取出薄薄一片薔薇狀面花,輕輕貼在昭容兩眉之間,再取出妝筆,在其上填彩描金。

奩盒一開,滿室生香。公主聞見,跑過去拈起一片玩:「這面花兒好香。」

苗昭容也道:「這味兒挺好,是用什麼做的?」

秋和答說:「用甘松、檀香、零陵、丁香各一兩,藿香葉、黃丹、白芷、香墨、茴香各一錢,碾為細末,用蜜調和,灌到薔薇花模子裡,待干後脫出,再在花片上抹一層腦麝便成了。」

公主插言問:「秋和,這是你新近調出來的麼?」

「是。」秋和回答,又補充道,「我已試過,不損肌膚的。」

公主走到她身邊,牽起她袖子就往裡看,羞得秋和縮手,問:「公主看什麼?」

公主道:「你每次給娘子們用妝品之前都要自己先試,偏偏你皮膚又細薄易敏,上次為俞娘子試香脂,弄得手腕上紅腫一塊,好幾天才消掉,我要看看這次又腫了沒有。」

苗昭容聽了也關切地問:「可又傷了你皮膚?」

「沒有,沒有。」秋和牽袖掩好手腕,說:「真的沒有。這次一試就好了,並無紅腫現象。」

剛才那一瞬想必公主已看清,便也不再追問,親暱地拉起秋和的手,說:「一會兒你留下來,等我讀完書,咱們一起簸錢玩。」

苗昭容見她猶豫,便也勸道:「這兩日俞娘子身上不大好,想是沒心思怎麼妝扮的了,回頭我讓人去向她告個假,你今兒就留在這裡罷。」

秋和最後答應,苗昭容便遣了人去俞婕妤處。須臾,為公主授課的尚宮至,公主往書齋,又命我和秋和隨侍。

尚宮這日教授的是《女則》和《國史》,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秋和神情卻很專注,顯然內容她是聽得明白的。

課程結束,公主立即牽了秋和跑回廳中,又開始簸錢玩,但才坐下片刻,便聽內侍進來報說官家駕臨,已至閣門外。

閣中諸人皆起立,分列左右迎接官家。

這是我首次於近處見到今上,以前只在大祭與朔朝冊命等典禮上見過他處於高遠御座上的一點身影,著絳紗袍,戴通天冠,加白羅方心曲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像所有皇帝肖像一樣讓我印象模糊。

他此時約三十四五歲,這日衣著隨意,穿的是白色大袖襴衫,領、袖、裾飾以黑色緣邊,足著烏靴,頭束軟紗唐巾,腰繫五色呂公絛,外披鶴氅,眉目清和,容止雅致秀逸如文人名士。

今上從後苑信步來,甫進閣中,讓人平身後即連稱口渴,命速進熟水。苗昭容親自進水,今上接過,連飲數杯。

公主見狀奇道:「爹爹剛才在外何不取水喝?以致現在這樣渴。」

今上說:「我回頭看了幾次,都不見隨侍鐐子。當時任都知在,若我追問,他必小題大做,即刻拿人抵罪,所以我索性忍渴而歸。」

隨今上同來的入內供奉官王昭明忙自責:「臣見官家屢次回顧,都未明白官家之意,實在該死,請官家責罰。」

今上笑而擺手:「你又不是我,我不說,你怎知道?這事別提了,以後也別告訴守忠,以免鐐子受罰。」

苗昭容聞言笑道:「官家一向如此。昭明跟妾說過,有天早晨官家告訴他,晚上睡不著,覺得餓,很想吃燒羊。昭明問何不降旨取索,官家卻道,『聽說禁內之人索要什麼,傳到宮外去,人們都競相模仿,便成一時風氣。我擔心如果開口要燒羊,從此後國人每夜都會屠宰大量羊來做夜宵,那就大大害物了。』唉,寬厚待人,兼憐蒼生固然是好,但竟然為此甘願忍渴挨餓,做皇帝做到這份上,也算奇了。」

今上微笑道:「身處帝王家,一舉一動都有示率天下的作用,凡事要三思,萬不可因一時之欲即恣意而為。有時一點貌似不傷大雅的小事,常人做了便做了,但若我們去做,結果往往會弄得難以收拾。」

言罷問公主:「徽柔,這話可記下了?」

公主猛點頭,今上遂笑而轉視昭容,留意到她眉間花鈿,便隨口稱讚:「今日這面花兒不錯,畫得細緻,香味也不俗。」

苗昭容笑道:「妾也這樣說呢……是秋和新做的。」

「哦,秋和……」今上朝一旁侍立的秋和看去,淡淡笑著略一端詳,再問公主:「徽柔,秋和手腕上有無新紅印?」

公主回答:「看過了,沒有。」

「再去看看她耳後,」今上凝視秋和,目色溫柔,「這次她一定是抹在那裡試的。」

公主果然過去查看,隨即笑道:「爹爹說對了,秋和右耳後有塊指甲大的紅印。」

秋和已是大窘,略略退後深垂首,訥訥道:「官家,秋和非有意……」

「不必解釋,我明白。」今上說,「這些香料用得多的東西,少有一次便能調好的,你總會反覆試……只是如今你手下也有幾個女孩子了罷,何以現在還是在自己身上試?」

秋和輕聲答道:「她們年紀尚幼,用香料總是不好的。」

今上聞言又笑了:「你自己也才多大呢……滿十四了麼?」

秋和略顯猶豫,卻也只能如實答:「還差兩月。」

今上頷首,道:「回頭我告訴楚尚服,讓她調兩個十六七的內人給你使喚,試香藥之類的事就命她們做罷。」

秋和拜謝,但卻未順勢接受:「秋和謝官家恩典。只是秋和膚質不好,對香藥敏[gǎn],故最適宜充當試藥者。香藥若秋和都可用,便不會有損諸位娘子肌膚。如果換別人試藥,她們膚質若強過娘子,香藥的些微毒性沒在她們身上顯現出來,給娘子們用了豈非大大不妥?還望官家收回成命,試藥之事還是交給秋和做罷。」

今上歎歎氣,轉首對苗昭容笑道:「這可如何是好?咱們想幫她也幫不上。」

苗昭容笑而看秋和:「這孩子,看來非得請官家把你調離尚服局才行了。」

秋和忙擺首:「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上與苗昭容相視而笑,亦不就此話題談下去,轉言道:「快起來。我見席上有銅錢,你與徽柔剛才是在簸錢麼?繼續玩罷。」

秋和再次謝過官家,起身還席,公主也過去,又開始與她簸錢。7本7作7品7由7思7兔7網7提7供7線7上7閱7讀7

秋和手異常靈巧,動作優美輕柔。公主撒子時總是嘩啦啦地弄出很大聲響,而她則不,每次拋撒接子聲音都清脆而不刺耳,纖手翻飛如蝴蝶,那沉甸甸的銅錢在她的挑撥下竟也有了落葉般的輕盈,隨她手勢起伏,上下飄遊旋舞,把一串單調重複的動作演繹得很是好看。

今上坐在一旁抬眼漫看,間或與苗昭容閒聊三五句,眸光卻總會悠悠回轉到那兩個簸錢的女孩身上,唇角含笑,目中脈脈,儘是愛憐。

這日他也曾注意到面生的我,經苗昭容介紹,他很快記起富弼一事。

「懷吉,這名字不錯。」他微笑著問我,「是你原名還是入宮後改的?」

「入宮後改的,」我回答,又補充說,「這名是張平甫先生給我取的。」

「茂則?」今上語氣有些異樣,然後是一陣短促,但足以令我察覺的沉默。

我心下忐忑,不知哪裡答錯,但今上旋即神色如常,溫言道:「既來了這裡,旁的事不必再管,少結交苗娘子閣分外的人,只服侍好公主便好。」

我答應,他遂讓我退下,未再說什麼。

晌午過後,秋和欲告辭,卻又被苗昭容的幾名侍女挽住,紛紛要向她學新髮式,秋和少不得一一教她們,半日時光又這樣消磨過去。苗昭容留她在閣內用晚膳,待她終於可以回居處時天已盡黑。

我主動請命送她出門,迅速回房取了崔白的《秋浦蓉賓圖》藏在袖中,再提了燈籠帶她離開。

走出嬪妃宮院門,見四下無人,我才取出畫軸,告訴她崔白離畫院時所托之事。她接過畫軸,面呈淺笑,目中卻有淚盈眶。

「崔公子……還會回來麼?」她低聲問我。

我從她略帶顫音的話語裡聞到憂傷的味道,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為了不致她失望,我只能答:「也許……以後會吧。」

她勉強笑笑,謝過我,然後匆匆道別,緊摟著畫軸離開,一轉身,右臂即微微一抬,應是在拭淚。

此後秋和仍是經常來儀鳳閣,亦常去俞婕妤處,皇后偶爾也會叫她過去。終日這樣忙碌,破曉前便入內宮,往往又要到天黑才歸,難怪以前總尋她不到。

某日又在儀鳳閣待到很晚,依然是我送她出內宮。她那時顯得十分疲憊,面色青白,走路也略有些搖晃,我問她要不要歇歇再走,她說不礙事,連催我回去。我最後雖停步,終究有些擔心,一直目送她。

她走到皇儀門前,終於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我飛奔過去,見她意識模糊,左右又無內人經過,我便抱起她,欲送她去尚藥局。

那是一段較遠的路程。其間經過內東門司,恰逢張茂則先生自內走出。

他看見我們,頗驚訝,問了緣故,然後以兩指探秋和脈搏,須臾,道:「倒無大礙。你這樣抱她去尚藥局太辛苦,不如進來,我給她施以針灸,應該很快會好。」

帶我們到內東門司廂房內,他取出一盒金針,略加幾針於秋和頭、頸處,不過片刻秋和神色便已緩和。張先生溫言囑她勿緊張,繼續施針,待一炷香燃盡,才拔出金針。

秋和面色好了許多,曲膝施禮道謝,張先生道:「董內人無須多禮。你只是勞累過度,睡眠不足,才有如此症狀。往後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秋和低首答應。張先生又道:「聽楚尚服說,你夜間回尚服局後還要調製妝品,教導小宮人,這樣歇息時間便沒多少了。我明日向皇后說明,請她只讓你在後宮做半日事罷。」

秋和含淚拜謝,張先生避而不受,讓我送她至居處。

送秋和歸來,我再入內東門司,張先生尚在洗針消毒,未曾離去。我向他道謝,他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況且又不是為你施針,何必謝我。」

我赧然低頭笑,問他:「先生學過醫術?」

「我年少時在御藥院做過事。」他輕描淡寫地說。打量我服色,又含笑道:「不錯,進階了。恭喜。和你一起進宮的那些小孩子,很多沒你有出息。」

我謝過他,踟躇半晌,再問他:「可是,對我們來說,進階升職就是有出息麼?」

他微微蹙眉:「你這孩子,在想什麼?」

但他語氣中並沒有斥責的意思,更接近溫和的詢問,故此我有了勇氣問他我思索多年的問題:「進階升職就是我們入宮後的目標麼?那麼升職又是為了什麼?」

他一怔,暫時沒回答,我便再問:「先生你現在是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和機密案牘的內外傳遞,是宦者中的高官了,但你依然衣著簡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藹寬厚,並不像別的位高權重者一樣以打罵下屬為樂,那你的樂趣在哪裡?你有願望麼?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他沉吟良久,最後說:「你的問題,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給你答案。但現在,你只須做好官家和苗娘子讓你做的事,別的,不必想太多。」

3.夜語

「哥哥。」

清眸不染半點塵埃,公主滿含期待地這樣喚我。我猝不及防,丟盔棄甲。

她是在央求我為她捉刀代筆,寫她父親命題的文章,論「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姑娘,卻無耐心讀那些儒家經書,而今上對她學業頗關注,常過來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業命她完成,初時不過是抄寫經書兼練字,到後來便要求吟詩作文了。

有次我見她要抄寫的內容太多,她寫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為她寫了幾頁。模仿他人筆跡謄寫的工作於我來說輕而易舉,公主見了大喜,從此一旦作業稍多,她便來求我為她代筆。

我為她寫了兩三次便不肯再寫,反覆向她解釋翰墨之妙與文章精義非自己鑽研領悟不可得。她連稱知道,卻又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磨我答應了,但很快又會有下一次。

這次竟是純粹的捉刀。終於我下定決心,冷對她請求,無論如何不再答應。

她雙目一瞬,命侍兒取茶去,書齋中只剩我與她二人,她挨過來,兩手一牽我袖子,輕聲喚:「哥哥。」

我的心,猶如被她手指輕輕撓了一下,驟然收縮。

她滿意地欣賞我幾近怔忪的表情,然後垂下眼睫抿去笑意,拉著我衣袖搖了搖,又做哀求狀:「哥哥,就幫我寫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寫完,又要被爹爹罵。」

我能說什麼?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會欣然領命。

我默默坐下,她歡笑著如一隻小雀兒般撲騰著跳來跳去,為我鋪好歙州澄心堂紙,在端溪龍香硯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親手遞給我一支宣城諸葛三副筆,最後自己搬來個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面,雙肘支在書案上,笑吟吟地側首看我寫字,且不時稱讚。

這聲「哥哥」就此成為我無法擺脫的魔咒。公主喜歡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時也會莫名地這樣喚我,不帶任何目的。

偶爾當著旁人面她也會叫我「哥哥」,起初諸宮人大驚失色,說尊卑有別,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為意,說:「當年官家在春宮,也愛喚服侍他的內侍周懷政為哥哥呢。無他,對臣下略表親近而已。」

「公主無兄長,官家的養子十三團練也已出宮外居,她多少是有點寂寞罷。」韓氏私下對我說。

今上無子,曾將汝南郡王允讓第十三子鞠育於宮中,賜名宗實,授岳州團練使,故宮中人常稱其「十三團練」。後來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實歸藩邸,後來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實回宮。

「十三團練在宮中時,公主便稱他為哥哥。你與十三團練差不多大,她見了倍感親切,才這樣叫你罷。」韓氏說,但又道:「不過,我們身份卑賤,受貴人尊稱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時,周懷政是主管東宮事務的入內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戲稱他為哥哥。有一次,周懷政見官家在練字,便上前請官家賜他一幅御書,官家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大字給他——『周家哥哥斬斬』。本來是一句戲言,未曾想數年後周懷政與人密議,欲謀殺相公丁謂,請寇准為相,奉真宗皇帝為太上皇,傳位於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計未成,周懷政終被斬首。官家可謂一語成讖。也有人說,周懷政受官家尊稱而不知避忌,遲早會遭天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後來也曾向公主表達過希望她不再這樣稱我的意思,她卻不管不顧,依然是想喚就喚,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點慶幸於她的我行我素,因為每次聽她喚我哥哥,我會感覺到一種隱秘的溫暖。

公主聽尚宮授課,總要我旁聽,課後如有不明白的便會問我,我的學業也借這種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續。

一日夜半,我就著燭光看書,忽聽有人在外輕輕叩門。原以為是催我睡覺的宮人,開門一瞧,發現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內人們睡著了溜出來的,她僅著中衣,足裹白襪,但未穿鞋,在這寒冷的冬夜。

我一驚,問她:「公主為何這時出來?」

她笑笑:「我餓了,你有沒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進我房間,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卻讓我頗為難。

我已升至入內高班,故有單人獨寢的房間。深夜與公主獨處一室,無論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勸她回去,說我這裡並無糕點,若回去喚醒內人,自然想吃什麼都可以。她卻說:「爹爹平日總叫我體諒下人,別太過勞動他們。若我喚醒她們,她們勢必會大費周折地跑去御膳局傳膳,那我豈不有違爹爹教訓?本來我想,餓就餓吧,像爹爹那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誰知肚裡像有只鷓鴣,一直咕咕叫,就是過不去呀。所以,我只好悄悄跑出來找你。」

我問她何不取她房中常備的點心,她說吃膩了。我啼笑皆非,想問她怎知我這裡就會有她想吃的東西,但一轉念,意識到她總有她自覺有理的理由,也就按下不提,從桌上拿起兩枚小芋頭,問她:「公主吃這個麼?」

那是嶺南小芋頭,僅比青棗大一點。身為內侍,平日睡得比主子晚,御膳局會備一些點心給我們,我入宮前在家常吃芋頭,故選此物夜間充飢。

她不認得,問我這是什麼。我不覺意外,因她素日所食皆精細物,即便吃芋頭也是吃精製的芋頭糕點或芋泥羹,這種未剝皮的狀態她從未見過。

我告訴她此物名字,說這是我這裡唯一可食的東西,她欣然答應品嚐,於是我抱了褥子鋪在門前廊下,請她出去坐在那裡,再用被子將她包裹嚴實,以防她受凍,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開始為她剝芋頭。+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剝完一個,我遞給她,見她被我裹得像只大粽子,全身惟有頭部能動,此刻兩眼大睜,轉動著黑亮雙瞳,看看我,又再看看我手上的芋頭。

我忍不住一側首,讓蔓生的笑意融於這無邊夜色裡。

公主掙扎著想從被子中伸出手去接,我怕她因此著涼,連忙止住,把芋頭遞到她嘴邊,她低頭一點點吃,像小鳥兒啄米。

她很快吃完一個,稱這最簡單的食物很美味,我便繼續剝給她,那時她便安靜地在一旁看。

宮中深夜簷下不點燈,但月光清明,把從我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本來是二人的相對無言,卻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

空中開始淡淡飄雪,我此時穿的是深青衣服,心念略動,伸袖出去,承接了幾片散碎白雪,微笑問公主:「公主知道雪花有幾角花瓣麼?」

她即刻答:「六角!」

我說不盡然,引袖至她面前讓她自己數。她看了看,驚訝地低呼一聲,從包裹著她的棉繭中猛地抽手出來,一把抓住我附有雪花的衣袖,另一手指尖在其上輕點,口中唸唸有詞:「一,二,三,四,五……」

「有五角的。」她得出結論,又埋頭再數,少頃,又愉快地發現:「還有三角四角的!」

我笑而不語,牽被角掩好她的手,再餵她吃剝好的芋頭。雪花在我青衫袖上衍化為幾點薄薄的潮濕,我並不覺冷,縱然現在是深寒天氣。

我愛看公主的明亮笑顏,就這樣為她服役也令我滿心喜悅。在這清涼的暗夜,她比那一彎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懷吉,」公主忽然問我,「你為什麼會到宮裡來?」

我一怔,不知該怎樣向她說明我家中那種複雜的狀況,後來只簡單地說:「因為我家窮。」

「什麼是窮呢?」她困惑地問。

我才意識到她目前所受的教育中還未仔細解釋過貧窮的概念。

我先給了她一個最直白的答案:「就是沒有多少錢。」

「我也沒有多少錢啊!」公主感歎,「姐姐每天只給我十二個銅錢,要是我簸錢輸光了她就不再給了,如果我贏了,也會把所有的錢都賞給和我玩的人,最後手中還是沒錢,那我是不是很窮呢?」

「哦,不是……」我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詞該如何詮釋,「窮,就是穿不暖,吃不飽,可能連飯都沒得吃,只能天天吃芋頭……」

「可是芋頭很好吃呀……」公主不解,這樣打斷我,「我以後要天天吃芋頭。」

顯然剛才舉錯了例子。我無語。從來沒想到要解釋清楚一個詞的意思會這樣難。

思量許久後,我這樣告訴她:「如果有一些東西,你有,甚至有很多,但是別人沒有,他們又很需要,那他們相較於你,就是窮的。比如說,公主有很多好看的衣裳,但是你的小丫頭們沒有,那就可以說她們比你窮。」

也許這個例子還是不夠好,但除此之外,我暫時想不到還可以拿什麼她見過和能感知的來解釋給她聽。她是出生以來皆生活在皇宮中的金枝玉葉,不可能見過真正與貧窮有關的景象,不會知道何謂衣不蔽體,何謂餓殍遍地。

她想了想,然後說:「我好像有點懂了……就是說別人家有很多衣裳,很多芋頭,但你家沒有那麼多衣裳給你穿,也沒那麼多芋頭給你吃,所以只能把你送進宮裡?」

我苦笑:「算是這樣吧。」

「那我就明白了!」她高興地宣佈,又繼續跟我說她的心得,「秋和比我窮,因為我有大把玩兒的時間,她卻整天在幹活,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范姑娘、周姑娘和徐姑娘也比我窮,因為我有母親在身邊,而她們的生母在宮外;俞娘子比我姐姐窮,因為姐姐有昭容名號,她沒有,只是婕妤,所以月錢和節慶例賞都沒姐姐多……那麼,張娘子要比孃孃窮很多,因為孃孃有皇后名位,她沒有。上次她想在她的車上用皇后輦上的紅傘,增加兵衛數到皇后的定額,結果被大臣們罵死了……」

說到這裡她不禁笑了笑,但隨即又黯然道:「可是,爹爹經常去張娘子閣中,一般只在每月朔望才去孃孃的柔儀殿,這樣說來,孃孃又比張娘子窮了。」

這個話題我難以插言,只能保持沉默,而公主也不像是要等我開口,自己又說了下去:「爹爹呢?爹爹一定也有他窮的地方……哦,對了,經常數落他的大臣們幾乎都有兒子,他卻沒有……」

我越發不能發表意見。最後,她終於提到了自己:「其實,我也很窮啊,我的眼睛很窮……服侍我的丫頭們雖然沒有我那麼多的衣裳,但她們以前在宮外見過好多有趣的東西,說給我聽,我都不知道……除了皇宮,我只去過宜春、玉津、瑞聖、瓊林這四座園林和金明池,從來沒逛過瓦子夜市,也不知道什麼是酒店茶肆……我很想去州橋夜市嘗嘗當街水飯和玉樓前的獾兒野狐肉,也想去朱雀門看看旋煎羊白腸和沙糖冰雪冷元子怎麼做,還想去相國寺燒豬院看看那個賣炙豬肉的大和尚……」

本來她前面的話頗感傷,但最後一句聽得我笑了起來。相國寺燒朱院有個法號為惠明的僧人,衝破清規戒律,開了個賣豬肉的鋪子,據說味道很好,其中炙豬肉尤佳,遠近聞名,如今世人皆稱燒朱院為「燒豬院」。按理說宮眷有前往相國寺進香的機會,只是如果要見那位葷和尚倒確實有點難。

「有什麼好笑的呀!」公主蹙蹙眉,很不滿,「難道你入了宮,還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見誰就見誰麼?」

這我還真是無言以對。自從入宮後,我的確再沒出去過,那些市井瓦肆,人間煙火,留在我記憶中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

「唉,」公主歎了歎氣,十分煩惱,「懷吉,我們都被困在這裡了。」

4.雲影

次年春,張美人的女兒幼悟病勢加重,到了四月,太醫表示回天乏術。今上憂心如焚,先封幼悟為鄧國公主,過了幾天又進封為齊國長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這樣的沖喜仍未能驅病消災,不久後,噩耗遍傳中外:齊國長公主薨。

聽到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來。她雖然厭惡張美人,但對張美人的女兒和養女毫無敵對之意,甚至還很喜歡跟她們玩,對幼妹的殤逝,她是真的感到傷心。

她泣不成聲地對我說:「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猶豫,想起了那次巫蠱事件。

她顯然能看出我在想什麼。「哥哥,」這次她這樣稱我,顯得尤為嚴肅,「我從來沒有詛咒過幼悟。」

我頷首,對她呈出一絲溫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張美人未必會知道。當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苗昭容,請她指示時,昭容也歎道:「徽柔這時候去,可不等於是自己撞到張娘子刀尖上麼?」

她暗托王昭明詢問今上意見,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並為幼悟服緦麻。

幼兒未滿八歲夭折,屬於無服之殤,家人本無須為其服喪。官家要求皇長女為幼女服緦麻,其實於禮不合,顯得幼悟喪禮尤為崇重,也頗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並無怨言,次日果然服緦麻前往臨奠。

張美人的翔鸞閣院內青煙裊繞,一群僧人列坐誦經,張美人守在幼悟靈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時雙目紅腫,神情呆滯,毫無生氣。今上伴於她身邊,不時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頻頻拭淚。

當張美人看見苗昭容與福康公主時,像是驀地甦醒過來,勾著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們還不滿意麼?」

我跟著公主進去,聽見這話,一時未解,尚在琢磨,張美人凌厲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過去:「安壽死了,寶和也死了,現在你們連幼悟也不放過!我知道你們恨我,那就讓官家殺了我好了,為什麼要害我的女兒?」

安壽公主和寶和公主是皇第三女與皇第四女,為張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後薨逝。聽張美人意思,像是懷疑這三個女兒皆死於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氣都傾於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說越憤怒,起身直朝公主衝了過來。今上忙離座拉住她。

公主眼淚奪眶而出,連連搖頭,道:「我沒有害過幼悟,我沒有害過哪位妹妹……」

張美人完全不聽她分辯。公主的出現給了她宣洩怒火的理由,她繼續哭罵,詛咒所謂害她女兒的人,罵了一會兒又悲從心來,回身依偎著今上,開始一樁樁地回憶三個女兒臨終前的事。

隨著傾訴的持續,她的表情漸趨緩和,語調也開始變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傷心,最難受的時候也不喊疼,見我落淚,就伸出小手來幫我擦,說:『姐姐別哭,面花兒掉了。』……到了後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小臉通紅,還努力朝我笑……我就這樣抱著她,抱著她,她臉貼在我胸`前,手還抓著我的衣緣,身子卻越來越涼……」

今上摟著她,輕輕側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我們暫時看不到他神情,但見他兩肩微微顫動,應是在強忍悲聲。

張美人最後的話也聽得我眼角溼潤。除卻外表那一層張狂,此時的她亦不過是個悲傷的母親。

公主拭著淚,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張美人卻又在一旁冷冷開口:「公主請回,我想幼悟現在不會想見你。」

公主挨近她兩步,仰面看她,帶著一向不施於張美人的誠懇:「張娘子,我……」

她應是想向張美人解釋什麼,但張美人立即打斷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淚看今上:「爹爹……」

今上歎氣,揮手道:「你回去罷。」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聽我說……」

「滾出去!」張美人又怒了,盯著公主的緦麻之服看了看,又道:「這喪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斬衰,又能贖清你的罪孽,換幼悟回來麼?」

這句話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緒,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沒做過你說的事,無罪可贖。」

「夠了,徽柔!」今上忽然揚聲呵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親,見他面色冷峻,渾不似平日慈愛模樣,她雙睫一低,又有兩串淚珠墜出,一轉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與韓氏及一干儀鳳閣的宮人相繼奔出,追到翔鸞閣外,公主止步回頭,怒喝一聲:「都站住!跟著我的統統斬首!」

眾人無奈停下,公主又繼續朝前跑。這時韓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過去。

後宮也就這般大,她跑來跑去,最終還是又來到了後苑,倚著一塊山石坐下,放聲痛哭。

我知她滿心委屈,現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沒去勸她,只站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她很快發現,又站起來跑到另一處坐下,繼續哭。我再跟過去,她也知道,這次只瞪了我一眼,沒再換地方。

她哭了許久,且是毫不顧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淚交流,又沒帶手絹,便引袖來拭,很快袖子濕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時,我走到她面前,彎腰伸手把自己乾淨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氣,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聲,眼睛烏溜溜直瞪著我,問:「你幹嘛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這樣回答她,並沒考慮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她先是盯著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雙眼一亮,跳起來跑到無花影樹陰的空曠處,並腿站直,雙手亦垂於身側,抬頭平視我,盡量保持不動,說:「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後一片金色陽光,並無陰影。原來現在日頭高照,恰逢正午,她以這種收縮的姿態直立,自然是幾乎看不見影子的。

「影子在哪裡?懷吉在哪裡?」她笑問。

我朝她微笑,並不回答。

「笨呀!」她為我下結論,隨即告訴我她認為合適的答案,「你可以這樣說:『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裡。』」

她在陽光下天真無邪地笑著,並未留意到我彼時的震驚。我想她根本沒覺出這語意裡的曖昧,只是當一個事實來陳述,例如,雲朵浮於煙波上,楊花飄在宮牆裡。

帶公主回到儀鳳閣,她午後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廳中,問我公主在後苑時的細節,我說了一些,至於「影子」一節,自然略過不提。

當時俞婕妤也在,聽後歎道:「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氣也忒好了,若換作是我,被張娘子這樣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詰她一下:『你懷疑我,我還懷疑你呢!自從你得寵以後,怎麼這宮裡新生的孩子沒一個長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難道她發瘋,咱們也跟她一般見識麼?話說回來,她也可憐,女兒生三個沒三個,心情自然好不了,話說得難聽點,我們也就暫且忍忍吧,犯不著這時候跟她爭辯。」

「心情不好就可以亂咬人了?」俞婕妤不以為然,又道:「我家崇慶沒了的時候,我可沒想到張口亂說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慶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聞言黯然道:「可不是麼,最興來薨時,我哭得多傷心,但也沒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興來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時,今上曾夢見神人相告「最興來」三字,故以此為皇子小名。豫王資質端碩,今上非常喜愛,可惜未過半年即薨,今上與苗昭容悲痛欲絕,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兒子,苗昭容泫然欲淚,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說這些幹什麼?倒惹姐姐難過。」

苗昭容歎道:「不關你事。我們姐妹同病相憐,說什麼彼此都明白,無須解釋。」

俞婕妤點頭稱是,感歎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這麼遠?宮裡像她這樣囂張的主兒也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邊有聰慧賢淑的大家閨秀,也有溫柔和順的小家碧玉,卻為何如今偏偏寵這麼個俳優出身的破落戶?雖說她是有幾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麼?」

張美人的身世我也曾聽人說過。她父親張堯封進士及第,但早卒,母親將她托付給張堯封的從兄張堯佐撫養。張堯佐後來要去蜀地做官,稱路途遙遠而不肯攜從弟的幾位孤兒孤女同行。張美人母親無以謀生,無奈之下將女兒賣給魏國大長公主家為歌舞伎,自己改適蹇氏,又生了個兒子。大長公主將張美人送入宮,納於禁中仙韶部。那時張美人年紀尚幼,宮人賈氏見了喜歡,便把她收做女兒來撫養。張美人做了幾年俳優,直到後來在章惠太后宮遇見今上。現在既有寵,今上與她都不再提這俳優生涯,對外聲稱她是先帝沈婕妤的養女,但宮中人自然不會忘記,私下常如俞婕妤這樣,稱她為「俳優出身的破落戶」。

「你入宮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這裡有個緣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釋張氏得寵原因,「有次她跳舞給章惠太后看,太后覺得她生得可愛,便留她在身邊。官家小時為章惠太后撫育,對她極為孝順,成年後亦不忘晨昏定省。張娘子那時年紀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發現她養的小白兔死了,喉頭有傷,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來,後來有人對她說,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時有只小耗子從她腳邊跑過,她見了怒從心起,提著裙子滿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進來,見這情景,從此便對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納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官家就是喜歡她這點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許在他眼裡,這便是宮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罷……後來又有人跟張娘子說,那小兔子其實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殺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以後,張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順意處,便懷疑有人害她。現在女兒沒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確實在後苑搜出個布偶……」話未說完又忙轉而言道:「她這麼張狂,想必宮裡怨恨她的人確也不少。惹出這種事,說到底,還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擺擺首,低歎道:「誰知道呢……」

此時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剛才官家遣人來問公主好些了沒,你去張娘子閣中回稟官家罷。」

我頷首答應。俞婕妤見她們聊張美人事時我一直侍立在側,特意微笑叮囑道:「可別向旁人提起我與苗娘子說的話。」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開口對婕妤說:「這你大可放心。別看這孩子年紀小,卻比很多老宮人都還穩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只把他當自己人。」

我再至翔鸞閣,張美人已不在院內,應是哭得久了,被人攙扶入內休息。今上見我進來,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細問我公主情形,狀甚關切。

這時有一群內侍列隊而入,皆手捧數疋紫羅。今上轉朝院內做法事的僧人,道:「眾僧各賜紫羅一疋。」

宮中做法事,眾僧例賞有定制,紫羅不在其中,應是今上推恩特賜的。

僧人們紛紛謝恩。不想今上話鋒一轉,竟認真囑咐他們:「來日你們從東華門出宮,須多留意,要把紫羅藏在懷裡,別讓內東門司的人看見,否則,台諫會有文字論列。」

眾僧答應,相互轉顧間卻不禁流露出詫異神色。兩側宮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諫官的,聽見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發現今上神情不對,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嚇了回去。

他本來對眾僧說話是和顏悅色的,但提及「內東門司的人」時目色便冷了下去。語罷,臉上仍清冷蕭索,猶凝寒霜。

一聽「內東門司」我立即想起了張茂則先生。聯繫此前我在今上面前提到他時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張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為他掌宮禁人物出入,見官家多賞了人財物,便去告訴諫官?

內東門司離中書門下及諸館閣很近,要與外臣聯繫非常容易。可再一細想,今上卻也不是經常隨意破格特賜財物予人,張先生應該也不會為這種事惹皇帝不快。我這樣疑心,相當幼稚。但官家不喜張先生,又是為何?

尚在胡思亂想,沒聽見今上喚我。直到他略略提高聲音再喚我名字,我才如夢初醒,肅立聽命。

「走,去儀鳳閣,我看看徽柔去。」他說。

5.釀梅

回到閣中,兩位娘子仍在內飲茶,見今上進來,忙起身相迎。

今上問公主情形,苗昭容答說:「適才在午睡,現已醒了,但還賴在床上不肯起。」

公主年幼,今上一向與她親近,尚無諸多顧忌。聽昭容這樣說,便順手從幾上拿了一碟御膳局新進的端午香糖果子釀梅,說:「我去跟她說說話。」

昭容答應,喚了我與一位名叫嘉慶子的小侍女,命我們在公主門邊伺候。

「嘉慶子」原指唐時洛陽嘉慶坊內生長的李子,果實甘鮮有盛譽,故稱嘉慶李,傳至國朝,嘉慶子便成了蜜餞李之美名。公主有四大小侍女,都是七八歲,名字皆為公主所賜,全以她喜食之物為名,其餘三位分別名叫笑靨兒、韻果兒和香櫞子。

嘉慶子是今年新來的,初次入閣時公主在喝粥,韓氏請公主為她賜名,公主看了看,問她姓什麼,小丫頭回答說姓姜。彼時公主口中正嚼著一片辣腳子薑,一聽便樂了:「那你就叫辣腳子吧!」

苗昭容聽了含笑反對:「她若真改這名兒,以後怎麼出去見人?」

公主倒也沒堅持,說:「那我再想想。」

我見她眼睛滴溜溜地在滿桌小菜上打轉,皆是萵苣、麻腐、姜豉、辣蘿蔔、芥辣瓜兒、生淹水木瓜之類,最後又瞟向一旁的膳魚包子,擔心她又給人家小姑娘取出個艷驚四座的名字,遂借換空碟杯盞的機會,把一碟嘉慶子擱到她面前。

果然這激發了她的靈感:「你就叫嘉慶子好了,我可愛吃了。」

公主愛吃甜食蜜餞,但如今正在換牙,苗昭容很少給她吃,今上此時取釀梅是為哄她開心。

公主躺在床上,此刻顯然是醒著的,聽見父親進來,立即轉身朝內裝睡。

今上在她床頭坐下,把釀梅遞到她鼻下,微笑喚她:「徽柔,看爹爹給你帶了什麼來。」

公主一動不動,也不答應。今上便又笑說:「是剛做的端午釀梅,蜜都從梅皮裡流出來了,再不吃,擱久了味兒可不好。」

釀梅是時令香糖果子。端午前都人以菖蒲、生薑、杏、梅、李、紫蘇切成絲,以糖蜜漬之,納入梅皮中製成,味道酸甜清香,公主向來大愛,況一年中只有端午前後可得,偏偏苗娘子又不多給,所以此時今上施於她的是莫大誘惑。

公主肩微微一動,心裡定是在痛苦掙扎,但最後終於把持住,竟無反應。

今上歎了歎氣,似自言自語,「睡得真熟啊……」隨即轉頭喚嘉慶子過來,把手中碟子遞給她,說:「釀梅賞給你了,你自己吃,或與笑靨兒她們分都行。」

嘉慶子很高興地接過,然後才想起要行禮謝恩,今上笑著揮手:「罷了罷了,快去吃罷。」

再看看公主,見她並沒有睜眼的意思,今上便起身,口中道:「公主既然還睡著,那我先回去了。」

一壁說,一壁輕輕走至一側帷幕內,隱身於其後。

公主許久沒聽見動靜,略略轉過身來,右眼先睜一條縫兒,沒見著今上,遂睜大雙眼坐起來,確認父親不在眼前,一掀被子跳下來,鞋都未穿便跑到門邊探頭往外看。

沒見今上身影,她轉首問我:「爹爹走了?」

我微笑低頭。

「哦……」她以為我是在點頭,目光隨即暗淡下去,很是失望。

此時今上大笑著現身,公主見了,一聲驚呼,迅速跑回,蹦到床上拉被子緊緊蒙住頭,只見被下微微顫動,也不知公主在哭在笑。

今上過去強拉開被角,公主被迫露出小臉,但仍緊閉雙眼,嘴也緊緊抿著,表明她不想與父親說話。

「嗯,別笑,千萬別笑,」今上隱去笑意,故做嚴肅狀,對公主道,「否則缺牙兒要漏風了。」

公主再也忍不住,嗤地一聲笑開來,眼睛也終於睜開,看著今上駁道:「爹爹小時候的缺牙兒才漏風呢!」

今上笑,問她:「不生爹爹氣了?」

「唔……」公主猶豫著,這樣答,「我要想一想……」

「呵呵,」今上掠掠公主的額發,柔聲道:「今日徽柔沒有錯。爹爹對你說話大聲了一點,但絕對不是罵你。你八妹妹沒了,張娘子心裡不快活,容易遷怒於人,她說不想見你,你就暫時順著她意思先回來罷。人失去至親的時候,就像患重病時,見不得一點不順心的事,這種時候,她不會聽你解釋的,你多說一句話,都可能讓她更難過,所以最好別違她意,迴避一下總是好的。」

公主便問:「她既然不想見我,那爹爹為何又要我服緦麻過去?」

今上無奈地笑笑,道:「身處帝王家,一舉一動都為天下人所關注。面對紅白喜事,尋常人的喜怒哀樂或可深藏於心,未必溢於言表,但我們不行,我們必須按臣民的意思,去悲,去喜,且將這悲喜示於天下人。無論張娘子是否要你去,你都必須臨奠,服緦麻,以令臣民看見皇長女對幼妹的深切哀思。張娘子雖說不想見你,但你若不去,她會更疑心前事,說你心虛或狷狂。何況,你本來自己就想去的,不是麼?」

公主點點頭,黯然道:「是,幼悟沒了,我也很傷心……」再看父親,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公主又問:「爹爹好些了麼?這幾日眼圈都黑了。」

今上歎道:「爹爹還好。最傷心的人自然是張娘子,哭得什麼似的,原來一個人的眼中可以蓄這麼多淚……所以,你最近別再惹她生氣,就算她對你說難聽的話,也暫時忍忍,實在氣不過,就深呼吸一次,想想,如果你是她,是不是也會這樣。多這樣想,也就不會生氣了。」

公主答應,忽然再問父親:「爹爹,那些大官兒經常數落你,也不見你生氣,是不是也是這樣深呼吸,想一想,然後忍住的?」

今上一愣,旋即笑開顏:「是呀是呀,經常是這樣……不過,有時也會忍不住,還是很生氣,恨不得一頭撞在龍柱上。」!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公主聞言也笑出聲。今上刮刮她鼻子,問:「現在不生氣了罷?」

公主笑著跪坐起來,一把摟住父親的脖子,在他耳邊清楚地說:「爹爹,其實我早就不生你氣了,剛才只是不好意思跟你說話……就算爹爹真罵我也沒什麼……爹爹罵我,我是會難過,但如果爹爹罵我後自己會好受些,那我願意被爹爹罵……如果爹爹和我之間一定有一人會難過,那就讓我難過吧。」

這幾句話聽得今上頗為動容,不禁摟緊公主,對她說:「爹爹不會讓徽柔難過……你是爹爹的好女兒,你要什麼,爹爹就給你什麼,只要爹爹給得起……」

「那……我要釀梅!這個爹爹一定給得起。」公主喜形於色,順勢提出要求,「一碟不行,至少要兩碟!」

今上擺首笑,立即吩咐我去取兩碟過來。

公主從我手中接過一碟釀梅,捧在懷裡一顆接一顆地吃,間或抬眼看父親,見他始終含笑看著,便又道:「爹爹,我還想請你答應一件事。」

「哦,什麼?」

「以後我生氣時,你再帶好吃的過來,如果見我不理,或說不要,你千萬別放棄,一定要硬塞給我吃。」

6.詩帖

每年端午,諸文臣會如立春時一樣,進獻新作詩句,以供宮人貼於帝后寢殿及諸夫人閣分門帳之上,春詞稱為御春帖子或春帖子,端午詞則為端午帖子。

端午前三日,曹皇后鋪陳諸臣帖子於柔儀殿,召後宮嬪御與公主入內觀看品評,並分賜眾人。

公主看了一遍,然後笑問皇后:「孃孃覺得誰的帖子好?」

皇后雙睫微微一低,好似目光在歎息:「今年范相公與蘇子美不在,自然是歐陽修一枝獨秀了。」

她意指缺席的是原參知政事范仲淹與原監進奏院、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蘇舜欽,這二人都是文采斐然的詩詞大家。范仲淹慶歷年間積極推行新政,也激化了朝中黨爭,與杜衍、韓琦、富弼等主持新政的大臣一起,相繼被罷免外放。蘇舜欽本為范仲淹所薦,雖非宰執重臣,但少年能文章,詩名滿天下,主持進奏院事務,議論稍侵權貴。去年秋,進奏院舉行祠神賽會,蘇舜欽循前例用賣進奏院故紙的錢開席會賓客,結果被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以監守自盜的罪名彈劾,最後遭除名勒停。

眼下端午帖子自然不乏工麗精巧的,但內容大都為歌功頌德的奉承文字,少了范相公與蘇子美,言之有物,暗寓規諫之意的詩也少了。一一看去,確實是龍圖閣直學士、右正言歐陽修的最為出眾。他與蔡襄、余靖、王素同列,是深受今上重用的四大諫官之一。

「歐陽修?我記得他。」公主指著其中一帖子說,「我也認得他的字。上次立春時爹爹捧著一幅御春帖子反覆讀,很喜歡,就問身邊人是誰寫的,聽說作者是歐陽修,爹爹就命人把他給宮中各閣分寫的帖子全取了過來,逐一細看,還讓我背,說篇篇有立意,舉筆不忘規諫,真不愧為侍從之臣。」

皇后微笑頷首,注目於公主所指的帖子,又再拿起細看,狀甚感慨。

我在她身後舉目望去,但見那帖子是為皇帝閣寫的,詩曰:「楚國因讒逐屈原,終身無復入君門。願因角黍詢遺俗,可鑒前王惑巧言。」

公主見皇后對這帖子如此上心,不免好奇,問她:「孃孃,這詩有何妙處?」

「哦,沒什麼。這帖子上的字寫得很好,所以我多看了一會兒。」皇后沒跟公主詳細解釋,輕輕放下帖子,又和言問公主:「徽柔,你喜歡哪一首?」

「這問題爹爹回來肯定會問我,所以我先選了首短的,容易背的。」公主笑指一首歐陽修的皇后閣詞,念道:「椒塗承茂渥,嬪壺範柔儀。更以親蠶繭,紉為續命絲。」

念完又自取一幅,遞給苗昭容,說:「姐姐看這個好麼?」

那首是為夫人閣寫的:「仙盤冷泛銀河露,紈扇香搖綠蕙風。禁掖自應無暑氣,瑤台金闕水精宮。」

苗昭容亦說好,笑道:「看了這詞,真覺得週身清涼,也不必飲冰了。」

皇后順勢把帖子賜她,再繼續分賜帖子給諸妃妾。張美人這幾日悶悶不樂,未親自過來,皇后也未多問,自選了幾幅命人給她送去。

最後領帖子的,是兩位面生的美人。苗昭容不認得,遂問皇后:「這兩位娘子是新近入宮的麼?」

皇后道:「不錯。她們是祁國公王德用進獻的,望能長侍官家,以廣皇嗣。官家已收在身邊,只是名位還有待議定。」

苗昭容上前,拉著兩位小娘子的手細看,連聲稱讚,又問名字,並把手腕上兩股端午五色合歡索退下來給她們戴上。二美人推辭,苗昭容笑道:「按理說初見兩位妹妹,應備一份厚禮才對,只是今日偶遇,沒特意準備,只得把這合歡索給你們,討個吉利。妹妹若不收,一定是看不上我這點薄禮了。」

二美人遂收下合歡索。其餘眾夫人見此情景也都紛紛過來贈她們見面禮。那兩位小娘子有些受寵若驚,顧盼間卻又神采飛揚,頗有喜色。

不想這廂正在姐姐妹妹地攀談,那邊卻見今上近侍王昭明從崇政殿匆匆趕來,稟道:「適才官家吩咐,王德用所進女口各支錢三百貫,立即由內東門出宮,不得拖延。」

殿中眾人大感詫異。皇后亦頗意外,問:「官家為何傳此口諭?」

王昭明道:「知諫院王素知道了王德用進女口一事,今日面君進諫,一定要官家把王家小娘子退回去。官家答說那些女子在身邊服侍,已很親近,再試探著問王素可否讓他將她們留下。王素卻正色道:『臣正是怕陛下與她們親近,所以要論上一論。』官家便也沒再多說什麼,把臣喚了過來,命臣速來傳口諭,要兩位小娘子即刻出宮。話剛一說完,官家的眼淚便掉了下來。」

諸夫人聽了,相互傳遞著眼色,多少都有點幸災樂禍。皇后依舊是那樣,沉默的時候看不出任何情緒,須臾,才道:「官家認為諫臣所言有理,卻也不用如此快地下令罷。何不先入禁內,慢慢遣她們出去?」

王昭明答道:「王素也這麼回官家呢,不過官家則說,雖然他身為皇帝,但人情與民無異。如果先入內宮,見小娘子們哭著不願離去,只怕自己也就不忍心趕她們出去了。」

皇后略一笑,道:「好,知道了。」

二美人一聽此言,心知昭陽路斷,即將被趕出宮,立時大哭起來,連連叩首請皇后開恩留下她們。

王昭明見狀催促道:「請皇后盡快送她們出宮。官家還讓王素在崇政殿等著聽消息呢,臣見她們走了才好回去報訊。」

皇后頷首,喚任守忠。任都知不消皇后再開口,早已一聲令下,讓人把二美人拖了出去。

片刻後,內東門司張先生遣內侍來報,說二女已出宮,王昭明遂回崇政殿覆命。眾人再等半晌,才見今上緩步回來,神情悲慼,目中猶有淚痕。

7.司飾

五月五日端午節,又名「浴蘭令節」,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東京街道上處處可買到桃、柳、葵花、蒲葉與佛道艾,端午那天家家鋪陳於門首,與粽子、五色水團、茶酒一起供養,又以艾蒿編成人形或虎形,釘於門上,取鎮邪驅惡之意,士庶人家遞相宴賞。Θ思Θ兔Θ在Θ線Θ閱Θ讀Θ

宮中也是這樣。諸閣門皆懸艾人艾虎,又取紫蘇、菖蒲、木瓜,並切為茸,以香藥相和,用梅紅匣子盛裹,與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一起,列為端午供養之物。

此外,內司還以菖蒲或通草雕刻天師馭虎像立於禁中,以五色染菖蒲懸圍於左右,又雕刻生百蟲鋪於其上,再以葵、榴、艾葉、花朵簇擁,五彩繽紛,大如上元節扎的山景花燈。

那日大內熱鬧非凡。內侍換上夏季羅衫紗袍,宮娥頭戴花團錦簇的內樣花冠,手中捧著帝后分賜諸閣分、宰執、宗室的百索彩線、細巧鏤金花朵、銀樣鼓兒、糖蜜韻果、巧粽、五色珠兒結成的經筒符袋、御書葵榴畫扇、艾虎及紗匹段,熙熙攘攘穿梭於宮苑殿閣之中。而後苑葵榴鬥艷,梔艾爭香,有奉召入宮的皇親宗室於其中擊球射柳,也有宮眷在旁投壺斗草,一派昇平景象。

我於這日結識了十三團練趙宗實。他也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溫和沉默,略有些靦腆,見了長輩話並不多,通常是問一句答一句,在皇后面前亦很拘謹,似乎有點怕她,見了苗昭容倒還好些,因他小時在宮中,常獲苗昭容照料。公主很喜歡他,一見他便連聲喚「十三哥」,奔過去問長問短,他見了公主也很高興,說起話來顯得輕鬆許多。

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十三團練對公主的侍從亦很友善。午後他與幾位宗室子玩一種名叫「擊丸」的遊戲,數來數去少一人,便看著一旁隨侍的我,問:「你過來跟我們玩罷。」

我有些惶恐,說自己不會,他卻毫不介意,拉我入場,說:「我教你。」

擊丸近日才在京中興起,玩時先在地勢起伏有變化的曠地上畫一球基,分別以離球窩數十步到百步為距,再挖一定數量的球窩,參賽者輪流以頂端為勺狀的木棒擊大如雞卵的瑪瑙球,以擊球入窩次數最少的一方為勝。

初時我不懂技巧,不是選錯了球棒便是動作角度不對,球被擊得忽遠忽近,就是不入球窩。而十三團練極有耐心,慢慢講解,甚至把手教我,最後我漸漸得法,能勉強應戰了。

這日入宮來的貴戚女中有皇后另一位養女,國朝名將高瓊的曾孫女,皇后親姊的女兒滔滔。高姑娘幼時被皇后選入宮,與十三團練一起同養於禁中。當時宮中人都稱十三團練為「官家兒」,稱高姑娘為「皇后女」。因二人同年,又性情相投,帝后都有意撮合他們。今上還常指著高姑娘逗十三團練說:「皇后女可以做你新婦麼?」後來因豫王出生,十三團練被送還汝南郡王邸,高姑娘也隨後出宮歸本家,皇后才又收養了范姑娘。

十三團練與我擊丸時,高姑娘與公主同坐於一側觀看,目光始終落在十三團練身上。十三團練有時也會悄悄看她,若四目相觸,他們又似被陡然灼燙一般,迅速轉首迴避,面上有緋色,唇角卻又都是微微上揚的。

端午皇帝照例不視朝,今上本也在後苑與皇親敘談,忽聞內侍傳報說有數名諫官求見,有要事稟奏。今上雖不大樂意,但終究還是換了赭黃龍袍、平腳帕頭,束上紅帶與犀金玉環,穿戴整齊去垂拱殿接見他們。

此去良久仍不見歸。天色漸暗,快至開宴時辰,皇后便喚來幾個年輕嬪御,命她們去今上寢殿福寧殿候著,若見官家回來更衣,即迎至後苑入席。

公主聽見皇后這樣吩咐,遂自己請命,要去福寧殿等父親,皇后也答應,讓她與幾位娘子一起去。

我隨公主同去。在福寧殿又等了一會兒,才見今上匆匆趕回,額上滿是汗珠,邊走邊命殿內小黃門:「快去請李司飾過來。」

尚服局下設司寶、司衣、司飾、司仗等四司,每司各有兩名女官主管。主管司飾司的女官中有一位姓李,擅長以導引術梳發,姿容也頗出眾,人稱「梳頭夫人」,常為官家梳頭,極得今上寵信。

蒙官家宣召,李司飾迅速過來,為他分髮梳頭。嬪御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內旁觀。

其間公主問今上:「爹爹為何這時梳頭?」

今上歎了歎氣,道:「適才幾個諫官一直在衝著我講大道理,我欲早走,便對他們笑著說:『眾卿之意,朕已知曉,容節後再議。』不想剛一轉身,還沒邁步,袖子就被一個官兒拉住了,一迭聲地說:『陛下一定要聽完臣等諫言……』我想抽回袖子,他卻還不鬆手,我便只好回去坐著,一直聽他們講完,偏偏其中有一位體味甚重,現今又是大熱天……直熏得我腦疼耳熱,頭皮發麻,所以必要梳梳頭才能清醒一些。」

眾嬪御聽了皆大笑,紛紛問:「那他們是為什麼進諫?什麼話這麼長,半天說不完?」

今上不答,只說:「也沒什麼,你們無須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窺見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備,倏地抽出,笑說:「他們的話一定寫在這上面了,官家賜我們看看罷。」

其餘娘子亦上前爭搶章疏,笑鬧不已,都要先翻開來看。今上起初欲制止,無奈還在梳頭,頭髮在李司飾手上,不好動彈,只得搖頭歎息。

娘子們爭來爭去,誰都不得先睹。最後抽出章疏的那位揚聲道:「好了好了,誰也別搶了,我們請公主宣讀,大家一起聽罷。」

眾人都覺這主意不錯,遂把章疏交到公主手裡。

公主接過,翻開,一字一字地數著,開始念:「臣伏聞陛下以災變頻數,已降詔敕,敷求讜言……」

今上苦笑道:「他們說今年雨水成災,近日國中又有地震,乃陰盛之罰……你直接念最後那幾行罷。」

公主點頭,跳過中間段落,念後面最重要那幾句:「宮掖之間,女御之眾,豈無繁冗,徒在幽閉?望選其無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陰盛之變。」

此語一出,殿內嬪御霎時啞口無言,顯然不曾料到台諫所論事會與己有關。惴惴不安的心緒浮在眸光裡,她們都試探著偷眼看今上,惟恐一個不妥,自己便淪為了章疏中的「無用之人」。

今上卻也緘口,未曾發話安慰她們。公主眼波迴旋於父親與嬪御之間,有點好奇,有點懵懂,努力思索的神情使她顯得相當可愛。

須臾,一聲輕笑劃破此間沉默:「官家把這些亂說話的官兒逐出幾個,耳根不就清淨了?」

此言出自李司飾。在眾女訝異的注視下,她漫挽皇帝長髮,徐徐道:「如今京師富人手上有了幾緡錢,都要多納幾房妾媵,天子縱有些嬪御,又豈容他外臣指三道四?兩府兩制,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只剩有一二人,他們就說陰盛須減去,倒只教他們這幫子人風流快活!」

她說的話想必眾嬪御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官家一向善待諫官,李司飾語鋒卻直指諸臣,故不敢貿然開口,一個個著意看今上臉色。

而今上直坐著,目光落在面前鏡中,淡淡凝視李司飾,眼底波瀾不興,難以窺知他心思。直至頭髮梳好,始終未發一語。

李司飾未覺有異,取了帕頭為官家加上,站在他身後,一雙鳳眼懶洋洋地斜睨向鏡內今上清雋的臉,又問:「官家真要按他們說的做麼?」

今上道:「台諫之言,豈敢不行。」

李司飾又笑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收拾奩具,一邊說:「若果真要裁減宮人,請以奴家為首。」

她自然不會想出宮,這樣說,無非是自恃得寵於官家,刻意凌蔑台諫議論罷了。

今上聞言遽然起身,冷面下令:「請司宮令攜宮籍過後苑。」

言罷拂袖入內更衣,留下一干嬪御面面相覷。

待與眾人到了後苑,皇后命開宴,今上卻示意暫且延後,先讓總領尚書內省的司宮令奉上宮籍名冊,自己御筆親點,在其上勾劃。良久,降旨:「自司飾李氏以下三十人盡放出宮。」

旨意既下,皇后再請今上入席,今上卻不應,但問:「她們出宮了麼?」

皇后歎息,轉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宮。待內東門司回奏宮人悉數離宮,今上才入席進膳。

經此變故,席間笑語略有些滯澀,無人敢就此發問。

面對滿座宗親貴戚,今上才薄露笑意,逐一問候位高行尊者,與年幼者也多有交談,皇后亦從旁引導話題,氣氛方又活躍起來。

此間皇后命人奉上定額外禮品若干,再分賜宴中眾人。其中有幾斛廣州進獻的番商沒官珍珠,淨白瑩潤,形態正圓,各斛珠子大小各異,按順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內的卻又勻淨如一。

眾人嘖嘖讚歎,幾位嬪御忍不住托起珍珠細賞,愛不釋手。

張美人心情鬱結,懨懨地在閣中躺了十數日,今夜也是勉強來的,膚色蒼白,容顏消瘦,走起路來顫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態。但此刻見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層漣漪,輕飄飄地走了過去,蓮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連。

但見珠光映亮她憔悴容色,今上似有些感傷,當即宣佈:「這幾斛珠子賜與張美人。」

待到曲終宴罷,宗室貴戚皆離去,只餘公主與幾名親近嬪御在側時,皇后問今上:「梳頭夫人是官家所愛,官家卻為何將她列作第一名,遣她出宮?」

今上答道:「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於左右。」

皇后淡然笑,略略欠身:「陛下聖明。」

諸嬪御亦隨之稱頌,惟苗昭容隨後笑道:「但如今逐了梳頭夫人,司飾一職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煩皇后費心想,該換誰為官家梳頭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還有位陳司飾麼?」

苗昭容擺首道:「陳司飾的妝品制得倒是好,可惜不會導引術,梳的髮式也不見佳。」

「給我梳頭的丫頭倒還不錯,」原本沉默的張美人忽插言道:「會導引術,頭髮也梳得好,手腳輕,梳完髮絲都不會掉幾根。」

有意無意地掠官家一眼,張美人又補充道:「就是官家見過的許靜奴,今年十六歲了。」

「妾倒也有個人選,想推薦給官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轉向皇后說:「還須皇后定奪。司飾內人顧采兒,十八歲。最近是她在為妾梳頭,手藝自不必說,最重要是人品好,極穩重,說話行事絕不會像梳頭夫人那樣輕佻。在官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樣出眾自然是好,但最怕有色無德。」

「呵。」張美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極輕蔑。

苗昭容輕搖團扇,此刻不緊不慢地開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細,技藝好,為人更是極妥當,官家皇后都是認得的。」

皇后很快明白她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執團扇朝皇后欠身,道:「秋和雖然年紀還小,但精通導引術,清晨經她梳一次頭,整天都神清氣順。給妾梳發,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髮式新穎別緻。至於人本身,官家皇后都看在眼裡,妾也就不多說了。」

皇后沒表態,轉顧今上,問他:「官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吟,最後如此決定:「讓這三人均作準備,隨後兩月依舊為娘子們梳頭。七夕那天,我看誰給娘子梳的頭好,便升誰為司飾,選作梳頭夫人。」

8.盜甥

自端午前觀諸臣帖子後,我一直尋思著要去通讀一遍,再選取其中佳句謄錄背誦,但節後事務繁雜,直至六月末才抽出空來去書藝局找張承照,問他要書院存檔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來給我,還與我一起謄錄。我抄寫時隨口問他:「近日歐陽學士可有新作?」

「歐陽修?」張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為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人說話的章疏麼?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惹來好大麻煩,非但烏紗難保,肩上腦袋是否能留下都還另說呢,估計最近是絕無心思吟詩填詞了。」

我十分吃驚:「端午時不還好好的麼?這卻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論起來,這事還有好幾撥緣頭呢,咱一樁樁地數罷。」張承照開始向我細述歐陽修之事。

原來五月間,歐陽修曾上疏論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人不該罷,說「此四人者,可謂至公之賢也。平日閒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爭而無私。以此而言,臣見杜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而小人讒為朋黨,可謂誣矣……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以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擠慶歷新政大臣的一派為「小人」、「群邪」,而恰恰這些人又是如今當政者,故為日後事伏下一脈禍根。

歐陽修妹夫張龜正早卒,無子,只有一個前妻所生的女兒。歐陽修之妹攜此女歸娘家,由歐陽修相助撫養。當時此女七歲,待其將至及笄之年,歐陽修把她嫁與族兄之子歐陽晟。但張氏出嫁五六年後卻與家僕陳諫私通,不久事發,被鞠於開封府右軍巡院。

權知府事楊日嚴以前守益州時,歐陽修曾經上疏論其貪恣,楊本就懷恨在心,因此伺機報復,使獄吏對張氏嚴加拷問,誘她提及歐陽修。張氏懼罪,為求自保,說了許多未嫁時與歐陽修之情事,且有不少丑異細節。

楊日嚴據此上報,諫官錢明逸遂上疏彈劾歐陽修,說他私通外甥女,且欺詐侵吞此孤女家財。軍巡判官孫揆奉命再審,覺得張氏說法未必屬實,大概也因對歐陽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節,只追查張氏與陳諫私通案。這種處置方式令宰執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蘇安世重審此案,意在一舉除掉歐陽修。

「歐陽學士真與外甥女有私麼?」我問張承照,覺得此事匪夷所思,「張氏供詞怪異。說是為求自保,但與舅通姦之罪尤甚於私通家僕,說出來非但不能為自己開脫,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成招罷?」

「保歐陽修的人也這樣說,但是……」張承照隨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詞給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後抽出一張錄有一闋《望江南》的紙,遞到我眼前。

我展開一看,但見詞曰:「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閒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張承照跟我解釋說:「這是歐陽修的舊作。外甥女一事傳開後,又被錢明逸族人錢勰翻了出來,笑指這詞說:『張氏到歐陽家時年七歲,正是女兒學簸錢時。』」

「錢明逸、錢勰……」我又覺有異,「他們姓錢,可是吳越王錢俶的後人?」

張承照點頭:「沒錯。歐陽修在編修《五代史》,聽說對吳越王有諸多貶詞,錢家後人早對其不滿。」

我想了想,又問:「那《望江南》真是他寫的?他承認是他舊作?」

張承照答說:「沒承認,可也沒否認,應該算是默認罷。」

我無語,反覆看手中詞,目光徘徊於末幾句上: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我心裡微微一動。記得初入公主閣時,她也正在簸錢。原以為只是不經意的一瞥,但她那天真嬌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入我心,以致現在一見「簸錢」二字,浮想起的便是她語笑晏晏的模樣。

「也許,歐陽學士與張氏,只是有情無奸罷。」我歎道。

「有情無奸?」張承照提高語調重複這話,帶著莫可名狀的興奮,揶揄我:「說到底,我們不過是碰不到女人的小黃門,你能知道什麼是情,什麼是奸?」

我頓時像被人劈面掌了兩下嘴,臉上火辣辣的,垂下眼簾,無言以對。

這引得張承照撫掌大笑:「原以為你進了後省,見了大世面,又被娘子們調教,應有不少長進,沒想到現今面皮還是這樣薄。」

我勉強一笑,只盼將話題自我身上引開:「那官家呢?他怎樣看歐陽修之事?」

「聽學士們說,官家也很惱火。原本,他是很欣賞歐陽修的才氣的,重用他為諫官不說,還特意囑咐我們,一旦歐陽學士有新作,無論是否屬內制,都要找來上呈給他。如今出了這事,官家自不免震怒。據說在朝堂上乍聞此事,官家的臉色唰地沉下來,半晌沒發一言。」說到這裡,張承照反問我:「你見官家的機會可不少,怎沒見他提起?」

我擺首道:「我是在公主身邊伺候,這類事,官家怎會跟公主提及。」

「那也沒跟娘子們提起?」張承照忽又來了興致,「你有沒聽說,張娘子可能也會向歐陽修的井中砸塊石頭?」

「張娘子?」我詫異道,「應該不會罷。出了梳頭夫人的事後,皇后還特意告誡眾夫人勿涉政事,何況張娘子與歐陽修應無嫌隙罷?」

張承照嘿嘿一笑,問我:「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張娘子生八公主時,歐陽修曾上疏,名為《論美人張氏恩寵宜加以裁損》?」

經他提醒我才想起,確有此事。那時八公主幼悟降生,官家命於左藏庫取綾羅八千匹。時逢嚴冬,染院工匠為完成皇命,不得不於大雪苦寒之際敲冰取水,染練供應。歐陽修得知後立即上疏,不但譴責此事,更進而提出內降張美人親戚恩澤太頻,認為這是「有污聖德之事」,「難避天譴」,希望官家防微杜漸,早為裁損。

依張美人秉性,對此耿耿於懷並非不可能。我問張承照:「雖則如此,但張娘子身在後宮,欲插手此事必為官家所忌,她又能如何幹涉?」

「你難道不知麼,」張承照一指中書門下方向,「賈相公認了張娘子的養母做姑姑。」

張美人的養母名為賈成,亦居於宮中,仗恃美人得寵於上,便狐假虎威,言行甚囂張,宮中人稱「賈婆婆」。宰相賈昌朝與其同姓,遂認她為姑姑,平日多有往來。這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沒將之與歐陽修的事聯繫在一起。

「張娘子想做那麼一點點事大可不必自己出手,通過賈婆婆知會賈相公一聲便行了。」張承照說,「這次賈相公對歐陽修這樣狠,未必沒獲張娘子授意罷?聽說現在賈相公在向官家請求,要他派王昭明去與蘇安世共審歐陽修的案子,這個點子,只怕也是張娘子出的。」

王昭明?我暗暗感歎,歐陽學士真是禍不單行,往日為人狷介,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身陷困境,那些潛在的落井下石者便一個個迅速浮出水面了。

此前歐陽修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今上欲令近侍王昭明同往,共監河北水利漕運,歐陽修卻堅決拒絕,說侍從之臣出使,向來無內侍同行的例子,「臣實恥之」。今上亦從其所請,沒讓王昭明去。這對王昭明來說,顯然是件難堪之事,如今賈昌朝要求派他去審案,分明是想讓他公報私仇,令歐陽修萬劫不復。

我問張承照:「官家會讓王先生去麼?」

張承照笑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瞧你這入內高班怎麼當的?自己後省的事都不知道,還跑來前省問我!」

我赧然笑,發現自己對這類事還真是後知後覺。宮中風雲變幻,我卻反應遲鈍,居然稀里糊塗地做到入內高班,也算是異數了。

抄完端午帖子,我向張承照道別,準備回儀鳳閣,他堅持要送我,直送我到內東門。自從我調到後省之後,每次來看他,都會感到他對我態度友善更甚以往,帶有種微妙的慇勤。我不禁想,他實在是個很適合在宮中生存的人。

我們在內東門司附近偶遇適才提到的賈婆婆。彼時她自外歸來,在內東門前下轎,尾隨她的小黃門過來相扶,掀簾時莽撞了些,手無意中碰到賈婆婆頭上沉重的冠子,立馬就被她甩了個大耳刮子:「作死的小潑皮!敢情你娘生你時手沒包好,生下你這犯羊癲風的賤爪子!」

那小黃門不敢爭辯,立即跪下謝罪。賈婆婆卻還不解氣,一壁罵罵咧咧,一壁伸出留著二寸長指甲的手去掐那小黃門耳朵。小黃門疼得伸脖皺眉,齜牙咧嘴,但還是竭力笑著,道:「是小的不對,婆婆容小的自己掌嘴,別折了婆婆的指甲。」

他這一抬頭,我倒愣了愣,認出他正是當初要我代送琉璃盞的小黃門。

賈婆婆終於鬆手,小黃門繼續跪著,開始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臉。賈婆婆不再管他,自己往內宮走,其間經過我身邊,瞥了我一眼。我朝她略略躬身,她若無其事地笑笑,道:「哦,是梁高班……代老身向福康公主請安。」

她扭動著臃腫的身軀揚長而去。待其行遠,我走到仍在跪地掌嘴的小黃門身邊,說:「她走了,你回去罷。」

他仰首看我,當即大驚失色,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張承照見狀問我原因,我遂告訴他此人即給我琉璃盞之人,張承照歎道:「幸虧你現在跟了個好主子。你有公主護著,公主有官家護著,她們才會放過你……瞧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日後公主閣中若有差事做,你便薦我過去罷。這前省真是越待越沒勁了。」

《孤城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