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桐初引

1.樂舞

大宋太平興國年間,陽春令月,時和氣清,益州華陽河洲之上的王雎鴻雁正叫得關關嚶嚶。最新最快更新河邊兩岸植有數重桃花,花開灼灼,樹下流水以一脈花影染成的胭脂色遙遙相映。

陌上草薰風暖,花瓣零落如雨,十數位樂伎於其間踏歌曼舞,在唱一首蜀地宮詞:「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才唱得兩句,一位男裝的樂伎腳下一絆,身子晃了晃,停止了舞蹈。

與她對舞的樂伎行首蹙了蹙眉,頗為不滿:「練了多次,還未熟練?」

男裝樂伎赧然道:「這主君的衣裳我穿原長了些,起舞時常絆到。」

「那就換一個人。」行首側首四顧,「誰來?」

眾樂伎相顧而笑,均不領命,其中一位道:「她已是我們之中最高的,若她也不能穿主君衣裳,誰還能呢?」

未待行首回答,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忽從側面應道:「我能。」

眾樂伎循聲望去,見一位高挑秀頎的姑娘自楊柳堆煙處走來,十六七歲光景,延頸秀項,鉛華不御,一頭烏髮很簡單地在頭頂綰了個髻,新鮮而乾淨,像柳絲梢頭那一抹煙黃。

她穿著棉麻製成的長褲短衫,是男子的打扮,樂伎行首把對那不夠精緻衣物的蔑視掩藏於無瀾的鳳目中,不動聲色地問她:「你會跳我們的舞?」

「會。」她從容答道,「你們每天在這練習,我看都看會了。」

「那好。」行首朝那男裝樂伎遞了個眼色,「你把行頭換下,交給這位姑娘。」

不消多時,這年輕的姑娘已換上了那絲質的襴衫與漆紗帕頭,身量相當,款款舞了個男子身段,果然巍峨如玉山傾。行首滿意地點頭,讓她跳主君舞,自己則扮與之對舞的美人。

新任的主君廣袖當風,攬美人入懷。兩人共舞於桃花影中,美人呈出一如既往含情凝睇的表情看向主君,主君亦溫柔回顧。陽光吹落的帕頭陰影落在裊裊長衫上,她帶著悠懶笑意俯視美人,桃花如面,春風拂眼,美得雌雄莫辨。美人流轉的目光便奇異地滯了滯。

主君雙睫含笑地微垂又揚起,聯娟修眉下亮出的雙眸宛若一泓幽潭,那見慣世面的美人竟覺魂魄不自禁地隨著她眼波往裡漩,不由雙頰微熱,失措地摀住心口,渾然忘了下一段水袖該往何處舞。

而周圍的樂伎一壁伴舞,一壁繼續唱剛才的宮詞:「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

一群美麗的人兒衣袂飄飛,載歌載舞,言笑晏晏,在這雲卷雲舒的春洲,在這花開花落的芳甸。一直舞到日懸中天,桃花淡墨色的影子被太陽熨乾。

河對岸有中年女子的呼喚聲隱約傳來:「小娥,小娥……劉娥!」

最後那聲「劉娥」帶有明顯的怒意。歌舞中的主君立即停下,脫下行頭,迅速穿回原來的短衫,邊換邊對眾樂伎說:「舅母找我,我該回家了,姐姐們再會。」

行首問:「你以後還來麼?」

她答:「還來。」

行首笑:「除了歌舞,你還跟我們偷學了什麼?」

「鼗鼓,」姑娘坦誠答道,「我還跟你們學了鼗鼓。下回若缺人,我來補上。」

言罷,她匆匆穿過桃花林,走到河邊,輕盈地跳入水中,潛泳離去。

劉娥的髮髻在水下散開,青絲如水草揚起,溫柔地撫過她的臉,她纖長的雙手撥開撲面而來的水流,像兩朵辛夷花舒展於風中。那顆因舅母的怒喚而收縮的心,也隨之漸漸平復開來。

她從小便不懼水,七歲時不慎墜入水中,她手足在無措的擺動中奇跡般地找到了頻率,漸漸感到水的浮力足以承載她幼小的身體,便平靜下來,開始探索這至柔之物的奧秘。

從此後她經常像條魚兒般穿行於水中,避開塵世紛擾,讓自己不甚愉快的童年如水滑過,隨著每一夜的明月白露,寂然無聲地終了。

潛游到家附近,劉娥從水裡浮出,上岸。

剛起身,一隻手便從她身側揪住了她耳朵。

劉娥吃痛扭頭,見揪她耳朵的正是舅母。

此刻她烏髮垂肩,白皙柔嫩的小臉上帶著湛露般的水珠,清麗若出水芙蕖,看在枯發黃皮的舅母眼裡,這真是令人生氣。

舅母怒火益盛:「死丫頭,大白天不待在閨房裡繡花,跑哪裡浪去了?」

劉娥辯解:「舅母,我沒偷懶,你讓我繡的花我全都繡好了,就擱在房裡,正準備送給你看呢。」

舅母抓起她雙手一看指頭,斥道:「針眼這麼少,肯定偷懶了。」

劉娥笑道:「是女紅精進了……」

舅母哪裡肯信,伸手去掐劉娥的臉:「看你這狐媚樣,小小年紀不學好,天天跑出去學窯姐兒歌舞,難不成想勾引野漢子麼?讓你繼續待在我家,遲早會敗壞我龐家名聲……

舅母喋喋不休地繼續怒斥。拖著劉娥朝家走去。

舅母把劉娥鎖進房中,直到月上柳梢,仍未有把她放出來的意思。

劉娥左右等不來人,便從內推門,探手出去摸索,想看那鎖有無可能自己撬開。

舅母冷笑著走到劉娥閨房窗外:「你且死了這條心,這時候別想出去,等著徐員外家的花轎來接吧。」

徐員外,這個名字令劉娥感受到了舅母之前所有行徑都抵不過的惡意。她知道這位鄉紳,曾在上元節見過他一面,彼時她頭插火楊梅,與鄰居家的姑娘們一起舞著花燈遊行於街上,路過他家樓下,清楚地聽見他在樓上問家僕這個戴火楊梅的姑娘是誰家的。

她聞聲抬頭朝樓上望去,看見了一張層層疊疊地密佈著皺紋和斑點的臉,老得就像昨天剛出土,帶著一身斑駁厚重洗之不去的綠銹。

她壓下心頭的厭惡,盡量讓語調顯得平靜:「你要我嫁給徐員外?舅母,敢問徐員外高壽?」

舅母回答:「徐員外是戊辰年的,跟你一樣。」

「嗯,我們都是戊辰年生的,」劉娥在心底譏誚地笑,「只不過我和徐員外之間隔了個花甲。」

舅母被這句話激怒了:「你還挑三揀四?你爹死得早,劉家不肯收留你母女,你娘就帶著你回娘家讓你舅舅養著,活活把你舅舅累死了。你娘做慣了將軍夫人,吃不下我家粗茶淡飯,也撒手而去,卻把你這賠錢貨扔給我。沒有豐厚嫁妝,你還想嫁個好兒郎?難得徐員外看上你,願意納你為妾,是你的福分,運氣好與他生個一男半女,將來家產少不得也分你一份,夠你衣食無憂一輩子……」

所以她把喪夫的怨恨都轉嫁到了劉氏母女身上。劉娥默不作聲,手指沿著窗格徐徐攀爬,在舅母停歇的間隙感覺桐間露落,柳下風來,撫上窗欞的手收集了流轉於夜色中所有的不安。

待舅母數落完,劉娥鎮靜地開口:「舅母所言有理,我想明白了,願意嫁到徐家過好日子,如今只是想請舅母幫我置辦一身好行頭,好歹我也是好人家出身,不能穿戴太寒酸,將來被徐家看輕。」

如此爽快地答應倒令舅母難以置信了:「你真願意嫁過去?」

劉娥道:「全憑舅母做主。」

舅母舒了口氣:「好吧,行頭好辦。說,你想要什麼樣的?」

在劉娥的堅持下,舅母無奈地為她選擇了華陽縣最好的銀匠龔美來為她打造首飾。一想到可能付出的昂貴工錢,舅母頓覺心頭被剜掉一塊肉,帶著劉娥去廳堂見龔美的路上,仍在邊走邊數落:「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攤上你這丫頭,白養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有人來娶,你又訛我一大筆嫁妝。」

劉娥笑道:「我知道舅母疼我,為我安排這門婚事也是為了我能享大半輩子福。索性就送佛送到西,送我一副好行頭。讓我戴上好首飾風風光光地嫁到徐家,將來若獲得徐員外寵愛,我自不會忘舅母大恩,金山銀山地往娘家送。」

隨著她語意想到那美好前景,舅母終於忍不住笑了,去捏她唇角:「你這抹了蜜的小刁嘴,真讓人又愛又恨!」

銀匠龔美早已候在堂中,寒暄之後,把首飾圖樣在劉娥及舅母面前展開,指著圖樣說:「最時興的樣式都在上面了,請小娘子過目,看中哪個告訴我便是,我必在小娘子婚期前打造好,送到府上。」

劉娥看看圖樣,指其中一個簪子給舅母看:「這個好不好?」

舅母沒立即回答,但問龔美:「這個貴不貴?」

龔美道:「若用銀鎏金,造價不會很高,工價好說,我一定按最低的熟客價來算。」

舅母略略放心,對劉娥道:「你且先挑吧。」

劉娥微笑,繼續指看中的幾個款式給龔美看,龔美在圖樣上做記錄。

家中丫鬟自後院進來,向舅母稟報:「夫人,你供的財神爺面前的長明燈滅了。」

舅母十分惱火:「滅了你不會馬上點上呀?」

丫鬟唯唯諾諾地答應,轉身欲去,舅母卻又把她喚住:「算了,你笨手笨腳的,別衝撞了神明,還是我自己去吧。」

舅母朝外走,丫鬟欲跟上,舅母制止她,目示劉娥及龔美,低聲囑咐丫鬟:「你留下,看好姑娘。」

丫鬟答應,舅母快步出去。

劉娥待舅母遠去,回眸吩咐丫鬟:「龔師傅遠道而來,怎的沒備上茶水?快去點一盞熱茶來。」

丫鬟見龔美面前果然沒有杯盞,忙道:「呀,真是失禮了,我這就去。」

龔美見丫鬟身影消失,立即側首急切地問劉娥:「妹妹,你舅母要把你嫁給何人?」

他們原是熟識的。

龔美是并州人,背井離鄉來華陽縣謀生計。他手藝本不錯,但初時人生地不熟,沒什麼客人。劉娥從小沒被舅母當閨秀養,好處是常可以溜出家門四處閒逛。她爽朗大方,模樣又好,城中姑娘爭相與她交友。

劉娥認識龔美後,覺得他淳樸善良,遂把他介紹給她那些女友打首飾。龔美的首飾鋪因此迅速崛起,傲視同儕。龔美感激劉娥,他比劉娥大七歲,在他建議下,兩人以兄妹相稱。這些事,劉娥自然是瞞著舅母的,也要求龔美不要洩露出去。

劉娥四顧無人,才轉頭朝龔美歎了歎氣:「龔大哥,我舅母要我嫁到徐員外家為妾,那個我一見就噁心想吐的徐員外。」

龔美思忖道:「要不我拿出所有積蓄給你舅母,讓她推掉這門婚事?」

劉娥立即否決:「那可不行,你一個異鄉人在華陽打拼這麼久才攢了這點錢,哪能為我全貼進去。」

龔美道:「若非你相助,我怎能在華陽立足。我們既已結為兄妹,如今妹妹有難,哥哥拿出積蓄幫你是天經地義的。」

劉娥擺首:「你掙的錢要用來成家立業,何況我舅母胃口那麼大,你再存幾年的錢估計她也看不上,就別為我操這個心了。」

龔美歎道:「那你真要嫁去徐家?」

劉娥不置可否地笑笑,手指剛才龔美做好標記的簪子圖樣:「這個簪子你就用銀鎏金給我做,但簪鋌要做得特別一點……」

龔美狐疑地看看簪子圖樣,又看看劉娥,然後低首垂目,認真聆聽她改造首飾的要求。

2.逃婚

舅母防著劉娥,嫁期之前一直將她禁足,鎖在房裡不許她出來。一日晚膳後,舅母前往街上茶坊聽說書,叮囑家中丫鬟看守劉娥,而劉娥的幾位閨中好友聞訊趕來,以幾盒胭脂水粉收買了丫鬟,讓她容她們來到劉娥窗前,與她敘談。

女友們提起劉娥這不如意的婚事,都是憂心忡忡。一位說:「徐員外這喜事還辦得真快,上個月才埋了一個,這又要迎進去一位。」

另一位說:「橫豎徐員外有錢,以前的妾室有投井的,有懸樑的,有遍體鱗傷地死的,娘家人來鬧,不過給了些銀子就擺平了,照樣愛納誰就納誰。」

還有一位猛點頭:「上次那個九娘子,進洞房時還好好的,第二天就上吊死了……」

有人聽不過去了:「呸呸呸!你們千萬別在娥姐跟前說觸霉頭的話。」

眾人頓時噤聲。少頃,一個姑娘換了話題,幽幽對劉娥道:「你嫁人了,以後我翻籬笆出去玩,誰抱我下來呢?」

這話引得其餘姑娘也是悲從心起,一位道:「以後下雨天外出,誰來給我撐傘呢?「

另一位續道:「以後我拔不開的瓶塞,誰來給我拔呢?」

最後表示擔憂的是劉娥鄰居陳家的一對雙生女兒。大雙道:「以後我摘果子時夠不到的桃子李子,誰來幫我摘呢?」

小雙抹著眼淚嘀咕:「以後我吃不完的桃子李子,誰來幫我吃呢?」

劉娥不禁笑出聲來,對小雙道:「你贏了。」

小雙毫無喜色,霎時放聲哭:「你竟然同意給人做妾?該納妾的人難道不是你麼?」

劉娥想笑,鼻中卻一陣酸楚。庭中那株蒼鬱梧桐枝椏橫斜,影子從月光中墜落,隨風一點一點敲擊著她面前的窗紗。劉娥瞬了瞬目,笑對窗外的小雙道:「小雙,你朝右看。」

小雙愕然問:「看什麼?」

劉娥道:「看,星星在眨眼。

小雙聞聲向右望去,她的側影隨之映在窗紗上,少女稚嫩的五官輪廓美好。

室內的劉娥也側首,朝小雙側影傾身,在小雙影子額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小雙,」劉娥對室外愣怔的少女微笑,「我會好好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鄰村阿牛如果要娶你,一定不要准他納妾。」

不久之後,劉娥被一頂小轎抬進徐家大宅。沿途沒有禮樂相送,有的是圍觀路人竊竊私語聲,議論的無非是她與徐員外的年齡差距,以及徐家妻妾詭異的不明死因。

劉娥表情淡漠地聽著,鎮靜地伸手摸了摸頭上照此前選定圖樣打造的簪子。

到了徐家,在堂中與徐員外及其妻妾一一見了禮,她便被送入新房,徐員外仍在堂中應酬賓客,房中看守劉娥的是他的七娘子,房外另有兩名丫鬟侍立。

七娘子顯然對徐員外再度納妾這事有怨氣,並不搭理劉娥,自己在房中梳妝床上盤腿坐下,抓了一把松子自顧自地卡卡地嗑著。

劉娥坐在床沿觀察七娘子,見她個頭比自己矮一點,但身材比自己壯實,細白面皮,略顯豐腴,倒沒有多少刻薄之氣。

兩人沉默地對坐良久,房中僅餘七娘子嗑松子的聲音,最後是劉娥先開口,朝七娘子笑道:「姐姐在吃什麼?」

七娘子眼皮也未抬,繼續響亮地磕完一顆,才冷冷答道:「松子。」

劉娥遂問:「姐姐能賞點給我吃麼?」

七娘子有些詫異,斜睨她一眼。

劉娥微笑無懈可擊。

七娘子面無表情地道:「自己過來拿。」

劉娥欣然起身,走到七娘子對面坐下,在梳妝床案上的松子盤中抓了一把,也隨七娘子嗑了起來。

七娘子邊嗑邊上下打量劉娥,然後問:「你餓了?」

劉娥道:「是呢,這一整天都沒進食。」

七娘子一指房中桌上擺著的酒菜:「那些是為你和員外準備的,你若餓了,不如先吃一點。」

劉娥掃視酒菜,一時沉吟不語。七娘子在心底冷笑:這是你和員外的喜酒,你若現在先吃了,是不懂規矩,對員外不敬。你不吃,看來倒也不傻。

見劉娥無言,七娘子忍不住又揶揄她:「怎麼,怕吃多了發胖?別擔心,你這小身板,怎麼吃也不會胖。」

「也是會胖的,」劉娥含笑應道,「若胖先胖臉,若瘦先瘦胸。」

七娘子噗嗤一笑,對劉娥的敵意竟瞬間淡去了不少,帶有幾分真意地勸道:「你餓了一天,多少吃一點,見了員外也有力氣說話。吃完我給你收拾。」

劉娥頷首道:「那就有勞姐姐,稍後我跟姐姐一同收拾。」

七娘子帶著劉娥來到桌邊坐下。桌上菜餚多為點心和冷盤,另有一些蝦蟹。七娘子琢磨一下,拈起一隻大青蟹放在劉娥面前的碟中。

七娘子目示青蟹:「這蟹肉厚實清甜,你嘗嘗。」

七娘子有許多識人的手段,其中之一便是請人吃蟹,尤其是女人。若這人要求旁人將蟹拆好她再吃,或者要求用工具,吃時小心翼翼,唯恐露出一絲不雅吃相,那此人必是難纏的妖精,做作的賤人;若這人見了整蟹兩眼放光,抓起就啃,必是缺乏教養,腸直腦小,心思不多,倒是不足為懼。

而劉娥似乎是後一種人,毫不推辭地一手拾起蟹,一手徑直掰下一隻大蟹螯,也不問工具,直接伸進嘴裡卡地一聲咬碎硬殼,然後擱下蟹身,專注剝去大螯上的碎殼,完美地剝出整只蟹肉,滿意地看看,正要放入口中,忽然想起一旁的七娘子,遂立即把蟹肉遞到七娘子面前:「請姐姐先嘗。」

七娘子忙擺手:「你自己吃。」

劉娥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言罷一啃蟹肉,雙目微瞇,露出滿足的笑容。

吃完蟹螯,劉娥繼續吃蟹身,或牙咬或拳捶,房中不時卡卡啪啪作響,一整只青螃蟹很快被她消滅於口腹中。

劉娥意猶未盡,又伸手去取另一隻蟹。七娘子見她胃口如此之好,不由歎道:「看來你還真是怎麼吃都吃不胖呀。」

劉娥笑道:「謝姐姐誇獎,我當恭維聽了。」

七娘子亦笑:「不用謝,關鍵在『怎麼吃」上。」

劉娥似恍然大悟:「原來姐姐是笑我吃得多。」

七娘子笑而不語,自己也拈起一隻螃蟹,道:「我陪你吃。」

於是兩人相對啃蟹,伴以小酒,推杯換盞,不多時已將桌上螃蟹及其餘酒菜風捲殘雲般吃了個大半。

七娘子幾乎完全放心了。徐員外愛細腰女子,宅中妻妾大多瘦得跟紙人一般,只有七娘子稍顯豐腴,也令她耿耿於懷。她原本愛美食,也有吃夜宵的習慣,為此決意斷絕夜宵,餓得不行便嗑點松子。八娘子偏借此擺了她一道,先讓人夜夜做夜宵送到八娘子房中,對外宣稱只要按時飲食,吃夜宵也不會胖。七娘子信了,恢復宵夜習慣。豈料不久後發現,八娘子原來並不吃送到房中的膳食,全給丫鬟吃了。

這些事七娘子想起便心酸,只覺宅中處處是賤人,難得遇見劉娥這種毫不掩飾和控制食慾的。以她自覺豐富的人生閱歷看來,只有老夫老妻和閨中密友才會毫不做作地相對大吃暢飲,何況空手啃螃蟹這種事,剛勾搭上的狗男女必不會做,有意爭男人的兩位女子更不會如此不顧吃相,能允許別人看到,必是心無芥蒂的莫逆之交了。

兩人進食完畢,仍不見徐員外進來。七娘子站起,帶著微醺醉意說:「我再去取一些新鮮的水果來。」

劉娥微笑:「多謝姐姐。」

七娘子開門出去,回自己房取私藏的甘美水果。劉娥迅速拔下頭上龔美做的簪子,握住簪頭簪鋌輕輕一旋,簪鋌從中斷開,露出裡面的褐色粉末。

劉娥把粉末傾入酒注子,提起晃了晃,然後擱在桌上,靜待七娘子。

七娘子很快提著一籃水果回來。劉娥提起酒注子,將琥珀色的酒液斟滿兩人的酒盞,舉杯向七娘子道:「劉娥在這宅中舉目無親,難得與姐姐一見如故,再敬姐姐一杯,謝姐姐悉心照料我這半日。」

七娘子亦舉杯,道:「客氣的話無須多說,總之你以後就是我親妹妹,若別人欺負你,你只管告訴我,有姐護著你呢。」

七娘子仰首將酒飲盡,劉娥趁她閉目飲酒,左手引袖蔽面,右手舉杯向左側身後,輕輕把酒無聲地倒於身後的裙上。

此前劉娥傾於酒注子中的是助眠的藥。是她請龔美買來,置入中空的簪子中,原本是要給徐員外用的,如今見七娘子獨自看守她,便改變了計劃,先請七娘子用了。

不消多時,七娘子已在藥物作用下伏案睡去。劉娥把她扶到床上睡下,脫了她外面衣裙,給自己換上,再摘下頭面首飾,用布包了擱入七娘子帶來的水果籃中,再房中四處搜尋,想尋找一些防身的工具,不想卻在衣櫃中發現一些鞭子匕首和繩索之類的刑具一般的物事。

劉娥怔了怔,迅速想起關於徐家妻妾死因的傳聞,又是憤怒又是噁心,從中隨便選了把匕首便匆匆關上櫃門,擱在籃子中用布掩好,便欲離去。

開門之前劉娥回首看躺在床上沉睡的七娘子,又過去幫她掖了掖被子,低聲道:「姐姐,情非得已,對不住了。」然後快步走到門邊,開門低首出去。

她身量與七娘子相差不多,穿著七娘子的衣裳頗合身。彼時夜色漸濃,她又低著頭,門外的兩位丫鬟看不真切,只道她是七娘子,看著她的背影問:「七娘子要回去了?」

劉娥跟樂伎們偷學過鼗鼓說書,模仿別人的語音也能有七八分像,遂學著七娘子的聲音頭也不回地道:「新娘子想吃隔壁店舖的點心,我去幫她買點回來。」

丫鬟笑道:「七娘子心善,對新娘子真好。」

這日徐宅因有喜事,賓客往來,門禁不嚴,劉娥便趁著賓客出入,混跡其中,從側門逃出了徐宅。

3.翠嶠

劉娥自知徐家會很快知道出逃之事,不敢在華陽多逗留,拋下籃子,把其中物件用布包成包裹背在身上,迅速出了城,擇一條車馬不易行走的狹窄山道,連夜朝外逃去。

那山道一直蜿蜒向上,劉娥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明朗起來,晨光清美,但見周圍峭壁巍峨,翠嶠橫天,絲絮般輕白的山嵐縈繞於山腰間。劉娥暗暗讚歎此中美景,卻也不多停駐,繼續前行。

山路在山巔處陡然消失,前方是一懸崖,崖下澄江如練,對岸也是一陡峭山峰,兩座山峰之間有一鐵索吊橋相接。只是那吊橋似乎已使用多年,風吹雨淋之下銹腐不堪,踏腳的木板缺失不少,鎖鏈多有斷裂,雖關鍵處被人以籐條纏綁固定,看上去若要行走其間也甚是凶險。

劉娥正在猶豫是冒險從吊橋上通過還是下山另尋新路,卻聞山腰間人聲喧嘩,腳步迭沓。她回首下顧,見一人為首,後方另有十來位身強力壯的青年男子,正闊步攀越,迅速朝山巔趕來。

為首那人遙遙領先,已窺見劉娥身影,立時朝她一指,對身後眾人道:「快!她就在那裡!」

劉娥明白這些人必是徐家派來捉她回去的家僕,面前已無退路,遂決然進入吊橋,雙手分別扶著兩邊繩索,一步一晃地朝對岸走去。

彼時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兩壁翠嶠下江水流光縹碧,一葉扁舟自遠處漂來,一位青衫磊落的仕子負手立於舟頭,帶著淺淺笑意流眄於河川之上,看郁茂原隰中百草滋榮,衣袂迎風,攜兩袖風露,於天水之間感受這如洗新涼。

他身後的船家已將扁舟划至吊橋之下。忽有一塊木板從天而降,擊破扁舟附近的水面,水花四濺。

那仕子仰首向上看,適才在吊橋上踏破木板的劉娥與他目光相觸,立即尷尬地向他拱了拱手以致歉,又繼續搖搖晃晃地朝前走。此時她橋上路程已過半,而身後最先追來的家僕已至橋邊,也試探著上了橋。

舟划過吊橋,仕子轉身示意船家暫停舉棹划船,又抬頭注視劉娥,看著她一步步走到吊橋那端。

劉娥足踏實地,才舒了口氣。回看那為首家僕,見他行走之下橋晃得更厲害,他也頗緊張,雙手緊抓兩邊繩索,挪步甚慢。

劉娥一瞥橋頭兩端,見繫在橋柱上的鐵索已然斷裂,替代捆綁的籐條也磨損大半,可以利器割斷。遂取出匕首,笑吟吟地向吊橋走近數步,在橋上家僕驚惶注視下把匕首刀刃置於籐條之上,笑問:「你猜,是你先走到橋這端,還是我先把繩索割斷?」

家僕一愣,迅速評估了籐條的牢固度、匕首的銳利度及自己前行的速度,然後驟然轉身,大步逃回離自己更近的山巔。

劉娥待他上岸,立即以匕首猛割籐條,迅速把連接在橋柱上的幾處都割斷,吊橋隨之斷裂,垂於另一端峭壁間。

徐家眾家僕此時已盡數趕到,但見吊橋已斷,一時無計可施,只得面面相覷。

劉娥含笑收好匕首,立於峭壁邊回顧對岸峻嶺之下的華陽縣,笑容逐漸斂去。

她懷念家中長著梧桐樹的院落,懷念隨朝陽透窗而入的搗衣聲,懷念雞犬相聞的鄰里,更懷念這座即將淪為舊日回憶的小城,以及那些循著年少不羈的心意散落於明衢於暗巷的步履。

然而都過去了,再難捨的記憶都如面前碧色的水,一逝不復返,終將延續的,是足下的路。

她轉身向前,疾步離去。

仕子一直在旁觀上方情景,目睹這結果,亦不禁唇角揚起,目露讚許。

「秀才,」也在默默觀察的船家開了口,評論道,「這小丫頭挺機靈,只是這吊橋建好不易,她就這樣割斷了,不知會妨礙多少百姓通行。」

仕子擺首:「這吊橋年久失修,她能以匕首割斷,可見已腐朽不堪。此前她一人通過已很凶險,若不割斷,稍後追趕她的那群人如決心上橋,此橋必不能承重,彼時斷裂,更會危及眾人性命。所以她割斷繩索,既為自己化解了危機,也不失為積德之舉。」

船家想想,也連連點頭:「也對,若她心腸不好,大可在領頭追趕她的那人尚在橋上時把橋割斷,何必等他上岸再割。」

仕子微笑,又回身目視前方,道:「走吧。」

劉娥前行許久,見山路越來越崎嶇,樹影幢幢,荊棘密佈,也怕迷失在叢林中。想到之前看見的扁舟,覺得如從水路離開,或許更快,遂下山,朝河邊走去。

河中有一艘小船正從華陽縣方向劃來,一背著行囊的男子坐在船頭,身後一名船家正在撐船。

劉娥蔽於暗處觀察,待船划近,辨出坐於船頭的人竟是龔美,不由大喜,跑到河邊朝龔美揮手:「龔大哥!」

龔美聞聲轉顧,看見劉娥立即站起,頗為驚喜:「妹妹,是你!」

龔美忙招呼船家將船划到岸邊,接劉娥上船,低聲問:「你怎麼從徐家出來的?」

劉娥道:「說來話長,我們快離開這裡。」

龔美答應一聲,請船家繼續撐船,帶著劉娥朝河中劃去。

劉娥見有船家在側,暫未提自己的事,看看龔美的行囊,問道:「龔大哥,你為何要離開華陽?」

龔美歎道:「承蒙你關照,為我帶來許多客戶。我最近生意紅火,卻得罪了華陽城中最大那家首飾鋪……」

兩人相對而坐敘談,都未發現船後方有一艘漁船正在朝這邊劃來,而不遠處水面下暗潮湧動,不時泛出陣陣漣漪。

龔美繼續道:「那家掌櫃差人扮成客人找我打金首飾,我打好了他卻將首飾掉包,取出一套銀鎏金的說給我的是黃金,我卻打了銀鎏金的糊弄他,要去報官。」

劉娥蹙眉:「豈有此理!龔大哥索性就去縣衙與他理論,不能忍氣吞聲被他們欺負。」

水面下泛起的漣漪越來越近,離他們的船僅一兩丈遠了,漣漪中心有黑影如魚般自水下掠過。

龔美仍然未覺,還在說自己的事:「我也苦於沒留證據,怕上了公堂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這時候他們提出,如果我離開華陽就不追究。我想他們既存心為難,我這沒根基的異鄉人也待不下去了,就決定離開。」

劉娥問:「龔大哥準備去哪裡?」

龔美道:「我想去汴京,那裡地廣人多,想必容得下我這小小銀匠。」

劉娥若有所思地重複:「汴京……」

此時船猛地顛簸起來,劉娥倉皇站起,展開雙臂和龔美在不斷晃動的船上找平衡。

劉娥左右四顧,只見水下冒出一雙雙男人的手,陸續扣在了船舷上。

劉娥愣怔,旋即明白將他們包圍的必是徐家派來的人。她立即縱身魚躍,越過正欲爬上船的男子,跳入他們身後的水中,迅速潛行。那些男子也紛紛潛泳追來,劉娥身姿輕盈,本已將他們遙遙甩於後方,忽然感覺上方有陰雲掠過,抬首一看,才發現是有人從漁船上撒下一面大網,將她這條脫逃的魚兒從水中捕了出來。

劉娥手足被縛,橫伏在一匹馬上,一位徐宅家僕策馬,押著她回徐家,其後有數名家僕亦騎馬相隨。

龔美在後面狂奔追趕,揚聲呼喊:「放開她!光天化日之下,你們不能做傷天害理之事!」

為首的徐宅家僕朝其餘幾人使了個眼色,那幾人立即下馬,對龔美拳打腳踢,將龔美打倒在地上。

徐宅家僕見龔美已無力反抗,撣撣身上灰塵,仍舊上馬,繼續押著劉娥揚長而去。

劉娥口被布塞著,舉目四顧,發現他們正經過華陽縣衙門前,遂拚命掙扎著看看龔美,又看看縣衙匾額。

趴在地上的龔美凝視劉娥遠去的身影,忽然恍然大悟,迅速爬起來,衝到縣衙門口,朝內疾呼:「冤枉呀,徐員外強搶民女了……」

華陽縣衙署花園之中,縣令何光逢正與坐於他對面的一位秀才賞花小酌。

何光逢朝秀才舉杯:「賢侄才高八斗,此番鄉舉,獨佔鰲頭,已中解元。這一杯,我來敬解元,預祝你禮部、廷試繼續奪魁,連中三元。」

那秀才年逾弱冠,眉目清雅,一身青衫,風姿奇秀,正是此前乘舟於吊橋之下經過的仕子。此刻他雙手舉杯以謝縣令,含笑道:「全仗何叔叔栽培。易簡自幼多蒙叔叔照料與教誨,此番進京赴試,必全力以赴,但求不負叔叔期望。」

這秀才名為蘇易簡,梓州銅山人,其父蘇協原為後蜀的進士,歸宋後累任多地縣令與知州,蘇易簡自幼隨母生活於鹽泉縣,彼時何光逢在鹽泉縣任縣令,他是蘇協多年的好友,又見蘇易簡聰穎,十分喜愛,便對蘇氏母子頗多照顧,還親自教蘇易簡讀書。蘇易簡感恩,遂在進京赴試之前專程來到何光逢如今任職的華陽縣,當面致謝。

蘇易簡與何光逢各自揚首飲盡杯中酒,正欲繼續敘談,卻有一名衙吏疾步自外進來,躬身稟報:「啟稟縣令,衙署外有人鳴冤告狀。」

何光逢皺眉,與聞言向他看來的蘇易簡默默相視一眼。

4.寶璐

何光逢受理此案,讓龔美備好訟狀,再派推勘官前往徐宅及龐宅瞭解案情,並將劉娥從徐宅接到衙署詢問。最新最快更新待三方證人、證物、供詞齊備後,通知涉案人等到衙署聽審。

何光逢端坐衙署庭中,蘇易簡在一側坐著旁聽,衙吏分列兩側,龔美、劉娥、徐員外、劉娥舅母等人均站立於庭下。

推勘官陳述了劉娥舅母將劉娥許配給徐員外為妾,劉娥出逃的事實,並呈上徐家提供的禮單、文書,及劉娥自己的供詞。

徐員外隨即賠笑道:「其中有我納劉氏為妾的憑證,請縣令過目。劉氏私自出逃,我只是命家僕把她尋回來,並非強搶民女,望縣令明鑒。」

何光逢翻閱文書供詞,然後上下打量著劉娥,問:「劉氏,你父親是虎捷都指揮使劉通?

劉娥面朝縣令斂衽行禮:「小女子祖籍太原,父親曾任虎捷都指揮使、嘉州刺史,後來隨秦王從征太原,逝於沙場之上。」

何光逢再問:「父親去世後,你就隨母親回華陽娘家居住?」

劉娥頷首:「是的。」

何光逢轉顧劉娥舅母:「劉氏的婚事是你定的?」

舅母忙不迭地回答:「是,她父母雙亡,由我撫養長大,婚事可不就應該是我定麼?」

何光逢瞥瞥舅母,再掃視眾人,道:「推勘已畢,現在開始錄問。本官覆核案情,若有人喊冤,便陳述原由,翻異別勘。都明白了?」

庭下眾人均稱「明白」。何光逢點點頭,繼續道:「龔美以義兄之名代劉娥控告徐家強搶民女,徐家出示證據表明劉氏是由舅母做主許與徐員外為妾。因此強搶民女之說並不成立。」

話音甫落,劉娥即喊「冤枉」,隨後上前一步,道:「縣令明鑒,我母親告訴過我,我父親當年在秦王麾下作戰,秦王曾向父親許諾,會為我擇一門親事。母親去世後,舅母擅自為我做主,將我賣與徐員外為妾,是違背我父母意願之舉。她非我父母,不能主宰我姻緣,望縣令明斷,還我自由身。」

她所說的秦王,是指當今皇帝的四弟,秦王趙廷美。

何光逢沉吟不語。劉娥懇切地注視何光逢,又道:「望縣令念在我父親盡忠報國份上,為小女子做主,勿令小女子再陷囹圄。」

徐員外見何光逢久不表態,頓時急了,揚聲道:「我納妾財禮皆備,劉氏舅母盡數收下,如今劉氏想逃走,若縣令不秉公執法,難道要我人財兩失嗎?」

何光逢微露難色,手指輕敲桌面,良久不言。

旁聽的蘇易簡見狀,起身朝縣令一揖,道:「我平日無事,也曾研讀大宋律法。縣令可否容我就此事略說兩句?」

何光逢頷首:「蘇解元但說無妨。」

蘇易簡道:「大宋律法規定,兒女婚嫁由父親決定,父亡母在,則從其母。若劉通曾授意其妻,劉氏婚事須待秦王決定,此即父命。龐氏又轉告女兒,亦是母命。父母之命均明確,故劉氏舅母並無為劉氏定親的權力。」

何光逢連連頷首:「有道理。劉氏與徐員外的婚約非父母之命,原本無效。」

舅母怒了,衝上前直斥道:「劉娥一派胡言!她家與秦王若真如此親厚,怎會衰敗到要來我家容身?所謂秦王要為她訂親,一定是她編造的謊言!」

劉娥轉朝舅母,從容道:「我父親戰死沙場後我母親與我遠離京城,與秦王疏於聯絡,母親病來如山倒,無時間先修書秦王托孤,是以我落到如今這般田地。若舅母不信,大可親自去京城問秦王。」

舅母又氣又急,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辯駁,怒指劉娥:「你,你……」然後又轉而面對何光逢,拍胸道:「縣令切勿聽她狡辯!她是我養大的,婚事就應該我來做主!」

蘇易簡見狀,又鎮靜地道:「即便無秦王之事,劉氏父親不曾留下遺命,依據大宋律法,劉氏的婚事也應該先由劉通一脈房族尊長決定,而不是她的舅母。不知劉家小娘子可還有叔伯尊長麼?」

劉娥答道:「有的,我有個叔叔在太原,當時叔叔年紀尚小,無力照顧母親與我,母親才回娘家的。」

何光逢雙目一亮:「劉通這位兄弟,可是名叫劉述?」

劉娥道:「正是。」

何光逢朗然一笑:「我也是太原人,倒也認識劉通這位兄弟……」他不再多言,旋即目視眾人宣佈,「根據大宋律法,若有父親遺命,劉氏的婚事由秦王來定,若無,則由其叔父來定,輪不到她舅母做主,所以徐員外納妾無效,即日起,劉氏恢復自由身,不必回徐家。」

劉娥與龔美目露喜色,蘇易簡亦微笑,只有徐員外與劉娥舅母大為失望,相視一眼,都忿忿不平,滿臉不甘。

何光逢轉顧徐員外:「你回去向劉氏舅母討回禮金,此事作罷。

劉娥舅母立即像被火燎一般驚跳起來:「縣令!可不能這樣胡亂斷案呀……」

何光逢拍案:「此案卷宗,自有法司檢斷,容不得你在此處質疑。退堂!」

劉娥與龔美朝何光逢施禮告退,其餘眾人也在衙吏驅趕下離去。最後蘇易簡見庭中再無他人,遂輕聲對何光逢道:「何叔叔決案果斷,易簡佩服。只是方才叔叔說認識劉通的兄弟,卻是大為不妥。依據大宋律法,斷案官員須與涉案人等完全無關,若有親嫌關係便須迴避。叔叔若認識劉通兄弟,會有包庇劉氏之嫌。將來檢法官核查卷宗,有可能會以此為由退回重審。」

何光逢揚手一揮:「賢侄過慮了。這些鄉野小民哪懂得這些,檢法官的事你無須擔心,我自有分寸。庭上我那樣說,不過是為了肯定劉氏的說辭,塞住徐家和劉娥舅母的嘴。我也是看你為了幫劉氏急於出頭,才為她說話的……你處處提大宋律法,卻又可知,你目前布衣白身的,若按律法,又豈能在庭上幫腔分析案情?」

蘇易簡沉默。何光逢笑著拍拍他的肩:「雖說法不容情,但也並非全無應變通融的餘地。這些為官之道,待你出仕之後再慢慢體會吧。」

蘇易簡從縣衙內出來,劉娥與龔美迎上。蘇易簡與劉娥之前已認出對方就是吊橋處相逢之人,卻均未說破,兩廂只是微笑。

龔美先開口:「蘇解元,這次多虧你仗義直言,義妹才逃過一劫,請受我等一拜。」

龔美與劉娥朝蘇易簡行禮,蘇易簡忙以手虛扶,道:「二位不必多禮。易簡只是依照律法判斷是非,你們一位是忠良之後,一位乃俠義之士,本無過錯,自可逢凶化吉。」

劉娥擺首:「雖無過錯,但若遇上個糊塗官兒來斷案,後果也不堪設想。多謝蘇解元於我危難之際相助。今年春闈,劉娥祝蘇解元高中狀元,將來封侯拜相,為萬民謀福。」

蘇易簡含笑作揖:「謝劉姑娘吉言……姑娘官司雖已了結,但舅母家是回不得了。徐員外鎩羽而歸,必不甘心,多半還會再生事端。此地亦不可久留。卻不知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劉娥兩睫微低,一時無言。

蘇易簡見狀道:「適才縣衙內,姑娘曾提起秦王,卻不知秦王有意為姑娘定親一事,可屬實麼?」

劉娥道:「那是我杜撰的,想用秦王來打消他們抓我回去的念頭……不過我父親確實曾隨秦王出生入死,秦王十分看重他。母親臨終前曾與我說過,若舅舅家待不下去,可設法進京去找秦王,秦王必會善待我。」

蘇易簡遂建議:「既如此,姑娘不如赴京投奔秦王,有秦王庇護,便無人再拿婚事與你為難。」

劉娥遲疑:「只是此地赴京山水迢遙……」

龔美從旁道:「無妨,我護送妹妹去便是。早聽說東京汴梁繁華無比,正想去見識一下。」

蘇易簡亦頷首:「如此甚好。我也將赴京,說不定在京城還有相見之時。」

龔美笑道:「那就這樣定了。」

三人相視而笑。

蘇易簡與劉娥、龔美雖同時啟程,但並不同行。蘇易簡心無旁騖,逕直乘馬赴京,而劉娥與龔美一路步行,偶爾搭車,中途往往會停下來擺攤做點小生意籌集路費,待終於抵達東京汴梁城時,已值季春。

兩人久慕京城盛名,從南薰門進入,一路走到州橋,一直好奇地左右張望。但見城廓高聳,樓閣鱗次櫛比,汴河之中煙波浩渺,店舖林立,百肆雜陳,一派大都市景象,果然迥異於華陽,惟街上行人不多,且都行色匆匆。

龔美有些詫異道:「東京和我想的一樣,屋宇樓閣,氣象恢宏,只是人比我原來想的少了很多。」

劉娥亦贊同:「不錯,街上的人還沒華陽的多。」

一個從他們身邊經過的路人聞言嗤笑:「小姑娘是異鄉人吧?京城的人怎麼會不多?這裡人少,是因為今日官家賜宴瓊林苑,宴請眾進士。稍後狀元要在金明池畔遊街,人都往那裡去了。」

劉娥立即追問:「狀元?已經放榜了嗎?狀元是誰?」

路人答道:「狀元是梓州銅山人,叫蘇易簡。」

劉娥聞言驚喜,笑對龔美道:「龔大哥,是蘇解元,蘇解元真的高中狀元了。」

龔美亦十分喜悅:「太好了!我們趕緊去看看。」

路人道:「快去吧。今日代國公潘美的小女兒要榜下擇婿,潘宅也在金明池附近,這些難得的熱鬧,你們可以一併看了。」

代國公幼女潘寶璐坐在閨房榻上,蛾眉用螺子黛精心描過,青山縹緲,身披的褙子輕如綺霞薄霧,是由湖州織綾務剛送至京城的綾絹裁成,隱約透出她手臂上戴著的鏨刻牡丹芝草纏臂金。懷中托著個幽香裊裊的金鴨香爐,背後烏漆隱幾有流雲般柔潤的弧度,她懶洋洋向後斜憑,一手支頤,一手引袖罩於金鴨嘴上,讓其中香氣沿著她玉臂洇染褙子每一處紋理。

潘寶璐的貼身侍婢葉子跪在她榻前,雙手舉著一冊翻開的書。潘寶璐凝神看書,看完這兩頁便瞬一瞬目,葉子立即會意地翻開下一頁供她閱覽。

潘夫人與潘美緩步自外走來,潘夫人在門邊駐足朝內看,旋即露出微笑,輕輕拉過夫君潘美,手指潘寶璐在看的書,示意潘美看封面書名。

封面上寫著二字——女誡。

潘美目光從書名上移至女兒臉上,見她看得全神貫注,絲毫未覺察父母來臨,不由轉顧夫人,捋鬚而笑。

潘夫人對潘美私語:「今日午後寶璐將要擇婿,她竟還不忘研讀《女誡》,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潘美欣然道:「寶璐如此淑慎柔嘉,頗類夫人性情。」

潘夫人掩口笑:「皆因夫君教導有方。」

潘美朗然笑,又壓低聲音對夫人道:「我們一會兒再來,讓寶璐多看看書。」

潘夫人頷首,隨夫君離去。

潘寶璐渾然不覺,兀自沉迷於書中,半晌方才抬起頭,喃喃自語:「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什麼意思?」

窗邊垂著一個鸚鵡架,上面五彩斑斕的鸚鵡跟著學舌,重複道:「鴛鴦交頸舞,鴛鴦交頸舞,鴛鴦交頸舞……」

潘寶璐蛾眉倒豎,粉面含怒,起身一把從葉子手中奪過那冊書,撲到窗前去打鸚鵡:「讓你多嘴!讓你多嘴!」

鸚鵡被驚嚇得撲騰騰亂扇翅膀。

潘寶璐挑挑眉抬抬眼,眉間翠羽珍珠製成的花鈿隨之躍動,她示威地對鸚鵡道:「下回你再亂學我說話,我把你羽毛一根根拔下來,做成花鈿。」

鸚鵡瑟瑟退到花架角落不敢出聲。潘寶璐滿意地回到榻邊坐下,把手中的書扔在地上,書頁翻飛,露出扉頁上的真正書名——鶯鶯傳。

潘寶璐微垂著眼簾朝隱幾靠去,吩咐葉子:「換《李娃傳》。」

葉子答應,拾起地上的書,正準備去換,潘寶璐忽又喚住她:「哎,書皮包好了麼?」

「包好了。」葉子笑道,「這次用的是《女則》。」

5.瓊林

金明池對面的皇家園林瓊林苑牡丹園中,四十二歲的皇帝趙炅賜宴眾進士,放眼望去,眾進士多為青年俊傑,穿著新科進士的綠襴袍,清新一如金明池畔年年柳色。最新最快更新

趙炅舉杯向為首的狀元蘇易簡,含笑喚:「狀元郎。」

蘇易簡忙起身舉杯。

趙炅道:「卿才高八斗,辭藻妙絕,朕閱卷之時卻沒想到,卿人也是俊秀的翩翩少年郎。」

蘇易簡應道:「陛下施行仁政多年,如今國泰民安,海晏河清,是以大宋英才輩出。臣才疏學淺,忝居進士之列,委實汗顏。日後必鞠躬盡瘁,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趙炅微笑頷首:「朕與卿一見如故,且共飲此杯。」

蘇易簡欠身:「謝陛下,聖躬萬福。」

二人飲盡杯中酒。

趙炅逐一細觀其餘進士,目光停駐於一位看上去最年少的綠衣郎臉上:「這位,一定是年僅弱冠的寇准了?」

他身邊的宦官行首王繼恩立即上前躬身回答:「正是華州下邽寇准。」

趙炅道:「如此年輕,若循唐例,最年少進士賜號探花使,稍後巡遊金明池,可於狀元前方引路。」

王繼恩含笑道:「臣聽說,因官家以往不甚錄用年輕進士,寇准年紀小,應試之前還有人教他謊報年齡,增加幾歲,被他嚴辭拒絕,說:『我即將出仕,豈能存欺君罔上之心。』」

趙炅怡然看著寇准捋鬚笑:「不錯,年紀雖小,卻明大義,知事理,是可造之材。」又轉顧王繼恩,「蘇易簡寇准皆年少,正是戴花吃酒時,賜簪花牡丹。」

王繼恩俯身答應,轉身命內人摘花。內人們在園中摘下各色牡丹數朵,盛在托盤中奉上。

趙炅看了看,吩咐道:「魏紫贈易簡,姚黃賜寇准。」

蘇易簡與寇准離席跪拜謝恩。內人分別把花給他們簪在黑色的方形垂簷重戴上。

瓊林宴後狀元與其餘進士按例巡遊於金明池畔,快行吏役持皇帝詔書敕黃開道,其後黃幡雜沓,有數十百面之多,蘇易簡騎著白馬,於其中緩緩前行,兩側有眾進士及侍從相隨,後方另有若干後呵殿者殿後。

見新科進士們從瓊林苑出來,等候已久的百姓們蜂擁而上,皆為爭睹狀元。

大道兩側植有兩列古松怪柏,樹蔭下停著一輛京中貴戚女子常乘的犢車,然而此刻卻無人駕車,狀元隊列一來,圍觀百姓於街道上推搡擁擠,其中還有不少女子,都想佔據個離隊列近的好位置,那無人駕馭的犢車便被多人猛然推開,牛犢受驚,失控地朝前奔了數十步,車中之人撥開車窗朝外看,窗中露出一位少女瑩潔的臉。那少女盈盈十三四,目中含淚,惶然無助地掃視面前人群,帶著泣音喚道:「哥哥,哥哥……」

無人應答,她哭泣著朝後望去,繼續喚與她失散的哥哥,而此時黃幡漸近,她眼前流過的斑駁人影在吏役開道聲中退去,重重疊疊的黃幡被風吹開,白馬上狀元郎翩翩的身影隨即出現在她眸心,牡丹斜倚的垂簷重戴下他顏如冠玉。

少女看得怔住,兀自含淚的眼跟隨蘇易簡漸行漸近的身影移動。

蘇易簡亦留意到了她,側身俯首朝身邊的侍從說了兩句話,那侍從立即上前,與前方數位快行一起,把少女身邊推搡著犢車的人呵退。

行至少女車前時,蘇易簡朝她淺淺欠身,銜著禮數微微一笑,然後回首目示前方,繼續前行。

少女扶著車窗的手依舊未動,目光一直追隨蘇易簡,良久亦無意撤回,直到她的車又被追逐隊列的人群推動。

犢車一陣顛簸,少女驚懼,此刻道路之側的古松枝椏上有人飛身躍下,落在犢車駕車的位置上。那人並不回首,逕直揮鞭促牛犢朝前方奔去。少女大驚,連聲喚停,那人充耳不聞,繼續驅車狂奔,直至遠遠超過了巡遊隊列才停下,回首朝少女一笑。

是位俊朗的少年,比少女略大兩三歲,身形秀直如青竹,眼眸積滿陽光的碎金,那朗朗一笑,令天地為之一亮,這階前路上的松柏樹影,連帶著少女心頭的陰翳也隨之淡去。

少女稍稍放下心來,從車中走出,朝少年一福:「襄王萬福。」

這少年是今上第三子,襄王趙元侃。

見少女施禮,他抱拳還禮,含笑道:「小郡主不必多禮。許久不見,令尊吳越王可安好?

少女雙頰微紅,低首道:「家父康寧,即將入宮參加朝會,只是……吳越國已歸宋,家父如今的封號是淮海國王,吳越王之稱,大王不必再提了。」

吳越王錢俶兩年前祭別陵廟歸宋,攜妻妾兒女來到汴京。這少女便是他的幼女錢硯琳,頗受錢俶寵愛,趙炅因此封她為宜安郡主。

趙元侃也不接此話題,另向她解釋道:「適才你哥哥去為你買蜜餞,不想狀元巡遊隊列到來,將你們衝散。碰巧被我看見,便囑你哥哥來此接你,我從樹上躍去找你。」

錢硯琳輕聲道:「爹爹不想讓我出門,我央求哥哥,所以哥哥悄悄帶我出去。」

趙元侃笑道:「今日滿城爭睹綠衣郎,若我是女子,也會想方設法出門來看。」

錢硯琳心想,你並非女子,卻不也悄悄溜出宮來看了麼……此話不敢出口,她亦只是低首笑了笑。

此時後方有位少年喚著「硯琳」,氣喘吁吁地跑來,硯琳回首看,露出喜色:「哥哥!」

來人是錢俶第十四子錢惟演,與錢硯琳乃一母所生,兩人年齡又相近,一向親厚,故此今日甘願冒險私下帶妹妹出行。

錢惟演先將手中蜜餞遞給錢硯琳,道:「喏,你的林檎干芭蕉干。」然後又朝趙元侃抱拳,「今日多虧大王相助,惟演感激不盡。」

趙元侃道:「客套話都不必說了。我也是悄悄溜出來的,遇見你們正好結伴圍觀綠衣郎……你說,若你我也穿了綠襴袍,會不會也能贏得這被眾美女爭睹,擲果盈車的景象?」

錢惟演尚未回答,卻有一女子聲音淡淡從旁響起:「不會。」

趙元侃側首去看,見是一位二十多歲的路人女子。那女子正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漠然瞥瞥他們,道:「就你們這瘦猴樣,給你們綠襴袍也撐不起來。多吃點肉,讀點書,長長個兒和學問,再去赴試吧。」

趙元侃啞然失笑,也不與她計較,轉而對錢惟演和錢硯琳說:「前方有個酒樓臨街,在樓上看狀元巡遊甚佳,我們去那看吧。」

錢氏兄妹答應,隨趙元侃前往酒樓。

劉娥與龔美來到金明池附近,見狀元隊列雖已從瓊林苑中出來,但街道兩側可見到狀元處早被滿城百姓裡三層外三層地佔據,兩人根本不能擠進去圍觀,只略微從縫隙處窺到一兩位綠衣郎的身影。

龔美四顧,發現前方有不少酒樓,皆三四層,樓上窗戶欄杆處有不少人翹首以待,遂對劉娥說:「我們今日尚未進膳,不如就上酒樓,即可進食也可在樓上看狀元巡遊。」

兩人擇了一間位置上佳的酒樓,進到樓上坐下,發現酒餚頗貴,為了獲得位置看看蘇易簡,卻也只得略點兩道。

因觀者太多,狀元隊列前行甚慢,還未至酒樓。劉娥百無聊賴地坐著閒看周圍顧客,忽然著意打量其中一人。

龔美隨著她目光望去,見那人二十歲左右,眉目清秀,但也並非特別俊美,穿著一身交領布衫,身邊擱著一個布裹的包袱,正在自斟自飲,看上去平平無奇,也不知為何劉娥看得如此專注。

劉娥見龔美目含疑惑,遂低聲對他道:「若我所料不差,那人應該也是一位新科進士。」

龔美細細打量那人,看不出任何端倪,便問劉娥:「妹妹怎麼看出的?」

劉娥道:「你看他腳上的皂羅靴,與我們之前看見的綠衣郎穿的是相同樣式。」

龔美聞言觀察那人足下,點頭道:「不錯,正是綠衣郎穿的那種。」

劉娥道:「別人都在嘰嘰喳喳討論狀元和進士,不時去窗邊探望隊列行至何處,惟有他淡定自若,自斟自飲,似乎對巡遊全無興趣。」

龔美質疑:「會不會是落第的秀才?」

劉娥擺首:「他身邊放著的包袱底部線條圓潤,上部有物凸出,呈方形,很可能是他換下的冠服,下邊是綠衣,上面是方形重戴。」

龔美不由讚歎:「妹妹心細,如今看來,確是如此……只是為何他沒參加巡遊?」

劉娥道:「人各有志,他不愛出這種風頭也未可知。」

話音未落,卻聞窗邊一陣騷動,有人驚呼:「來了,狀元來了!」

樓上眾人如水湧去,都爭相擠到窗邊探看,也只有那布衣進士仍坐著紋絲不動,默默地又飲下一盞酒。

蘇易簡率隊行至酒樓之下,前方是一十字路口,三方不遠處皆為達官顯貴仕宦世家的豪宅別院。此刻各宅門開啟,轉瞬間於其中轟隆隆開出十餘輛高頭大馬車。馬車馳至狀元附近,每輛車上均跳下七八名精壯漢子,爭相擠到蘇易簡面前道:「我家主人請狀元郎過府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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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宋太宗趙炅本名趙匡義,後避其兄宋太祖名諱改名為趙光義,即位後改名為趙炅。

太宗之子屢次改名,多次徙封。第三子趙恆初名趙德昌,後改趙元休,再改趙元侃,被立為太子後改名為趙恆。入主東宮之前歷封韓王、襄王和壽王。本文為方便敘述,減少讀者記憶困擾,在他被立為太子前統稱襄王趙元侃。同理,太宗皇長子統稱楚王趙元佐,次子統稱許王趙元僖。

6.探花

蘇易簡作揖婉拒,那些人並不退卻,都反覆出言強邀他上車前去做客。最新最快更新圍觀的路人紛紛笑了,有人高喊:「他們這是擇婿車,狀元郎不要去。」

與唐代不同,大宋取士不問門閥,新進官員多為科舉出身的仕子,因此無論仕宦之家或富室豪賈,都想讓女兒嫁個新科進士,冀望女婿腰金曳紫,平步青雲,光耀自己門楣。瓊林宴後,往往這些需要擇婿的人家往往會在進士們路過的街道停車以待,接進士進門議婚,這些車便被汴京百姓稱為「擇婿車」。

蘇易簡無意接受邀請,車上下來的人並不放棄,開始去拉蘇易簡的馬,同時拉住馬頭的有兩位,分別出自兩戶人家,不免爭執起來。一位說:「我家主人即將官封一品,成為宰執。」另一位嗤笑:「即將?我家主人祖上從唐代起就做過宰執,世代簪纓,是你們這暴發之家能比的麼?」

這二位各有幫手,鬥嘴幾句開始推搡,蘇易簡周圍的侍從忙去阻攔勸導,收效甚微,其餘開來擇婿車的人也加入爭搶,場面混亂,蘇易簡無法前行。

龔美見狀歎了歎氣,對身邊的劉娥說:「本來是蘇狀元春風得意的好日子,都被這幫人攪了。」

劉娥沉吟不語。龔美見她似在思索,又問:「莫非妹妹有妙計,可為狀元解圍?」

劉娥從窗邊退後幾步,看看那仍在堂中飲酒的布衣進士,對龔美道:「辦法是有,但需要借那人包袱中的冠服一用。」

龔美一愣,試探著道:「那我們去借?」

劉娥擺首淺笑:「你想想,如果我過去對他說:『這位仁兄,可否將你公服借我一用?』你猜他會作何反應?」

龔美默然,繼而道:「輕則白眼,重則報官。」

劉娥歎息:「沒錯,所以要借也挺難。」

此時她身後忽有人搭腔:「我來借。」

劉娥回首,見一位少年正笑吟吟地從窗邊轉身,湛亮的雙眸中目光清朗,落落大方地與她四目相觸。他身邊另有一位比他略小的少年及一位少女,三人衣飾不俗,像是好人家的公子閨秀。

那轉身的少年正是帶錢惟演與錢硯琳來到酒樓的趙元侃。見劉娥疑惑地打量自己,遂對她微笑,道:「你去樓下稍候片刻,我很快會把冠服送來。」

劉娥遲疑,但見他一派勢在必得的樣子,也好奇他究竟能否借到冠服,終於點了點頭,從附近桌上的花瓶中取了一枝紫色牡丹,然後帶龔美往樓下走去。

趙元侃待劉娥身影消失,悠然笑看坐於堂中的布衣進士,旋即兩目放光地迎了上去,無比驚喜地揚聲喚:「寇准!這不是大名鼎鼎的下邽寇准麼,最年輕的新科進士,官家欽點的探花郎!」

寇准沉著臉側首看他,全沒料到在這裡竟有人能認出他來。

瓊林宴上皇帝趙炅稱寇准年輕,循唐例,最年少進士可賜號探花使。原本是句玩笑話,但宴後王繼恩找到寇准,問他是否願做位於巡遊隊伍前列,為狀元引路的探花郎。寇准此番赴試,目標原為一舉奪魁,但最終與狀元頭銜失之交臂,心下已自不樂,此刻見王繼恩這宦官曲迎聖意,竟要自己為狀元引路,不免反感,當即托辭稱不勝酒力,如今頭暈目眩,不能參加巡遊,便換下公服,自己出了瓊林苑,信步至此獨坐飲酒。

「在下久慕探花郎高才,今日有幸遇見,探花郎可否賜一幅墨寶與我?我奉之還家必每日觀瞻,焚香禮拜。」趙元侃繼續高聲說,一口一個「探花郎」引得樓上顧客們紛紛回首,注視寇准。

寇准不堪其擾,本想喝止,但又念及此人竟知探花使一事,不知是何身份,便按捺心緒,保持沉默。

「店家,可有筆墨?快呈上來,探花郎寇准要為我題字了。趙元侃揚聲招呼,那店家也響亮地答應,迅速從櫃檯上取來筆墨紙硯。

趙元侃把蘸了墨的筆遞到寇准面前:「探花郎請隨意為我寫幾個字吧,不拘什麼,詩賦小令,覃思雋語,皆可。如果不欲多寫,就寫下你的大名贈我,也是很好的……」

眾人一見他有望得到進士墨寶,紛紛圍聚過去,七嘴八舌地道:「探花郎也為我寫一幅吧……」

寇准推開趙元侃遞來的筆,欲離去,趙元侃手隨之一揮,一滴墨從筆尖落到了寇准身邊的包袱上。

趙元侃大驚:「呀,墨染了探花郎的包袱!」立即拾起包袱,「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拿去清洗,即刻回來。」

趙元侃提著包袱從人群中鑽出。寇准蹙眉,隨即起身想要追趕,但被身邊圍觀的人硬生生地按坐下去,更多的人圍了過來,都高呼請進士題字相贈。看這情形,不寫幾個字是無法脫身了。

劉娥在樓下聽到趙元侃高呼寇准之名,也不禁解頤。很快見趙元侃下來,一見她即把包袱朝她拋去:「給你。」

劉娥接住,卻未露喜色,凝視趙元侃問:「這算不算偷?」

趙元侃反問:「你會還來麼?」

劉娥道:「會。」

趙元侃笑了:「那怎能算偷,是借。」

劉娥仍未動。趙元侃又微笑促她:「拿去用吧,就當這冠服是我家的。」

劉娥轉身欲走開,趙元侃又喚住她:「等等……」他踱步到劉娥身邊,上下打量著她,沉吟道:「或許你還需要一些別的東西,例如……馬?」

片刻後,一匹白色駿馬從酒樓旁邊的巷道裡急奔而出,馳入金明池畔的紫陌紅塵。馬上之人勒馬,馬前蹄揚起,高聲嘶鳴,引得正在糾纏搶奪狀元的人們停止動作,回首去看。

馬上的劉娥穿綠羅公服,系淡黃帶子,領上露出一痕淡黃絹衫,頭上戴著進士的皂紗重戴,左右兩紫絲組為纓垂於頷下,未施口脂,呈桃花色澤的唇弧度之美宛若雕琢而成,雙唇之間銜著一朵紫色牡丹,花開盛大,幾乎蔽住了她半邊臉,露出的那一半白皙如冰玉,兩眉斜飛入鬢,點漆雙眸閃著寒星一般的光芒。

原本喧嘩不已的人群瞬間肅靜,所有人都屏息注視馬上的美人,只有拉狀元馬首的人手仍在行動。劉娥長睫下的眸光隨即朝馬首這邊一劃,馬首兩側的人手勢立時凝滯,像是剎那間亦為之凍結。

劉娥取下牡丹,不疾不徐地折斷過長的梗,雙手引花過頭,將紫色牡丹簪在黑色的垂簷重戴上,露出明麗的臉,拈起絲鞭,駐馬而立。她風儀端凝的身姿帶著春的冶艷,趙元侃隱於人群中,薄露笑意審視她,依稀感覺到,他與她身後的世界、未知的將來,即在此相遇碰觸,縈迴盤旋。

圍觀者開始竊竊私語,都在猜測她的身份,忽有一人朗聲道:「他這般年輕這般美,莫不是探花郎?」

劉娥聞之,眼波無瀾,右側唇角微微揚起,這微笑顯得諱莫如深。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拉著蘇易簡馬首的一人頓時放手,說了一聲:「也不錯呀!」旋即朝劉娥奔去。

劉娥一笑,引馬掉頭,揮絲鞭策名馬,向遠處冷清的街衢馳去。

圍住狀元的不少豪家貴邸家僕也紛紛放手,跳上擇婿車,循著劉娥的路一徑猛追。如此一來,蘇易簡周圍滋擾的人去了十之六七,剩下一些侍衛盡可對付,停滯已久的隊列終於能繼續前行。

劉娥策馬兜了個大圈,走暗巷進小道,把追逐她的人甩掉,最後換下冠服,依舊包好,乘馬回到酒樓。

劉娥提著包袱上了樓,卻見樓上空空如也,連龔美也不在,只剩寇准一人坐於原地,不由詫異道:「其他人呢?」

寇準頭也不回,徐徐啜了一口酒,道:「追隨狀元往代國公宅方向去了。」

劉娥看看週遭,欲言又止。

寇准似看出她心思,直言:「我告訴滋擾我的人,他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想看的探花郎其實在樓下,他們便作鳥獸散了。」

劉娥一笑,走到寇准身邊,將包袱擱於他桌上,抱拳道:「多謝。」

寇准瞥她一眼,淡淡道:「不必謝我,這冠服並非我借與你的。」

劉娥亦覺理虧,他不快是理所當然,便深深作揖以致歉,旋即轉身要下樓,卻聞寇准在她身後道:「你穿上冠服的模樣,我也看到了,很美。但,不問自取即為盜,偷的就是偷的,衣裳穿得再美,終究不是你的。」

劉娥聞言回首,又緩步走到寇准面前,迎上他投來的目光,道:「這身衣裳,我可以穿上,也可以脫下,但,終究不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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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宋初尚未以「榜眼」、「探花」為第二、第三名代稱。

唐代進士及第後會設探花宴,事先在進士中選擇最年輕英俊的兩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迎接狀元。

唐人李淖《秦中歲時記》中記載:「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罰。」

宋人魏泰在《東軒筆錄》中記載:「進士及第後,例期集一月,共醵罰錢奏宴局,什物皆請同年分掌,又選最年少者二人為探花使,賦詩,世謂之探花郎。」

7.擇婿

劉娥到樓下問過店家,得知龔美久等她不來,又耐不住好奇心,隨人流跟著狀元往代國公宅方向走了。劉娥於是迅速出門,也朝代國公宅趕去。

代國公潘美的女兒潘寶璐正於此刻擇婿。

潘寶璐是潘美最小的女兒,自幼備受父母寵愛,心氣甚高,這兩年又酷愛偷讀講述男歡女愛故事的唐傳奇,見其中主角並無幾人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緣的,閨中女子總有各種機緣結識俊秀才子以為良人,於是頗嚮往之,也希望終身大事由自己掌控,一定要按自己心意擇一才貌兼備的夫婿。

都人近年來愈發熱衷榜下擇婿,潘美夫婦也不例外,想在新科進士中選一良婿。潘美早早地拿到了參加廷試的秀才名單,篩選出未婚者,準備待唱名後擇排名高者前去提親。潘寶璐卻不願意,說若只看排名,萬一那人老醜不堪,自己漫漫半生該如何面對。

潘寶璐提出要自己擇婿。她的侍婢葉子是邕州人,向她談起家鄉的一個風俗:「我家鄉的青年男女可以自己相親,約定了時辰聚在一起,男女分開站兩邊,在五色彩囊裡包裹豆粟,姑娘看上誰就拋給誰,接住的人就可以與她喜結良緣了。這種彩囊叫『飛砣』。」

潘寶璐頗受啟發,與父母商議,要求父親邀眾未婚進士來宅中園內,自己於樓上一一看過,再以飛砣拋給心儀者。

潘美初時覺此舉輕佻,並不答應:「那麼多男子齊聚園中,女兒拋頭露面親自選婿,成何體統!」

無奈潘寶璐幾番懇求,兼夫人也勸說:「女兒要與女婿相處一生,必擇個她看得順眼的才好。夫君只將請柬發給新科進士,凡能上榜的多半都差不了,再由女兒選個年貌相當者,何樂而不為?若擔心女兒露面不妥,在樓上設一彩幕遮擋即可。」

潘美只得答應,依妻女之計,向未婚的新科進士廣發請柬,邀他們瓊林宴後直接來園中聚會相親。

潘寶璐暗喜,決心要讓擇婿過程盡善盡美,細思每一環節,覺得邕州人用的豆粟飛砣粗鄙,遂精挑黃金、白銀、璃、頗梨、硨磲、珍珠、琥珀及錦緞絲線,選定繡花紋樣,又連續好幾日通宵達旦不眠,熬更守夜地親自監督葉子縫製好一個璀璨奪目的玲瓏七寶繡球,其中填充沉香、檀香、龍腦、麝香及丁香等香藥,一心期待屆時拋給同樣光華滿身的完美夫婿。

潘美自恃是開國元勳,如今也頗有權勢,料定欲攀這門親事的進士不少。最新最快更新怎奈未婚進士雖多,但其中少俊者早在廷試前已成各仕宦望族追逐議婚的對象,潘美的門第於其中並不特別耀目,何況潘美又要求眾人一同前往,供其女兒選擇,優秀的青年才俊更不願應邀候選。待到了擇婿之時,潘家才發現應邀者並不如意。

此時的潘寶璐嚴妝打扮,手捧玲瓏七寶繡球,在園中樓閣欄杆內來回踱步,透過煙羅彩幕,垂目細看樓下的人。

樓下確有不少穿綠襴袍的進士,仰首窺探潘寶璐隱約的身影,均躍躍欲試,準備接繡球。

潘寶璐逐一看去,但覺那些綠衣郎遠不是自己設想的模樣,非老即丑,一個個面目猥瑣。

潘寶璐憤然轉身進入閣中,把繡球塞在母親懷裡:「樓下那些人獐頭鼠目,非老即丑,女兒瞧著就生氣,這球如何拋得下去?」

潘夫人歎道:「消息都放出去了,多少人等著看呢。這要選不出來,我們不就成東京城裡的笑柄了。」

潘寶璐又忿忿問父親:「爹爹不是說今日來的都是新科進士青年才俊麼?怎麼才俊們都長這樣?」

潘美全沒料到是這結果,也不知如何安撫女兒,被女兒搶白得面上青紅不定,正尷尬不已,忽聞園外傳來狀元隊列快行者的呵道聲。

潘美疾步走到欄杆處朝樓外探看,當機立斷:「來人,去把狀元引到園中來。」

潘宅管事立即帶著僕人們開了院門朝狀元湧去,攔住蘇易簡的去路。

潘宅管事滿臉堆笑地朝蘇易簡施禮:「狀元郎,代國公聽說狀元郎經過此地,特命在下前來迎接,請狀元郎入園相見,茶敘片刻。」

蘇易簡此前也收到過潘美請柬,對潘美意圖心知肚明,並不欲接受邀請,在馬上朝管事微微欠身,道:「久仰代國公威名,今獲國公邀請,易簡不勝榮幸。無奈隊列前行,路線已定,不便改道,還望國公原宥,容易簡改日再來拜見。」

那管事道:「狀元既已來到門口,便不算改道。稍歇片刻,不妨事的。」言罷朝僕人們使眼色,「來呀,快給狀元郎牽馬。」

僕人們一湧而上,人多而動作迅猛,蘇易簡侍從尚未來得及阻止,他們已不由分說地牽蘇易簡的馬,將蘇易簡強引入園中。

園外原有不少圍觀的百姓,一些是跟隨狀元而來,另一些是守在潘宅園外等待潘寶璐擇婿結果,如今見園門洞開,狀元被拉入園中,顯然有一場意料之外的熱鬧可看,便不顧潘宅僕人阻攔,紛紛蜂擁而入,其中便有龔美。

趙元侃、錢惟演與錢硯琳在狀元隊列末端,本來已欲離去,見此情形,趙元侃笑而對錢氏兄妹招手,也帶著他們順勢而入。

管事把蘇易簡之馬引至潘寶璐樓閣下。蘇易簡勒馬止步,蹙眉朝樓上望去。

潘美看見蘇易簡,喜而朝內喚女兒。潘夫人忙連哄帶勸地把兀自生著氣的女兒拉到欄杆邊,讓她看狀元。

潘寶璐撅著嘴,散漫無心的目光掠往樓下,冷冷一掃,忽然滯住,繼而她雙目大睜,左手撫欄杆,上身微傾,右手將彩幕褰開,連那一層稀薄的遮擋也屏去,略顯急切地仔細打量樓下馬上的蘇易簡。

蘇易簡端然迎視,潘寶璐與他四目相觸,似被灼了一般倉促垂睫迴避,須臾又悄悄睜眼打量他,目光脈脈,飛霞撲面,退後兩步,格外溫柔嫻淑地側首對身後的葉子輕聲說:「把玲瓏七寶球遞給我。」

葉子立即將球呈上。潘寶璐接過,又伸手抿了抿鬢髮,穩了穩簪釵,再吩咐左右:「捲簾。」

輕羅彩幕被捲起,手持繡球的潘寶璐出現在欄杆後,樓下人群中響起一片如潮音低回的驚艷聲。

蘇易簡明白了眼前處境,冷淡策馬,欲轉身離去。

潘寶璐全沒料到他這般反應,心下著急,立即撲到欄杆邊,奮力把繡球朝蘇易簡擲去。

蘇易簡側首抬頭,看見繡球朝自己飛來,頓時面露難色。

球繼續旋轉著落下。

潘寶璐眼神急切,蘇易簡蹙眉不悅,潘美凝眸緊盯,潘夫人掩口注視,龔美好奇地在人群中仰望,趙元侃冷眼旁觀,錢硯琳隱有憂色,其餘圍觀者呆呆仰望。

蘇易簡一拉馬首,調換方向,迅速躲避。

周圍觀眾見狀元要走,一湧而上要爭奪繡球,龔美被後面的人推搡,不由自主地被推到前方。

繡球落下,正巧打中龔美的頭。龔美下意識地去接,把球牢牢接在手中。

潘寶璐定睛朝下一看,龔美也正望上看。

龔美膚色黝黑,五官甚是樸實無華,衣著簡素,且是尋常勞作者穿的短衫,此刻表情呆滯,愣怔著看潘寶璐,似還未明白現下情形。

潘寶璐倒抽一口涼氣,怒從心中起,一指龔美:「何處來的刁民,竟敢混入代國公宅中,胡亂搶奪繡球!」

龔美聽她言辭無禮,心裡也有氣,忿忿道:「誰搶你繡球?我是被後面的人推上來的!」

潘寶璐道:「你站的位置,方才明明是狀元的。」

龔美了然道:「這麼說,你是想把球拋給狀元,那我還給他。」

龔美徑直把球遞到附近的蘇易簡面前。

蘇易簡笑而擺首:「潘家小娘子以繡球選婿,繡球既擊中兄台,想必兄台應有此良緣,易簡豈敢違背天意,掠人之美。」

潘寶璐氣苦,但覺面臨有生以來最危險的境地,驚懼之下口不擇言:「什麼良緣!什麼天意!瞧他這般窮酸,給我家當僕人我都嫌寒磣,竟還有臉混進來搶繡球,誰借他的膽?」旋即目示樓下家僕,命道:「你們快去把球給我取回來!」

眾僕答應,就要去搶龔美手中的繡球,一隻女子的手忽然從側面伸來,撥開了繡球。

截下繡球的是剛剛趕到此處的劉娥。球剛要墜地,她以足尖勾起,分別以足弓與膝顛了幾下,然後著力一挑,球躍過頭又墜下,她以右肩承之,讓球沿著右臂滾入手中,手腕再一旋,將球接住,贏得圍觀者一片喝彩。

劉娥托著繡球笑吟吟地對潘寶璐道:「你既然決定以這種不慎重的方式選婿,自然知道結果隨機緣而定,應該有面對意外的準備。眾目睽睽之下,你球擊中我義兄,不但不認賬,還惡言傷人,真是好沒道理。」

潘寶璐怒道:「你這野丫頭是哪來的?滿口胡言亂語!」

劉娥道:「你堂堂一位國公千金,理應一諾千金,卻如此不誠信,也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圍觀者亦七嘴八舌地表示贊同:「沒錯,潘家小娘子繡球拋給誰就應該嫁給誰,不能反悔。」

潘寶璐一時無措,氣得跺腳,朝劉娥斥道,「你定與你那義兄籌謀好了,今日是來故意搗亂,企圖攀龍附鳳吧!」又含淚直喚潘美:「爹爹,快把這野丫頭和那窮鬼趕出去!」

龔美見潘宅眾人虎視眈眈,亦想息事寧人,悄悄拉劉娥袖角:「妹妹,我沒想娶她,我們快走吧。」

劉娥卻不答應,又上前一步,對潘寶璐道:「你別以己度人,我們從未想攀龍附鳳。我義兄或許配不上你的高貴門第,但你又何嘗配得上他的淳樸善良?用不著你趕,我們會走。收起你的爪子,別亮出你的牙齒,否則今日你這副尊容,會隨著這裡的見證者口口相傳,令整個汴京城人盡皆知。」

劉娥把手中球拋出,揚手一擊,球直直地飛往樓上,險些擊到潘寶璐的頭。潘寶璐急忙躲避,踉蹌之下險些跌倒。

潘美亦怒,手指劉娥:「來人呀,把她押下,送開封府!」

潘宅僕人聞言圍聚過去,欲捕劉娥。蘇易簡立時下馬,擋在劉娥身前,向潘美長揖:「代國公請恕易簡婚約在身,有負令愛美意。而這位姑娘出言鹵莽,驚擾令愛,也因易簡而起,易簡代她致歉,望代國公及令愛念她年少,原諒她今日所為。異日易簡必備禮登門拜訪,鄭重道歉。」

潘美含怒不言。旁觀的趙元侃朝錢惟演附耳說了幾句話,錢惟演頷首,站出來朝潘美拱手道:「代國公,婚姻大事須兩廂情願,令愛既不願意與那位兄台成親,你們好好協商便是,不宜大動干戈,再生枝節。此事若鬧大,恐怕京中物議喧嘩,導致代國公遭同僚彈劾。孰輕孰重,還望國公掂量。」

潘美隱有一驚,沉吟須臾,然後對錢惟演微笑:「公子言之有理。小女失態,我會命她閉門思過。」回首對潘寶璐斥道,「還不快回房!」

潘寶璐掩面抽泣著離開。

潘美又不動聲色地對龔美、劉娥道:「煩請二位到廳中飲茶,我們敘談敘談。」

龔美猶豫,劉娥則開口回應:「敘談什麼?可是要與我義兄商議聘禮嫁妝之事?」

圍觀者哄笑。潘美惱怒地側首。

劉娥又道:「沒什麼好說的,惟望你對你家千金多加教導。就此別過。」

劉娥朝潘美抱拳施了一禮,隨即拉著龔美離去。

潘美凝視他們身影,目中陰晴不定。

8.月光

眾人來到潘宅外,龔美請錢惟演至一僻靜處,向他作揖道謝。劉娥與蘇易簡站在他身後,也微笑面對錢惟演。

錢惟演還禮,道:「兄台不必客氣。其實想出此計幫助你們的另有其人……」轉身目示趙元侃,「是這位……趙三郎。」

龔美又朝趙元侃一揖,趙元侃擺手,微笑著走到劉娥的面前,猛地握起她一隻手。劉娥蹙眉,迅速抽手,趙元侃加強力道,並不鬆開。蘇易簡也是一驚,上前一步,但欲言又止。

趙元侃直視劉娥眼睛,笑問:「我的馬好用麼?」

劉娥道:「還行,比我故鄉放羊的瘦馬管用。馬就繫在那邊樹下,敬請自取。謝了。」

趙元侃握著她的手,漫視她指尖:「若要謝我,就告訴我你的名字。」

劉娥靜靜掠他一眼,忽然將手肘朝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在他胸前。趙元侃吃痛,一下放開了她。

劉娥悠然笑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的名字?你讓人誤會我是賊,瞧著可不像好人。」

趙元侃一笑,朝劉娥拱手:「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趙元侃帶著錢惟演和錢硯琳朝自己的馬走去。

蘇易簡看看劉娥的手,關切地道:「劉姑娘,你沒事吧?」

劉娥搖頭:「沒事。」

錢硯琳行了數步,不時回首,看見蘇易簡與劉娥敘話的情形,忍不住問趙元侃:「大王為何徑直握那姑娘的手問她的閨名?狀元就在她身側,他們看起來似乎認識……」

趙元侃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你放心,他們也許認識,但肯定沒有任何關係。」

錢硯琳臉一紅,微垂首:「大王如何知道……」

趙元侃笑道:「蘇易簡出身世家,此女性情潑辣,舉止爽朗,不像書香門第養出的女兒。適才我抓起她的手看了看,指尖有繭,像是長年做針線活的。而抓她的手時狀元雖驚,但未阻止,說明他們之間並不十分相熟。若他們關係密切,見別的男子如此輕薄,焉能不動怒?」

錢惟演亦聽得笑了:「大王英明,惟演佩服,」

蘇易簡待元侃等人走遠,回眸看劉娥龔美,朝他們一揖:「今日多謝兩位為我解圍。」

劉娥忙還禮:「狀元不必多禮。今日之事純屬巧合,還望狀元別嫌我們給你添亂。」

蘇易簡擺首:「易簡只恐代國公不肯善罷甘休,繼續為難兩位。」

劉娥一哂:「他是國公,不會這麼小心眼吧?再說這京城這麼大,他要找到我們只怕也不會太容易……」看看不遠處勉力攔著圍觀百姓的快行侍從,劉娥向蘇易簡道別,「我和龔大哥不耽擱狀元了,就此別過。」

蘇易簡含笑朝她欠身,然後目送他們,直到他們身影消失在街衢深處。

潘寶璐伏在閨房案上失聲痛哭,潘夫人又心疼又憤懣,卻也只能壓下滿腔情緒,柔聲撫慰悲傷的女兒:「我的兒,你雖與狀元郎無緣,但天下好男兒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回頭咱們另尋個更好的。」

潘寶璐邊哭邊道:「狀元也就罷了,女兒就是氣不過憑空被那窮鬼和野丫頭羞辱!」

潘美也是怒火難抑:「別說寶璐,我見那丫頭如此囂張,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潘夫人轉念一想,忽覺後怕:「夫君,你說,那窮鬼會不會又回來,要我們把女兒嫁給他?畢竟繡球落在他身上,這麼多人都看見了。」

潘寶璐聞言哭聲愈大:「要我嫁給那窮鬼,女兒寧可死了!」

潘夫人忙輕拍她肩:「女兒別擔心,爹娘怎會把你嫁給他!只是他那乾妹妹伶牙俐齒的,若告咱們悔婚,也是個麻煩事兒。」

這是潘美擔心之處。他心煩意亂地來回踱步,暗暗做了個決定,衝門外大聲喚管事進來,吩咐道:「你派人跟上今日鬧事的窮鬼和野丫頭,把他們抓回來。」

管事領命離去。

潘美對潘夫人道:「聽口音他們是異鄉人,抓回來探探口風,若還聽話,就把他們送出京城,若想惹事,免不了要教訓他們一番了。」旋即又看潘寶璐,「那狀元不識抬舉,不要也罷,回頭爹爹必會為我兒訂一門更好的親事。」

劉娥與龔美四處打聽秦王府所在,被路人一陣東南西北地指引繞暈了,好不容易辨出方向,已暮色四合,劉娥買了一盞燈籠,提著與龔美在夜晚的巷道上前行。

感覺離秦王府已不遠,兩人加快步伐。在一狹窄的巷道中,卻見四名壯實的青年男子從前方疾步而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四人皆提著棍棒,目光兇惡地盯著劉娥與龔美。

劉娥後退兩步,打量著他們,很快明白了這些人有備而來,意圖不善,於是拉著龔美轉身就跑。四人追來,龔美回身阻攔,竭力擋住眾人,一壁喊「妹妹快跑」一壁揮動雙拳,與他們格鬥。

劉娥跑了幾步,忍不住回首看,見龔美寡不敵眾,已被那四人打倒在地,而那些人兀自提著棍棒向他擊去。

劉娥記起懷中還揣著一瓶桂花頭油,於是迅速折返,取出頭油,拔開瓶塞將頭油朝四人揮灑,然後揮舞燈籠,燈籠著火,並點燃了四人的衣裳。

他們驚呼著手忙腳亂地拍打火苗。劉娥趁機拉起龔美往前跑。

兩人氣喘吁吁地跑過幾重街道巷陌,再度迷失了方向,但覺越走越靜寂,空曠的石板路上杳無人影。

龔美虛脫地滑坐在地上,表示暫無力前行。劉娥正一籌莫展,忽見前方迎面駛來一駕馬車,駕車的是位三十餘歲的男子。

劉娥眼睛一亮,朝馬車揮手。

馬車在她們身邊停下。劉娥問駕車人可否讓她與龔美搭車走一程,那人爽快答應,請他們上車。

劉娥扶龔美上車。那人問:「姑娘要去哪裡?」

劉娥道:「秦王府。」

那人揮鞭,馬車掉頭向前行。

劉娥在車中拭了拭額頭上的汗,長吁一口氣。

龔美亦放下心來:「我們坐車,想必那些歹人是追不上了。」

劉娥微笑,靜坐片刻後四顧馬車,但覺內飾頗精緻,四壁有浮雕紋飾,細細看去,忽然發現紋飾中赫然有一白虎紋樣。

白虎主殺伐,紋飾多用於軍中或為將領所用,例如虎符、白虎旗。劉娥父親做過將領,母親曾給幼年的她講解過白虎紋飾的含義。

劉娥頓生疑竇,聯想起大名鼎鼎的代國公潘美不但是開國元勳,還一直領兵,去年曾大破偷襲邊塞的契丹騎兵,也不知這有白虎紋飾的馬車是否與他有關。

劉娥立即褰簾朝外看,臉色隨之一變,壓低聲音對龔美:「馬車兜回去了,是往我們來時路的方向。」

龔美一愣,也側首朝外看,旋即急促地沖駕車之人喊:「停車,快停車!」

駕車人並不回頭,加鞭策馬朝前衝。

龔美拔出做首飾的刻刀,撲上前去一刀紮在駕車人肩頭,駕車人吃痛勒馬,反手一鞭朝龔美抽去,將龔美抽落馬下。

劉娥隨即跳下車。扶起龔美,抬頭一看,此前襲擊他們的那四人已從前方奔來,將他們圍住。

劉娥與龔美均已明白這些人必定是潘宅家僕。龔美踉蹌著站起想應戰,家僕們隨手幾拳便把他打暈在地。

劉娥跑了幾步被追上,四名家僕抓住她以繩捆綁,劉娥欲呼救,口馬上被人用布塞住,隨後她被裝進一個大口袋裡,眾人迅速紮好了袋口。

家僕中身材最高者把劉娥扛在肩上,正準備往車裡送,冷清的石板路上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

家僕們回頭看,見一名背著弓箭的男子策馬緩緩走近。

那男子漸行漸近,於逆光中呈現的輪廓一如雕塑,線條優雅,夜風襲來,他衣袂飄飛,宛若謫仙。

家僕們側身讓道。男子卻在他們身邊勒馬,冷冷地打量他們被火燒過的衣裳,最後目光停留在裝劉娥的口袋上。

那男子手握馬鞭,一指口袋,問:「這是什麼?」

扛著劉娥的人回答:「是一隻剛宰的羊。」

男子收回目光,策馬繼續前行。

袋中的劉娥感覺到來人逐漸遠去,焦急之下奮力一蹬,踢了扛她的家僕一腳。家僕吃痛,把她拋在地上,踢了兩腳仍不解恨,拔出匕首就要去刺她。

一支箭從前方飛來,刺中了那家僕的手。家僕痛呼怒罵,其餘幾人警惕轉身,看向箭飛來的方向。

馬上的男子馳回,淡定地提著弓箭,引馬走到了家僕中間。

潘宅家僕五人圍攻那男子,有的舉起棍棒,有的揮舞匕首。

那男子一手持弓,一手持箭,從馬上飛身躍起,揚腿踢飛兩位家僕。落地之後以箭為戈握在手中左右一舞,風馳電掣間另兩位家僕已被刺中,相繼倒地。剩下一位想跑,奔了數步,男子從容挽弓,一箭射去,正中那人頭上髮髻。那人嚇得腿軟,跪倒在地,繼而迅速轉身,朝男子叩頭,不住地叫「公子饒命」。

之前被打倒的四位家僕見狀也不再動手,在男子冷淡掃視下,也紛紛下跪,連聲告饒。

男子拾起家僕遺落的匕首,走到劉娥身邊,挑開袋上的繩子,發現雙目緊閉,呈昏迷狀的劉娥。

他解開劉娥身上的繩子,取出她口中的布,輕拍她臉頰,喚「姑娘」,劉娥仍無反應。

這時家僕們爬起來迅速逃走,他追了幾步,忽聞劉娥叫了一聲,便又回來,將她扶坐起來。

劉娥悠悠醒轉,茫然睜開眼睛。

彼時的白月光一瞬如千年般漫過她的眼,景象從模糊到清晰,她看見一位年輕男子清澈的面容浮現於月光中。白襴衫沐著冰輪光華,他微鎖眉頭,見她認真打量自己,溫和地朝她呈出了一個優美的微笑。

《大宋宮詞(女君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