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王
他目光若水寧和,溫言道:「沒事了。」
數十天來的驚懼、奔波、勞累,以及面對的困境、所受的威脅,好似都隨他這寥寥數字被晚風吹去,他的語音帶著溫柔的情緒,令劉娥感覺到此刻的安穩不容置疑。她心微微一顫,雙目有闊別已久的,將要盈淚的濕意。她倉促地垂下眼簾,避免他看入自己的眸心:「剛才我聽見馬蹄聲……你就是那個騎馬的人?」
他以淡淡一笑表示默認。
劉娥站起向他襝衽一福,他以手虛扶:「姑娘不必客氣。」
龔美此刻也從暈厥的狀態中醒寤,左右看看,發現劉娥,立即衝了過來:「妹妹,你沒事吧?」
劉娥擺首:「我沒事,是這位公子救了我。」
龔美戒備地打量那男子,目測不是歹人,方才朝他抱拳施禮:「多謝公子仗義相救。」
男子和言道:「不必客氣。看二位模樣,應該是異鄉人吧?京城一向安定,劫掠盜匪甚少,我今日遇見,原該嚴加懲戒,卻不慎讓他們逃走,一時疏忽,對不住了。」
劉娥道:「公子哪裡話。若非公子出手相救,後果不堪設想,我與大哥十分感激。」
男子微笑,又問:「姑娘要去哪裡?若蒙不棄,我送你們一程。」
劉娥遲疑,但看看他明澈的眼睛,終於還是直言道出目的地:「我們要去秦王府。」
男子有些訝異:「秦王府?姑娘去秦王府有何貴幹?」
劉娥亦坦誠相告:「我是孤女,父親曾是秦王麾下將領,父母曾說走投無路時刻來投靠秦王……」
男子了然頷首:「我明白了。正好我也要去秦王府,這便送你去吧。」
劉娥道謝,啟步欲行,但剛走一步便又跌倒,手捂足踝痛苦不堪。
龔美關切地過來扶她:「怎麼了?」
那男子隨即低身,輕輕撥開鞋襪查看了劉娥的足踝,然後道:「想是剛才被歹人摔下時扭傷了足踝……姑娘乘我的馬吧。」
劉娥一驚,立即推辭:「不!公子願意相送,我已感激不盡,怎能再乘你的馬。」
男子道:「你足部受傷,若不騎馬……或者,我背你?」
他挺直鼻樑下的雙唇薄如刀削,弧度柔美,此刻一側唇角悄然揚起,似一指挑動琴上絲絃,清越的樂音隨之在她心間縈轉。
劉娥但覺雙頰灼熱,有千縷暖流沿著血脈於這短短一瞬湧上自己的臉。而那男子偏還作勢在她面前蹲下,鎮靜地背對著她,似在守候。
龔美忽然像發現天生異象般,不合時宜地高聲道:「咦,妹妹,你臉紅了!你居然臉紅了!」
劉娥自幼在鄉間與女伴相處,一直以她們的保護者自居,極少顯露女兒態,對龔美也坦率如兄弟,毫不扭捏,是以龔美幾乎不見她羞澀神情。如今龔美這般驚詫,聽起來倒像是她臉皮一向忒厚。劉娥尷尬之下朝他掠去一道近乎凌厲的眼風,勉力站起,單足一蹦一跳地朝馬走去。
男子笑笑,起身過去,將她扶上馬。行動之前先引袖蔽住自己雙手,再伸臂扶她,不失禮數地避免與她肌膚相觸。
劉娥乘馬,那男子牽馬,與龔美一起步行。沿途街道植有槐花,已開至盛期,風舞之下花朵從月光中飄落,簌簌地拂響他們並肩而行的影子。劉娥將目光從男子身影上移至前方,仰首感覺撲面而來的淡淡花香。將老的春光,褪色的街市,一切好像與起初無異,一切又似將煥然新生。她聽著悠揚若有旋律的馬蹄聲,露出微笑。
走到秦王府門前,兩名守門的侍衛看見那男子,立即上前行禮,抱拳躬身,態度十分恭謹:「楚王安好。」
男子點點頭,轉身去扶劉娥下馬。
劉娥驚訝地打量他:「你,是楚王?」
他淺笑,未直接答,只道:「我姓趙,名叫元佐。」
龔美大為驚喜,忙上前深深一揖:「原來我們的恩人是素有賢名的楚王。」
楚王元佐是皇長子。龔美與劉娥此番赴京,越接近都城,遇見的百姓就越愛議論時局,其中有不少便是關於楚王元佐的。說他從小便聰穎警慧,才思妙敏,又精於騎射,且容貌頗似今上,因此皇帝格外鍾愛。楚王良善,做過許多扶助平民的事,甚得民心。如今國本未立,許多人都在猜測皇帝會將儲君之位給時任開封府尹的秦王廷美,還是給愛子楚王元佐。
此刻的趙元佐只是對龔美微微擺首:「傳聞難免浮誇,我平素所為都是些無關民生的小事,算不得什麼。我們快進去見秦王吧。」
趙元佐帶劉娥、龔美進入王府堂中,秦王趙廷美立即迎了出來。
劉娥舉目望去,見秦王比自己想像的年輕許多,不過三十四五光景,儀表不凡,舉止儒雅,見了趙元佐即展顏笑,目光和煦,觀之可親。
趙元佐欠身行禮:「元佐給四叔請安。」
趙廷美近身相扶,嗔怪道:「說過多次了,你我無須如此客氣。「旋即又笑問,「今日怎的這麼晚來?花廳裡給你溫的酒都涼了。」
趙元佐道:「今日我去玉津園射柳,回來時路上遇劫匪強搶一女子,所以耽擱了。後來得知這姑娘的父親與四叔還有些淵源,便把她帶了回來。」
趙元佐示意門邊的劉娥和龔美進來。龔美扶著劉娥入內,兩人向秦王施禮。
趙廷美猶疑地看著劉娥:「這位姑娘是……」
劉娥應道:「我叫劉娥,我父親是劉通,曾任虎捷都防禦使、嘉州刺史。」
趙廷美頓時明瞭,看向她的目光旋即變得柔和:「原來是劉通之女。快請坐。」
眾人分別坐下,在趙廷美要求下,劉娥敘述了身世和遭遇,直講到遇見趙元佐。聽得趙廷美連聲歎氣,道:「當年劉通隨我從征太原,出生入死,曾救我於危難之中。他戰死沙場後,龐夫人要回娘家,我還道她有意改嫁,未加挽留,卻未料到你們在舅家生活如此不濟。若我當初把你們接到京城居住,你們便不會受這麼多年苦。」
劉娥擺首:「我母親一向不愛白白領受別人恩惠,也不想叨擾秦王,所以寧願默默在華陽生活。」
趙廷美道:「這些年真是委屈了龐夫人。如今你既來到我府上,我必不會虧待你,會好生供養,如同女兒一般。」
劉娥聞言起身作揖:「謝大王恩典,但劉娥不願無功受祿。大王收留我在王府中做一名侍女,讓我做點事,每月和府中眾人一樣領點月錢,我便心滿意足了。」
趙廷美訝然道:「那如何使得。你父親有恩於我,我不能虧待你。」
劉娥決然道:「我不想做被人供養的花兒鳥兒,只想憑一己之力養活自己。大王尊重我的心願,便是善待我了。」
趙廷美無言以對,無奈地朝趙元佐笑笑。
趙元佐亦贊同劉娥選擇,勸趙廷美道:「四叔,劉姑娘性子強,頗有主意,既不願無功受祿,四叔就成全她吧,給她找些事做。」
趙廷美想想,對劉娥道:「既如此,你就學學點茶,在我書齋伺候茶水吧。」
劉娥露出喜色:「謝大王成全。」
趙廷美看看她身邊的龔美,問:「龔師傅會做首飾?」
龔美答道:「是的,小人在益州各地打了十年首飾。」
趙廷美頷首:「我府中女眷甚多,若不嫌棄,你也留下來,為她們做首飾吧。」
龔美喜而下拜:「謝大王恩典,小人感激不盡。」
劉娥與龔美此後便留於秦王府中。龔美見劉娥為苦練點茶起早貪黑,格外辛勞,頗為不解,問她:「秦王此前已經表示會像待女兒一般養你,你順勢在王府中做半個郡主即可,又何必苦學技藝,讓自己這般勞累?」
劉娥反問:「如果你家中來了一個窮親戚,一事不做,整日待在家裡白吃白喝,你會高興麼?」
龔美猶豫,半晌道:「但來的是個小姑娘,我不缺錢的話,養著也無妨。」
劉娥笑了:「若你有妻妾,她們看見夫君莫名其妙養著一個小姑娘,會作何感想?」
龔美恍然大悟:「你是怕王府中人不滿。」
劉娥淺笑不語。她從小遊戲於街市,見識過市井婦人眉飛色舞傳播流言的功力,不想自己因貪戀位高者一時關照而淪為妒嫉之心的犧牲品。秦王正值盛年,在其身側亦須警醒,她希望他多自己的職事而非容貌。何況,多學一門技藝總是不會錯的,雙手、技藝和頭腦,許多時候都比他人的庇護可靠。
2.香薷
秦王書齋中掌茶水的侍女多達十數名,劉娥初來乍到,原也輪不到她到秦王跟前伺候,她也十分自覺,每日多為其餘侍女做些她們不願意做的粗活,例如捶茶碾茶或清洗茶器,閒時用她們給的茶餅點茶給她們喝,聆聽她們的教導,並不爭奪近身服侍秦王的機會。她又衣著簡素,不愛鉛華,且善於自嘲,以自己缺點襯托眾侍女的優點,常逗得她們樂不可支,因此人緣頗佳,她也自得其樂,不以未能伺候秦王為憾。
一日她正在用書齋侍女之首槿伊給的茶餅在房中練習點茶,一位資歷頗深的侍女小姌入內,看見那茶餅,冷笑一聲,問:「這是槿伊給你的?」
劉娥稱是,小姌一哂:「這茶餅都存了兩三年了,也虧她送得出。炙過了麼?別喝了鬧肚子。」
時人以新茶為貴,陳年舊茶必先以火炙,去其陳氣才能用。
劉娥聞言笑道:「炙過了。我原是個沒見識的鄉野丫頭,在家裡用些粗茶末加點姜鹽煮了就喝,哪喝得出茶的好壞,槿伊姐給我好茶也是糟蹋了。小姌姐若有陳茶飲不了也不妨賞我,再不濟也比我加姜鹽煮的粗茶好。」
小姌「哼」了一聲還欲說些什麼,忽聞身後門響,回首一看,發現竟是槿伊站在門邊,到嘴邊的話立即被嚇了回去。
槿伊沉著面色看看她們,然後對劉娥道:「今日我頭痛,就由你去為大王點茶吧。」
趙廷美躺在書齋臥榻上看書,這幾日感染了風寒,不時咳嗽一聲,見劉娥進來施禮,也只點點頭,略看她兩眼,目光便又落回書上。
劉娥取出碾好的茶末,正要開始點茶,趙廷美想到了什麼,忽然開口問:「今日用的什麼茶?」
劉娥道:「是北苑龍鳳石乳茶中的鳳茶,官家遣人新送來的。」
自太平興國二年起,皇帝趙炅下令在建安鳳凰山北苑造龍鳳石乳茶,特製刻有龍鳳圖案的棬模壓制茶餅,龍紋茶餅稱龍茶,鳳紋則稱鳳茶。近年來龍茶僅供禁中用,賜宰執、親王、公主、宗室及學士、將帥的皆鳳茶。
趙廷美擺首:「不用這個。你打開書架旁的櫃子,取一餅龍茶來。」
劉娥依言打開櫃子,見其中有一朱漆小匣,有鍍金鎖鎖住。趙廷美示意她在另一抽屜中取出一把銀鑰匙開了鎖,匣中覆以黃羅,封以朱印,有標籤註明年份——太平興國二年制。一一拆開,裡面是防潮的箬葉,中間還有一層黃羅軟盝,取出展開,才見刻著龍紋,封以厚厚膏油的茶餅。
趙廷美道:「這是北苑第一年貢茶,官家賜了龍茶,如今只剩這一餅。今日就飲這個吧。」
劉娥領命,想了想,先將在乾淨水缽中注以剛煮沸的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茶餅置入,浸漬須臾,再取出茶餅,刮去殘餘的膏油,以茶鈐箝住茶餅,在茶爐上微火炙干,然後以淨紙密密裹住茶餅以捶碎,取適量置於舟形銀茶碾上,另取水入銀湯瓶,擱在茶爐上,一邊候湯一邊轉動茶碾中的獨輪細細碾磨茶餅。
茶餅色白,不時有玉塵般的茶末飛揚而出。茶餅碾好後劉娥用蜀東川鵝溪畫絹茶羅將茶末細細篩過,然後仔細聆聽湯瓶內聲音,聽到聲響如松風檜雨,便提起湯瓶燙一個耀州窯青瓷茶盞,再抄入茶末,注少許熱水調至茶膏狀如融膠,才又提瓶,執一把銀匙,在注湯的同時往盞中環回擊拂。擊拂之下茶湯乳霧洶湧,浮起一疊白色乳花,於茶盞中凝而不動。
劉娥把茶盞置於同樣的青瓷盞托上,送至趙廷美面前案几上。趙廷美托起茶盞轉動著看看,露出微笑:「你家鄉也這般點茶?」
劉娥擺首:「我家鄉飲茶,與汴京大不一樣,多是加姜鹽煮茶,點茶甚少,技法也遠不如汴京的精細。」
趙廷美詫異道:「所以你學點茶未足月餘?技藝可謂突飛猛進,還知道陳年舊茶先以火炙。」
劉娥欠身道:「全仗各位姐姐指點,我才能學會。」
趙廷美微笑著吹了吹茶湯,飲了一口。
此時小姌入內稟報,稱陳國夫人前來探望大王。
趙廷美當即面色一沉,擱下茶盞:「就說我睡著了,請陳國夫人別來了。」
話音剛落,外面已傳來守門侍女請安的聲音:「陳國夫人萬福,楚國夫人萬福。」
趙廷美旋即冷面躺下,面朝內,毫不欲理睬來人的模樣。
隨後一位三十餘歲的美麗婦人攙扶著五十多歲、面容慈祥的陳國夫人進來。那美婦是趙廷美之妻,楚國夫人張氏,陳國夫人劉娥亦聽眾侍女議論過,知是今上乳母,劉娥遂與小姌一起上前,向她們行萬福禮。
楚國夫人笑對趙廷美道:「大王,聽說你偶感風寒,陳國夫人十分掛念,親自來看你了。」
趙廷美繼續躺著,沒有答話,亦未轉身。
陳國夫人徐徐走到趙廷美身邊,看看他面色,又看看案上的茶盞,微微搖頭:「大王如今身染風寒,怎麼還喝茶這種寒涼之物呢?」隨後轉顧劉娥,吩咐道,「把茶倒了。」
劉娥愕然,旋即也只得答應:「是。」
劉娥端起茶盞,正要往外走,趙廷美猛地坐起來,一把從劉娥手中奪過茶盞,砰地擱回案上,冷面道:「這是秦王府,請陳國夫人別忘記自己的身份,任意指揮王府中人。」
陳國夫人霎時老淚橫縱,嘴唇不住顫動:「是老身唐突,請大王恕罪。」
趙廷美似乎毫不動容,冷冷道:「陳國夫人是當今聖上的乳母,不是我的,還望陳國夫人多關心官家,切勿動輒出宮,來我王府。」
陳國夫人語調近乎悲傷:「是,是,我這就走,這就走……」
陳國夫人轉身,拭著淚往外走,楚國夫人忙小心攙扶,輕聲安慰:「大王就是這個脾氣,夫人也是知道的,請別介意……」
兩位夫人逐漸遠去。劉娥迷惑地窺探趙廷美的表情,頗不解他為何會對皇帝的乳母這般不敬。而趙廷美則端起茶盞,狠狠地喝了一口,再把茶盞擲在地上,引袖忿然拭了拭唇角。
劉娥端著用完的茶器進廚房,竟見陳國夫人在裡面親自翻炒灶上鐵鍋中的白扁豆,不時拭擦額頭上的汗。小姌百無聊賴地站在她身邊懶洋洋地看,另有兩名廚娘、侍女坐在廚房門邊打瞌睡。
劉娥擱下手上的茶器,向陳國夫人行禮,陳國夫人側首看劉娥,微笑道:「哦,你是剛才在大王書房伺候的姑娘。」
劉娥稱是,忍不住問:「夫人為何親自動手做這等粗活?」
陳國夫人道:「茶水寒涼,大王受了風寒,不能總喝茶,我想為他做一些香薷飲再回去。這水代替茶飲,有健脾清暑,去夏月惡寒的功效。
劉娥道:「夫人可以讓廚娘做呀。」
陳國夫人擺首:「廚娘不知道方子,火候多半也拿捏不準,還是我做吧。適才讓她們為我揀擇白扁豆,剪碎香薷和厚樸,這活兒細,耗時甚長,她們忍不住打瞌睡,我就讓她們暫且歇息一下。」再看看小姌,「也請小姌姑娘看著學學,日後我不常來,小姌學會了也可做給大王飲。」
小姌敷衍地笑笑,道:「夫人放心,我在學著呢。」
劉娥心知小姌及廚娘、侍女如此怠慢多半是見秦王對陳國夫人態度不佳,遂對陳國夫人有輕慢之心,唯恐事事聽命於她反惹秦王不快。
劉娥見陳國夫人受這般委屈,非但不以為意,還處處牽掛秦王,心下不忍,遂道:「那還有什麼活兒?我來做。」
陳國夫人道:「白扁豆已炒好,你幫我搗碎吧。」
劉娥答應一聲,迅速取出擂缽,取出炒好的白扁豆,把豆子搗碎,然後盛出來遞給陳國夫人。
陳國夫人把碎豆和剪好的香薷、厚樸置入銀瓶中,注入沸水,塞好瓶塞,然後交給小姌:「泡半個時辰就好了。這香薷飲就請你送給大王飲吧,就說是你做的。」
小姌推辭:「這如何使得……」
陳國夫人黯然道:「切莫說是我做的,以免大王聽了不高興。」
小姌勉強收下銀瓶。陳國夫人又露出慈和笑容:「我該回去了,拜託兩位姑娘好生服侍秦王,如今早晚尚有寒意,囑咐他記得添衣。」
劉娥與小姌答應,陳國夫人微笑著分別握握她們的手,才轉身離去,步履沉重,背影蕭索。
小姌一待陳國夫人身影消失在視野中,立即拔開瓶塞,將要傾倒香薷飲,被劉娥攔住:「陳國夫人忙碌許久,就這樣倒了多可惜。」
小姌道:「大王如此不待見她,我還把她做的湯水送到大王面前去,若大王嘗了出來,這不作死麼?」
劉娥接過銀瓶,笑道:「我還沒喝過香薷飲呢,姐姐就賞給我嘗嘗,也不至於浪費。」
小姌審視她須臾,終於點了點頭:「好吧,不過今日之事別洩露出去,別讓大王知道陳國夫人要我跟她學做香薷飲。」
3.母親
晚間楚王元佐前來探望四叔,趙廷美再命劉娥去書齋伺候,依舊要她點茶,劉娥帶著茶器及那個盛著香薷飲的銀瓶同往。
茶末備好,劉娥用銅湯瓶煮水候湯,待聽到湯瓶中聲音如松風澗水,心知水已沸騰,遂提起湯瓶將要點茶,卻被一直在觀察她動作的趙元佐止住。
「等等。」趙元佐指點道,「湯瓶離火後先擱一擱,待聲聞俱寂,水停止沸騰後再去點茶。」
劉娥一怔,旋即依言而行,將湯瓶擱下。
少頃,水沸聲止,趙元佐起身過來,自己一手提湯瓶注水,一手持銀匙調膏,待將茶末調如融膠,再邊加水邊擊拂,審視茶面變化,隨之調整指繞腕旋的速度與力度,先緩後急,待乳霧湧起再減速,緩繞拂動,直至乳霧溢盞,凝結不動。
這一盞茶點好後宛如一甌春雪。劉娥驚喜道:「楚王手法精絕,勝我遠矣。」
趙廷美笑道:「他從小就愛飲茶,不知道練了多少年,若不能勝你,顏面何存?」
趙元佐亦含笑道:「劉姑娘才學不久,能做到這般已十分不易。」
劉娥欠身請教:「楚王適才讓我待湯瓶聲聞俱寂後再點茶,可有什麼說法?」
趙元佐道:「點茶候湯最難,未熟則末浮,過熟則茶沉。用剛離開爐火,尚在沸騰的水點茶則過熟,茶末易沉,且茶味會偏苦。所以宜先稍待須臾,湯瓶無聲,說明水已止沸,這時的水就合適了。」
劉娥謝趙元佐指教,道:「我是覺自己點的茶易沉,飲完盞底有餘末,卻不知因水過熟,還會令茶偏苦……」又對趙廷美,很是遺憾:「唉,想來日間大王命我點的龍茶,竟是被我糟蹋了。」
趙廷美笑道:「我飲茶不如元佐精細,些許差異,分辨不出。」
趙元佐含笑欠身:「四叔過謙了,我的點茶技藝還是四叔教的呢。」
趙廷美笑而擺首:「我這點技藝,實屬稀鬆平常,你應該另尋名師。若早兩年,還可請……」
不知想起了什麼,趙廷美忽然語意一頓,笑容也凝滯了。
趙元佐隨之問:「四叔是說,還可請誰?」
趙廷美歎了歎氣:「吳王李煜。他是我見過的最會點茶的人。」
他所說的吳王,即南唐後主李煜。南唐國破後李煜被俘送至汴京,先被太祖趙匡胤封為違命侯,趙炅即位後該封隴西公。太平興國三年逝於京師,贈為太師,追封吳王。
聽說這名字,趙元佐亦沉默,少頃,無言地把剛才點好的茶遞至趙廷美面前。趙廷美托起飲了一口,再度喟然長歎:「這一世,轉瞬即逝,短如朝露,萬般皆苦,茶中縱有些許苦味,又算得了什麼呢?」
見元佐與劉娥皆無語,他又展顏笑,吩咐劉娥道:「你給元佐點一盞不苦的。」
劉娥遵囑,候湯提瓶至無聲時再點茶,果然湯麵、乳花都較以往為佳,趙元佐捧盞品之,亦讚:「恰到好處。」遂問她,「點茶環節繁瑣,技法頗難,短短一月,你是如何練到如今這般嫻熟的?」
劉娥道:「並無技巧,無非多練。姐姐們給我團茶,我一有空便練習,請她們飲了點評。她們點茶時我在旁觀察,暗暗模仿……只是以往以為擊拂最重要,多去研究擊拂手勢,候湯這點卻疏忽了。」
趙元佐含笑問:「你如此用心學習,是因為也愛飲茶麼?」
劉娥沉默,須臾抬首道:「愛,但不是像楚王那樣愛。我愛點茶,是因為把它當作自己有信心做好的職事。這是秦王交給我做的事,是我領月錢生存的依據,所以我必須做好。」
趙廷美微笑:「不必讓自己太過辛苦。你是故人之女,無論你是否能點好茶,我都會善待你。日後為你尋得一位如意郎君,也會為你備好嫁妝,送你風光出嫁。」
劉娥欠身致謝,但道:「勤練技藝,有一技傍身,總好過渾噩度日。萬一有一天我惹大王厭倦,逐我出門,我也不至於餓死街頭。」
趙廷美大笑:「你是信不過我?」
劉娥擺首:「劉娥不敢。只是各人交往,自有緣法,多少至親密友,隨時光流逝,失散在人海中,除了自己這個軀殼,誰能保證一生能與誰不離不棄?」
趙元佐聞言問:「所以,你也不把將來寄托在夫君身上?」
劉娥道:「尋找到一位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是很難的吧,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終身相依,就像我父母那樣……世間惟有兩人能完全容忍我的散漫、乖戾和偶爾的放肆,從不放棄我,一個是我自己,因為我想放棄也無法放棄,另一位,就是我的母親。」
趙元佐看她的目光格外柔和:「你母親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劉娥頷首:「剛才說到茶苦。記得五歲時我生病,母親很著急,沒錢買藥,就親自去找藥草,跪在火爐邊一下下地扇火控制火候,煎給我喝。我嫌藥苦,她就陪我喝,自己喝一口,再哄我嚥下一口……」
趙元佐耐心傾聽,趙廷美沉默不語。劉娥小心地探看趙廷美的表情,又說了下去:「小時候不懂事,有時在舅母那裡受了氣,便把氣撒在母親身上,對她發脾氣,而母親總是包容我,並不多加責罰。有時我鬧得太厲害,她打了我,但其實她更心疼,暗地裡躲著哭……」
趙廷美目中似有微光閃過,他捧起茶盞,掩飾地徐徐啜飲。
劉娥黯然又道:「後來母親病倒了,我在她病榻前痛哭,發誓再不惹她生氣,求她不要拋下我,但還是無力回天……」
趙元佐生母李氏也於數年前薨逝,大概想起自己失母之狀,趙元佐也默默無言,眼角瑩然若有淚。
劉娥忽然牽起唇角淡淡一笑:「母親去世後,我發現自己脾氣似乎變好了,不再那麼易怒,對誰都是含笑以對,哪怕舅母打罵我,也盡量帶著笑容與她周旋。」頓了頓,她歎道,「後來想明白了,以前我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脾氣,是視她為至親的人,仗著自己為她所愛而張狂放肆,因為知道遲早會得到她的寬恕。而如今,世上再沒有可以無條件容忍我的人,我必須含笑去化解所有撲面而來的惡意。」
趙廷美與趙元佐各有所思,相對無語,而面前杯盞中的茶已於不知不覺間飲盡。劉娥見狀,布好另外兩個乾淨的茶盞,悄然提起銀瓶中的香薷飲,斟滿茶盞,然後分別奉至趙廷美與趙元佐面前,欠身道:「茶味苦性寒,請二位大王飲些甜水潤潤喉吧。」
二人舉盞飲去,趙廷美品出香薷飲之味,忽地一驚,抬眼凝眸著意看了看劉娥。
劉娥朝他低首,靜待他開口斥責。然而趙廷美終於什麼都沒說,將香薷飲品了一下又一下,雙手捧著茶盞,小指微微地有些顫抖。
此後趙廷美常命劉娥隨侍,又見她還會蹴鞠,與其聊及踢球競技之事亦能應對,便讓她連他遊戲服玩之事也管。
一日趙廷美穿了一身窄袖衣,足蹬平底烏靴,是將要蹴鞠的服飾,立於寢閣堂中,幾名侍女在幫他整理衣冠,劉娥入內,向展示一個皮革縫製的球:「大王,球已備好。」
趙廷美點點頭,示意知道了,未立即接過。
楚國夫人張氏抱著個白色小狗進來,打量劉娥一下,再問趙廷美:「大王今日要去蹴鞠?」
趙廷美道:「契丹使者耶律喜隱來朝,官家讓幾位親王陪他踢一場球,我少不得也要走一遭。」
楚國夫人撫摸著小狗,含笑道:「蹴鞠大王許久不玩,可還行麼?隨便踢踢也就是了,別累著。」
趙廷美目視前方,展開兩臂任侍女整理衣袖,並不看她:「雖是遊戲,但涉及契丹,便成了國事。輸贏關乎國家體面,也必須盡力而為。我不年輕了,體力有限,不過元佐元侃他們正當年少,當不至於落敗。」
侍女整理完畢,趙廷美走到劉娥面前,從她手裡接過球,吩咐道:「今晚飲的茶,還用昨日那款。」
劉娥欠身答應。趙廷美啟步出門。
楚國夫人目送他,然後回首看看劉娥,劉娥旋即朝她一福,是隨時待命的模樣,態度無懈可擊。
4.東君
皇帝趙炅正襟危坐於蹴鞠場上方的御座中,微蹙眉頭觀看場內雙方競賽,目光鎖定在耶律喜隱身上。
後晉高祖石敬瑭將燕雲十六州獻與遼太宗耶律德光,宋太祖趙匡胤著眼於南方,與契丹大致未起衝突。趙炅即位後欲復燕雲之地,親率宋軍自太原北伐,但先被遼軍阻於幽州城下,後又被遼將耶律休哥等大敗於高梁河。趙炅身負箭傷乘牛車逃回,北伐以慘敗告終。此後遼軍頻頻出兵攻掠宋遼邊境,宋軍奮力迎戰,雙方互有勝負。
耶律喜隱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孫,阿保機第三子章肅皇帝耶律李胡長子,如今被遼國皇帝耶律賢封為宋王。此番領命出使大宋,名為與宋探討議和,實則態度倨傲,並不提和議。趙炅也知他意在打聽大宋虛實,毫無尋求和平之誠意,因此也只是與其敷衍,以遊藝宴集相迎,全不議及國事。
今日宋遼雙方蹴鞠,場中豎有一面高約三丈,寬約一丈,以彩絡結成的網,正中留有尺許見方的網眼,宋人稱之為「風流眼」。大宋與契丹各出十二人,宋方穿青錦衣,契丹著紅錦襖,分別列於球網兩邊。抽籤決定宋方開球,隨即由趙元佐將球開出,雙方隨即傳遞爭奪,以頭、肩、背、膝、腳等頂球或踢球,惟不能用手,爭相將球攻入風流眼,落地得一籌,比賽以得籌多寡定勝負。這種玩法稱為「築球」。
此刻球在二皇子趙元僖腳下,他盤帶須臾,一腳踢起,將球長傳至離球網最近的趙廷美腳下。趙廷美正欲將球踢向風流眼,耶律喜隱卻驀然殺出,右足一撥,硬生生從趙廷美腳下奪過球,踢起來顛了幾下,即帶到風流眼前,奮起一踢,球直直地飛向結著彩絡的球門,穿過風流眼落地。
契丹眾人振臂歡呼,擊掌相慶。
趙炅面色一沉。
趙廷美重新開球。球傳了數次,到了趙元僖腳下又被耶律喜隱奪去。耶律喜隱如前次那般帶往球門,一腳踢去,眼見球將飛往風流眼,卻有一穿青錦衣的男子平地躍起,以胸停球,將球擋了下來。
趙炅認出那是趙元佐,不由微微一笑。
趙元佐得球後牢牢將球盤於足下,舉目一顧,見趙元侃正處於球網近處,遂以足弓大力將球一挑,傳給趙元侃。趙元侃穩穩接住,見耶律喜隱又欺身過來欲搶奪,趙元侃悠然一笑,把球往上一踢,用胸停住,然後展開雙臂,球從左臂滾到右臂,他一繞腕,球又回到了肩上。他肩托頭頂腳踢,球便如粘在他身上一般,但雙手並不碰球,喜隱亦完全搶不到。
契丹數名隊員圍聚過來,都想搶球,趙元佐與趙廷美上前掩護,遮擋住搶球的契丹人。趙元侃獨自把球帶向球網,面朝球網,把球猛地踢往上空,然後上前一步,左腿弓,右腿繃,等球落下,看準了球,右腿揚起一勾,用右腳掌踢球,球從他頭上迅速飛進了風流眼。
趙炅喜形於色,站起擊掌,高呼:「好一招『倒踢紫金冠』!」
宋方圍觀的侍從隨之擂鼓歡呼,耶律喜隱怫然變色。
此後趙元侃連續顛球,帶球,破門。耶律喜隱一次次企圖爭奪,均無功而返。比賽結束之時,宋方淨勝三籌。
按禮儀,築球完畢雙方隊員應相互作揖以示友好。耶律喜隱匆匆向趙元侃抱拳示意,即陰沉著臉走回趙炅身側下方席位。
趙炅笑吟吟地朝他拱手:「沒想到契丹將士久居北漠,蹴鞠技藝與大宋子民相較也不遑多讓,今次比試,多謝貴方承讓!」
耶律喜隱冷笑:「皇帝過謙了。這次大宋大獲全勝,我方原是技不如人。」
趙炅含笑擺首:「遊戲而已,孰輸孰贏,不必細究。」
耶律喜隱側眼一睨正自場內退去的趙元侃等皇子,道:「我只是實話實說。我們大遼將士平日注重的是騎射實戰,所以這些遊藝之事,確實比不過大宋皇子。」
趙炅笑容隱去,旋即不動聲色地道:「騎射嘛,我家幾位小兒也學過些許皮毛,若大使有興趣,明日我便帶他們與契丹諸位使臣在南郊行獵。」
喜隱立即應對:「如此甚好,想必皇子們個個都是神箭手,我等拭目以待。」
翌日趙炅率眾皇子與耶律喜隱一行狩獵於南郊。契丹人聞到山林草木的氣息,如同雷聲追逐乍現的電光,帶著踏破蒼穹的氣勢策馬絕塵而去。而皇子們散佈於樹影中,若麝鹿奔走,身影矯捷,不時挽弓射箭,森林中獵物亦紛紛應聲而倒。
當趙炅騎馬帶著己方皇子將士與耶律喜隱一方合會時,彼此都提著不少獵物。
趙炅哈哈一笑:「契丹人果然精於騎射,看來使臣斬獲不少。」
喜隱也笑道:「大宋的獵物看起來也不比我們的少,只可惜剛才我們各自行獵,我等未能欣賞到大宋皇子騎射英姿,深感遺憾。」
話音甫落,便有一隻灰色的野兔從趙炅與耶律喜隱之間跑過。
趙炅立即揮鞭一直指野兔,喚二皇子:「元僖!」
趙元僖一愣,旋即挽弓去射。
慌亂之間未及瞄準,箭落在了兔子身後一丈遠的地方。
耶律喜隱大笑,語含揶揄:「大宋皇子的騎射是在皇宮裡練的吧?平素射的多半是家禽,所以一遇到郊野獵物,箭便失了準頭。」
趙炅冷眼瞥了一下趙元僖,趙元僖赧然低首。
耶律喜隱傲然引弓,一箭朝野兔射去,哪知野兔已自惶恐不安,不住跳動,那箭卻也只射中兔子腳邊的石頭。
野兔驚惶四處狂奔。喜隱彎弓再射,連射兩箭,仍有偏差,並未射在兔子身上。
耶律喜隱蹙眉,再拔箭,手中卻空空如也——箭筒裡的箭已然用盡。耶律喜隱側首間,發現趙炅身邊的趙元佐已挽弓指向了野兔。
趙元佐逐漸引滿弓瞄準野兔,微抿雙唇,鎮定自若。
宋遼兩方的人都緊盯趙元佐弓弦上的箭。
此刻他溫潤神情已於漸起的風聲裡隱去,目光閃出箭矢一般的冷凝鋒芒,雲霞的輝光透過林蔭拂上他的臉,趙炅於側面看去,但覺這個酷似自己的兒子週身光華,宛如傳說中青衣白裳、手執弓矢的太陽神東君。
趙元佐一箭放去,正中野兔。
趙炅鬆了口氣,含笑看向喜隱。
耶律喜隱面色變幻不定,最終還是決定含笑相對,朝趙元佐一拱手:「楚王果然精於騎射,不遜我大遼男子,喜隱佩服!」
趙元佐目中復又波平如水,面朝耶律喜隱,他淺笑欠身:「承讓。」
夕霏晚照將東京宮城鍍上了一層金紅色澤,趙炅與趙元佐在南邊的丹鳳門內下馬,一前一後朝宮內走去,相距不過一步,兩人不時側首交談,任斜照的日光將父子長長的影子交疊於一處。
憶及日間情形,趙炅喜形於色,誇讚元佐:「那耶律喜隱狂妄自大,欺我大宋無人,欲借騎射羞辱於我。我前日賞了一把好弓給二哥,原指望他亮亮身手,不料他卻失手,好在有你,一箭中的,為爹爹挽回了顏面。」
趙元佐含笑道:「喜隱囂張,臣也不免有氣,所以未待爹爹下令便擅自挽弓射兔。後來想想,甚覺此舉唐突,幸而爹爹沒有責罰。」
趙炅拍拍元佐的肩:「爹爹怎麼會責罰你呢?爹爹很慶幸,有你這樣一個成器的兒子,不但長得像我,文韜武略也越來越像我。你且說說,要什麼賞賜?」
趙元佐擺首:「區區小事,臣豈敢居功討賞。」
趙炅笑道:「這事可不小,你挽回的不但是爹爹的顏面,更是大宋的顏面。爹爹必須賞。」
趙元佐應道:「爹爹若要賞,便賞四叔吧。臣的騎射和劍術都是他教的。昨日他踢球累了,沒去狩獵,若去了,哪還輪得到我挽弓射兔。」
趙炅步履一滯,適才笑容消失無蹤,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啟步,繼續前行。
趙元佐一怔,加緊步伐追上去,口中喚:「爹爹……」
然而趙炅並不回頭,這一路再不與元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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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宋皇子公主當面稱父親為「爹爹」,並非「父皇」;自稱「臣」,不是「兒臣」。
5.顧復
趙炅坐於閱事之所崇政殿中,面對一堆奏疏札子,單手撫額,有頭痛之狀。
宰相趙普立於他面前,垂首恭立,但不時抬眼看皇帝,探視著他書案後表情。在再次目睹趙炅揉了揉眉際之末的太陽穴之後,他終於開口問:「日前有臣僚上疏,請求陛下下旨,許秦王廷美之子德恭等稱皇子,不知陛下可有決斷?」
趙炅展開案上一份札子看看,旋即又掩上,輕歎一聲:「此前朕已決定,封秦王之女為雲陽公主。此番若不應允,豈不顯得厚此薄彼?」
秦王廷美之女即將出嫁,夫婿是開國元勳韓重贇之子韓崇業。趙廷美此前暗示趙炅,希望賜女兒一體面的封號,旋即有臣子上疏,稱太祖、陛下與秦王手足之情甚篤,太祖寧傳位於陛下而不傳其子,已傳為美談,陛下宜視兄弟子女如己出,賜秦王之女皇女身份。
趙炅思量再三,宣佈將秦王之女計入皇女排行,稱皇四女,封雲陽公主,韓崇業稱駙馬都尉。秦王廷美稍作推辭,即欣然領命,趙炅已頗不快,未料不久之後,又有人上疏,要求將秦王長子德恭亦列為皇子,按皇子身份給予封號。
趙普聽了趙炅之言,朝他躬身道:「陛下仁德,待秦王友愛,特封其女為公主。但秦王竟不堅辭,任其女享公主之名,與帝女同列,實乃僭越之舉。秦王以下得隴望蜀,奢求陛下賜德恭等人皇子身份,陛下萬萬不可答應。」
趙炅凝視趙普,語氣似與他商議,同時緊盯趙普面部,不錯過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朕與秦王手足情深,子女地位平等,也未嘗不可。」
趙普堅持己見,甚是堅定:「陛下三思。秦王任開封尹,兼理京師要務,平日注意結交大臣,朝中黨羽甚多。這次若陛下答應其子稱皇子,下次秦王黨羽就會公然要求陛下立秦王為儲君了。」
趙炅遲疑道:「廷美一向忠誠,應該不會授意幕僚做出這等事。」
趙普向他深深一揖,隨即抬首,與趙炅對視,徐徐道:「先帝與陛下的生母昭憲太后臨終時曾召臣入宮記錄遺言,認為前朝滅亡皆因幼主臨朝,故命先帝傳位於陛下,遺命藏於金匱之中。這『金匱之盟』有不少臣子知道,皆以為太后遺命是約定皇位兄終弟及,先帝如約傳位於陛下,故此秦王必然有所希冀,其黨羽也會以此為據,上疏請求陛下立儲,是遲早的事。」
趙炅語氣平緩,卻隱含試探:「我們兄弟五人,大哥和五弟去世得早,我與二哥太祖皇帝及四弟廷美共創大業,親密無間。兄終弟及……原也無妨。」
趙普擺首:「秦王近年來頗有幾分驕恣,任開封尹,也被人指責行事乖張,不守法度,且與兵部尚書盧多遜等人往來密切,陛下不可不妨。秦王若即位,實非社稷之福,事關國本,陛下切莫早下定論。」
趙炅沉默。
趙普又道:「國朝臣僚見親王,向來只能稱『大王』,『殿下』是對儲君的尊稱。秦王尚未被立為儲君,盧多遜等人私下便稱他殿下,他也並不推辭,可見實有野心。」
趙炅歎息:「朕即位之前,也任開封尹,或許因此令人誤以為同樣出任開封尹的廷美等同於儲君……只是,朕雖未立儲,既有金匱之盟,朕也理應守信。」
趙普微牽唇角,引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笑:「當年昭憲太后約定的是太祖與陛下同母兄弟之間傳位。恕臣直言,雖然天家宗牒上記載,秦王乃昭憲太后所出,但臣卻聽傳聞說,秦王的生母並非昭憲太后,而是陛下的乳母陳國夫人耿氏……」
趙炅目光凜然,掃於趙普臉上,趙普欠身低首,神情篤定,並不惶恐。
趙匡胤及趙炅的父親、後來被追諡為武昭皇帝的宣祖趙弘殷有五子二女,宗牒記載,皆為其妻昭憲太后杜氏所出,秦王廷美的身世,朝中一向無人公開議論,而趙普顯然是暗中細查,有所把握才會公然對趙炅道出。
趙炅沉吟須臾,終於緩緩點頭,坦言道:「當年耿氏做我乳母,期間與我父親暗生情愫,珠胎暗結,生下廷美。我母親為掩飾家醜,便認廷美為親生子,故而宗牒上記載秦王生母也是昭憲太后。」
趙普頷首道:「因此,若按昭憲太后本意,兄終弟及當僅限於嫡出兄弟之間,若秦王是庶出,便名不正言不順了。」
趙炅若有所思,旋即對趙普展顏笑:「此事暫不提了。近日天色清美,洛陽又送來一些晚開的牡丹,朕有意召集群臣,赴後苑參加賞花釣魚宴。卿屆時率眾臣子前來赴宴吧。」
趙普微微一笑,欠身應道:「臣遵旨。」
自太祖朝開始,皇帝常於春夏之間召宗室、近臣於皇宮後苑賞花、習射。皇帝趙炅好文,又命群臣於宴飲之際賦詩,這種宴會逐漸發展為集賞花、釣魚、宴飲、賦詩、遊藝於一體的活動,稱賞花釣魚宴。
這日後苑中牡丹盛開,多為洛陽送來的潛溪緋、一擫紅、玉板白、多葉紫及九蕊真珠、倒暈檀心之類,春風拂檻,百卉成妍。大臣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賞花,或下棋,或言笑聚談,托著蔬果酒水的內人們往來穿梭,裙袂翩翩,恍然若瑤池仙境。
蘇易簡在牡丹花圃邊欣賞此中盛景,提筆填詞,寫下「非煙非霧瑤池宴」等字,寇准含笑旁觀,趙普看了也頷首稱讚。
趙元侃在荷花池畔釣魚,趙炅立於他身後觀看。須臾水面漣漪散開,元侃猛地提桿,釣起一隻大鯉魚,父子倆相顧大笑。
二皇子趙元僖在投壺,投了三支箭,前兩支稍有偏差,最後一支正中壺口,身後一群宦官齊聲喝彩。趙元佐亦在趙元僖身後鼓掌,趙元僖回首看他,見大哥目光和煦,也是一笑,說:「大哥,你也來玩玩。」
趙元佐接過三支箭矢。
趙炅與趙元侃、趙廷美一壁漫步一壁敘談,此刻正巧走到趙元佐身後。
趙元佐連投三次,支支盡入壺口。
趙元侃帶領眾圍觀者喝彩,大聲叫好。趙炅捋鬚頷首,目露讚許之色。
趙元佐回身看見父親,向他躬身行禮,隨後笑對趙廷美,道:「四叔,該你了。」
趙廷美一笑,接過箭矢,手一揚,一支箭飛出,投入那雙耳壺左邊的壺耳中。
未見正中壺口,眾人掌聲稀稀落落。
趙廷美不動聲色地又拈起一支箭,似不經意地擲出,箭落入右邊壺耳中。
眾人意識到他原是有意炫技,開始驚歎,掌聲漸趨熱烈。
趙廷美悠然轉身背對壺,閉目,然後將最後一支箭從頭上拋出,箭曳出完美的拋物線,精準地正中壺口。
趙元佐率先歡呼喝彩,圍觀者掌聲如雷,也隨之大聲叫好。
趙廷美回轉身,高舉雙手,笑著向眾人致意。
目睹這情形,趙炅唇角一挑,目中卻毫無笑意。
稍後宴集,宗室、群臣按身份及品階依次分坐於皇帝下方兩側。正中的趙炅含笑左右一顧眾臣,然後向坐在自己最近處的趙廷美舉杯,款款笑道:「秦王今日投壺,令朕大開眼界。」
趙廷美雙手舉杯起身,躬身致謝:「不過遊戲而已,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趙炅道:「善用箭矢,也是打江山的本領之一,豈止遊戲。」旋即笑對另一側坐著的宰相趙普,「秦王幼年頑劣不堪,好在陳國夫人教導有方,逼他每日練習,才練就一身好武藝。」
趙廷美略顯尷尬地笑笑。
趙普欠身回應皇帝:「臣也聽說過此事。陳國夫人這些年含辛茹苦,十分操勞,才把秦王培養得如此出眾。」轉對趙廷美笑道,「昭憲太后在世時,秦王對她十分孝順,如今對陳國夫人想必也是一樣。據說陳國夫人生辰在下月,不知秦王為陳國夫人準備了什麼厚禮,以報顧復之恩?」
趙廷美愕然,繼而暗怒,面紅耳赤。
「顧復之恩」這詞出自於《詩經&iddot;小雅&iddot;谷風之什》中的《蓼莪》,原文為:「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是指父母養育之恩。如今趙普稱秦王應向陳國夫人報顧復之恩,無異於公然宣稱陳國夫人為其母。
趙元佐、趙元侃、蘇易簡、盧多遜等人都在打量趙炅和趙廷美的表情。秦王生母之事不算太過隱蔽的秘密,宗室早有耳聞,一些近臣也多少聽到些風聲,只是皆不敢明說,趙普如此明顯地暗示,實屬首次。
趙炅見趙廷美對這突如其來的一語侵襲毫無防備,尷尬之極,完全不知如何應對,不由呵呵一笑,對趙普道:「朕已令有司悉心準備,將為陳國夫人設宴慶祝,趙相公放心,秦王自然不會忘記為她老人家準備合適的禮物。」然後又對趙廷美舉杯,和言道,「來,咱們先喝酒,稍後一起去探望陳國夫人。」
趙廷美握杯的手微微顫動,良久未飲酒。
趙炅若無其事地先行將酒飲下。
6.危機
端午前夕,秦王廷美在秦王府花園涼亭內下棋,劉娥立於涼亭外較遠處伺候,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坐在秦王對面與之對弈,此人方頤廣額,目光沉靜,正是與秦王交好的兵部尚書盧多遜。
盧多遜博涉經史,聰明強力,有謀略,文采非凡。太祖當年好讀書,常問盧多遜書中事,多遜應答無滯,頗受太祖器重。
在太祖朝任知制誥期間,盧多遜便與趙普不協,後來任翰林學士,見皇帝之時常攻擊輔政的趙普短處,議及一些受賄枉法的官員獲趙普庇護,太祖怒,將趙普外放,出鎮河陽。
趙炅即位後,趙普入朝為少保。後來趙普之子趙承宗娶太祖胞妹燕國長公主之女。彼時趙承宗知澤州,受詔歸闕成婚。但尚未逾月,盧多遜即勸皇帝命趙承宗離京歸任,趙普因此格外憤怒。
趙炅登基,稱是承昭憲太后之命,由兄長傳位,但朝中眾臣此前並不知曉,這些年來不免物議紛紛,私下流傳。趙承宗一事後趙普向趙炅進言,稱昭憲太后大漸之際,他曾預聞顧命,知道金匱之盟之事。趙炅立即將趙承宗留於京師任職,不久後復用趙普為相。趙普隨即屢次譏諷盧多遜,欲令其引退。盧多遜雖不安,卻也不甘心就此請辭,遂了趙普心願,便暗暗結交秦王,有輔佐秦王謀登大寶之意。
涼亭中的趙廷美拈了顆棋子落在棋盤上,低聲對盧多遜道:「那日賞花釣魚宴上的情形,盧尚書都看見了。依照宗牒記載,本王的生母就是昭憲太后,而今趙普公然在宴集上稱陳國夫人於我有顧復之恩,恐怕大有深意。」
盧多遜道:「殿下從出生起就受昭憲太后養育,據臣所知,太后待殿下與太祖皇帝及今上並無分別,所以殿下在出身上與太祖今上毫無二致,理應是金匱之盟約定的儲君。趙普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趙廷美苦笑:「官家似乎並不這樣想。賞花釣魚宴上,並不斥責趙普,分明是默許趙普公然羞辱我。」
盧多遜默然,須臾緩緩問道:「殿下記得太祖皇帝兩位皇子,德昭和德芳,是怎麼死的麼?」
趙廷美沉吟,道:「德昭,是自刎而亡……」
太祖趙匡胤有四子,長子與第三子均早亡,趙德昭是次子,第四子名德芳。太平興國四年,二十九歲的趙德昭跟隨皇帝趙炅攻打幽州。某日軍中深夜驚亂,皇帝失蹤,將士不知皇帝下落,有人便謀議立趙德昭為帝。趙炅回來後得知此事很不高興,從此對趙德昭有了猜忌之心。
趙炅因為北伐不利,許久沒有給功臣行賞。趙德昭為將士向皇帝請賞,趙炅大怒,斥責他說:「且待你自己做了皇帝,再行賞不遲!」德昭憤懣,退朝後自刎而死。
「德芳嘛……」趙廷美歎息,「才剛離世,年僅二十三。眾所周知的說法是年輕體弱,藥石無靈,抱病而亡。」
盧多遜冷笑:「若無金匱之盟一說,在太祖皇帝之子中選儲君,立長便應是德昭,立嫡,若按太祖孝章皇后之意,便該立德芳。那金匱之盟,雖然今上與趙普言之鑿鑿,但誰也沒見過。而兩位太祖皇子在今上即位後相繼而亡,恰好令今上沒有了來自太祖一脈的後顧之憂,其中關節,頗值得玩味。」
趙廷美猶疑:「你是說,德昭和德芳之死,沒那麼簡單?」
盧多遜低目道:「臣不敢妄言。不過從行獵之事及賞花釣魚宴看來,今上對楚王十分欣賞,大有著重栽培的意思。」
趙廷美苦笑:「他還是想把皇位傳給自己兒子。」
盧多遜朝他一拱手:「恕臣直言,若今上如殿下適才所說,想把皇位傳給自己子嗣,那如今,他面前最大的障礙是誰?」
趙廷美沉默。
盧多遜進一步挑明:「趙普所言,顯然來自今上授意,欲宣佈陳國夫人是殿下生母,表明嫡庶有別,要把殿下排除於金匱之盟約定的兄弟範圍內。」
趙廷美凝視面前的棋局,忽然心煩意亂地把棋盤一推:「不說這些了。」旋即揚聲喚:「劉娥!」
劉娥應聲進入亭中。
趙廷美吩咐:「今晚頗為炎熱,你去冰窖取些冰塊來做綠豆甘草冰雪涼水,為盧尚書奉上。」
劉娥頷首領命:「是。」
這日黃昏,皇帝趙炅才從南郊齋宮回來。車駕剛到丹鳳門,等候在此的趙普即迎上去,在趙炅御輦前行禮:「臣趙普恭迎陛下。」
趙炅有些訝異:「今日朕從齋宮歸來,路上耽擱了,回來得晚。趙相公何必還在此等候。」
趙普從伏拜的姿態直起身來,從容道:「臣有要事稟奏陛下。」
京師貴胄豪門常在宅中設冰窖,以備夏日解暑所需,秦王府也不例外,冰窖設於花園假山中。劉娥奉命做冰雪涼水,便入冰窖取冰,須臾出來,手裡捧著有幾大塊冰的銀盤,身後冰窖寒氣逼人,煙霧滾滾而出。劉娥旋即關門,捧著銀盤離去。
少頃,劉娥端著托盤步入涼亭,從托盤中取出一個較大的銀湯碗和兩個小銀碗,湯碗裡盛著綠豆甘草冰雪涼水,面上浮著若干碎冰。
劉娥把冰雪涼水盛入兩個小碗中,分別擺在趙廷美和盧多遜面前,把尚盛有冰雪涼水的銀湯碗擺在棋盤旁邊,然後低首退出。
趙廷美朝盧多遜一擺手:「盧尚書,請。」
盧多遜持銀匙攪動面前的冰雪涼水,其中碎冰隨之碰撞,映著月色,閃著清冷的光,沁出絲絲縷縷的涼意,悄然漫過他手指。
暮色漸濃。
此刻秦王府大門前,守門的侍衛正站立著打瞌睡,忽聞前面道上蹄聲滾滾如驚雷,侍衛迷糊地睜開眼,見一隊人馬踏著月影馳來。
侍衛舉目看清為首的人,頓時大驚,立即跪地行禮,齊聲高呼:「聖躬萬福!」
趙炅在馬上冷冷一笑,開口命令:「開門。」
此前趙普向趙炅稟報了打探到的消息:盧多遜造訪秦王府。趙炅沉吟須臾,抬起眼簾,迅速作了決定:「擺駕秦王府。」隨即連車也不坐,選了匹高頭駿馬,自己騎了,帶著侍從奔馳而來。
侍女槿伊得知官家駕到,立即匆匆朝涼亭趕來,向趙廷美稟報:「大王,官家御駕親臨,已經進王府大門了!」
趙廷美與盧多遜霍然站起,兩廂一顧,都有些驚惶。
趙廷美低聲對盧多遜道:「你快去我後院避避,萬萬不可讓他看到你在這裡。」
盧多遜歎道:「只怕官家是聽到風聲,故此特意前來搜查。」
趙廷美蹙眉,一時苦無良策。
盧多遜目光移到冰雪涼水之上,然後朝趙廷美躬身:「藏於別處很容易被發現,殿下不如容我暫避入冰窖。」
趙廷美略一思忖,隨即頷首:「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委屈盧尚書了。」轉而吩咐槿伊,「你帶盧尚書去冰窖。」
槿伊答應,帶著盧多遜離去。
趙廷美又朝外喚劉娥:「你收拾一下棋盤。」
劉娥答應。趙廷美稍整衣冠,闊步朝外走去。
劉娥入涼亭,整理好棋盤上散落的棋子,見盧多遜的冰雪涼水還留在旁邊,遂捧起退至亭外,又聞前院喧嘩,很快會有人來,不及退出,便在涼亭下方侍立。
趙炅帶著一干人等浩浩蕩蕩地進入前院,趙廷美疾步出來迎接,行禮後道:「陛下深夜親臨寒舍,臣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
趙炅哈哈一笑扶起廷美:「秦王何罪之有?朕也是心血來潮。端午將至,朕今日從齋宮回來,帶回許多南郊采的菖蒲和艾葉,恰好路過秦王府,便想著順道給弟弟帶一些來,掛在府中辟邪。」
趙炅回首向身後的王繼恩下令:「繼恩,你帶人把菖蒲艾葉給秦王府各屋舍掛上。」
王繼恩躬身道:「遵命。」
王繼恩轉身向拿著菖蒲和艾葉的眾侍衛揮手:「四處走走,把菖蒲艾葉給各屋舍掛上,每處亭台樓閣可都別落下。」
眾侍衛答應,四散奔走。
趙炅又笑對趙廷美,道:「這些菖蒲艾葉長於齋宮附近,原比尋常的有靈氣,鎮宅辟邪最好不過。」
趙廷美略微淺笑:「謝陛下。」
趙炅目光越過趙廷美略往他身後:「聽說你方才在花園納涼?你園子有好景觀,朕也去那裡坐坐吧。」
趙廷美欠身讓路:「陛下請。」
趙炅進入花園,一路上以探尋的目光四處看,逐一掃視了花園中的亭台樓閣,然後朝假山處走去。趙廷美暗暗一驚,旋即快步跟上,追隨而去。
涼亭外的劉娥看見趙炅行走的方向,不由雙目微睜,蹙起了眉頭。正在思索間,忽聞身後陰影處有人低聲喚她:「妹妹……」
劉娥回首定睛一看,見是龔美,立即朝龔美處退後數步,輕聲問:「龔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龔美弓身縮首,盡量躲避在暗處,道:「今晚王府的顧都監請我喝酒,我喝得頭暈,從他那裡出來就迷了路,找不到出園子的門……現在這裡怎麼多了好些人?」
劉娥看看龔美,又望望趙炅等人前行的路,凝眸一想,指了個方向:「龔大哥,快,從那邊繞到假山中去……」
趙炅繼續前行,隨著步履移動,假山深處的冰窖門若隱若現。
趙廷美但覺兩膝疲軟,走得如同飄浮一般,心跳加速,卻也只能盡量掩飾,向趙炅賠笑道:「陛下,這裡夜間無燈燭照明,不便行走,不如去涼亭小坐賞月吧。」
趙炅擺首:「朕見這假山堆砌頗有新意,且去近處欣賞一番。」
趙炅啟步再往前走。
趙廷美跟在趙炅身後,額上漸漸滲出了汗珠。
7.兄弟
趙炅沿著崎嶇小徑一路探去,轉過一個彎,一位陌生男子出現在他們面前,正側身扶著湖山石嘔吐,一口口穢物落在通往冰窖的路上,四周酒氣瀰漫。
趙炅一向愛潔淨,見此情形立即引袖掩鼻,厭惡地連退數步,胸中翻騰,幾欲作嘔。
趙廷美見狀,上前喝道:「大膽!何人在此?」
那人是經劉娥授意繞到此處的龔美,又哇哇地吐了幾下,方才拭淨嘴角走過來,一看趙廷美,連忙作揖,道:「大王,小人龔美,今夜承蒙顧都監盛情相邀,多喝了幾盞酒,誤入花園,頭暈目眩,一時忍不住,就嘔吐起來,委實不是故意的,望大王恕罪!」
趙廷美朝他重重一拂袖,繼而向趙炅躬身謝罪:「此人是我府中的銀匠,飲多了酒,在此發酒瘋,驚擾聖駕,罪該萬死,臣這就命人將他押送開封府,嚴加懲治。」
趙炅撫著胸口看看龔美,氣息漸趨平寧。又望向龔美身後,見路已至盡頭,並無其他人影,遂擺擺手,勉強道:「小人莽撞罷了,不必小題大做。」
趙廷美目示龔美:「還不拜謝官家不殺之恩。」
龔美如夢初醒,這才意識到面前那位被他穢氣所驚的人是皇帝,頓時嚇得「咚」地跪下,再三朝趙炅叩頭:「多謝官家,多謝官家,多謝官家不殺之恩!」
趙炅揮揮袖,又看了看小徑盡處。冰窖門位於小徑左側,這時被一塊凸出的湖山石遮住,並未顯現在他視野中。趙炅確認龔美身後無人,才以袖掩鼻轉身離去。
趙廷美暗暗鬆了口氣,伸手指向涼亭的方向:「陛下這邊請。」
趙炅頷首朝涼亭走。
龔美目送他們遠去,驚魂未定地連拍胸口,自覺往鬼門關走了一遭,後怕不已。
趙炅與趙廷美先後進入涼亭。趙炅看見裡面有棋盤,饒有興味地在棋盤邊坐下,問趙廷美:「適才你在與人下棋?」
趙廷美忙道:「非也非也,臣只是獨坐無聊,便一個人解了解珍瓏棋局。」
趙炅遂笑道:「我們兩兄弟倒是有許久沒在一起下棋,今日不妨對弈一局。」
趙廷美遲疑,但見趙炅目光如炬地打量著自己,再不敢推辭,躬身道:「是。」
趙炅目示對面:「快坐下。」
趙廷美頗顯窘迫地在趙炅對面坐下。
趙炅看了看棋盤邊的銀湯碗。
趙廷美立即解釋:「這是適才臣讓侍女做的糖水,陛下想飲什麼?我再讓她做來。」
趙炅道:「不急,我們先下棋。」
趙廷美欠身稱是。
劉娥侍立於涼亭下方,手裡還捧著適才為盧多遜準備的那碗冰雪涼水,聽見二人對話,悄然以袖罩住了湯碗。
此時趙炅帶來的眾侍衛正提著菖蒲艾葉奔走於秦王府各屋舍間,一間間地打開門,進去四處探看,連閨閣寢室也不放過,每推開一扇門,裡面的女眷皆驚作一團,尖叫聲四起。
而盧多遜躲在陰暗潮濕的冰窖裡,身上僅著夏日的單薄衣裳,十分寒冷,也只得快速走來走去,呵氣取暖。
涼亭中二人對弈不久,趙炅落下一子。趙廷美看了一眼,立即起身,作揖道:「陛下棋力大增,這一局是臣輸了。」
趙炅不滿道:「是你未盡全力吧?都說過多少次了,棋盤之上無君臣,你無須顧慮,儘管全力爭勝。」
趙廷美賠笑道:「確實是陛下棋藝精妙,臣輸得心服口服。」
趙炅沉下臉,做不悅狀:「掩飾棋力,刻意落敗,是欺君之罪。」
趙廷美一愣。
趙炅旋即又笑了:「來來來,我們再戰一局。」
冰窖裡的盧多遜奔走須臾,已然無力,只得靠牆坐下,抱著雙臂,瑟瑟發抖。
趙廷美與趙炅繼續對弈。
趙炅落子後趙廷美拈起一子,正想落於一處,故意露出破綻,忽又停住,心想:「如若我一味求敗,他必不答應,又會要求我再戰。不如全力爭勝,迅速擊敗他,勸他回宮,才好盡快救出盧多遜。」遂改變了手的方向,在另一個位置落子。
趙炅一看,但覺此著甚妙,便肅然坐直,凝眸沉思。
趙廷美等了許久,趙炅仍不落子,趙廷美試探著輕喚「陛下」,趙炅也不答應。
趙廷美無奈地望向亭外。月上柳梢,一抹煙雲徐徐流過月輪,趙炅依然沒有落子的意思。
這時盧多遜已倒地暈厥於冰窖中,臉上一層冰霜。
劉娥輕輕側首,朝涼亭內探看。
趙炅拈著棋子沉吟不語。
棋盤下趙廷美的手放在腿上,暗暗抓緊了袍裾。
劉娥心知這棋局不散,皇帝便不會走,而盧多遜在冰窖裡待了那麼久,再不出來很有可能被凍死在冰窖。
劉娥凝神思索,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忽聞一聲犬吠,低首一看,見楚國夫人的狗跑到了自己腳下,正跳起來,朝著她手裡的碗吠。
劉娥想起涼亭裡棋盤邊的銀湯碗,眼睛一亮,悄悄地把手中的冰雪涼水倒在地上,任小狗低頭舔食。
小狗吃完了又抬頭朝劉娥吠。
劉娥目示涼亭內,朝小狗努嘴,悄聲示意:「快進去,棋盤邊還有呢。」
小狗會意,迅速奔入涼亭,嗖地跳上棋盤,去撲盛著冰雪涼水的銀湯碗。
趙炅與趙廷美一驚而起。
趙廷美看清小狗,立即揮袖攆跑小狗,再朝趙炅躬身致歉:「這是賤內養的小狗,不想今夜來搗亂。陛下受驚了。臣這就命人把它抓來殺了。」
趙炅正苦於應對廷美那一妙著,要認輸撂不下這皇帝顏面,若要爭勝,卻是無能無力。如今見這小狗攪局,暗覺慶幸,遂順水推舟哈哈一笑,道:「無妨,畜生待人哪知道看尊卑。只可惜這棋局被它攪亂了,難斷勝負。」
趙廷美道:「此事罪在家犬,自然應算臣輸了。」
趙炅笑道:「今次就算平局,我們得閒再戰。」
趙廷美亦欠身笑:「是。」
趙炅揚聲朝外喚王繼恩,問菖蒲艾葉是否已掛完,王繼恩稱是。趙炅便起身,對趙廷美道:「既如此,朕回宮了。今夜叨擾,秦王請勿介意。」
趙廷美欠身應道:「陛下親臨,蓬蓽生輝,臣歡喜不盡,何來叨擾一說!」
趙炅含笑拍拍他肩:「早些安歇吧。」
趙廷美淺笑,保持著躬身的姿態:「臣恭送陛下。」
兩兄弟一邊言笑著一邊走向大門,又立於門邊依依不捨地告別許久,趙炅才上馬離去。趙廷美駐足目送,待趙炅隊列從視野中完全消失,臉上笑意霎時收斂,轉身疾步朝內走,厲聲吩咐身邊的侍女:「快開冰窖門!」
回宮途中的趙炅放緩策馬速度,讓王繼恩跟上,問他:「繼恩,你們可搜到什麼蛛絲馬跡?」
王繼恩道:「官家,臣已讓侍衛仔細搜查,但確實未見盧多遜身影。或許趙相公信息有誤,又或者,盧尚書聽到風聲,先行逃走了。」
趙炅點點頭:「嗯,朝中百官睜眼看著,要處罰他總得有真憑實據,找個由頭。這老狐狸,跑得倒快。」
盧多遜被趙廷美差人從冰窖中救出,躺在廂房內床榻上,面如死灰。
趙廷美接過劉娥奉上的熱湯,親自喂到盧多遜口中。盧多遜飲了幾口,徐徐睜開眼睛,看了看劉娥。
趙廷美會意,吩咐劉娥:「你在外面伺候。」
劉娥答應,退出。
待門一關,盧多遜即抓住趙廷美的手,懇切道:「今日之事,說明今上已對我們有了疑心,我們若束手無策,必將招來無妄之災。」
趙廷美歎歎氣:「如今,你我該如何打算?」
盧多遜道:「殿下要上書今上,對德恭稱皇子之議,要堅決推辭,減輕今上對殿下的猜忌。」
趙廷美頷首:「我也想這樣做。」
「然而,殿下同時也要另做準備。」盧多遜凝視他的雙眼閃過一道寒光,「今上既想不認殿下做嫡親兄弟,殿下也不必顧念兄弟之情。」
趙廷美心神一懾:「你是說……」
盧多遜幽然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將建成,殿下與楚王此前計劃在慶功宴上舞劍,殿下正可借此良機,永絕後患。」
趙廷美手中的湯碗墜地,發出噹噹的響聲。
趙廷美此後上書,望皇帝將德恭等秦王之子的身份明確為「皇侄」而非皇子。趙炅沒有立即表態,但對廷美父子甚親切和藹,也似乎沒有再追查盧多遜與秦王結交之事,秦王府中一切如常,日子還如以前那般波瀾不興地緩緩流逝。
趙廷美自知那晚龔美出現在冰窖之路,及小狗攪亂棋局絕非偶然,但一直未向劉娥求證,劉娥也絕口不提,便如此事完全與己無關一樣。
一日,趙廷美看書,劉娥如常在旁邊點茶。趙廷美觀察她須臾,放下手中的書卷,對她道:「劉娥,官家駕臨那夜……多謝你與龔師傅。」
劉娥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我和龔大哥其實沒做什麼,只是湊巧而已。」
趙廷美讓顧都監向劉娥奉上早已備好的金銀,劉娥堅辭不受,稱所做皆為分內事,不敢居功領賞。趙廷美一定要她接受:「本王一向賞罰分明。該是你的就是你的,別推辭了。」
劉娥想想,道:「我住在王府裡,每月領的月錢夠用了。大王如果要賞,就把賞錢全給龔大哥吧。他一直以來的心願就是在汴京開間首飾鋪子,這些賞錢,或許可助他實現心願。」
趙廷美笑了:「你們一路相互扶持著來到京城,想必兩廂也是情根深種。不如我再賜你們一個院子,給你置辦點嫁妝,讓你們成親吧。」
劉娥立即澄清:「不,大王別誤會,我與龔大哥只有兄妹之情。」
趙廷美質疑:「真的?你們異姓兄妹,面對錢財能不分彼此,也是難得。」
劉娥道:「他雖不是我親哥哥,但認識至今,他總不離不棄地幫助我,並不求回報,與我親兄弟無異。錢財再多,難買親情。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他既坦誠待我,我也願意傾盡所有,來報答他。」
趙廷美琢磨她的話,喃喃自語:「錢財再多,難買親情……」
劉娥見他一直怔忡,忍不住伸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喚:「大王,大王……」
趙廷美回過神來,倉促地笑了笑。
劉娥問:「大王在想什麼呢?」
趙廷美道:「哦,我是在想,賞你的金銀不知道夠不夠龔美開首飾鋪子。你回頭看看,如果不夠再問我要。」
8.楚王
劉娥將秦王的賞銀交給龔美,囑他盡快租個門面開店。龔美雖然歡喜,但想起官家駕臨秦王府那夜,仍心有餘悸,問:「妹妹你讓我去假山處嘔吐,卻怎麼不先跟我說官家要往那路上走?」
劉娥反問:「我說了,你還會去麼?」
「不會……」龔美嘀咕著說,「妹妹也忒鎮定了,萬一官家一言不合,把我殺了怎麼辦?」
劉娥道:「從我們聽到的傳聞看,官家是愛惜名聲的人,怎會隨便殺人?再說,富貴險中求,經此一事,你得這筆錢去開店,對你未嘗不是件好事。官家藉故搜查秦王府,可見官家與秦王之間有嫌隙,你棲身秦王府未必是安全的,還是早些出來為好。」
「那你呢?」龔美不解,「既然你看出秦王府未必安全,為何不藉機請求秦王許你出來,與我一起開店?」
劉娥搖了搖頭:「當初我為逃婚而來京師投靠秦王,他對我很不錯。如今若我見他有危險便獨自離去,成什麼人了?你與我不同,與秦王原無淵源,只是因為我才留在秦王府,所以不必有顧慮,有這機會,就出去吧,好男兒總是要成家立業的。」
龔美有些擔憂地看她,但見她神色堅定,知道她自有主意,作了決斷便甚難改變,亦只得說:「好吧,我先出去把店開好,以後你就把我那裡當娘家,遇上什麼事,只管來找我。」
代國公潘美夫人信佛,有每月朔望前往大相國寺進香的習慣。這回朔日卻身體不適,耳鳴目眩,行走幾步便覺頭暈乏力,便喚來女兒寶璐,要女兒代其前往大相國寺。
潘宅駕車的小廝早早地候在大門前,站在一輛犢車前待命。須臾卻見一名小丫鬟跑出來,吩咐道:「姑娘說了,她不坐車,要騎馬。」
潘寶璐雖也算將門女,卻自幼嬌養,並不愛刀劍騎射,成日穿綺羅,食玉饌,往來各地均有香車接送,長到十六歲都未碰過一絲馬鬃。擇婿那日被劉娥驚擾,雖十分怨恨,但回想劉娥形容風姿,尤其是搶繡球的聯翩動作,亦不由得暗覺她舉止明快灑脫,不免心生效仿之意。
近年潘寶璐少女懷春,酷愛看唐傳奇,這幾日又連續看了《聶隱娘》、《虯髯客》等幾篇俠義故事,忽然感到習習武、騎騎馬也不錯,出門英姿颯爽地策馬奔馳一圈,不知會收穫多少路人或艷羨或愛慕的目光,於是立即要學騎馬。
她在自家園子裡乘馬兜了幾圈,便覺已然熟練,一門心思要上街練習,正巧母親要她代為進香,遂表示要騎馬前去。
待潘寶璐興沖沖地跑出宅門時,適才的潘宅小廝依然以同樣的姿勢在門前等候,不過身邊的車已然換成了一匹馬。
潘寶璐身後跟著侍婢葉子和剛才那位小丫鬟。葉子一邊小跑一邊嘴裡不停念叨:「姑娘才學騎馬沒幾日,這就要上街……萬一摔著碰著,這可怎麼了得……還是不要騎了吧。」
潘寶璐跑到馬前,拍拍馬脖子,對葉子翻翻白眼:「你煩不煩,我爹都沒不讓我騎。」
說完潘寶璐翻身上馬,朝天揮著馬鞭,笑問葉子:「看我這上馬的姿勢如何?」
葉子伸出大拇指,一臉嚴肅地頷首肯定。
潘寶璐得意洋洋,傲然道:「我乃將門虎女,騎馬射箭這種小事,怎能難到我。你們跟好了!」言罷揮鞭,「駕!」
豈料那馬質素十分非凡,得令即嗖地如箭般躥出,朝門前大道狂奔而去。
馬背上的潘寶璐被顛得前仰後合,灑落一地驚呼:「啊,啊……」
葉子與小丫鬟相顧駭然,追在馬後連呼「姑娘」。
這日龔美的首飾鋪子恰好開張,新店開在大相國寺旁,劉娥也來幫手,兩人在店舖前辟里啪啦點起了一串鞭炮,引來一群左鄰右舍的小孩,圍著門面又跳又叫。
鞭炮放完,龔美與劉娥一起拉下鋪子牌坊上的紅布,露出「龔氏金店」幾個大字。龔美滿臉笑容地向周圍來往人群拱手致謝,請大家賞臉入內,劉娥笑著站在鋪子外面,手裡端著一個錦盤,上面放著幾件首飾。
幾個年輕姑娘被劉娥手中錦盤上的首飾吸引過來,兩人伸手將盤中的一隻耳環和釵拿起欣賞,其中一人拿起一支釵戴在頭上,其他人見了紛紛點頭讚賞。
劉娥笑指店內,請大家進去細看,幾位年輕姑娘放下首飾,興致勃勃地進到店裡,龔美急忙轉身進店,慇勤招呼。
潘寶璐騎著馬一路呈「之」字形走來,後面遠遠跟著跑得氣喘吁吁的潘宅小廝和兩位侍女。潘寶璐煞白著臉使勁扯韁繩,嘴裡連聲喚馬,指揮方向,至於馬聽不聽,就全憑天意。
聽到前方龔美店舖傳來的鞭炮聲,馬略微受驚,輕嘶一聲,開始加速,潘寶璐慌亂地猛拉韁繩,馬一時吃痛,也不辨方向,橫衝直撞地朝前跑去。
潘寶璐無奈閉眼,只得朝前大喊:「讓開讓開!統統給我讓開!」
路人紛紛躲避,一路雞飛狗跳。
街道中央站著一名女子,正在和路人交談,眼見潘寶璐的馬就要撞了上去。
潘寶璐一壁大喊一壁死命拉住馬,口中絕望喚道:「閃開……」
馬奇跡般地在那女子面前停下。女子不慌不亂地轉身。
潘寶璐捂著狂跳的心直歎:「嚇死我了……」旋即又怒,抬眼直斥那轉身的女子,「你沒事站在這裡做……」
「什麼」二字尚未出口,她已全然愣住——面前那女子竟是劉娥。
從劉娥冷靜審視的目光中潘寶璐明白劉娥也認出了她,隨即「哼」了一聲,從馬上跳下,杵到劉娥跟前:「原來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潘寶璐將馬鞭隨手往後一扔,身後小廝正好趕到,連滾帶爬地撲上去接。
劉娥默默向後退開一步,平靜應道:「是我擋了姑娘的道,這裡給姑娘陪不是了。」
劉娥說完朝她一拱手以示歉意。今天是龔美開業之日,她不欲與潘寶璐多糾纏,以免激怒這刁蠻姑娘,攪了今日之喜。
潘寶璐卻不依不饒:「哎呀,我當這擋我道的人是誰呢,原來是為你家乾哥哥跑到我家鬧事的野丫頭,現在又故意擋道,是何居心?」
來往百姓中好事者眼見有熱鬧可看,開始駐足圍觀。
劉娥看看周圍,也欲息事寧人,仍對潘寶璐十分客氣:「當日我言辭莽撞,失禮於姑娘,姑娘若要追究,容後再論。只是今日,家有喜事,望姑娘不要在此重提舊事。」
潘寶璐重複:「家有喜事?」斜眼瞥了一下首飾鋪,刻意拔高聲調,冷笑道,「難道是和你乾哥哥在這裡拜堂成親不成?」
店中的客人聽到動靜相繼走出,龔美也隨之跟出,見此情景,上前作揖:「這位姑娘……」
話音未落,龔美抬頭見是潘寶璐,便愣了一愣。
劉娥上前輕扯龔美衣袖,龔美回頭,劉娥眼神示意,龔美領會,沉默不語。
潘寶璐眼珠一轉,故做驚訝狀:「哎呀,怪不得你要鬧事,原來早就跟這賣首飾的小掌櫃廝混在一起,怕我壞了你的好事……」說著再上下打量龔美,面帶鄙夷地把目光轉回劉娥臉上,「放心,他在本姑娘眼裡,無異於一塊牛糞,也就你這沒見識的野丫頭拿他當寶,竟還與他私奔。」
周圍百姓已在交頭接耳,對劉娥和龔美指指點點。潘寶璐更加得意。
劉娥惱怒,正欲斥責,但剛吐出個「你」字,忽然想到擇婿日那一鬧,已引來潘宅眾人綁架報復,若再與她大動干戈,只怕輕則店舖難開下去,重則又不免惹來**,乃至連累秦王。遂把一腔斥責的話都嚥了回去。
而潘寶璐見劉娥欲言又止,愈發得意,直逼到她面前,挑釁道:「你什麼你?有本事跟人私奔,沒本事承認啊?」
龔美衝過去擋在劉娥身前,面對潘寶璐:「你怎麼血口噴人!我和她之間清清白白!」
潘寶璐搶白道:「清白?誰能證明你們是清白的?找個人出來證明給我看看。」
龔美氣結,但也不知如何辯解。劉娥冷冷注視潘寶璐,一時也未開口。
忽然前方傳來侍從呵道之聲,圍觀百姓聞聲閃到兩側,兩列身著絹甲的王府儀仗行來,前後約有二十多人,擁著一輛駕著四匹紅鬃赤馬的革輅,陣勢浩大,漸漸行至龔美鋪子前。
那革輅附朱班輪,八鸞在衡,有螭龍的紋飾,是親王的車輿。路人注視著革輅,如受威懾般紛紛退後讓道。
革輅前侍從凜冽目光掃視兩側,揚聲宣佈:「楚王駕到!」
趙元佐從容自革輅上下來,戴七梁額花冠,覆貂蟬籠巾,穿著一身緋羅裳,加白羅方心曲領,系金塗銀革帶,腰懸真玉珮,足著烏皮履。是參加朝會的冠服,此時冠下露出的眉目亦格外俊美而肅穆。
圍觀百姓中的年輕女子們眼中霎時閃出異常熾熱的光,摀住驛動的心,竊竊私語:「原來這就是大皇子楚王,真是俊秀啊……」
趙元佐左右一顧,然後鎮靜地踏過滿地匍匐的讚美聲,目不斜視地從潘寶璐面前走過。
趙元佐冠纓飄飄,側面如神祇冷峻,經過潘寶璐面前時帶起的風拂動了她的散發。潘寶璐不由怔住。
趙元佐徑直來到劉娥面前,一下握住她雙手,適才冰冷的神情忽然鬆動,眼底儘是溫柔之意:「想要什麼樣的首飾,叫侍女們來買就是了,何必自己跑這麼一遭?」
圍觀眾人呆呆凝望,一片靜默。
劉娥恍惚如夢,看看趙元佐握住自己的手,微微掙扎,元佐卻更為用力地握緊,不容她抗拒。
劉娥抬頭,光線從趙元佐背面射來,他的五官有一瞬模糊於強光中。然後他忽然一笑,嘴角揚起,目光灼灼,側臉在光線中劃出一條清晰的輪廓,在她困惑的注視中美得驚心動魄。
劉娥任由他拉住自己,良久,才輕輕掙脫一隻手,眼角餘光掠過潘寶璐的臉,她平靜地去理了理元佐頜下冠纓。
「風很大麼?冠纓都吹亂了。」她輕聲說。
趙元佐一笑:「風還好。」旋即揚起一隻手,為劉娥擋住陽光,「但是日頭太猛,小心曬著,趕緊進去吧。」隨後側首冷冷掃視潘寶璐等人,對侍從命道,「沒有我的吩咐,無關人等不得進來。」
趙元佐牽著劉娥款款走進鋪子,一路柔聲問:「跟我說說,可在這鋪子裡看中什麼了?」
龔美低首竊笑,匆忙跟進。
王府侍從看看猶在引頸探視的圍觀路人,喝道:「無關人等,後退三尺!」
路人們齊刷刷往後退開三步,惟有潘寶璐留在了中央。
潘寶璐目瞪口呆,早已看得無語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