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影
趙元侃身後的人策馬如電掣,衝上前來,與他並駕齊驅,略超過一個馬頭,回首朝他一笑。趙元侃定睛一瞧,發現是自己長兄元佐。
趙元侃不由微笑,拋下樹枝,向元佐抱拳:「大哥。」
趙元佐收斂笑容,暗含責備地說道:「你的黃金,做些什麼不好,這樣胡花。若是爹爹聽說此事,又該斥責你染了一身紈褲習氣。」
趙元侃一愣,轉念一想,笑:「原來大哥也去逛廟會。」
趙元佐道:「我見今日有番商來,想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稀罕的香藥。聽說那珍珠賣出天價,便信步過去看看,沒想到竟看見你豪擲黃金幫那小姑娘……你年歲漸長,懂得憐香惜玉了?還會千金買佳人一笑。」
趙元侃從容解釋:「我幫她,是因為她是代國公潘美的女兒。代國公南征北戰,為大宋立下赫赫戰功,稱得上是一代豪傑。他這女兒,是驕縱了些,理應吃點苦頭,但眾目睽睽之下受人圍觀奚落,遭番商逼迫恥笑,日後若有人傳出去,恐怕也會損及代國公乃至大宋的威名。我原不差這點金子,順勢幫幫她也無妨。」
趙元佐略一思量,也淺笑頷首:「有幾分道理。若代國公日後知道你如此幫他女兒,大概會對爹爹更感恩,覺得自己忠心衛國有善報,天家恩澤,蔭及妻女。如此,爹爹那邊,你也說得過去。」
趙元侃笑而不答,心頭掠過未曾與大哥細說的另一幕:他當時在圍觀珍珠的人群外駐馬而立,眺望劉娥與潘寶璐競價,劉娥誘導潘寶璐叫出百兩黃金的天價後悠然離去。潘寶璐遭人口誅,處境窘迫,劉娥含笑走過他身邊,目不斜視,渾然沒發現他的存在。就在她與他即將擦身而過那一瞬,他作了個決定,揚聲喚張耆,把置於馬上、準備買寶物的金子拋給他,目示潘寶璐:「把金子給姑娘送去。」
劉娥聞言步履如他所料地一滯,側首看他。他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朝她微微欠身,不發一言,只遺她一縷諱莫如深的淺淡笑意。
那一刻,看見劉娥如履春風的喜悅迅速淡去,他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快意,就像小時候,雲陽公主梳了個自覺得意的小辮,在宮中走來走去,美得不行,他悄悄走過去,把一隻毛毛蟲放在雲陽公主頭上,再風一般地跑開,雲陽公主哇哇大叫,甩開毛毛蟲,又立馬讓人拆了辮子,把頭洗了七八遍……
他帶著彼時的心情對劉娥微笑。不可說,不可說,一切都讓她猜去吧。千金買這個**女子此後多日迂迴於心的反覆猜度,比買所謂佳人含嫣一笑,值得多了。
趙元侃著意看了看面前如芝蘭玉樹般的大哥,心道,若論溫柔才情,想必我永遠望塵莫及,但換個法子令我在她心裡留下痕跡,也未嘗不是個好主意。
「想什麼呢?」趙元佐見他久久不言,不禁問道。
趙元侃一笑:「我在想,我們兄弟許久未曾在一起騎馬了,也不知賽起馬來,我是否還會輸給大哥,今天正好來比一比……駕!」
說完催馬朝前飛馳。趙元佐微微擺首,無奈地笑笑,暗覺這個同胞弟弟兀自十分孩子氣,但亦揮鞭趕上。兩兄弟一前一後,策馬奔騰,逐日而去。
趙元佐目睹劉娥為明珠競價,暗暗覺得詫異,不知她為何會願意出重金購買這幾粒珍珠。與元侃道別後,趙元佐又前往龔美鋪子,見劉娥已回秦王府,經龔美訴說,才知競價之事原委。趙元佐問龔美此後劉娥是否尋到中意的寶石,龔美愁眉苦臉地搖頭:「沒有。妹妹見天色已晚,必須回秦王府了,說會再想法子。所剩時日不多,也不知這法子能不能想出來。」
趙元佐隨後再往秦王府,趙廷美依舊拉他飲酒論劍,元佐留心觀察,周圍卻不見劉娥身影,他亦不好直問叔父,與廷美敘談直中宵,方才告辭離開。
因他自幼出入秦王府,府中上下待他如同秦王家人,並不十分客套。他輕車熟路地自行從書齋穿過花園,朝大門處走去。其間經過織房附近,忽聞織房院中傳來一陣搗練聲,不似平常聽到過的那麼均勻有節奏,而是一聲緩似一聲,聲音沉悶,搗練之人像是已疲憊不堪。
趙元佐心中一動,想起劉娥此時供職於織房,遂快步前往。輕輕推開織房院落的門,但見院中立有數十木架,每個木架上晾有一匹煮過的絲質白練,正迎著從門外湧入的風漫天飛舞。他徐徐步入這絲絹波瀾深處,見庭中有一穿半臂、系襦裙的女子正高舉木杵,一下一下地搗著砧板上的白練。
他無聲地朝她走去,直到影子落在她面前白練上,被她察覺。
她驀然回首,眼神乍驚乍喜:「楚王……」
果然是劉娥,勞作許久,她臉側的鬢髮已全被汗水洇濕。
「這麼晚了,你還不歇息?」趙元佐問。
劉娥淺笑擺首:「今日我外出較久,活兒沒做完。」
趙元佐去接她手裡的木杵:「我幫你。」
劉娥一怔,抓緊木杵:「不可……」
趙元佐不由分說地接過,舉起木杵搗了幾下,再笑問劉娥:「是這樣麼?」
劉娥亦笑了:「姿勢有些不對,應該這樣用力……」
她做了個示範,趙元佐效仿著搗練,劉娥再指點調整,兩人不時笑語,很快把那匹白練搗好。
劉娥收拾好白練,朝他一福,笑道:「今天的活兒就這麼多,多謝大王幫手。」
趙元佐擺手,感慨道:「往日夜聞搗練聲,還道佳人搗練,十分風雅,今日才知,殊為不易,格外辛苦。」
劉娥輕歎:「雖然辛苦,好歹是體力活,多做一會兒,總能做完。但是有些需要費心去想的活兒,若想不出妙計,要完成就異常艱難。」
趙元佐想想,問:「你是說,楚國夫人訂做頭面之事?」
「龔大哥又告訴大王了?」劉娥詫異道。
趙元佐一笑,和言安慰:「雖然難,總難不過摘星攬月,我們一起想想,會想出法子的。」
「摘星攬月?」劉娥仰首看看銀河星漢,展眉笑道,「說真的,摘星攬月也不算難事呀。」
她當即起身,走到附近的水缸邊,雙手浸入水中,掬起一泊水,對趙元佐道:「快來看,月亮在我手裡了。」
趙元佐含笑過去,垂目一看,果然見她手中清水依稀映出一輪月影,在她手心輕悠晃動。
「稍等,還有。」劉娥將手抽出,輕快地奔向織房,少頃,自房中出來,手裡多了個直徑尺許的銅盤。
劉娥用銅盤自水缸中取水,然後捧著銅盤迎向夜空,讓明月影像完美地映入盆中,旋即笑對趙元佐:「看,是不是與柳梢的月亮一模一樣?」
清水如鏡,明月如珪,襲面而來的夜風中有花香在微微蕩漾。趙元佐凝視著此刻巧笑倩兮的劉娥,忽然眉峰一聚,若有所思地吟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2.首飾
劉娥見他神情專注,似在琢磨詩意,遂好奇地問:「大王吟的,是什麼詩?」
趙元佐不答,但問她:「織房之中,可有筆墨?」
劉娥道:「有,記賬和畫衣裳樣子用的。」
趙元佐一顧左右,伸手到木架上扯下一幅白練,闊步進入織房,讓劉娥取來筆墨,就著孤燈晃動的光影,在白練上勾勒一幅春景圖白描線稿:遠景青山隱隱,峰巒疊翠中現出一角禪寺飛簷。近景碧桃杜鵑相映,苞蕾盈枝,春意濃郁,明月之下,一位美人正手捧圓盤,盈盈看向水心映月處。
畫畢,趙元佐又在畫面上方題詩: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鳴鐘處,樓台深翠微。
「這是唐人於良史的詩,」趙元佐向尚不明白的劉娥解釋,「說的是美人游春忘返,山花環繞,香氣滿衫,興起時手掬清澈山泉,明月映入泉水,彷彿月在手中……」
劉娥循著他敘述暗自琢磨,少頃,忽然眸光一閃,喜道:「多謝大王,我知道楚國夫人的頭面該如何做了。」
似在趙元佐意料之中,他亦不詢問劉娥欲如何去做,兩人只是默契地相視而笑。
翌日劉娥找到龔美,道:「之前我們有些誤入歧途,認為適合楚國夫人的首飾應該用貴重但素雅的珠寶來點睛。如今想來,若咱們真花重金購得那幾顆珍珠,雖然可使頭面引人矚目,但若珍珠價值超過此番官家嬪御所戴首飾,楚國夫人難免會有僭越之嫌。所以,不如什麼珠寶都不用。」
龔美很是懷疑:「不用珠寶?那如何能吸引眾人目光?」
「用意境,講故事。」劉娥將趙元佐作的畫在他眼前展開,「這幅畫中,隱含詩意……」
這套頭面打造起來頗費工時,饒是龔美盡心竭力,日夜趕工,也勉強在楚國夫人赴宴當天才完成。
那日楚國夫人早早地起身更衣,坐於梳妝床上,身邊一名侍女為她盤起朝天髻,另一名則為她上妝,用眉筆蘸上螺子黛精心畫好蛾眉,再以大食國薔薇水浸過的口脂點好朱唇,眉心處貼上梅花形花鈿……如此遷延許久,仍沒聽到頭面送來的消息。
妝畢,楚國夫人揮手示意侍女們退下,獨自端坐銅鏡前,看看空蕩蕩無裝飾的髮髻,面露焦躁之色,不時向門外張望。
又過了許久,才有侍女匆匆來報:「夫人,銀匠龔美求見。」
楚國夫人目含喜色,霍地站身,朝堂中走去。
龔美捧著盛有頭面的匣子走進來,低垂著頭,忐忑地躬身行禮:「夫人見諒,在下完工太晚,頭面送得遲了,希望沒有耽擱時辰……」
楚國夫人沒顧上理會,向身邊的小妍遞了個眼色,小妍會意,立即過去取來龔美手中的匣子,打開呈給楚國夫人看。
楚國夫人接過,暗含幾分期待抬眼去看,看清頭面的一瞬,精心修飾過的粉面卻僵住了。
砰地一聲,她把匣子摔於地上,其中頭面隨之散落,是一把梳篦與兩支簪子,皆為黃金錘揲鏤雕而成,沒有鑲嵌任何寶石,也無宮廷首飾常用的點翠。
彼時她玉顏猶覆嚴霜,侍女們見狀紛紛跪了一地。龔美本就心虛,亦被嚇得兩膝一軟,面朝她跪下。
楚國夫人強抑怒火,冷冷地看向龔美:「龔師傅,若我給你的金子不夠買珠寶,你但說無妨,為何擅作主張,做成這樣?這頭面一無寶石,二無點翠,你就讓我戴著如此素淡的頭面入宮赴宴麼?」
龔美急切地膝行兩步上前,道:「還望夫人聽在下解釋……」
楚國夫人眼鋒凌厲一掃:「住口!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哦,對了,你是劉娥的義兄,你是想害我損失顏面,為你妹妹出氣?或者,這根本就是劉娥的主意?」
龔美搖頭,嚅囁著想辯解,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在楚國夫人灼灼目光迫視下說出一句:「頭面是我妹妹讓我這樣做的,但她的本意是……」
楚國夫人毫無耐心聽他解釋,打斷龔美,怒道:「這丫頭何等居心,竟想讓我在宮裡出醜……小妍!」
小妍欠身聽命。
楚國夫人下令:「吩咐顧都監,把劉娥逐出秦王府……現在就去,以後別讓我再看見她!」
龔美抬頭欲求情,唇動了動,但一瞥見楚國夫人盛怒之狀,到嘴邊的話又被嚇了回去,遂把頭壓低,不再出聲。
小妍正要出門,卻聽門外有女子朗聲道:「夫人,劉娥在此,且聽我一言。」
劉娥隨即入內,逕直走到楚國夫人面前。
她心知楚國夫人乍見頭面必不會滿意,而龔美口才不足以將頭面意境闡述清楚,所以暗自隨龔美前來,此前候在門外,聽見楚國夫人發怒,遂現身進來。
楚國夫人看見她,錯愕之下怒極反笑:「你是來向我示威的麼?覺得有秦王庇護,我奈何不了你?」又手指地上的首飾,「這些低劣的頭面,也是你授意你義兄做的,你是不是以為,讓我妝容受損,在宗室戚里面前失了顏面,你就有機會在秦王面前招搖,誘他納你為妾?」
劉娥直視楚國夫人雙目,一字一字沉著地說:「我爬山涉水,千里迢迢來到汴京,就是為了擺脫做妾的命運。我不願意做任何人的妾,無論他是鄉紳,還是親王。」
楚國夫人冷笑,旋即問:「那你如此討好大王,意欲何為?」
劉娥道:「我沒有刻意討好他,只是因為伺候他茶水,是我的職事,所以我會盡力而為,令他滿意。如果當初他給我安排的職事是伺候夫人,我也會竭力做好夫人交給我的每一件事,絕不會有絲毫怠慢。」
楚國夫人微蹙眉頭,審視著劉娥,暫未說話。
劉娥又道:「我無意攀龍附鳳,大王又何曾對我有半點私情。他雖然善待我,那是源於他對故人的追思,和對我苦勞的獎賞,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與他對夫人的情意相提並論。他一看出夫人不高興,便遠遠避開我,自我入織房以來,他未曾與我私下說過一句話。夫人有這樣的夫君,足以令天下女子羨慕。」
楚國夫人沉默須臾,容色漸漸平和,淡淡問劉娥:「那你到底有何打算?不想做妾,以後是在王府裡做一輩子侍女,還是尋找機會,覓個好兒郎嫁了?」
劉娥舉手加額,鄭重向楚國夫人下拜,然後道:「夫人,一生那麼漫長,我不知道終點是怎樣。但我知道,如今要做的,是用我的努力,換你的尊重。」
見楚國夫人略動容,注視她的目光漸有溫度,劉娥將地上的首飾一個個拾回匣中,再舉匣齊眉,對夫人道:「這套頭面中蘊含詩意,請夫人耐心聽我訴說。聽後若覺頭面可用,不妨戴著入宮赴宴。若有人因這些首飾輕視夫人,劉娥願領夫人責罰,隨後會離開京師,再不回來。」
陳國夫人壽宴設於大內後苑水榭之中,趙炅坐於主位,兩側分別坐著陳國夫人及正獲聖寵的李清瞳,其餘宗室貴戚按身份年齡依次分列開去。
幾位樂伎舞姬在御前撫琴、吹簫、載歌載舞,不時有嚴妝內人穿梭於殿中傳菜侍酒。
楚國夫人偷眼看趙炅身邊的李清瞳,見她戴著點翠釵冠,冠子下方花形若牡丹狀,上方有青鸞銜珠展翅飛出,她螓首轉側間翠羽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楚國夫人又再看今日壽星陳國夫人,發現她頸上戴著一串沉香珠串,而沉香珠中卻間有七顆珍珠,碩大明亮,其中最大那顆墜於正下方,大過龍眼。
伸手摸了摸自己髻邊那毫無鑲嵌的金簪,楚國夫人自慚形穢地黯然低首,心道李清瞳也就罷了,今日只怕是連她剩餘的一半風頭也要被陳國夫人的珠子搶盡了。
第一盞酒斟滿,趙炅一顧在場眾人,朗聲道:「今日是陳國夫人壽辰,這第一盞酒,理應是與她最親近的人來敬。」旋即笑容和煦地看了看趙廷美和陳國夫人,再對趙廷美道,「秦王,怎不見你向陳國夫人敬酒?」
趙廷美甚是難堪,不立即起身,在感覺到眾人窺探的目光和此間的沉默後,方才緩緩站起,舉起酒杯恭敬地面向陳國夫人:「祝陳國夫人貴體康健,長樂無極。」
陳國夫人略顯尷尬地舉杯回應:「謝秦王。」
陳國夫人揚首飲酒,廣袖下珠串上珍珠的光芒一閃,從趙炅臉上掠過。
趙炅望向陳國夫人珠串上碩大的珍珠,含笑道:「陳國夫人的珍珠真是光彩奪目。」
陳國夫人微笑欠身:「官家,這珍珠是代國公夫人所贈,說是她家小娘子親自從番商那裡挑來的。老身這年歲也不宜用花俏的首飾,見這珠子素淨,就用來串了佛珠。」
趙廷美聞言,手中的酒杯一顫,旋即又故作平靜地擱下。
趙炅面上笑容淡去,語調倒還依舊平穩:「珍珠是好,不過陳國夫人今日是壽星,這珠子白得刺眼,戴著終究有些不妥。」
陳國夫人一怔,意識到自己已然失言,頓時笑容凝滯,不知如何補救。
趙元侃看看兩人神情,隨即展顏對父親笑道:「爹爹多慮了。臣平日聽人議論珍珠,多稱其為康壽之石。今日看來,這幾粒珍珠襯得陳國夫人容光煥發,或應了這說法。在壽辰之日佩戴此物,應是吉祥、安康之兆。」
趙炅淡淡笑笑,端起酒杯自飲。
聽了趙元侃的話,陳國夫人稍感暖心,但觀察趙炅的反應後,又悄悄引袖點拭眼角的淚。
趙廷美見狀五味雜陳,目中情緒驛動,然而還是默默靜坐,不發一言。
楚國夫人倒是暗自長舒了口氣,慶幸自己的頭面沒用珍珠。
趙元侃見場面有些冷,遂起身朝趙炅長揖:「爹爹,容臣借陳國夫人壽辰,以美酒敬各位夫人,聊表孝敬之心。」
趙炅頷首同意。趙元侃起身離席,他身後伺酒的內人端著盛有酒注子的托盤尾隨。
趙元侃先走到陳國夫人面前,敬酒道:「祝陳國夫人天倫永享,松鶴長春。」
趙元侃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陳國夫人勉強擠出點笑容,抿了一口。
趙元侃繼而走到楚國夫人面前,舉杯道:「祝四嬸春秋不老,富貴安康。」
楚國夫人起身笑道:「三哥從小嘴就乖,說個吉利話也會看人下菜碟。」
眾人相顧而笑。楚國夫人與元侃相對飲盡酒。
趙元侃擱下酒杯,抬眼看到楚國夫人頭面,眸光頓時一亮:「四嬸今日戴的首飾,真是別出心裁。」
眾人目光隨即齊刷刷投向楚國夫人,這突如其來的倒令楚國夫人有些猝不及防,不由怔住。
楚國夫人頭面皆以黃金錘揲鏤雕而成。髻心插著一把梳篦,梳背上雕有春山盛景,流雲明月,以及山間逸出的一角飛簷。兩側各斜插一支金簪,簪頭皆有畫面:右邊花樹蓓蕾初綻,一位侍女正仰首閉目,面露笑意,似在品香;左邊仕女則以圓盤掬起山泉水,低眉細觀水中月,衣袂披帛迎風飛舞,周圍花開正妍。
首飾精工細作,仕女神韻天然,花枝春景莫不各盡其態,看得趙元侃頻頻點頭:「尋常首飾,用的不過是一些吉祥紋樣,雖然有好意頭,但大多呆板無趣。而四嬸這副頭面想必用了不少心思,其間滿是詩情畫意。」
趙炅瞥瞥楚國夫人首飾,問:「此話怎講?」
趙元侃道:「唐人有詩云:『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這幅頭面正是取其意象。物我交融、妙趣橫生。雖然通體只用細金錘揲、鏨花彫刻,沒有鑲嵌珠寶,但精雕細琢,題材雅致,呈現出了春日萬象更新的盛世氣象。」
一直默默不言的趙元佐此時亦微笑,道:「我大宋開國至今,亦如處於春日,父皇治下,四海昇平,才有佳人游春忘返的閒適景象。簪中仕女神態天然,栩栩如生。楚國夫人選這副頭面,十分應景,很有眼光。」
這番話聽得趙炅解頤而笑,贊楚國夫人道:「尋常婦人做首飾多追求貴重珠寶,卻不知這類裝飾之物本來貴在心思,不在價值。楚國夫人見識果然勝人一籌,不落俗套。」
宮眷們紛紛朝楚國夫人投來艷羨目光,連李清瞳也在含笑細細端詳楚國夫人的頭面,不時頷首。
楚國夫人忙拜謝趙炅,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陳國夫人顯得愈發落寞。趙廷美惻然凝視她,但當她朝自己看來時,他又迅速移目,不與她目光相觸。
3.微瀾
次日朝堂之上,趙炅宣佈將拱衛宮城的武德司改名為皇城司,王繼恩勾當皇城司公事,精選身長為五尺九寸一分六厘的親從官三千人,請檢校太師、侍中曹彬負責操練。
皇城司掌管宮城諸門防衛,在天子禁衛軍中最重要,因此統領、指揮和操練皇城司親從官的必然是皇帝最信任之人。在趙炅宣佈人選之前,潘美滿心以為操練親從官的任務將交給他,這是之前王繼恩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過的。潘美都在尋思謝恩措辭了,豈料詔令一宣,承命的人變成了曹彬。
潘美愕然看著曹彬領旨謝恩,尚未回過神來,趙炅又宣佈了一項對他的任命:指揮操練奉宸隊。
所謂奉宸隊,是指皇帝出行時的儀衛隊,雖也稱禁軍,卻只是在車駕啟行往京中幾處御苑或齋宮時分列左右任扈從禁衛,親疏遠近重要程度豈可與皇城司相提並論。
潘美雖然領命,心中卻是鬱悶之極,不明白為何皇帝原已決定的事有此變數,將一道體現皇帝信任的任命給了他明爭暗鬥的對手,卻讓自己這叱吒沙場的將帥來為他訓練儀衛隊。
散朝之後,不必留下議事的大臣們陸續朝宮門外走去。潘美整了整衣冠,拖著略顯沉重的步伐,凝視著自己漸漸被日頭拉長的影子,隨眾欲離開宮城,忽聞身後有人低喚:「代國公,請留步。」
潘美回頭一看,是盧多遜,遂拱手行禮:「盧尚書,有何指教?」
盧多遜上前,含笑作揖,連稱「不敢」,方才道:「聽說代國公夫人獻給陳國夫人的珍珠價值不菲,陳國夫人於壽宴上佩戴,明珠璀璨,光耀四座。」
潘美聽了不由一愣。向陳國夫人獻壽禮一事夫人與他提過,但他以為不過是貴婦之間的應酬往來,也不十分上心,隨口同意夫人去置辦。夫人也未說送的是什麼,只道陳國夫人對壽禮很滿意。如今聽盧多遜言下之意,竟是送了異常貴重的厚禮。潘美心暗暗一沉,有些明白了為何皇帝對自己的態度陡然轉變。
「代國公及夫人為陳國夫人一擲千金,足見賀壽之誠意。」盧多遜壓低聲音說,注視潘美的目光意味深長。
潘美尷尬地笑笑,看看左右,才道:「盧尚書言重了。其實並非名貴禮品,盧尚書若喜歡,下次尚書夫人壽辰,我也備一份請賤內奉上。」
盧多遜哈哈大笑:「下官不敢。如此名貴的珍珠也只有戴在陳國夫人身上,才不算明珠暗投。」隨後收斂笑意,鄭重對潘美低聲道,「這回的明珠,據說官家沒能入眼,但秦王心裡,必然是領了代國公這份好意了。」
潘美沉吟,緩緩道:「我年老糊塗,盧尚書所言,不是很明白。」
「有些話不必明說,彼此坦誠相待,自可心領神會。」盧多遜一笑,拱手道,「下官先行一步,代國公,我們改日再敘談。」
潘美亦回禮。盧多遜含笑遠去,潘美凝視他背影,不動聲色。
潘美回到宅邸迅速找妻女問明陳國夫人壽禮來龍去脈,才知道送的明珠價值百金,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在廳堂中踱來踱去,怒斥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的潘夫人及潘寶璐:「你們也太擅作主張了,送重禮也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這下好了,弄巧成拙,現在誰都知道陳國夫人的珍珠是你們送的,官家已然對我心生猜忌,把本來欲給我的要職給了曹彬!」
潘夫人低首,偶爾抬抬眼簾窺探他神色,輕聲辯解:「因為上次楚國夫人表示,會幫寶璐留意,給她挑個如意郎君。寶璐心裡高興,就對楚國夫人一家掏心掏肺……聽說秦王生母是陳國夫人,寶璐想著一般的禮物她也看不上,就多花了點錢,買了珍珠送給她……」
潘美手一指潘夫人,語調升高:「你瞧瞧你,把女兒慣成什麼樣了!她花的那叫一點錢?那是一百金!你再送給陳國夫人,那就表示以重金向秦王獻媚!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們做的每一件事在外人看來,可都是我指使的!」
潘夫人幾乎不曾被夫君這樣斥責過,聽得淚水漣漣,此刻摀住口鼻,開始嗚咽,逐漸泣不成聲。
潘寶璐見狀不忿,上前兩步道:「爹爹,不要責怪母親。要怪就怪那賤人劉娥……這珍珠原本沒這麼貴,她偏要與我爭奪,故意抬高價碼,害我高價買下……」
潘美皺眉:「劉娥?誰是劉娥?」
潘寶璐道:「就是擇婿那日來園中搗亂那野丫頭,後來不知如何攀上高枝去秦王府做了侍女。自從我見到她之日起,就處處與我作對。」
潘美心煩意亂地喃喃道:「怎麼又是秦王府……」
潘寶璐回想買珍珠之事,忽地雙目一亮,眼角眉梢有滿溢的喜色:「爹爹,我買珍珠其實沒花百金,近半是一位公子幫我出的……」
她隨後把趙元侃豪擲黃金助她之事細細訴說一番,連帶著把她乘馬受驚為他所救的前情也一一道來。
潘美聽得十分疑惑:「他與你非親非故,為何會兩番搭救你?還花重金,莫不是有求於我吧?」
元侃這兩次救美,潘寶璐每每憶及總能牽引萬千綺思,自覺那少年已在譜寫他與她之間的傳奇,不料父親一聽卻把原因總結得如此現實,她頗覺惱火,又不好反駁,只得嘟著嘴嘀咕:「他穿織錦紫襴衫和嵌金線飛鳳靴,一看就是貴人,用得著惦記咱們家這點權勢麼?」
潘夫人聽潘寶璐這番細述,不禁忘了啜泣,此時拭乾眼淚,嗔怪潘美道:「我們寶璐生得這樣美,誰見了不心生憐惜?少年郎見她受了委屈出手搭救有什麼好奇怪的?夫君倒是應該打聽打聽,如此慷慨又懂事的孩子是誰家的,若家世門第配得上我們……」
潘美不耐煩地連連揮手:「罷了罷了,閒話少說。今日我也乏了,你們回去吧。」
潘寶璐與潘夫人面面相覷,見潘美閉目不再言語,只得行禮退下。
楚國夫人參加陳國夫人壽宴歸來後,沉吟兩日才命人請劉娥與龔美來見她。
劉娥與龔美來到楚國夫人堂中,見她正襟危坐,下頜微揚,依然是粉面含威的模樣,也不知那幅頭面給她帶來何等際遇,心下都有些忐忑,亦只得施禮如儀。
劉娥向楚國夫人襝衽:「楚國夫人萬福。」
楚國夫人起身,徐徐踱至劉娥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她,再打量龔美。龔美被她看得心慌,問安後便深垂首不敢多言。
楚國夫人收回目光,又落至劉娥身上。劉娥感覺她的注視,不由抬起頭來,正與她四目相對。
楚國夫人這才淡淡開口:「賞劉娥、龔美,錢各十貫,兩季綾、絹各十匹。」
見劉娥與龔美目露驚訝之色,楚國夫人微微一笑,溫和地攙起劉娥,道:「上次委屈你了。」又對龔美解釋,「這些是給你們的賞賜,定制頭面欠你的工錢會加倍給你。」
隨後楚國夫人簡要地跟他們提了提官家及眾宮眷對頭面的讚譽,肯定了首飾的創意,向他們致謝。
龔美笑道:「首飾是依照我妹妹給我的圖樣打造的,夫人要謝就謝她吧。」
劉娥不待楚國夫人開口即道:「劉娥不敢居功。夫人出身高貴,氣品高雅。我正是想著夫人的身影,才能指引龔大哥打造出仕女圖樣。」
楚國夫人不由笑出聲來:「你真會說話,難怪大王對你另眼相待……織房辛苦,以後你還是回大王書齋伺候他吧。」
劉娥卻不應,又朝楚國夫人深深一福,道:「夫人,我在織房這些日子,雖說有些辛勞,但也學會不少針黹女紅,我覺得比點茶有趣,願意繼續留在織房做事。」
楚國夫人默默觀察她:「此話當真?織房是為王府上下的人做事,總不如伺候大王一人來得清閒。」
劉娥道:「劉娥是任職於秦王府,從來不求只為秦王一人做事。」
楚國夫人凝視她良久,最後面上漸漸浮起一絲淺笑:「我見你天資不凡,對服飾頗有心得。如若不棄,不妨常伴我左右,為我準備妝奩服玩。你意下如何?
劉娥當即下拜,道:「謝夫人,劉娥求之不得。」
楚國夫人端然接受了劉娥的大禮,自覺這真是個完美的結局,向劉娥展示了自己的寬容大度,又把她拴在了自己身邊,此後她一舉一動盡在自己掌握,即便她真有心接近秦王,也不再有那麼多機緣。這樣處置比逐她出府溫和多了,絲毫不會有損與秦王的夫婦感情。何況,劉娥聰穎,若為己所用,未嘗不是個得力助手。
4.翰院
穿著便服的盧多遜隻身乘馬朝城外馳去,行至一人跡罕至的小河邊,見有一位身披蓑衣頭戴箬笠的男子獨坐於岸邊釣魚,方才勒馬止步,下馬後緩步走到那釣魚者身邊,凝目探視無誤,再朝那人長揖:「殿下。」
釣魚者微微側首,箬笠下露出趙廷美暗含憂色的臉。
自冰窖一事之後,趙廷美與盧多遜再也不在秦王府中見面,平常通過彼此心腹暗通消息,必須面談,也會各自喬裝一番,約在不易為人監視之處。
經趙廷美示意,盧多遜在他身邊坐下,舉目望向趙廷美釣鉤拋下的水面,低聲道:「官家在壽宴上借珍珠之事斥責陳國夫人,實則劍指殿下,連戲都懶得做了。殿下應當機立斷,以免日後受制於人。」
趙廷美默默凝視水面漣漪,良久後一聲歎息:「他畢竟是我的兄長……」
盧多遜一哂:「殿下孝悌,處處顧及親情,他人可未必如此。殿下若再不行動,會越來越受官家束縛逼迫。他現已對殿下嚴加防範,將與殿下結交的臣子或降職或罷免,或閒置不用。恕臣直言,殿下不把握時機,將來只怕會與德昭、德芳一樣,想反抗也無能為力了。」
趙廷美仍未表態,只是黯然道:「容我再想想。」
盧多遜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雙手呈與趙廷美:「這是中書守當官趙白交給臣的密報,裡面記錄著中書門下近日所擬的詔敕要點。殿下請看看,有多少是對殿下不利的。」
趙廷美未持釣竿的手接過,匆匆掃了一眼,眉頭蹙了起來,神色凝重。
盧多遜見狀又道:「這還只是中書門下擬的外制,官家直接的誥諭是交給翰林學士擬內制。可惜如今翰院中暫無我們的人。殿下不妨設法,向鎖院擬旨的翰林學士打聽,官家最近罷免的官員,可有殿下一派的人。人越少,殿下處境就越危險,必須作決斷了。」
趙廷美歎道:「單憑你我及朝中幾名官員之力,恐怕還沒有十分把握舉事。」
盧多遜道:「臣慚愧,雖名為兵部尚書,但僅掌儀衛、武人科舉之事,形同虛銜。兵部職事為樞密院、三班院所分。但日前潘美妻女獻珍珠於陳國夫人必然出自潘美授意,有向殿下示好之意。殿下應把握良機,借潘美之力成事。」
趙廷美沉吟,還是搖頭:「官家猜忌潘美,僅讓他操練奉宸隊,兵力有限,有何助益?」
盧多遜微微一笑:「奉宸隊人雖不多,卻也是禁軍。先帝能於陳橋兵變,不也借的是禁軍之力麼?」
趙廷美沉默不語,想起了陳橋兵變之事。
太祖趙匡胤原為後周殿前都點檢,掌殿前禁軍。後周顯德七年北漢及契丹聯兵犯邊,宰相范質授趙匡胤軍權,率大軍出城禦敵。行至陳橋驛,其親信在軍中議論,稱皇帝幼弱,不能親政,不若擁立趙匡胤為帝,以抵禦外侮。彼時名為趙匡義的趙炅與趙普將黃袍披在故作酒醒狀的趙匡胤身上,拜於庭下,山呼萬歲。
趙匡胤旋即率軍回京,守城的禁軍將領石守信、王審琦等人與他原為結社兄弟,知曉兵變後迅速開城門接應,是以趙匡胤幾乎兵不血刃就奪下了開封城,逼周恭帝禪位,改國號為宋。
盧多遜見趙廷美漸有被說服的趨勢,遂進一步勸道:「今上如今明顯重曹彬而輕潘美,潘美難免心存怨望,我們正可善加利用。他主管的奉宸隊表面上不如皇城司顯要,但也是萬中挑一選出來的精銳之師。何況金明池宴集,沿途護衛車駕的正是奉宸隊……」
趙廷美終於開口回應:「你且試探潘美一下,莫要輕舉妄動。」
盧多遜淺笑頷首:「這個臣明白,請殿下放心。」
水面下波瀾湧動,似有魚兒上了鉤。趙廷美忙雙手提竿,那魚甚大,在空中掙扎一番,竟掙斷了魚線,含著釣鉤沉入水中。
趙廷美與盧多遜相顧大笑,隨即又擺首歎惋:「好大的魚,可惜了。」
翰林學士為皇帝擬詔令,按慣例要關門鎖院,不讓人進入翰林學士院與擬旨的學士接觸。但最近趙廷美格外官員任免及皇帝動向,常借朝會和入省之機,繞道到翰院,使侍從叩門,借口天氣炎熱,向擬旨的官員送冷飲,故做隨意狀打聽官家詞頭大意。
也有學士向其透露一二,更多的噤若寒蟬,一聽秦王駕到即命人緊閉大門,秦王侍從叩門也裝作聽不見。
趙炅知曉曾有翰林學士向秦王透露詔令內容後也引而不發,暫未向趙廷美流露任何不滿,只是不許那學士再度值宿擬旨,有降職之意,同時把通判升州的蘇易簡召了回來,命他充翰林學士之職。
蘇易簡初次值宿,來到皇帝寢殿萬歲殿領詞頭。入到殿中,但見趙炅身後珠簾兀自晃動,五色琉璃珠流光溢彩,其後似有人影飄去。蘇易簡循著殿內猶存的暗香猜度,因他的到來隱於珠簾後的應是一位美人。
蘇易簡施禮如儀。趙炅沒有忽略他目光在珠簾上的短暫停滯,含笑解釋:「剛才離去的是李夫人。她來給我送了些蜜沙冰。」隨後目示案上銀盤,「喏,就是這個。」
那蜜沙冰是將冰刨成積雪狀,於盤中堆成山形,再以豆沙和蜜覆之,以銀匙調和食用,是國朝宮廷消暑佳品。
趙炅命人為蘇易簡添餐具呈蜜沙冰,要與他分而食之。蘇易簡惶然推辭,趙炅只是笑,一定要他坐下安心享用:「她做了這一大盤,我哪裡能吃完。若剩下許多,又怕她不滿。正巧你來為我分憂。」
於是蘇易簡只得坐下,與趙炅相對,君臣二人分食蜜沙冰,不時言笑敘談,不知不覺將那一盤冰食盡,趙炅才從容授詞頭予蘇易簡,讓他回翰院擬旨。末了不忘問蘇易簡蜜沙冰滋味如何,蘇易簡連聲稱讚,趙炅又笑:「那我讓李夫人再做一些,稍後遣人給你送去。」
蘇易簡回到翰林學士院,坐於堂中細看詞頭,構思詔令措辭。少頃,有宦官自萬歲殿來,向蘇易簡送李夫人做好的蜜沙冰。蘇易簡再三拜謝,親自送那宦官出門,目送他遠去,再吩咐於翰院隨侍的小黃門鎖院以待擬旨。
門關上片刻後,忽然有叩門聲響起。蘇易簡蹙眉望去,小黃門笑了:「不消說,一定又是秦王來了。」
小黃門向蘇易簡迅速解釋了秦王叩門的緣由,然後請示道:「蘇內翰,這回我們是不是也裝作沒聽見,任由他叩門,只是不理?」
蘇易簡凝眸一想,然後轉顧小黃門,沉著道:「把院門大大敞開。」
小黃門愕然:「啊?」
蘇易簡微笑,吩咐:「快去。」
小黃門打開翰院大門,趙廷美本已欲帶侍從離去,忽見院門洞開,不由詫異,狐疑地朝內探看。
蘇易簡已大步流星地自堂中出來,遠遠地即含笑朝趙廷美作揖,問:「不知秦王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趙廷美道:「今日陳國夫人贈了我一壇她釀的梅花酒,最宜夏日加雪泡飲用。我路過翰院,想起官家說過,蘇內翰愛飲酒,平日作詩文常佐以美酒。故此欲分一壺給內翰品嚐。」
蘇易簡笑道:「秦王美意,易簡心領。只是作詩文雖可佐酒,但今日是為皇帝擬詔令,豈敢有絲毫懈怠,飲酒易誤事,易簡萬萬不敢此時暢飲。還望秦王將雪泡梅花酒收回。」
趙廷美遲疑不答。
蘇易簡又笑指身後院中滿架荼蘼:「翰院花開,大可有觀之處。秦王想必也是尋芳而至,不如入內細賞。」隨即又喚小黃門,道,「請秦王入院中賞花,並把適才官家送來的蜜沙冰向秦王奉上。」
小黃門答應一聲,要請趙廷美入內上坐,趙廷美卻擺手,深看蘇易簡一眼,然後轉身,緩步離去。
次日趙炅視朝,議罷國事,照例問眾臣可還有事要奏。
趙普瞥了瞥蘇易簡,持笏出列:道:「陛下,臣聽聞秦王近日入宮,每每漫步到翰林學士院前,叩門向擬詔令的學士送冷飲酒水。往日學士們多閉門不受,昨日蘇易簡卻開門與之相見,不知何故。」
不待蘇易簡有所反應,趙廷美先行出列,朝趙炅躬身:「陛下,臣向學士送冷飲,只是體恤他們盛暑鎖院擬旨之辛勞,實無他意。昨日亦只是信步走到翰院門外,見院中花探出牆頭,開得正好,便駐足觀賞,蘇內翰聞見,開門施禮,如此而已,我們並不曾議及其他事。」
趙炅看向蘇易簡,不疾不徐地問:「卿,有何要說的麼?」
蘇易簡從容出列,躬身稟道:「陛下,昨日秦王確實曾來到翰院門前。」
趙炅目如深潭,不見一絲波瀾:「哦,他是來賞花麼?」
蘇易簡側首一顧趙廷美。趙廷美垂目,暗暗握緊手中的笏。
蘇易簡銜一抹微笑低首應對:「秦王是在賞花。臣隨後敞開院門,任其觀賞,並請他同品陛下所賜的蜜沙冰。秦王卻不進來,想是有要事在身,很快便回去了。」
趙炅哈哈大笑,轉顧趙普。以責備的口吻道:「開封府事務繁雜,秦王日理萬機,委實累了,難得有空信步賞賞花,你們還整天盯著他說三道四,害得他連朕一碗蜜沙冰都不敢坐下來嘗。」
趙普低首,淺笑道:「臣惶恐。」
趙炅頓了頓,又和言對趙廷美道:「開封府事多,你一人料理確實太辛苦,不如朕派個人來幫你吧。」不等趙廷美回答,他即端然坐直,面對眾大臣,宣佈:「即日起,開封府增設『權知開封府事』一職,任職的官員協助秦王掌開封府事務。人選朕稍後確定。」
趙普立即欠身,朗聲道:「陛下體恤兄弟,此舉仁德英明。」
眾臣亦紛紛附和:「陛下英明。」
趙廷美直立於躬身行禮的眾臣之中,一臉冷肅,許久後才徐徐下拜,道:「臣,謝陛下恩典。」
5.緙絲
趙廷美坐於書齋中,細看中書守當官趙白剛送來的密報。趙白一身布衣,是喬裝成秦王府粗使家僕才進入府中的。
密報中寫著皇帝增設的「權知開封府事」職事:掌領京府畿甸民事、獄訴,諸凡戶口、賦役、道釋、治安等,頒其禁令、會其帳籍……
趙廷美胸口不住起伏,終於拍案而起:「這些事都讓他做了,要我這開封府尹何用?」
趙白深垂首,輕聲應道:「大王仍兼功德使,管佛、道及寺廟功役事,並兼畿內勸農使……」
趙廷美嗤笑,雙目被怒火灼得微紅:「官家之心,路人皆知,用權知開封府事來分我的實權,無非是想把我架空。」
趙白向前兩步,靠近趙廷美,在其面前壓低聲音說:「盧尚書請臣向殿下傳語:殿下一直顧念手足之情,不忍做出兄弟鬩牆之事。如今怎樣?殿下若不先發制人,必將受制於人。」
趙廷美凝視趙白,趙白躬身以待。須臾,趙廷美將眼神移開,仍沉吟不語。
趙白又道:「盧尚書還有一句話請臣轉告殿下:金明池水心殿宴集是最好的機會,我們已有內臣策應,百戲之人盡在大王掌握,若再得禁軍相助,事可成矣。殿下切勿錯過良機,如今已到該仔細籌謀的時候。」
趙廷美惘然望向窗外,目中神色變幻,隨即長歎一聲,只是負手踱步,並未作決斷。
這時忽聞門外傳來步履聲,侍女槿伊未經傳報便推開緊閉的門,讓一名內人打扮的女子匆匆奔入房中。
趙廷美看清那女子是伺候陳國夫人的內人,煩躁地斥道:「誰讓你來了?退下!」
「大王恕罪……」內人跪下,叩首後道:「奴家見事關重大,才來向大王稟報……陳國夫人吐血了!」
趙廷美一驚:「什麼?」
內人細說:「陳國夫人壽宴之後心口就一直發悶,這幾日撐不住,臥床靜養。今日醒來,竟嘔出一口血,夫人看了看,便暈倒了。」
趙廷美焦急地問:「傳了太醫沒有?太醫怎麼說?」
內人道:「太醫說夫人動了痰氣後又著了些風寒,開了兩劑藥,夫人飲了還是不見起色。」
趙廷美細問內人陳國夫人病發緣由,按時間推測,正是壽宴受趙炅譏刺珍珠之事後。趙廷美心知他這生母生性軟弱,心思又重,在皇帝那裡受了委屈不敢聲張,又恐連累兒子,苦處鬱結心中反覆思量,越想越怕,終致病倒。
趙廷美焦慮之下於房中快步來回,最後卻也只是喟然長歎:「若夫人醒轉,替我傳話,就說我會去探望她老人家。」
內人領命,旋即告辭退下。
趙廷美眉頭深鎖,目中盈淚,手無措地伸向案上一隻茶盞,似要引至唇邊飲,卻又陡然將茶杯摔到地上,茶盞碎裂,茶水四濺。
趙白跳開避讓,然後朝趙廷美跪拜:「殿下切勿太過悲傷,陳國夫人一事……」
趙廷美揚手打斷他,目色冷凝,一字一字吩咐道:「轉告盧尚書,金明池一事,就按他說的辦,請他速速聯絡潘美。」
趙白伏拜,朗聲道:「臣,遵命。」
楚國夫人把最近重金購來的新衣陳列於自己寢閣堂中,各色式樣,不同花紋材質的大袖衫、褙子、襦裙、披帛等約有百十來件,羅列其中,花團錦簇,燦若雲霞。楚國夫人緩步行於衣物之間,不時拈起這件,搖了搖頭,又拈起另一件,用審視的目光逐一細看。
劉娥入內,向楚國夫人行了萬福禮。
楚國夫人笑而招手:「你過來,看看哪件最好。」
劉娥聞言靠近她,開始細心翻檢每件衣裳。良久後從滿屋綾羅綢緞中挑出一件,雙手展開向夫人展示:「夫人,這件衣裳絲線瑩潔,編織精巧,設色清雅,最重要是圖案像文人畫,一定出自名家之手。」
那是件緙絲大袖衫。緙絲織物是以生蠶絲為經線,彩色熟絲為緯線,採用通經回緯之法織成。遵循細經粗緯、白經彩緯、直經曲緯原則,用彩緯呈現花紋,配色如傅彩,十分精巧。這件大袖衫以天青色為底,緙絲圖案為荷塘小景,芙蕖姿態曼妙,荷葉下一對鴛鴦正在戲水,岸邊青草迎風搖曳,而遠處天際有一隻白鷺飛過,形神生動,意趣不俗。
楚國夫人聞言頷首:「你眼光果真不凡。這件緙絲衣裳,出自江南名家之手,織者是參考她那做過官的夫君畫作完成的,據說成品只有這麼一件,是可遇不可求的孤品。」
劉娥含笑問:「夫人是預備下次入宮穿麼?」
楚國夫人笑而不答,須臾道:「織綾務送入宮中的緙絲衣物,用的無非是吉祥紋樣生色花,均不如這件雅致。」
趙廷美的聲音忽然冷冷地自門邊響起:「官家的李夫人要被冊封為德妃了,你可是準備在她冊封禮上穿這件衣裳?」
楚國夫人一怔,旋即滿面笑容地上前相迎:「大王怎麼有空來看我的衣裳?」
趙廷美不理她,逕直走到劉娥面前,上下打量那件緙絲大袖衫,然後側首命令楚國夫人:「這件列入給德妃的賀禮,稍後送入宮去。」
楚國夫人愕然,然後忿忿道:「這可是孤品,我花費重金千里迢迢派人去江南買來的!」
「你也知道是孤品?」趙廷美冷笑,頃刻間已拉下臉來,厲聲斥道,「你上次戴那掬水弄月的頭面,已然在宮中風光無兩,德妃冊封禮上你還想如法炮製,穿一身孤品衣裳去搶她風頭?」
楚國夫人氣餒,嘀咕道:「我只是不愛那些循規蹈矩的錦繡衣裳……」
「論身份,李夫人是官家娘子;論年齡,她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你跟她爭什麼?」趙廷美歎息,又和緩了語氣命道,「如今你衣著打扮,乃至說話措辭,都要平淡謙和,切勿引人矚目,更別存心與嬪御較勁,讓人覺得你僭越。」
楚國夫人雖不滿,但見趙廷美神色,亦不敢反駁,只得鬱悶地頷首稱是。
若是以往,趙廷美並不會過多妻子服飾,但經陳國夫人珍珠之事,已知女眷妝容言行不慎隨時會招致皇帝對自己的猜忌,如今自己又有了不臣之心,更是處處小心,生怕楚國夫人再來添亂。每次她入宮,總恨不得她穿得如尋常老婦一般,混跡於芸芸眾生中,不會引來趙炅狐疑目光半瞬迂迴才好。
然而他的心思,楚國夫人並不十分明了,還道夫君謹守天家儀制,才要求自己一味謙讓。雖說被迫同意將那件緙絲大袖衫送給德妃,但一想到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絕世華服將穿在李清瞳身上,心頭便如被刀狠狠剜了一塊,幾欲滴血。
次日小妍把緙絲大袖衫盛入紫檀禮盒中,呈給楚國夫人過目。楚國夫人黯然看看,揮手命她闔上。小妍正準備送入庫房,楚國夫人忽然睜目,問:「這衣裳還沒薰香吧?」
小妍一愣,道:「這是新衣,不曾薰香。」
楚國夫人欣然端坐,一瞥劉娥,吩咐:「劉娥,你去潘樓街上的韓氏香木堂,向店主韓儔買一些黑角沉來,我要親自為德妃娘子合一款防蛀衣香。」
劉娥有些訝異:「送入宮的衣裳要先薰香?」
楚國夫人道:「原非必須,但這是禮品,德妃收下後若不喜歡便會長年存於庫房中,若遭蟲蠹,豈不可惜?所以不如先用上品香藥薰薰防蛀。」
劉娥遲疑道:「若德妃娘子不喜歡這衣香……」
楚國夫人一哂:「不會的,她愛什麼香我知道。那韓儔是江南李主的名臣韓熙載之子,他家的香有不少比宮中的還好,那黑角沉,我看近年海南貢品中都沒品質這麼上佳的。快去吧,我要合的香,須黑角沉定香。」
沉香中積年老木,外皮俱朽,而不壞之木心,堅黑沉水者,稱黑角沉。黑角沉含香脂極多,色如烏文木而有光澤,為沉香中上品。用來合香薰衣,黑角沉油脂逸出,附於衣物上,其味芳郁,雖經浣洗而香不易散。楚國夫人欲以其合香,也是暗暗希望自己的香品能長附那襲華服之上,將來衣裳雖被李清瞳穿著,但這縷揮之不去的香氣也沉默而頑固地證明著,它曾為楚國夫人擁有。
劉娥領命,來到潘樓街上。
此地遊人甚多,街道兩側各類店舖一字排開,既有珠翠首飾、刺繡衣物等閨閣用品,也售賣馬鞍弓箭和文房四寶等男子愛物。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劉娥亦於其中東看看,西轉轉。拿起一把高麗摺疊扇打開瞧瞧,擺個文士身姿,再轉身走向一家首飾鋪,拿起一隻玉鐲暗自估估價,向店家問了價格,又含笑放回原處。
她近日盡心服侍楚國夫人,遠離秦王,楚國夫人漸漸不像以前那麼對她滿懷戒備,亦有了好臉色,兩人堪稱相處融洽,所以劉娥心情頗佳,見天日尚早,便先在潘樓街上逛逛,沒立即去韓氏香木堂。
而在她斜對面的街邊,獨自閒逛的趙元侃正百無聊賴地從一個攤位上提起一把獵弓。
趙元侃將弓箭徐徐拉滿,移向人群作勢瞄準,轉了半圈,不遠處的劉娥於不經意間步入他視野。
趙元侃驚喜地把弓放回原處,朝劉娥疾行兩步,忽然又放緩步履,悄悄地朝她身後走去。正斟酌著如何與她打招呼,卻見她剛買下一些五彩絲線,付錢時從袖中帶出一張紙條,落於地上。
劉娥渾然不知,亦未發現趙元侃,捋捋頭髮,又逛著街緩步走開。
趙元侃走過去拾起她遺落的紙條,見上面寫著韓氏香木堂的地址,下方另有一行小字:江南舊藏黑角沉二兩。
趙元侃略一沉吟,旋即迅速越過劉娥,朝韓氏香木堂奔去。
6.沉香
韓氏香木堂位於潘樓街末端,風格與周圍店舖有異,門前並無大字招牌、飄飄彩旗,僅以一小小的素面木牌刻了「韓氏香木堂」字樣,附於那宛如家居的院落小門之側,屋宇粉牆黛瓦,綠蘿蔓繞,頗見江南意趣。
趙元侃穿過院落,直直朝堂中掌櫃走去,開口便問殿店中是否還有江南舊藏黑角沉。
掌櫃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還有一些,但不多了,請問公子需要多少?」
趙元侃道:「有多少我要多少,一概全收。」
掌櫃狐疑道:「莫非公子也是做香藥生意的?」
趙元侃諱莫如深地笑笑:「快,都取出來給我。」
掌櫃略一思忖,作揖請元侃稍等片刻,轉身入內向店主請示。
須臾,店主韓儔緩步出來,與趙元侃兩廂見禮,請他上座,再禮貌地淺笑著問:「江南舊藏黑角沉我店中存量也十分稀少,一向不列入貨架之中,只向熟客供應些許。不知公子從何得知這裡有此物?」
趙元侃從容解釋:「我義母往來宮禁,結交的貴婦常有先生熟客,所以知道。我義母愛香,常合香模擬綠萼梅香。尋常人合梅花香,多以腦、麝描摹冬日冷冽冰雪之氣,再以丁香、沉檀定花香,立意太過直白,香藥品質多半也不甚高,其味衝鼻,實則平庸,並無梅香意韻。而義母合的綠萼梅香,不用龍腦和檀香,以郁金和臘茶勾勒梅花草木氣息,茶湯調麝,以上好的黑角沉定香,再加二三香藥秘製,如此合出的香清幽如梅花草木真香,令人聞之若置身綠萼梅花林中。」
韓儔訝異道:「公子義母竟知如此妙用黑角沉,必非常人,兼又出入宮禁,卻不知,是哪位夫人……」
此時香木堂後院隱隱傳來一陣絲竹聲,趙元侃辨出是《阮郎歸》的曲調,遂做欲言又止狀,沉沉地歎了歎氣,繼而拾起面前案几上的一根香箸,徐徐敲擊著青瓷香合,伴隨著曲調曼聲吟唱:「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當年贈給十二弟鄭王的詞,韓儔少時亦曾在父親韓熙載的夜宴上聽樂伎唱過。此時心頭盡現前塵舊夢,後庭花,亡國恨,開到荼蘼的繁華如煙花明滅,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客居汴京,只有一縷舊時江南的梅花香還飄於自己澹澹青衫中……
韓儔黯然神傷,引袖拭眼角,再問趙元侃:「公子義母是江南人?」
趙元侃似十分悵然:「義母是當年服侍江南李主小周後的宮人。小周後善於合香,義母因此學到不少技藝,最愛綠萼梅香。近日義母身體違和,想在閣中炷梅香,可惜她自己珍藏的黑角沉已用完,所以讓我來向先生請一些。」
韓儔聯想小周後命運,不免又是一番唏噓,最後向趙元侃頷首,道:「我店中的舊藏黑角沉亦只剩二兩,今日說來有緣,便都給了公子吧。」
趙元侃把心下的喜悅掩飾在波瀾不驚的表情下,起身朝韓儔深深一揖:「多謝韓先生成全。」
買到了黑角沉,趙元侃未多作停留,立即離開香木堂,唯恐韓儔看出破綻。綠萼梅香的製法他是聽愛合香的李清瞳說的,但義母云云,則全出於他的杜撰,知道韓儔未必能被錢打動,就需要借江南舊事令他觸景生情了。
趙元侃出了香木堂,卻未遠離,隱身在香木堂對面的巷口,等到劉娥出現。
劉娥仍未發現他,逕直朝堂中走去。趙元侃提起剛買到的黑角沉看看,想起預期將發生的事,轉眸一笑。
上次以黃金幫潘寶璐解圍,潘寶璐隨後對他表現出的灼灼熱情他自然不會忽視,雖對潘寶璐並無興趣,但見她因此鍾情於自己,他少年心性,難免有幾分得意,也感覺到此舉對打動少女芳心極其管用。
相國寺一事,雖然借潘寶璐打擊劉娥,必然已使劉娥對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但自己的目的終非讓她厭惡自己,這回要做的是向劉娥展示自己的慷慨大度,令她心生好感。例如,在她買不到黑角沉,近乎絕望的時候,自己騎著白馬迤迤然現身,將她急求的香藥拋於她面前,朝她呈出略帶溫情而頗有節制的矜持一笑,緩緩道:「這些黑角沉,都給姑娘了。」
如此驚喜,必然可令劉娥淚落吧?她或許會質疑,這等厚禮,會不會太貴重了。而他只會淡淡揮揮衣袖:「錢財於我如浮雲,盡散千金,討佳人一笑,也不錯。」
遙想彼時劉娥會如何面泛桃花,脈脈含情注視自己,趙元侃不由笑意加深,頗為自得:一張一弛,打一下給一粒糖,方為馭女之道。
「公子,借過,你擋著我的路了。」一位路人走到巷口,朝兀自帶著神遊式微笑的趙元侃道。
趙元侃陡然回神,忙側身讓路。待路人走過,趙元侃定了定神,朝繫馬之處走去。
馬亦是勾勒光輝形象的工具,不可或缺。
劉娥來到堂中,向掌櫃說明身份和來意,掌櫃聽說是楚國夫人要買黑角沉,立即請出韓儔。
韓儔致歉,道店中的黑角沉剛賣完了。劉娥再三詢問可還能找到存貨,韓儔只是搖頭:「這香藥極其珍貴,我所藏本來有限,經營香木堂這些年,到今日只餘二兩。姑娘到來之前,一位公子正巧把我們所有的存貨全買走了。」
「這麼巧?」劉娥十分失望,請求道,「韓先生能再幫我想想辦法嗎?這香藥是楚國夫人指定要買來給德妃娘子賀禮衣裳薰香的,真的缺不得。」
韓儔反覆表示如今已是愛莫能助。劉娥只得放棄,想起小妍另外的囑托,又道:「韓先生,我還需要點清泉香餅。」
清泉香餅是焚香用的上等香炭。
韓儔道:「清泉香餅容易,現在雖無現貨,但稍後就有人送貨來。姑娘黃昏時來取就好。」
劉娥頷首,把香餅的錢付了,然後離開。
劉娥剛出香木堂院門,但聞有馬蹄聲由遠而近,抬目一顧,見一個似曾相似的身影策馬逆光而來。
趙元侃騎著白馬翩然行至劉娥面前,清風盈袖,光華滿身,兩側行走的路人不由停止了步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迎風飄動的衣袂。
劉娥看清了他的眉目,蹙了蹙眉:「又是你?」
趙元侃右唇角被他挑到恰到好處的弧度,看起來既友善,又不過度熱情,眼神溫和中隱含幾分若即若離,從劉娥臉上悠悠掠過,然後徐徐托起香藥盒,朝她示意,繼而揚手,將盒子拋向她。
香藥盒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最後落入劉娥的手中。劉娥打開,發現裡面正是自己要找的黑角沉,驚疑不定地看看香藥,又舉目看看馬上的趙元侃。
趙元侃朝她微微一笑:「這些黑角沉,都給姑娘了。」
劉娥未及反應,跟在她身後送她出門的香木堂掌櫃卻驀然現身,恍然大悟地指著趙元侃道:「原來公子早知道這位姑娘要買黑角沉,所以趕在前面,編了個故事,讓我家店主先賣給你,現在奇貨可居,過手就能掙錢……」
趙元侃一愣,忙否認:「不是,我……」
劉娥本對他無甚好印象,如今聽掌櫃這般說更為惱火,立即斥道:「我說我帶的香藥方子去哪了呢,原來被你偷了,便搶先把香藥買了,藉機賺黑錢。」
趙元侃連連擺手:「真不是,姑娘聽我說……」
掌櫃搖著頭朝他拱手:「小兄弟真有生意頭腦,後生可畏,老夫佩服!」
劉娥亦打量著趙元侃冷笑:「看你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誰知道是個二道販子,一門心思地囤貨倒賣牟利。」
趙元侃重重一歎:「牟什麼利!我是想把黑角沉送給你。」
劉娥嗤笑:「黑角沉價值千金,我們素昧平生,你說送給我,誰信?」
圍觀者配合地哄笑起來,對趙元侃指指點點。
掌櫃轉而對劉娥道:「姑娘,這種小白臉我見得多了,一向不學無術,整天就想著投機賺快錢,如今被我們揭穿,就換了策略,說是送給你,不知又在玩什麼花樣,多半想騙你更多的錢。」
此番變故全然在趙元侃意料之外,他急怒之下渾然忘了該如何辯解,只是面紅耳赤訥訥道:「我,我真沒有……」
劉娥甩他一道白眼:「心虛了吧?說話都說不順溜了。」
有人起哄:「瞧這面嫩的樣子,估計是個新手啊!」
圍觀路人笑聲愈大,趙元侃氣急敗壞一拂袖:「罷了,隨便你們怎麼說,這香藥我也不要了!」
趙元侃引馬轉身想走,劉娥卻又道:「你給我站住!」然後她問掌櫃:「他這些黑角沉有多少?」
掌櫃道:「是二兩。」
劉娥又向趙元侃喝道:「你下來。」
趙元侃一怔,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從沒人對他如此頤指氣使。然而他竟然奇異地聽了劉娥的話,默不作聲灰溜溜地自馬上下來,垂目面對著她。
劉娥把一錠金子拍在他手中:「黑角沉留下,算是我平價從你手中買的。你種投機生意你以後可別做了,今兒幸虧是遇見我,若換個厲害點的,你少不了要往開封府走一遭了。」
此時韓儔聞聲亦從院中出來,微笑著拍了拍趙元侃的肩,語重心長地道:「小兄弟的心思,我懂,我也似你這般年輕過。只是這手法,要練熟了再出來混,否則難免出紕漏。」
趙元侃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最後朝韓儔抱拳略略示意,上馬匆匆離去。
劉娥冷眼看他身影消失,收好香藥盒,向韓儔與掌櫃告辭後回秦王府。
路人四散,潘寶璐侍女葉子卻自人群中浮現而出。她原是來韓氏香木堂買香藥的,未及進門,便看見了這一幕。
葉子快步跟上香木堂掌櫃,寒暄之後問:「劉姑娘買黑角沉做什麼?」
掌櫃道:「聽說楚國夫人要用來給李德妃的賀禮衣裳薰香……葉子姑娘認得劉姑娘?」
葉子訕笑道:「見過幾面,許久不見了,倒是有幾分想念。」
掌櫃點頭:「她黃昏時還要過來取清泉香餅,姑娘若想與她敘談敘談,可以到時來。」
葉子垂目一想,迅速轉身離開香木堂。
7.薰衣
葉子回到代國公宅,一路不停歇地直奔潘寶璐房前,見房門緊閉,即伸手推門而入,不料門驟開之時縫隙中「砰」地一聲響,有什麼東西在葉子頜下炸裂,她驚叫一聲,定神看去,發現門兩邊各系有一根粗棉線,棉線下端分別有一小節炸開的紙管,才明白是有人在關閉的門內兩端繫了手拉爆竹,捉弄從外面推門的人。最新最快更新
房中的潘寶璐拋下手中的《離魂記》,嗖地衝來,急切地查看葉子被炸紅的下巴,手指輕輕撫過傷處,再盯著她問:「痛麼?」
葉子的下巴火辣辣地疼,然而見潘寶璐如此關心自己傷情,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感動,心道畢竟是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姑娘,見自己受傷了便感同身受,連最愛的書也不看了,親自衝過來探視,自己不可表現柔弱,讓她擔心,遂強笑著答道:「沒事,不痛。」
「不痛呀……」潘寶璐似十分失望,自言自語道,「下次讓小虎子加多點火硝試試……」
葉子愕然,旋即悲從心起:「姑娘存心炸我?」
「那倒不是。」潘寶璐牽著葉子回到房中坐下,解釋道,「你出門之後我好端端地坐著看書,不想爹爹悄悄進來,繞到我身後看我書中內容。我看得出神,一時沒發現,被他看出我在看《離魂記》。他頓時大發雷霆,扯掉那《楚辭》的書皮,罵了我好一會兒,又把我藏的書全收走了……」她目示被撕掉書皮的《離魂記》,「這本若非我抱著不撒手,也被他沒收了。」
葉子頓悟:「所以,姑娘在門後繫手拉爆竹,若下回國公和夫人進來,爆竹炸開,姑娘就能及時知道。」
「嗯,這爆竹是問管事的孫子小虎子要的,他說自己都會做。」想起父親適才的怒火,潘寶璐又氣乎乎地道:「火力必須加大,下回最好炸掉爹爹兩根鬍鬚,看他以後再怎麼對我吹鬍子瞪眼!」
葉子不好接話,摸著自己兀自生疼的下巴,只是苦笑。
潘寶璐瞥她空空的兩手一眼,問:「我讓你買的香藥呢?」
葉子忙把韓氏香木堂前發生的事與潘寶璐細說一番,潘寶璐聽到趙元侃說黑角沉是要送與劉娥,而劉娥的態度如此狂狷,頓時惱火之極,伸手去掐葉子嘴角:「你怎不站出來罵她幾句?」
葉子一邊退後躲避一邊解釋:「我笨嘴笨舌的,哪裡說得過她……聽掌櫃說,劉娥還向他訂購清泉香餅,今日黃昏要再去取。所以我什麼都沒買,就趕回來想盡快告訴姑娘……必須姑娘這樣才智雙全的大家閨秀才鎮得住她!」
「黑角沉和清泉香餅……」潘寶璐靜下來,問,「她買這些做什麼?」
葉子道:「聽說是楚國夫人讓她買的,要用來給德妃娘子的賀禮衣裳薰香。」
潘寶璐沉吟,目光徐徐掃過案幾上擱著的一匣清泉香餅,忽然回眸看葉子,勾起小指頭:「你過來。」
葉子小心翼翼地挨過去,潘寶璐與她附耳說了一席話。
葉子有些困惑:「啊?」
潘寶璐拍她臉一下:「就這點事還沒聽明白?你要是死一定是蠢死的。」
葉子唯唯諾諾應道:「哦,哦,我明白的,這就去。」
潘寶璐催促:「事不宜遲,快去!」
葉子取過房中那匣清泉香餅,匆匆退下。
黃昏時劉娥如約來到韓氏香木堂,掌櫃笑臉相迎,取出她預訂的清泉香餅遞給劉娥,劉娥檢視一下,裝進身邊的籃子裡。
在門外守候多時的葉子此刻帶著一位提著籃子的小丫鬟匆匆進來,朝掌櫃笑道:「請問我訂的香藥備好了麼?」
掌櫃詫異:「咦,你訂的是什麼?我怎麼不記得……」
「哎呀,我早晨不是說過的麼……」葉子似著急解釋,快步上前,卻裝作腳下一滑,朝櫃檯前的劉娥倒去,直把劉娥撲倒在地上。劉娥提著的籃子因此跌落在地,其中的清泉香餅匣子滾落出來。
葉子爬起來扶起劉娥,口中直道:「對不住對不住!姑娘的衣裳被我弄髒了,我給你拍拍呀……」
葉子手忙腳亂地拍打劉娥衣裳,趁機把她拉過來背朝籃子。
與此同時,葉子帶來的小丫鬟背對她們蹲下來,貌似收拾劉娥籃子遺落的香餅,實則飛快地用自己帶來的香餅與其掉包。
小丫鬟整理好劉娥的籃子,遞回給劉娥:「姑娘,你的東西。」
葉子仍在跟劉娥不停道歉。劉娥雖有些疑惑,但還是淡淡說了「沒事」,順手把小丫鬟遞過來的籃子接過,未細看。
待劉娥離開,葉子吁了口氣,拭拭額頭上的汗,對小丫鬟道:「我們走。」
小丫鬟提著已掉包的香餅隨葉子疾步出門,一臉懵懂的掌櫃追出去,揚聲喊道:「葉子姑娘,你到底要買什麼呀?」
葉子回到潘寶璐房中的時候,潘寶璐正惡狠狠地高舉團扇去打她那正吟著「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的鸚鵡,見葉子進來,怒問:「這詩是你教她的?」
葉子低首嚅囁道:「姑娘不是讓我教它幾首詩,念給國公和夫人聽麼……」
潘寶璐以團扇去拍葉子的頭:「詩成千上萬,你怎麼偏偏選了這首?」
葉子躲閃著答:「這首簡單嘛……」見潘寶璐不依不饒還要打她,葉子忙話鋒一轉,「姑娘,你讓我辦的事我都辦妥了!」
潘寶璐果然應聲而停,問:「劉娥沒有發現吧?」
葉子賠笑道:「沒有,姑娘放心。」
潘寶璐設想掉包的清泉香餅將會引發的後果,不禁挑動眉毛,露出了志得意滿的微笑。
陳國夫人身染沉痾,近日越發嚴重,整日昏睡,飲食難進。趙廷美心急如焚,偏偏趙炅又囑咐他說陳國夫人有太醫悉心診治,他無須時時入宮問省。趙廷美在王府中每每憶及母親,不免長吁短歎,趙元佐看在眼裡,暗暗決定要為他向父親進言。
這日散朝後,趙元佐來到皇帝寢殿萬歲殿,求見父親。見了趙炅,不直接說叔父之事,只稱想與父親對弈,請父親指教。趙炅心情頗佳,遂與愛子布下棋局,互有攻守,趙炅先勝一局,第二局激戰一番後趙元佐險勝父親。
若是輸給旁人,趙炅未免不悅,但見趙元佐獲勝,趙炅倒是十分愉快,捋鬚笑道:「不錯,大哥棋力又精進了,假以時日,只怕爹爹也不是你對手。」
趙元佐欠身微笑道:「爹爹謬讚。今日僥倖取勝,全憑爹爹有意想讓。」
趙炅但笑不語,喚來侍女,要賜趙元佐文房貢品若干,趙元佐拜謝婉拒,道:「若爹爹要賞,臣倒是有一事相求。」
趙炅朝他和藹地笑:「何事,你說。」
趙元佐道:「臣聽太醫說,陳國夫人之病緣於心結,若不化解,恐怕此病難以痊癒。」
趙炅笑意隱去,垂目冷面拈起一顆棋子,無意識地把玩著。
趙元佐繼續請求:「爹爹……」
趙炅執棋子的手一頓,趙元佐注意到,卻仍壯著膽子說下去:「四叔記掛陳國夫人,這幾日寢食難安,臣想,不如請四叔入宮住幾日,待陳國夫人病癒……」
趙炅怒不可遏,厲聲斥道:「住口!」
趙元佐立即起身跪下。
趙炅拍案道:「你是說,讓你四叔入宮,日夜都居於朕臥榻之側?」
趙元佐懇切勸說:「爹爹,臣自小便常與四叔往來,知道四叔對爹爹忠心耿耿,絕無異心。」
趙炅冷笑:「你不是他,怎知他有無異心?這個弟弟,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還沒張嘴,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麼,要什麼。你不過跟著他廝混了幾日,就來教訓你爹爹,讓我這堂堂一國之君,聽你等擺佈?」
趙元佐舉手加額,叩首謝罪:「爹爹恕罪,臣並非此意,只是四叔……」
趙炅揮袖,把棋子掃落在地:「四叔四叔!你四叔對你好,無非是想利用你罷了,你何時才能明白!」
趙元佐錯愕,凝視散落的棋子,無言以對。
晚間,劉娥在楚國夫人閣中廂房取出楚國夫人合好的香及清泉香餅,連同香爐、薰籠一一備好,準備等小妍到來即為緙絲衣裳薰香。但小妍不知為何遲遲未至,劉娥想到這衣裳已列入禮單,次日凌晨就要送往宮中,再晚只怕來不及薰好,將小妍以前教的步驟在心中過了一遍,覺得應該不會出錯,遂開始薰衣。
劉娥以香箸搛起一塊圓柱形清泉香餅,在爐中點燃上下兩端,埋入一隻銅質博山香爐中,將香灰聚攏,堆成山丘狀,以香箸在頂端點開一二火口,試了試溫度,待火候合適再把一片銀葉擱於頂端。
隨後劉娥洗淨手,左手托起盛著黑角沉所合香丸的香合,以二指拈出一枚桐子大小的香丸,添於銀葉上,然後蓋上香爐蓋,將香爐置於已注滿熱水的托盤上。須臾,有淡淡的香煙自香爐山峰鏤孔中裊裊飄出,熱水水汽與香氣相融,能使火氣消散,而香味附於衣中愈久。
劉娥此時將一個大大的銀絲結條薰籠罩於香爐之上,再將事先準備好的緙絲衣裳搭在薰籠上,攤開衣裳細細地薰染。
小妍從外面回來,走到門邊,見劉娥已開始薰衣,不由目色一沉,拉下臉來。
她進了晚膳,原想在花園歇歇再來,不想卻見趙元佐憂心忡忡地徘徊於池畔。她原對趙元佐有幾分戀慕,此時便去搭訕,想問楚王有何煩心事,她著意開導,藉機吸引楚王注意。無奈趙元佐口風甚嚴,面對她試探,只是禮貌應對,並不流露絲毫心緒。
小妍只得離開,本已很是不快,此刻又見劉娥擅自開始薰衣,頓時惱怒,心想劉娥一味媚主,屢次搶了她這大丫鬟的風頭,乃至當眾指使她,如今獨自薰衣,必然是想獨享為德妃娘子薰衣的功勞。
心下火起,小妍本欲上前直斥劉娥,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轉念一想,換了一副焦慮的表情,匆匆入內對劉娥道:「我剛才看見楚王了,在花園的水池邊,魂不守舍地看著池水發呆,我喚他幾聲他都沒答應,怪嚇人的。」
劉娥頓時自香爐旁站起,蹙眉問:「這麼晚了,楚王怎麼還來王府?」
小妍道:「不知道呀。好像剛從我們大王的書齋出來,也不知遇到什麼糟心的事,他眉頭緊鎖,臉色十分難看,直愣愣地盯著池水……你說,他會不會想跳下去?」
劉娥一怔,下意識地朝外走了兩步,但又遲疑地回頭看了看薰籠。
小妍瞥了香爐一眼,轉而催促劉娥:「你與楚王相熟,快去看看吧。人命關天,要是他真跳下去,事可就大了……這裡有我照看著,你放心。」
劉娥想了想,終於頷首:「那……拜託小妍姐姐了,我去去就來。」
小妍忙不迭地推她出門:「快去吧,可別晚了。」
劉娥出門,朝花園池畔趕去。
小妍待她身影遠去,唇邊掠過一抹冷笑,自己轉身去薰衣,心想這下劉娥沒幹活,德妃娘子的衣裳薰好了,功勞她佔不了半分,回頭自己再向夫人告她個私會楚王,耽誤工時之罪,看她在府裡該如何容身。
8.流螢
劉娥來到花園,遠遠地便看見趙元佐負手立於池畔,低頭凝視池中波光,若有所思。少頃,他緩緩朝池邊前行兩步,低身伸手入水,襴衫下端垂落,一角浸潤於水中。
劉娥目睹這情景,想起小妍之前的話,頓時驚呼一聲「楚王」,衝過去一把將他生生從池邊拉開。
趙元佐愕然回顧,劉娥見他站穩,忙縮回手,低首輕聲問:「大王,你為何深夜在此?」
趙元佐道:「適才我見水中月影明亮,一時興起,也想掬一泊水映月,品味『掬水月在手』的意境。」
「啊?」劉娥意識到此中誤會,更覺自己舉止鹵莽,踟躕道:「我還以為,以為……」
趙元佐微笑:「以為我會輕生?」
劉娥赧然笑笑,換了個話題:「上次龔大哥做出的首飾楚國夫人很滿意,此中思路皆拜大王所賜,劉娥謝過大王。」
劉娥朝趙元佐深深一福,趙元佐以手虛扶,道:「不必謝我,我所為有限。你蘭心蕙質,才能想到化詩意為首飾題材。不過我有些好奇,楚國夫人對你既有成見,你是如何說動她用你設計的首飾的?」
劉娥道:「無非坦誠相待。我明白她討厭我,除了僭越之嫌,更是因為疑心秦王對我……所以我向她表明心跡,說明我從無攀龍附鳳之心,而秦王也根本無意於我,她原本無須有所猜忌。」
趙元佐淡笑:「是,四叔如今心思豈在女色上。」
劉娥點點頭:「楚國夫人想通了這點,以後的話就好說了。頭面蘊含詩意,以她的智識,自然能明白這是上佳的首飾……說起來,還是要感謝大王,因為大王讓我發現了一個更好的自己。」
趙元佐問:「怎麼說?」
劉娥道:「大王助我,並非直接給我什麼,而是給我提示,激發我的靈感,講起道理來也循循善誘,鼓勵我自己想法子解決與人相處的問題。認識大王后,我好像很快長大了,比以前那個行事莽撞的我多懂了一點事,多學會了一些東西。」
趙元佐一聲輕歎:「姑娘天資聰穎。其實我自己是很糊塗的,不會為人處事,也經常看不懂人心。」
劉娥不解,道:「大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有的人面對大王,都會坦誠相待吧?」
趙元佐只是苦笑,不置可否。
他從宮中出來,又來秦王府找四叔,本欲就陳國夫人一事寬慰叔父,不料趙廷美如今對他也明顯忌憚,面對他的關切冷淡應對,略說了幾句話,也不過是虛應故事,便打發他回去。
四叔與父親,皆是元佐敬愛之人,而今隔閡至此,自己處於其中,兩廂也是極難周全。他感慨地凝視劉娥,目意溫柔。但覺自己與她雖然尊卑不同,身份有別,但處境卻有幾分相似,都要在尊長面前委曲求全,自證清白,消除他們的猜忌。他欣賞劉娥,因她堅韌,如蘆荻般不肯為風雨摧折,面對困境積極應對,總能找到出路。而自己身為宗室,亦是政局中一枚棋子,困境與劉娥相較,怕是還深幾重,若要化解,殊為不易。
此刻廂房中的小妍正在檢驗薰籠上的衣裳,提起一角輕輕聞聞,覺得香味淡了,便挪開薰籠,揭開香爐蓋,試探火候,蹙眉搖搖頭,就劉娥的焚香技巧腹誹幾句,然後取出銀葉和香丸,以香箸撥開香灰,撥弄香爐中的火炭清泉香餅,想調整香灰堆厚度以升溫,豈料香箸觸及香餅,便「啪」地一聲響,爐中的清泉香餅爆裂,火星四濺,有好幾點迸到了薰籠上的緙絲衣裳上。
這清泉香餅是潘寶璐授意葉子掉包過的。葉子送至韓氏香木堂之前,按潘寶璐的吩咐找到管事之孫小虎子,讓他在每枚炭餅中心鑽了個孔,在炭心埋入火硝,之後依舊敷好炭粉,讓炭餅與起初無異。如此,若溫度升高,火硝隨時會爆炸。
潘寶璐知道劉娥以這炭餅薰的衣裳是要送給德妃的,便借此擺她一道,無論衣裳是否能送到德妃面前,孤品緙絲衣裳毀了,就算是楚國夫人也斷不會輕饒了她。只是潘寶璐沒料到,如今面對這窘境的是支開了劉娥的小妍。
小妍大驚跳起,把衣裳從薰籠上奪到手中,拍去炭火香灰,就著燭光展開一看,那件華麗的緙絲大袖衣已經被火星燒出了幾個大小不等的洞。
小妍惶然,握住衣裳的手不住顫抖,幾欲暈厥。
這衣裳非但已被列入禮單,此前楚國夫人入宮探望陳國夫人,遇見李清瞳,還忍不住向她提起過,描述了一番這緙絲衣裳的珍貴、獨一無二。凌晨便要送入宮,如今燒燬,卻從哪裡去找第二件?
小妍緊緊把緙絲衣裳摟到懷裡,再次看向那幾處破洞,一把捏緊,急得直跺腳。
劉娥與趙元佐仍在花園池畔敘談。兩人並肩坐於柳下大石上,約隔著一尺有餘的距離,趙元佐舉目望向池心,劉娥觀察著他含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楚王深夜來找秦王,想必有煩心事。」
「嗯,」趙元佐仍凝視著光影流曳的水面,「我就陳國夫人之事在爹爹和四叔之間兩邊相勸,結果他們都不痛快,所以,你看,我是不是不會為人處事?」
劉娥和言道:「我不知此中內情,不敢胡亂評論。還記得大王曾勸我說,獨守初心,做好自己,這一片清明之心,終究是會被他人明白的。如今,我把這句話還贈給大王。且放寬心,上天會眷顧仁愛孝悌的人。」
趙元佐勉強笑笑,沉默不語。
劉娥見他氣色不佳,知他心事鬱結已非一日,又道:「秦王愛喝的香薷飲,我見陳國夫人做過,用香薷、白扁豆和厚樸三味藥,小火煎成,以後若有機會,我也做給大王飲,最能寬中和氣。」
趙元佐聞言側首,溫柔地看著她,唇邊漸漸漾開一縷微笑:「好,一定會有機會,讓你常做給我飲。」
劉娥惘然與他對視須臾,見他笑意在目中加深,那雙眸宛如一泓清泉,澄澈寧和,卻又幽不可探。
忽然飛霞染面,劉娥倉促道,「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趙元佐垂目認真做思索狀,旋即正色請教:「哪個意思?」
劉娥紅著臉,下意識地揮掌向他以掩飾自己的窘迫,甫一出手又覺此舉輕佻,硬生生地收回,改為握拳,重重地捶在自己膝蓋上,痛得自己咬唇蹙眉。
趙元佐笑著把目光投回波光粼粼的水面,少頃看看四周,又轉過頭來,柔聲對劉娥道:「你閉上眼。」
劉娥愕然重複:「閉眼?」
趙元佐點點頭,道:「稍後你睜開眼時,我送你幾顆星星。」
劉娥好奇,心想,莫非他也是像自己掬水映月那樣「摘星」?然而從他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便只好閉上眼,等他自己揭曉答案。
劉娥閉目後,趙元佐站起,走向他們身後樹叢。劉娥但聞風聲漸起,他似乎在揮舞衣袖,如此幾番後停止,他重又回到她身邊坐下,對她道:「好了,睜開眼睛吧。」
劉娥睜目,看見他伸至自己面前,握成拳狀的右手。
趙元佐看看一臉困惑的劉娥,唇角微揚,徐徐展開他那手指頎長,美如修竹的手。
一隻螢火蟲從他手心覺醒,展翅起飛,末端發著黃色螢光,像一顆流星,掠過他飛眉入鬢膚色玉曜的臉,漸漸升入水月間。
劉娥起身,目光追隨螢火蟲飛旋的軌跡,驚喜不已。待不見螢火蟲蹤影,她回頭看趙元佐,元佐右手回腕一轉,又握拳伸向她,展開後,又是一點熒熒星光自手心飛昇,朝天際舞去。
劉娥訝異道:「你剛才是去捉螢火蟲藏在袖子裡?你會變戲法?」
趙元佐笑而不答,依舊回腕,又變出一隻隱於袖中的螢火蟲。
劉娥一邊笑著去追,一邊問:「大王這戲法是跟秦王學的?」
趙元佐手勢一滯,笑容淡去,須臾才答道:「是爹爹教我的。」
然後他依舊微笑,繼續變出一隻隻閃爍似星光的螢火蟲。放出的螢火蟲多了,有幾隻便圍繞著劉娥飛旋。劉娥乍驚乍喜,時而伸手去觸,時而轉身追尋。
天際銀河璀璨,池中月影流轉,最好年華的姑娘曼舞於天水之間,衣裙旋動,綴以點點星光,步履飄移,仙姿曼妙。
趙元佐眼波漾了漾,看著手中最後一隻螢火蟲飛向劉娥含笑的眉梢,不由輕聲低吟:「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劉娥聞聲停下,回眸笑問:「大王在說什麼?」
「哦,沒什麼。」趙元佐含笑以對,「我聞到你衣袂散發的香氣,是你薰的香麼?」
劉娥聞了聞自己的袖子,道:「我剛才在給楚國夫人準備送給德妃娘子的衣裳薰香,可能是順帶染上的。」
言畢,劉娥方才驚覺:「呀,我出來很久了,得去看看衣裳薰好沒有。」
劉娥匆匆向趙元佐告辭,疾步朝薰衣處奔去。
9.出鞘
劉娥回到廂房,見香爐薰籠已收拾好,案上安放著盛衣裳的禮盒,小妍坐在一旁,低著頭,無精打采地,不知在想什麼。
劉娥問小妍:「衣裳薰好了?」
小妍點點頭,目示禮盒。
劉娥走過去,打開盒子看看,見衣裳已疊得整整齊齊地安置於其中,領口朝上,一絲不亂。
劉娥伸手欲揭開外層再看,被小妍喝止:「好不容易疊好的,你別翻亂了。」
劉娥住手,回首見小妍頹廢之狀,只道她獨自薰衣,十分勞累,遂頗帶歉意地朝小妍一福,道:「我外出多時,辛苦姐姐了。」
小妍漠然道:「罷了,你把衣裳給顧都監送去,禮品就要裝車送入宮了,別誤了時辰。」
劉娥答應,捧著盒子,迅速出門。
小妍起身,目送她遠去,憂心忡忡地思索須臾,忽然快步追去。
一輛運送禮品的馬車停在夜色中的秦王府大門前,顧都監在前院堂中一一清點將裝車的禮品。劉娥將衣裳禮盒奉至他面前,他示意身邊的小黃門打開,瞥了一眼,在手中核對的禮單上做一標記,便頷首讓小黃門合上蓋子,從劉娥手中接過禮盒,小心擺放在一塊絲帛上,仔細包裹好,再送到車上。
顧都監對猶在觀望的劉娥和言道:「明日清晨賀禮會送入宮中庫房,兩日後德妃冊封禮上會一一列出。請回稟夫人,請她放心。」
劉娥答應,朝顧都監襝衽一福。
小妍隱於院內花影中,面色蒼白,緊盯著被小黃門捧著送上車的禮盒,額上沁出一層冷汗。
事出突然,她也不知炭餅有異,還道自己手勢過重,撥弄點燃的炭時導致爆裂,焦慮之下一心只想掩飾。破洞分佈於大袖衣袖子和下端,領口附近完好。小妍疊衣入盒時小心翼翼地將破洞掖於其下,不翻檢看不出來。
小妍讓劉娥送衣裳過去,是想讓衣裳經她手,若日後事發,自己一口咬定將衣裳交給劉娥時是完好的,將責任推給劉娥。然而又顧及劉娥今夜見過楚王,楚王倒成了她未薰衣的證人,若說劉娥在送衣裳這短短途中燒出破洞,還坦然送至顧都監眼皮下,實在不合情理。無論如何,最後自己都逃不脫嫌疑。
小妍輾轉難眠,漸漸很後悔自己不道明此事,任由顧都監將損壞的衣裳送入宮。德妃是聖眷正隆的寵妃,將有破洞的衣裳作為給她的賀禮,會被視為對德妃,乃至對皇帝的公然陵蔑。如今官家待秦王不如以往親厚,此事可大可小,一旦事發,官家定要追究,連累秦王,楚國夫人必將自己置於死地不可。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小妍做了個決定,來到楚國夫人面前,謊稱父親忽染重疾,托人給小妍傳信,要小妍回家探望。小妍提出要告假七天,去看望父親。
楚國夫人並未生疑,對著鏡子梳妝,頭也不回地對小妍道:「父親生病,你回去侍疾是應該的,快快去吧。還可請顧都監先把你這月月錢支給你。」
小妍再三拜謝楚國夫人,極力掩飾緊張的心情緩緩起身,退至門邊,要轉身離開時,楚國夫人忽然又喚她:「小妍!」
小妍一驚,倉皇抬頭。
楚國夫人朝一枚有背膠的點翠花鈿上呵了呵氣,從容不迫地貼在眉心,方問道:「德妃娘子的衣裳,可薰透了麼?」
小妍忙不迭地點頭:「薰透了,黑角沉的香味都能透過盒子。」
楚國夫人滿意地頷首:「那就好,你走吧。」
小妍行禮告辭,回到房中匆匆收拾好細軟,便逃出秦王府,消失在汴京的街衢巷道中。
雖對關於奉宸隊的任命不滿,潘美仍每日親赴校場練兵,並無絲毫懈怠。這日潘美如常立於校場上,負手看軍隊操練,一名近衛走到他身旁,稟報說盧尚書遣了人來,請他過宅一敘。
潘美蹙眉沉吟,然後吩咐:「請來人轉告盧尚書,近日天色清美,我想請他午後泛舟汴河,品茶觀景。」
潘美在汴河上租了一艘畫舫,卻不要歌姬舞伎伺候,除了舟子便只帶幾名近衛上船,備下茶席,靜待盧多遜。
少頃,盧多遜如約而至,見那艘畫舫與河岸之間僅搭有窄窄一木板作為登船的腳道,不禁面露猶豫之色。潘美見狀命令左右:「你們去扶盧尚書登船。」
盧多遜卻連忙擺手,稱自己能過,然後牽起衣袍前襟,格外謹慎地目視足下,碎步踱過獨木腳道登船。待上了船,盧多遜拭拭額上的汗,對潘美笑道:「代國公放心,我也是惜命之人吶!」
兩人心照不宣地相顧一笑。
盧多遜這句話中隱含一個典故:宋開寶八年,曹彬與潘美率大軍攻江南。金陵城破,南唐後主李煜除去國主冠服,著白衫紗帽出城投降。李煜先見到潘美,行拜見之禮,潘美旋即答禮。李煜再見曹彬,依舊相拜,曹彬卻直立不答,道:「介冑在身,拜不及答。」李煜頗尷尬,觀者則暗暗稱讚,認為曹彬作為大宋主帥,此舉甚為得體。
曹彬與潘美請李煜登舟飲茶,那登舟的腳道便如今日一般,是一塊獨木板。李煜以往身為國主,出行儀衛甚盛,豈有以獨木板登船的經歷。因此徘徊不能前行,最後是曹彬命左右扶他登船的。飲茶後,曹彬請李煜回宮備行裝,翌日再會於此,同赴京師。
待李煜離去,潘美百思不得其解地問曹彬:「豈可如此輕易將李煜放歸?官家命我等生擒他回朝,若他自盡於宮中,你我如何覆命?」
曹彬淡淡道:「他見一獨木板尚不敢前行,畏死至此,我們既許他生赴京師,他焉能取死?」
次日晨,李煜果然如期赴約,隨二人歸京師。
見盧多遜暗示此事,潘美歎道:「曹侍中確有謀略,勝我遠矣。」
盧多遜擺首:「國公何必妄自菲薄。曹侍中雖有謀略,終不過是猜度人心的小聰明,國公才是真的有勇有謀。江南之戰,大多勝仗都是國公打下的,可惜曹侍中名為統帥,將平江南的功勞奪去不少。」
潘美略略苦笑,想起了往事:先帝太祖趙匡胤遣曹彬與潘美取江南,曹彬為主帥,潘美為副將。臨行前太祖召二人升殿,宣佈:「江南之戰,將士務必齊心協力,一舉破城,斷不可各自為政,擾亂軍心。你二人若有分歧,須以統帥意見為準。」頓了頓,太祖又著意看潘美,道:「大使有斬副使的權力。」
潘美既震驚又恐懼,於是平江南一役不敢有絲毫怠慢,且聽從曹彬指揮,一路全力征戰,立下赫赫戰功……
但面對盧多遜試探,潘美也未流露出對曹彬的任何情緒,只請盧多遜入座,親自為他點了一盞茶。
盧多遜捧起茶盞,徐徐啜了一口,然後又歎道:「先帝在位時,國公曾與曹侍中征北漢,伐太原。據說國公率軍作戰尤其勇猛,離破城僅差一步,卻不知為何,最後竟止步不前,退兵回朝?若彼時攻下太原,如今國公權勢,豈止於此。」
潘美黯然道:「當初讓我退兵的,是曹侍中。」
「曹侍中?」盧多遜沉吟,道,「他多半是怕你攻下太原,與他爭功……但國公何必聽命於他。太原城破,國公是第一功臣,他也奈何不了你。」
潘美只是搖頭:「那時我與他圍攻太原,快破城之際,他按兵不動,我力爭進兵,他始終不許,勒令我退兵。回朝之後,他才告訴我:『官家曾御駕親征太原,卻沒攻下,若你我破城,回朝之後,速死無疑。』後來見了先帝,先帝責問我們為何沒能攻下太原,曹侍中回答說:『陛下神武聖智,尚不能破城,臣等庸碌,安能必取?』先帝果然頷首,不再追究。那北漢,最終是由今上親率大軍去滅的。」
盧多遜聞言笑歎:「曹侍中深諳官場之道,難怪無論面對先帝還是今上,均能如魚得水。」
潘美道:「伴君如伴虎,身為臣子,死生只在君主一念之間。自那以後,我行事也謹慎多了。」
盧多遜點頭道:「國公待今上恭謹。今上即位,將諸位大將手中兵柄解除殆盡,但國公手上的,倒沒大動。」
潘美苦笑:「那是因為我也知趣,每次領兵出征,鎮守邊關,總會把妻子兒女留在京師,上書『乞陛下特照管』,只攜妾侍前往,今上便會派兵駐守在我宅外。若妾生子,我便送妾與孩子回京,依舊請陛下照管。」
盧多遜睜大雙目,做驚訝狀:「原來如此……世人皆稱今上待國公格外優渥,不曾想,其中內情竟是這般……」
潘美喟然長歎,起身走至窗邊,望向舟外天水相接處,神色凝重。
盧多遜亦隨之站起,緩步走到他身邊,試探著問:「良禽擇木而棲,國公既受今上猜忌,何不另投明主,為自己謀個更遠大的前程?」
潘美著重看了看盧多遜:「你是說,秦王?」
潘美遲疑道:「今上畢竟待我不薄……」
「不薄?」盧多遜冷笑,旋即問:「曹侍中與國公當年受命平江南,臨行前先帝稱大使可斬副使,國公可知,這是何人向先帝出的主意?」
潘美眉頭緊鎖,隱於袖中的手微微顫抖:「難道是……」
盧多遜緊盯他雙目,鄭重頷首:「正是今上。他向先帝進言說你有謀難制,領兵在外隨時有謀逆的可能,必須給曹彬先斬後奏的權力,方能遏制住你。我也曾受先帝信賴,他回憶往事,得意之下便將此事作為馭臣之道的案例,告訴了我。」
潘美頹然閉目,似倍覺痛苦。
盧多遜微微一笑,朝秦王府方向一拱手,又道:「秦王溫雅仁慈,論心機,則遠不如先帝與今上,若登大寶,必為仁君。國公贈明珠於陳國夫人之恩,秦王已銘記於心,對國公十分感念。若國公輔佐秦王即位,國公非但不會繼續忍受今日猜忌之苦,超越曹彬飛黃騰達,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
潘美低目沉思,須臾沉聲應道:「事關重大,盧尚書容我好好想想。」
盧多遜欠身道:「理應如此。國公且善加斟酌,明晚我再拜訪國公,望到時能得到國公的答覆。」
潘美目送盧多遜下船遠去,然後徐徐踱回船艙,取下懸於船壁上的佩劍,一手握劍柄,一手撫劍鞘,凝思良久後拔劍出鞘,看向那凜凜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