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鴻門宴集

1.殺妾

夤夜,秦王府書齋內燭影搖紅,趙廷美還在研習翰墨。字如心緒,那一幅草書寫得直如亂麻,頗失章法。趙廷美看得愈發煩躁,索性一把將整幅字扯下,揉成一團拋於地上。

那紙團一路滾向前,直滾到了此刻進到房中的一人足下。

那人身披斗篷,臉被風帽遮住大半,露出的嘴角微微一揚,旋即俯身,將紙團拾起,展開看看,然後道:「殿下這字有龍騰之狀,是吉兆,若再沉著幾分,顯隱自如,呼風喚雨便更得心應手了。」

趙廷美眉頭微鎖,舉目看去。那人含笑抬首,揭去風帽,卻是盧多遜。

趙廷美立即上前相迎,關切地問:「你怎麼親自來?可有人看見?」

盧多遜道:「殿下放心,我喬裝後隨王府親從入內,應該不會引人注目。」

趙廷美走到門邊左右探看,旋即將門關上。盧多遜與其相對而坐,將日間與潘美敘談內容細細說了一番,又道:「言辭之間,潘美對曹彬頗有嫉恨之意,也透露應對今上如履薄冰。我適時將『大使可斬副使』內幕告之,他果然十分震驚。」

趙廷美頷首:「怪不得,他黃昏後差人送來一些珍稀藥材,說是請我轉交陳國夫人。」

盧多遜笑道:「那便是決心依附殿下的意思了。」

趙廷美道:「想當年,先帝突然駕崩,朝野議論紛紛,官家即位,許多人質疑,並不肯就此認他為新君。這時候,是曹彬率先站了出來,向他跪拜,行君臣之禮,才有臣子陸續效仿,終使官家兵不血刃便接掌江山。因此,官家待曹彬自與他人不同。潘美想必也是顧及這點,才有了擁立新君的心思。」

盧多遜撫掌道:「正是如此。我已幾番試探,潘美確有此意,我約他明日再談,只須反覆許之以富貴,事可成矣。金明池一事,若有他裡應外合,我們就有十足把握了。」

趙廷美默然,少頃,鄭重地點了點頭。

盧多遜微微一笑,話鋒一轉:「多日不見,殿下憔悴許多……陳國夫人還不見好轉?」

趙廷美搖搖頭,眼中可見隱憂:「太醫說她年歲大了,動了氣又著了風寒,現下也不宜用猛藥,且慢慢靜養吧。」

翌日,不待盧多遜動身,潘美即遣了個小廝來,將盧多遜帶到城南一有小橋流水的院落。院中植有名花嘉木,湖石堆砌的假山上有溪流潺湲,景色怡人,拂面而來的晚風亦帶有淡淡草木香。

盧多遜由小廝指引,乘夜色快步進入花園,見潘美正在神情專注地練習一套拳法。盧多遜隱身於一旁,靜待潘美。小廝轉身離開。

不多時,潘美收功,盧多遜立即上前施禮,含笑道:「代國公身手了得,在下佩服!」

潘美哈哈一笑:「這套拳法為先帝所創,要求『囚身似貓,抖身如虎,行似游龍,動如閃電』。我當初年輕,練得稀里糊塗,不得要領。聽說秦王擅長此拳,還望盧尚書引薦,改日請秦王指點在下。」

盧多遜笑道:「這有何難!來日方長,代國公與秦王大可慢慢切磋。」

兩人相顧大笑。

潘美請盧多遜在花園石桌邊坐下。盧多遜打量四周,對這處別墅讚譽有加。潘美笑而擺首:「說來慚愧。我偏寵我家五娘子,但夫人容不得她,我便買了這園子給五娘子住,隔三岔五來上一回。我們談論之事不足與外人道,此處隱秘,所以請盧尚書來這裡,還望盧尚書勿見怪。」

盧多遜忙稱此地甚佳,十分合適

潘美又壓低聲音,探首向盧多遜耳邊,道:「盧尚書昨日所言在理,我願惟秦王馬首是瞻,共謀大計。」

盧多遜喜而朝潘美一揖:「秦王有國公相助,如虎添翼,何事不成?」

盧多遜隨後將趙廷美信任並冀望於潘美相助之情細述一番,並再三代表秦王承諾,事成之後對潘美封侯拜相,尊榮禮遇遠超曹彬。潘美亦唯唯諾諾,不時目露喜色,朝秦王府方向拱手,狀甚恭謹。

待盧多遜說完,潘美再次肯定將擁立秦王,然後低首請教:「只是不知秦王如何安排……」

盧多遜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將建成,官家會在那裡設慶功宴,宴請宗室及群臣。我等看秦王指揮行事,國公須稍作部署,領奉宸隊在外等待……

潘美神色凝重,愈發靠近盧多遜,垂目傾聽。盧多遜亦字斟句酌,語速緩慢,說得不是十分詳細。

這時旁邊花叢中有個人影一閃,盧多遜驚覺噤聲,旋即喝道:「誰在哪裡?」

人影動了動,未現身,亦未離去。

潘美蹙眉,一躍而上,一把把那人揪了出來。盧多遜凝神看去,見是一名容貌嬌俏的女子,衣飾不俗,此刻盯著潘美,頗有慍怒之色。

潘美銳利眼風退去,語氣和緩地問道:「五娘子,你怎麼在這裡?」

五娘子氣惱地甩開潘美的手,又將一食盒塞到他懷裡,以撒嬌的口吻忿忿道:「奴家煮了些浮元子,想請夫君與貴客品嚐,見你們聊得興起,想暫避一下,沒想到夫君像防賊一樣防我!」

潘美一手提食盒,一手輕拍她背,安撫地道:「好了好了,浮元子我們稍後便品嚐,你先回去,我晚些時候再來向你賠罪。」

五娘子轉嗔為喜,含情瞪了潘美一眼,又朝盧多遜遠遠地福了一福,然後轉身離去。

潘美默默打開食盒,取出一個銀盞,待五娘子走到水池虹橋上,潘美目光一冷,手腕一轉,銀盞朝五娘子後背飛去。

五娘子聞見風聲,訝然回首,見銀盞如利刃一般朝自己飛來,大為恐慌,躲閃不及,足下一滑,整個人跌入池中。

池水不算太深,但底部有淤泥,五娘子雙足觸及,更是害怕,不敢站直,不住地在水中撲騰,間歇地喚:「夫君救我!」

潘美緩步上橋,雙目緊盯書中浮沉的愛妾,然而並沒有施以援手之意。

盧多遜匆匆趕來,手指五娘子,驚問:「國公快將她救上來吧!」

潘美擺首,一直袖手旁觀,直到五娘子沉入水中,漣漪散盡。

盧多遜連聲歎惋:「國公何須如此!」

潘美方才一聲長歎:「適才我們的話,她多半聽見了。秦王大計不容有閃失,只能出此下策。」

盧多遜朝潘美深深一揖:「國公的誠意,在下已然領會,必會向秦王轉述。」

潘美惻然笑笑:「多謝盧尚書。金明池之事,事關重大,我自會悉心部署,確保萬無一失。」

2.蜀繡

德妃冊封禮之日,外命婦要隨夫入宮道賀,潘寶璐之前對劉娥買去為德妃薰衣的清泉香餅動了手腳,便頗惦記其後果,一心想看看那炭餅有沒有爆炸燒損衣裳,那件衣裳是否依舊被送入宮,抑或被撤換。這兩日秦王府並無任何消息傳出,也不知劉娥是否受罰……潘寶璐遂央求母親帶自己入宮一同拜賀德妃。潘夫人禁不住女兒再三懇求,請潘美請示於趙炅,趙炅倒毫不介意,稱公卿之女入宮參加慶典早有先例,潘夫人大可攜女同往。

那日潘寶璐母女乘車來到宮城丹鳳門前,潘寶璐不待葉子攙扶便先跳下車,抬眼仰望面前巍峨城闕,一雙杏目眸光流轉,滿是好奇。

一輛四匹高頭大馬駕著的革輅自後方來,停在潘氏母女犢車不遠處。潘寶璐聞聲望去,見那車朱班輪,八鸞在衡,有螭龍的紋飾,與此前所見楚王所乘之車類似,是親王的車輿。

潘寶璐疑惑地沿著革輅紋飾向上看,還在想是否冤家路窄再遇楚王,卻見一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的少年自車上下來,帶領著一眾侍從昂首闊步地向宮門走去。

那少年正是潘寶璐魂牽夢縈的趙元侃,此時穿戴著親王冠冕禮衣,風儀亦與當日潘寶璐所見楚王相似。潘寶璐追尋著他掠過自己眼前的側影,不由怔住。趙元侃渾然不覺,繼續目不斜視地朝前走。

潘夫人此刻亦自車中下來,見女兒這般癡看親王,立即上前引袖朝女兒面前一揮,低聲告誡:「別這樣直視大王,要矜持!」

潘寶璐回過神來,一把抓住母親手臂,急切道:「是他!母親,那日策馬救我的人正是他!」

潘夫人一怔,然後與寶璐一齊眺望趙元佐背影。

宮門前侍立等待的宦官正在向趙元侃行禮,揚聲道:「恭迎襄王,襄王請……」

宦官引導著趙元侃進入宮城。

潘寶璐顯示先是錯愕,旋即驚喜地笑開來,連聲對母親道:「襄王,他竟然是襄王!」

潘夫人也是乍驚乍喜,回握女兒的手,道:「原來你遇見的恩人是三皇子襄王!」

潘寶璐使勁點頭,母女倆握著手相視而笑。

文明殿前,百官與命婦恭立於兩側,身著褕翟,頭戴九翬四鳳冠的李清瞳出現在大殿正前方,低首垂目,面含微笑,緩步朝文明殿走去。最新最快更新

她是淄州刺史李處耘的第二女。趙炅元配尹氏與繼室符氏均早薨,太祖在位時,將李清瞳聘為時為晉王的趙炅之妻,彼時李清瞳尚未成年。但剛行過納幣之禮,太祖即崩,於是婚事暫緩,至太平興國三年李清瞳始入宮,時年十九,而趙炅並未將其冊為皇后,雖然李清瞳頗受寵愛,宮中也只稱她為夫人,直至今日她才被冊封為德妃。

趙炅坐在文明殿中,含笑看著李清瞳漸行漸近,打量著她的褕翟之衣和釵冠首飾花,目中有柔情淺淺泛起。

李清瞳朝趙炅跪拜。王繼恩站在階前,高聲宣制:「後宮李氏,淑慎柔明,溫和慈惠。自居近掖,克紹徽聲……可進位德妃。」

趙炅起身,親自將德妃之印授予李清瞳,再引她走到殿前,接受百官命婦的再拜稱賀。

李清瞳微笑著看面前眾人拜賀,隨後側首轉視身邊的趙炅,與他目光相觸,忽然覺得他此刻神思恍惚,雖看著自己,但眼神不似起初和煦,有些落寞,甚至傷感,凝視著她,卻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冊禮之後,眾命婦又來到後苑玉華殿內,再次拜謁德妃。

陽光透過殿中門窗灑在陳列於十幾張長案的各家賀禮上。德妃閣中的內侍周懷政引導著李清瞳看賀禮,向她解釋是何人所獻。李清瞳緩步前行,一一看去,一眾宮人和命婦們於其身後亦步亦趨。

李清瞳停在一對通體瑩綠的鐲子前,著意看了看,問道:「這對鐲子,似是玉質,但這綠色比碧玉明艷,卻不知是何材質?」

周懷政躬身答道:「稟德妃娘子,這鐲子是由翡翠琢成,舉世罕有,是陳國夫人悉心準備的賀禮。」

陳國夫人在兩位宮人攙扶下上前行禮,氣息微弱地道:「德妃娘子,這對鐲子是我從南邊的蒲甘國來的商人那裡買來的。」

李清瞳對陳國夫人微笑道:「陳國夫人貴體欠安,今日驚動夫人來觀禮我已十分不安,又怎好接受夫人如此厚禮。」

陳國夫人欠身道:「這鐲子戴在德妃娘子手上才相得益彰。德妃娘子溫柔和厚,高雅大度,一向是後宮典範,今日位列四妃,眾望所歸,我心裡高興,這病也像是好了幾分,豈會不來?」

潘夫人朝陳國夫人一福,道:「原來喜事真能治病。妾身是覺陳國夫人氣色大好,竟像年輕了十來歲,還想問問是哪位太醫妙手回春呢!」

眾命婦皆笑,紛紛向陳國夫人道賀。

德妃隨眾人笑笑,又繼續看向旁邊的一枝珊瑚,正欲開口,卻聞門外宦官稟報:「襄王殿外求見。」

李清瞳有些詫異:「他怎麼來了?」旋即吩咐,「請襄王入內。」

少頃,趙元侃健步進來,從潘寶璐身邊走過。

適才一聽襄王之名,潘寶璐已是芳心暗喜,自他入內,她喜悅的目光便一直追隨著他。一旁的潘夫人看不下去,輕咳一聲,潘寶璐這才收斂,低下頭去。

趙元侃朝李清瞳躬身行禮:「元侃拜見德妃娘子,德妃娘子大喜!」

李清瞳神情嚴肅,語氣卻並不嚴厲,帶著幾分責備子侄的慈和口吻:「這殿中都是女眷,你就這麼莽莽撞撞地跑來了?」

身後的陳國夫人忙上前打圓場:「德妃娘子與襄王生母李夫人容貌相似,襄王自小就與娘子親近,小孩子不懂事,毛躁莽撞些也是尋常。他年紀還小,想必夫人們也不會介意,娘子就不要責怪他了。」

李清瞳遂笑對陳國夫人搖頭:「官家這幾個十幾歲的皇子,就他還一副小孩心性。」

趙元侃笑,向李清瞳連連作揖:「臣知罪,只是臣剛找到個寶貝,此前沒列入禮單中,一門心思要趕緊送來給德妃娘子,所以才這麼莽撞地跑來。」

說完朝身後跟來的宮人示意,宮人呈上一個細長的錦匣,周懷政接過,打開呈給德妃看,原來是一支粗狀的人參。

趙元侃道:「這株人參已有百年參齡,臣好不容易才從高麗商人手中購得。聽說此物有補氣活血,駐顏美容之奇效,便覺獻給德妃娘子最合宜。」

李清瞳笑道:「我看這個給你爹爹是最好,他常說你淘氣,惹他煩惱不已,可見他需要補補氣。」

眾命婦見德妃面露笑容,也跟著笑出聲來。潘寶璐則一直凝視趙元侃,目不轉睛,面泛紅暈,許是自己都覺得雙頰灼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德妃回身繼續往前走去,趙元侃跟在她身後,也興致勃勃地打量賀禮。

德妃走到一個打開的禮盒前,周懷政躬身說明:「這是楚國夫人獻給德妃娘子的緙絲大袖衣。」

李清瞳垂目細看盒中衣物,頷首道:「這花紋十分獨特。」伸手輕撫布料,又道,「這緙絲花紋看似雕鏤一般,摸上去卻柔軟之極。不知何等匠人織成,竟這般巧奪天工。」

楚國夫人朝李清瞳微微欠身,隱有自矜之色:「稟德妃娘子,這件緙絲衣裳出自江南朱家,今年織成這等圖案的只得一件,堪稱獨一無二的孤品。」

眾人嘖嘖稱奇,交口稱讚。

隱於人群中的潘寶璐依稀聞到那件衣裳上飄來的香氣,心知這多半是劉娥當初要薰的衣裳了,頗想求證這衣裳是否損壞,但李清瞳並不翻動那衣裳,衣裳仍是折疊好的樣子。潘寶璐見李清瞳已走向下一件禮品,焦急之下不及細思,猛地一抬頭,揚聲道:「啟稟德妃娘子!」

德妃及眾命婦齊刷刷地回頭看潘寶璐,臉上均是不解的神色,不知她何以陡然出聲。潘夫人嚇了一跳,蹙眉看著女兒,尷尬不已。趙元侃則銜著笑意好整以暇地端詳著潘寶璐。

潘寶璐見自己忽然成了殿中眾人注目的對象,略顯慌亂,結舌道:「啊……奴,奴家曾聽說……緙絲名家的織物珍貴無比,可遇不可求……這又是件孤品,想必……想必這衣裳定是漂亮極了……寶璐斗膽,想請娘子命人展開,展示一下……」

李清瞳的眼光在潘寶璐臉上略一迂迴,旋即又露出了淺笑:「年輕姑娘果然喜歡看漂亮衣裳。不瞞你說,我現下也很想瞧瞧這件衣服到底是什麼樣兒。」

李清瞳目示身後宮女,立即有兩個宮女上前,輕輕從盒中取出衣裳,左右展開。

潘寶璐悄然抿去浮上嘴角的一縷笑意,隨眾人將目光投向緙絲大袖衣。

天青色的大袖衣下方繡有荷塘小景,芙蕖初綻,鴛鴦戲水,草木迎風搖曳,白鷺飛向天際,而荷花與草叢中另有幾隻翠鳥、蜻蜓及蝴蝶,或展翅飛翔,或駐足品香,姿態各異,栩栩如生。

殿外的日光穿過窗欞投射進來,映在大袖衣上,更顯得衣裳上的紋樣顏色絢麗,流光溢彩。德妃滿意地頷首微笑。

潘寶璐不顧禮儀擠到前面,睜大眼睛細看,然而並不能在衣裳上找到一個火星灼燒的破洞。她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伸手翻看,還是沒找到絲毫破綻。

潘夫人上前拉寶璐回自己身後,朝李清瞳掩飾地賠笑道:「這衣裳確實巧奪天工。」又恭維楚國夫人,「楚國夫人眼光果然非常人能及。」

楚國夫人嘴上道:「哪裡,我只是按德妃娘子的喜好尋來的。」得意神情卻溢於言表。

陳國夫人忽然指著衣裳上的蜻蜓蝴蝶,道:「你們看,這些草蟲蝴蝶,似乎和緙絲紋飾不大一樣,更為凸顯,像要從畫中飛出來一般。」

李清瞳用手撫了撫草蟲蝴蝶以及翠鳥,道:「唔,這蟲鳥圖案,果然不一樣,是繡上去的。」隨即翻看布料背面,又道,「還是雙面繡法,內外一樣。」

趙元侃亦上前輕觸衣裳,仔細品鑒後道:「針法齊整,溫潤光亮,氣韻靈動,這位繡娘的針法看起來像蜀繡,真是精巧細膩。而且將蟲鳥以刺繡呈現,更為立體,就如陳國夫人所言,蟲鳥似乎要從畫中飛出一般,實為這件衣裳的點睛之筆。」

李清瞳笑對趙元侃道:「你這孩子,竟然對女工也有研究。」

趙元侃哈哈一笑:「臣不學無術,平日就愛研究旁門左道。」

李清瞳又轉顧楚國夫人:「楚國夫人的確品位不凡,緙絲加蜀繡,倒是少見,難得能如此相輔相成。這份厚禮,我很喜歡,夫人真是有心了。」

楚國夫人對李清瞳欠身道:「這衣裳若能愜德妃娘子之意,妾身歡喜不盡。這件大袖衣上,原無繡花,妾身府中一名來自蜀地的侍女向妾身建議說,緙絲雖好,但德妃娘子見多識廣,必不會覺得多新穎。若繡上蟲鳥,一則可使景象更為生動,二則,兩種技法融於此中,或可令娘子駐足一觀。」

李清瞳含笑道:「你府上這侍女,可真是心思玲瓏。所以這蜀繡……」

楚國夫人道:「也是她繡的。」

趙元侃聞言,目中似有笑意倏忽閃過。

潘寶璐看在眼裡,又惱又恨,雙手隱於袖中用力絞著一方絲巾,幾欲將絲巾絞破。

3.春曉

翌日趙元佐來到秦王府,剛進至花園,便見劉娥疾步迎上前來,朝他深深一福,道:「大王,這次你又救了我一回。若非你在德妃冊禮之前入宮取回緙絲衣裳,此事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

趙元佐含笑擺首:「我所做的算不得什麼。是你自己先感覺出其中蹊蹺,再則,我雖受你所托入宮,但這衣裳卻是我三弟襄王幫你取回的。那天急著給你衣裳,忘了告訴你,你應該感謝的人是襄王。」

劉娥疑惑道:「襄王?」

「正是,」趙元佐肯定,進一步說明:「襄王元侃。」

小妍離開王府後,劉娥雖覺意外,但暫未多想,一心只惦記著自己要迅速熟悉薰衣過程,以備楚國夫人不時之需。因此當日便再度練習,不料點燃一枚清泉香餅後不久便見炭餅爆炸,她驚訝之餘迅速檢查了剩下的炭餅,覺察出末端有異,捶開一看,發現裡面的火硝。回想購買清泉香餅時葉子與小丫鬟的舉動,以及小妍匆匆告假之事,遂將事情經過猜了個大概。

她原準備立即告訴楚國夫人此事,請夫人收回這件禮品,但又擔心若衣裳未損壞,楚國夫人貿然請求收回禮品,會觸怒德妃和官家,且自己也會落得個胡亂猜疑,誣蔑同伴的罪名。因此便請龔美找到趙元佐,請元佐入宮,設法暗中將緙絲衣裳取出,看看是否完好如初。

而這日趙元侃入宮見父親,從萬歲殿出來,見有運送物品的車輛絡繹不絕地朝內藏庫駛去,他一時好奇,想知道今日入庫的是何寶物,便到內藏庫前查看。

內藏庫前,宦官們在按秩序卸貨、搬運,步履匆匆,車上卸下的貨物被有序地列成幾排。

一位小黃門取了堆起來高過他頭的好幾個盒子,轉身向庫房走,不慎與快步走來的趙元侃撞了個滿懷,禮盒散落一地,其中一個盒蓋因此打開,趙元侃立即聞到從中散發出的,融有黑角沉氣息的濃郁香氣。

小黃門抬頭一看,發現與他相撞的人是襄王,忙跪下向趙元侃磕頭,忙不迭地道:「襄王恕罪。」

趙元侃問:「這些物件,是哪裡送來的?」

小黃門答道:「是宗室貴戚送給德妃的賀禮,官家吩咐先入庫存著,冊禮那日在玉華殿呈出來,宴集結束再送入德妃閣中。」

趙元侃目光落在盒蓋被撞開的盒子中,注視那件薰過香的衣裳,注意到盒子上貼有紙條,以小楷字寫著「楚國夫人」等字樣,而盒中跌落出的衣裳背面幾個火燒的破洞赫然可見。

那黑角沉的香味令趙元侃隱約感覺到此事與劉娥有關,立即半蹲下,用身體遮住小黃門及其他人的視線,快速地把破洞一面翻轉於下疊好,整理衣裳入盒,合上蓋子,再遞給小黃門:「這衣裳珍貴,你別再亂翻了,可別留下污漬。」

小黃門連聲答應,千恩萬謝地接過盒子,再次向趙元侃行禮後即送往庫房。

趙元侃遂往陳國夫人閣中去,待到近黃昏時才提了陳國夫人釀的酒出來,讓自己帶的小內侍請看守內藏庫的宦官飲酒,趁幾人喝得醉眼迷濛之際潛入內藏庫,找到楚國夫人的緙絲衣裳盒子,打開把衣裳取出,用布裹成包袱帶走。

趙元侃以大袖罩著那包袱欲出宮,剛至丹鳳門,便見趙元佐快馬加鞭地趕來,狀甚焦急。

趙元侃上前相迎,笑問大哥有何要事此刻入宮。趙元佐下馬,只朝他頷首示意,卻不多話,闊步朝內走。

趙元侃跟上,道:「大哥不說,那我只好猜了……大哥是來宮中找一個要緊物事吧?」

趙元佐步履一滯,回首看了看弟弟。

趙元侃悠悠踱步至大哥面前,揚手朝他亮出包袱。

趙元佐接過,打開一角翻看,頓時心神一懾,眉頭蹙起。抬首再顧元侃,見他在自己隱含疑問的目光中笑得怡然自得。

趙元佐將衣裳帶回秦王府交給劉娥。劉娥暗忖直接告知楚國夫人實情,她必方寸大亂,多半會求助於秦王,秦王很可能也只會設法收回緙絲衣裳,而秦王此刻處境微妙,若收回禮品,就算告訴皇帝實情,以皇帝多疑的性情也必不會相信,倒是會引發他的猜忌。如今想出個兩全之計,將此事掩飾過去方為上策。

緙絲衣裳被劉娥置於房中桌上鋪開,劉娥手指在破洞之間撫過,顰眉凝思。

窗外暮色沉沉,室內蠟燭「啪」地爆出一朵燈花,一滴燭淚流出,附於蠟燭柱體上,凝結成珠。

劉娥眉頭一展,剔亮蠟燭,找來繡架,將緙絲衣裳有破洞處繃於繡架上,開始穿針引線。

劉娥纖長的手指拈著繡花針,在破洞最細小處落針,手在繃起的衣裳處上下起伏,那破洞處漸漸多了一隻繡成的蜻蜓。她繼續選擇各色絲線,並選取與緙絲衣裳顏色質地相仿的絲質布料,填補較大的破洞,再於其上繡花。隨著她纖手起落,衣裳上的破洞依次變成了草蟲、蝴蝶、翠鳥。

直繡到蠟炬成灰,劉娥累得雙睫低垂,幾欲暈倒在繡架上。半夢半醒間,一隻繡好的蝴蝶似乎從衣裳裡翩翩飛了起來,劉娥抬首,喜悅的目光循著蝴蝶從繡架飛向窗外……

天已破曉。

劉娥帶著繡好花的緙絲大袖衣去見楚國夫人,將來龍去脈一併講清。楚國夫人果然十分焦慮驚懼,連聲道:「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請大王向官家好好解釋……」

劉娥將顧慮說出,建議暫時別告訴秦王,楚國夫人亦覺她所言有理。劉娥再展開衣裳請楚國夫人過目。楚國夫人見繡花精緻,完美地遮住了所有破洞才稍稍寬心,對劉娥道:「你竟有這般手藝,我以往倒是不知。」

劉娥歎道:「我從小就被舅母逼著繡花,做針線活掙錢。那時常叫苦不已,沒想到如今倒派上用場了。」

兩人商議後將趙元佐請來,托他將緙絲衣裳送回內藏庫。趙元佐又另備一批禮品,趁自己送禮的機會讓親信宦官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衣裳送了回去。楚國夫人回顧此事,對畏罪潛逃的小妍憤恨不已,暗暗派人去搜捕捉拿不提。

如今聽趙元佐說,衣裳是襄王取出的,劉娥想了想,倒不記得這位親王是何模樣。因趙元侃對四叔不似趙元佐親近,若非必要的應酬,便不怎麼來秦王府。偶有兩三次因節慶拜謁叔父,劉娥不是在織房就是在為楚國夫人做事,並不在秦王身邊,因此兩人並未相見。

趙元佐道:「我這三弟一向頑皮,爹爹常說他淘氣,但我倒覺得他大事上一點不糊塗。從他取緙絲衣裳這事就可看出,他甚是機智,若非宗室身份所限,將來必有一番作為。」

劉娥亦道:「京中紈褲子弟甚多,多是鬥雞走馬、千金買笑之徒……」說到這裡,不免想起了此前幾次三番遇見的那金紫少年郎,劉娥搖了搖頭,鄙夷地將他身影自此刻腦海中抹去,繼續道,「難得襄王年紀輕輕,竟如此明事理,行事又果斷機警……也難怪,有楚王這樣的大哥,他這弟弟又能差到哪裡去?都是一樣的芝蘭玉樹。」

趙元佐微笑:「你這樣誇他,回頭我見了他一定轉述,他對你的繡工讚不絕口,知道獲你稱讚,必會歡喜。」

劉娥道:「大王若遇見襄王,還請代我致謝。若不是你們冒險相助,我受罰事小,就怕此事會連累到秦王和楚國夫人。」

趙元佐點點頭,又道:「此事頗為蹊蹺,多半是有人想暗中陷害你,以後凡事多小心。」

劉娥蹙眉,想到潘寶璐,心知多半是她從中作梗,然而若她矢口否認,自己也無法證明清泉香餅是她指使人換的。如今秦王與代國公似乎時有往來,自己倒不宜再提此事了。

一陣風襲過,帶來些許飄落的花瓣,有一片落在劉娥髮際,趙元佐為她拂落,順便輕輕撫平她暗鎖的眉心。

他垂目看她剪水雙眸,柔聲道:「不過,別怕,我在。」

劉娥雙唇動了動,似乎想笑,然而眼中濕潤,兩睫一低,珠淚奪眶而出,被她迅速抹去。

「我是在做夢麼?」她強笑著說,「我是一個運氣太差的女子,好像不配聽到這麼動聽的話。」

「嗯,我希望你是在做夢。」趙元佐道,「我很高興你的夢中有我。」

劉娥無言地與他相對,但覺在他溫柔目光下自己的喜悅無處可遁,最後轉身迴避,伸出雙手微笑著迎接飄落的花瓣雨,裙袂輕揚如蓮花開落。

趙元佐長身玉立於她之後,猶縈笑意注視她。這些年他身邊雖奴婢環繞,美人如雲,但他始終是寂寞的。風光尊榮的背後,他行走於父親布下的政局間,何嘗不是步步驚心,常覺得自己孤身於暗夜中逆水行舟,從沒有一個人能登上他的渡船。

然後,她出現了。她足下的路滿佈荊棘,然而她不認命,不退縮,不屈不撓,在他一直探視著的眼中活得朝氣蓬勃。

他很喜歡她在他面前週身光明地美麗著,成為他孤舟邊的江渚月明,翠堤春曉,以及可以映照他人生晦暗處的光亮。

4.水嬉

趙炅於即位後的太平興國元年開鑿興建金明池,引金水河注之,以備游幸及演習水軍之用。四年後金明池初具規模,然而池中央的水心殿卻直到太平興國七年三月才建成,且連接水心殿與對岸的橋樑彼時尚未完工。水心殿落成慶典早已選定吉日,趙炅對橋樑工期延遲一事雖十分不滿,卻也不欲為此更改慶典日期,遂命慶典如期舉行,屆時皇帝與宗室、大臣乘舟前往水心殿。

掐指算來,離水心殿慶功宴之日僅餘七天,盧多遜與潘美謀劃好當日舉事細節後又秘訪秦王府,向趙廷美稟報:「潘美已加以部署,屆時護送官家及隨後守衛在水心殿外的人皆是奉宸隊親從官,官家身邊也有大璫策應,屆時只要殿下示意,臣等便會一呼百應。」

趙廷美想起潘美,仍有些許疑慮:「潘美所為,關係成敗,他,真的信得過麼?」

盧多遜道:「殿下放心,上次臣與潘美議事,被他愛妾聽到幾句,他即將那美妾逼得落水而亡,可見他決意效忠殿下,嚴守機密,再則,也是殺妾明志,手上先沾到了血,便不會走回頭路了。」

趙廷美低喟:「這潘美,也是個狠辣之人。」

盧多遜意味深長地笑笑:「潘美終究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遜曹彬遠矣,將來殿下若覺他可用便留著,否則,要除去,亦非難事。」

趙廷美點點頭,又道:「此前橋樑監工之人你打點得不錯,一再拖延,橋沒有完工,官家便必須乘舟前往……水嬉的舞伎我也安排好了,若她們能完成任務是最好,我也省得親自動手。」

盧多遜含笑欠身:「殿下宅心仁厚,總是不忍心動刀劍。」

趙廷美想起兄長趙炅,不禁又是一聲長歎。

盧多遜見狀,垂目思量一番,再朝趙廷美深深一揖:「還有一事,臣不得不提醒殿下,懇請殿下務必留意。」

趙廷美道:「但說無妨。」

盧多遜道:「若舞伎之事不成,殿下便要與楚王舞劍……殿下一向與楚王交好,此前殿下一定不能讓楚王看出一絲端倪。」

趙廷美歎道:「元佐素來最信任我,倒是絕不會生疑。」

盧多遜上前一步,低聲道:「臣斗膽,請問殿下,可曾想過,事成之後如何處置楚王?」

「處置?」這個詞令趙廷美有些錯愕,不禁重複了一遍。

盧多遜在他面前竊竊低語:「殿下今日與楚王叔侄相稱,若無金明池之事,官家必傳位於他,異日他成九五之尊,殿下就要向他三拜九叩了。金明池事成,殿下也應當機立斷,斬草除根,對楚王切莫有半分婦人之仁!」

趙廷美凝眸直視盧多遜:「你是說,要我,殺了他?」

盧多遜默然頷首,然後道:「否則,即便事成,楚王也是一大隱患。朝中必然有不肯歸附殿下之臣,他們若有異心,首先想到的,當是輔佐今上的長子,借皇長子之名再謀奪帝位。」

「元佐……」趙廷美低喚著這個名字,目光惘然投向窗外無邊夜色。良久後,他落於案上的長袖下探出一隻顫抖的手,伸向案上酒注子,稍作停留,旋即提起注子自斟一盞,舉盞一飲而盡。

春風吹綠的秦王府花園,一泓碧水映出池邊垂柳,艷若雲錦的碧桃花影下,朱唇輕啟笛聲,女子的眼波應著音律如水漾動。

吹笛女子的對面,二十多名容貌姣好的妙齡女子分列兩排,擺出一致的舞蹈身段。一名身材高挑、年齡略長的女子神情倨傲地漫步於眾女之間,不時揚手擊打姿勢不到位的侍女,指點她們將手足腰肢擺到相應的位置。

劉娥與碧瑤各自手托著幾個茶盞湯瓶自園中經過,見眾舞伎於池邊練習,不由放緩步履,目光在眾女子身上游移。

碧瑤朝那年長女子努努嘴,對劉娥道:「喏,那人據說是汴京城裡有名的舞伎行首,絕技是水嬉……就是在水中舞蹈……大王親自請來的,要她訓練這些舞伎,幾天後在金明池水心殿慶典上給官家表演水嬉。

劉娥讚歎道:「要在水中舞蹈,她們一定很會泅水。」

碧瑤道:「可不是麼,挑選的都是很懂水性的女子,在汴京找這麼多位,可想而知有多難,幾乎萬里挑一了。大王也格外重視,眼見慶典在即,還把她們召到府裡來親自教導。」

劉娥凝眸遠眺,雖未駐足細觀,但仍側首觀察著舞伎們的動作,將她們每一個揚手抬足、旋轉下腰的細節都在心裡過了一遍,暗暗思索這些動作在水裡該如何完成。

次日趙廷美如常召舞伎行首窈娘前來,詢問眾舞伎訓練情況,不料窈娘卻蒼白著臉跪下,向他稟報了有三名舞伎潛逃的消息:「本來進展很好,她們技藝已十分嫻熟,足可完成任務。但我將金明池要做之事告訴她們後,那三人就連夜逃跑了……」

趙廷美如罹雷殛,迅速喚來顧都監,要他即刻派人抓捕那三名舞伎,又吩咐對其餘舞伎加強監控,再問窈娘:「金明池水嬉,官家已知會有二十四人,如今三人逃走,可還有候補的?」

窈娘道:「水嬉二十四人,原來備的是二十六人,二人為替補之用。如今逃走三人,餘下二十三人,就算不設替補,也不足原計劃人數。」

趙廷美不由惱火:「你怎不多備上幾名替補?」

窈娘哀歎:「大王,這金明池獻藝的舞伎,又要模樣好,又要舞技出眾,最緊要是會泅水,能在水下閉氣多時……妾身找出二十六人已是窮盡畢生人脈,卻如何能再多找幾個出來?」

趙廷美心知她所言有理,不便苛責,然而如今人數不足,而離金明池慶典僅餘五日,若報減人數,必然會引起皇帝對水嬉的額外,甚而生疑,若要補足人數,一時卻又去何處尋得一位會泅水舞蹈的美人?

趙廷美思量此事,憂心忡忡,黃昏時來到楚國夫人閣中進晚膳,亦不免愁眉深鎖,長吁短歎。

楚國夫人看在眼裡,忍不住問他有何煩心事。趙廷美遲疑須臾,隨後說出水嬉舞伎缺人之事,但稍作掩飾,不提特殊任務令三人驚懼逃走,只道她們身染瘰癘,必須離開。

楚國夫人沉吟,喃喃低語:「所以大王如今想至少再找一個會泅水的舞伎……」

話音甫落,楚國夫人側首打量正低身給她斟酒的劉娥,忽然道:「劉娥,我記得大王向我說起,你當初在華陽逃婚,還曾跳進河裡過?」

劉娥一怔,旋即頷首:「是的,夫人,我識水性。」

楚國夫人笑而轉顧趙廷美:「大王,你要找的人,近在眼前。」

窈娘冷淡卻又無奈地看了被趙廷美帶到她眼前的劉娥一眼,回頭朝樂伎點頭示意。

笛聲響起,劉娥隨領舞的舞伎將她們的舞蹈演繹了一遍。雖舞姿頗顯生澀,但她身段柔軟,姿態輕盈,短時間內亦可將舞者的關鍵動作模仿得**不離十。

一曲終了,眾舞伎均目含驚異之色,窈娘緊鎖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

趙廷美引窈娘至一側,低聲詢問劉娥是否可用。

窈娘歎道:「她跳得還算是中規中矩,稍後再讓她下水試試,若舞姿在水中亦能完成,便用她吧。」

趙廷美點頭:「形勢緊迫,也顧不得許多了,她能用便用吧,只是……」他頓了頓,斟酌再三,方道:「且先教她水嬉,那額外的任務,暫不要向她提起。」

5.慶典

三月慶典這日,天色湛藍,金明池一泊碧水與日頭相映,泛著金色波光,沿岸垂楊蘸水,煙草鋪堤,有重樓玉宇矗立於水中央,畫閣飛簷頗顯天家氣象,便是新建成的水心殿了。

趙炅帶著數名宗室、近臣乘龍舟游幸於金明池中,但覺四周樓宇巍峨,芳菲滿目,不由頻頻捋鬚,欣然解頤。

龍舟上有十數名樂伎,正奏著柔美舒緩的樂曲,待龍舟游至池心,剎那間四周鑼鼓齊鳴,如陣陣隱雷滾滾而來,驚起岸邊數羽鷗鷺。

龍舟上的趙炅與趙廷美等人都循聲望去,只見幾十條刻有精美彩繪小型龍船自沿岸垂楊下出發,劃過水面,迅速進入池中央。每條船上都有二十多名穿戎裝的兵卒,船頭船尾各立著一名兵卒,分別擊打鑼與鼓,其餘人則動作整齊地奮力划槳。

船漸漸在池中聚集成幾列,然後分為左右兩隊,向兩邊劃開,迎接一艘高大戰船駛入。戰船船頭上站著一位戎裝將領,五十餘歲,白面鳳目,形容清矍,手舉一面旌旗,迎風而立。

那是曹彬。趙廷美心下一顫,不知趙炅何時命令曹彬今日以將領身份在此演練水軍。趙廷美不由朝身後不遠處的潘美看去,潘美亦微微皺起了眉頭。

曹彬的戰船行至池心,從容揮旗,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周圍兩列龍船迅速擺成圓陣。少頃,他又再舉旗,向左右一揮,龍船的圓陣散開,分別列為兩個方陣。曹彬再將紅旗環繞,若龍蛇舞動,兩個方陣又形成兩個新的圓陣,繼而分列為線狀,呈兩條蛇形交織盤旋。最後曹彬將旌旗朝前一揮。所有的船於緊鑼密鼓聲中加速朝大龍舟處駛去,然後在龍舟前匯成一個方陣,所有船上的兵卒紛紛站起,跟隨曹彬朝皇帝下拜,山呼萬歲。

龍舟上各位宗室、大臣及內臣皆隨之下拜,連呼「萬歲、萬歲、萬萬歲」,龍舟內外聲如雷鳴,形象壯闊。趙炅怡然微笑,伸出雙手示意眾卿平身。

趙廷美隱於他身後影子中,心不在焉地隨眾下拜又平身,間或扭頭,目光掠過潘美,又落在水心殿周圍的樹木上,想起按此前部署,潘美不僅帶領奉宸隊隨侍皇帝左右,還另派有裝扮成百戲藝人的弓箭手隱藏在樹木叢中,只不知一切是否如約安排妥當。潘美似明白他心思,在趙廷美再度看過來時,朝他鄭重點了點頭。

曹彬率水軍告退。戰船駛入港灣,金明池復又波平如鏡。須臾,一縷笛音緩緩飄來,隨之漸行漸近的是一葉扁舟,一位男裝樂伎獨立舟頭吹笛,盛妝的行首窈娘坐於船中,銜著笑意悠然舉棹,一壁劃向池心,一壁曼聲唱道:「日日採蓮去,洲長多暮歸……」

舟邊波瀾暗湧,一片片荷葉似被歌聲喚醒,從水下伸出,漸次伸展開來。龍舟上觀者凝神看去,才發現那些「荷葉」是綠色絲織品做成,葉下有竹篾支持若傘狀,由水面下潛泳的人舉著,隨歌聲或迎風搖擺,或高低起伏,細細數來有二十四片。

窈娘繼續唱:「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扁舟邊的荷葉有部分漸漸沒入水中,少頃,又見漣漪頻生,一枝枝或紅或白的「荷花蓓蕾」陸續探出水面。眾人注目分辨,見那水面上的「蓓蕾」其實是潛泳者的足尖,足上著的絲履做成荷花蓓蕾狀,是以潛泳者在水中伸足,便如小荷尖角乍露。

觀者嘖嘖稱奇,讚歎聲未已,笛聲清婉旋律一變,樂音高揚,激越明媚。「荷葉」與「蓓蕾」隨樂音變幻起伏,須臾笛聲戛然而止,「荷葉」、「蓓蕾」又都沉入水中,然而僅僅一瞬,樂聲再起,依然是明媚歡快的曲調,而水中潛泳者圍著扁舟牽手成圓陣,一齊自水下徐徐伸頭,頭上戴著的荷花冠子逐漸浮出水面,宛若蓮花盛開。花冠下二十四名妙齡女子皆戴瓔珞,著絲衣,服飾如飛天神女,個個明眸皓齒,面含微笑看向龍舟,美目盼兮,清麗之極。

趙炅笑而擊掌,周圍人等亦隨之鼓掌喝彩,連聲讚揚。

窈娘站起,踏著笛聲在舟中舞蹈,腰肢纖細,衣袂飄颻,儼然有飛燕之姿。其餘水中舞伎或聚或散,或高或低,依次圍成蓮花、星辰、如意之狀,「荷葉」、「蓓蕾」與花冠時隱時現,與窈娘舞姿相呼應。

最後窈娘舞姿漸緩,似乎舞倦了,低身半臥半坐,倚舷閉目若小憩。眾舞伎呈陸續縮小的圓形向扁舟聚攏,將荷花冠子取下擱於窈娘周圍,又各自轉身潛入水中隱去。

樂音轉緩,音韻綿長,扁舟載著一船荷花及花中美人逐漸遠去,沒入池畔真正的藕花深處。

趙炅再次擊掌道好,朝臣宗室亦齊聲喝彩。惟蘇易簡與趙元侃兀自凝視漣漪散處,思忖適才所見其中那位面熟舞伎是否為自己猜測的那人。

趙炅回首笑對趙廷美,道:「此番水嬉精彩非常,令人耳目一新。秦王費心了。」

趙廷美忙躬身長揖,道:「區區遊戲而已,陛下謬讚,臣惶恐。」

趙炅喚王繼恩過來,命他傳令賞賜水嬉眾舞伎樂伎。趙廷美含笑道:「這些女子是從汴京城中精選出來的,個個容貌出眾,又擅水嬉絕技。她們已去更衣,按此前安排,她們稍後會乘船上龍舟隨侍陛下,待龍舟至水心殿時,再入水游上岸,為陛下拉縴引船。」

趙炅一顧左右,笑道:「此舉太過奢靡,朕本欲謝絕,但又想到你們必有意一睹這香艷盛況,若朕拒絕,你們多半私下會埋怨朕,倒只能接受了。」

群臣皆笑,紛紛道:「臣等多謝陛下體恤。」

趙炅笑著打量眾人,忽然發現趙元佐不在其中,遂問王繼恩:「楚王呢?」

王繼恩欠身答道:「稍後楚王要與秦王在水心殿中表演舞劍,已先行離船,更衣準備去了。」

趙炅點點頭,又看了看趙元侃的位置,見其上也是空空如也,不由蹙了蹙眉,心道,剛才還見他在這裡,只一會兒工夫,這頑皮孩子又不知跑哪裡去了。

方才水嬉的眾樂伎在遠處上岸,披著等候在那裡的小黃門奉上的絲質斗篷,一壁以面巾擦著發上的水,一壁穿過金明池畔的園林,前往另一端的小殿更衣。

更衣之處不大,只有一道屏風將裡外隔開。一群年輕姑娘表情各異,有些三兩相聚,邊更衣邊訴說自己在御前表演的感想,嘰嘰喳喳,好不熱鬧,而另一些則面含憂色,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麼。

劉娥留意到別人換上的是統一樣式的窄袖褙子,而置於自己面前的卻是日常所穿的半臂襦裙。正疑惑間,窈娘入內,瞥了瞥劉娥,道:「秦王吩咐,稍後我率其餘舞伎上龍舟隨侍官家,你留下,待宴集結束,再一起回秦王府。」

劉娥想詢問為何是如此安排,窈娘卻轉身去更衣,似再不欲與她多說什麼。劉娥轉念一想,自己原本就是最後才被勉強選入的,御前伺候想必規矩更多,秦王擔心自己缺乏訓練出差錯,所以獨獨留下自己,也是有道理的。遂釋然。

更衣畢,窈娘帶著眾舞伎離去。劉娥在空蕩蕩的小殿獨坐片刻,猜想離宴集結束還有好一會兒,不如悄悄出門,逛逛這金明池園林,見識見識天家氣象,於是待殿外四顧無人,便開門分花拂柳,朝園林深處走去。

趙元侃沿著園中出水的舞伎留於地上的水跡,找到她們退場的方向,一路尋去。

園中十分幽靜,淺金的陽光透過花草樹木,在地上灑落點點光斑,水跡為陽光所灼,逐漸淡去,趙元侃抬頭一看,見不遠處小殿有門開啟,一個女子身影一閃,朝林中走去。趙元侃放輕步履跟上,依稀辨是劉娥,不禁喜形於色。

劉娥走到池畔,見此處幽靜,人都往龍舟方向去了,遂面露微笑,輕盈地跳上一塊探出池水的石頭,坐下,解開長髮,從懷裡掏出一柄木梳,徐徐梳理。

趙元侃隱身在幾步之外的湖山石後觀察劉娥的一舉一動。

池水粼粼波光,映在劉娥面頰之上,令她容顏似為光暈籠罩。半濕的黑髮垂於腰際,愈發襯得她肌膚勝雪。

趙元侃看得失了神。一隻青蛙突然從他身邊躥出,跳上他腳背,趙元侃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跳腳甩開那坨濕漉漉的活物,發出一陣聲響。

劉娥警覺地循聲看去,喝道:「誰在那裡?」

趙元侃見無處可遁,只好換上鎮靜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出來:「是我……姑娘可還認得在下?」

劉娥認出是趙元侃,略感意外,蹙了蹙眉,道:「你這人倒也奇了,素日不是囤貨倒賣,就是跟蹤良家女子。我看你穿得也算體面,怎麼做的淨是些不體面的事兒?」

趙元侃笑道:「姑娘說我跟蹤你?咦,這園子是你家的麼,許你來得,不許我逛得?」

劉娥嗤之以鼻:「那這園子是你家的麼?你在這裡鬼鬼祟祟的,瞧著就不像好人,偷偷溜進來的吧?仔細被禁衛抓去。」

趙元侃卻撫掌大笑:「姑娘真是神機妙算,竟知道這園子是我家的……順便問一句,姑娘跑到我家裡……是打算做什麼?」

「你家裡?」劉娥只覺這人奸詐生意做多了人也愈加膽大妄為,竟敢稱金明池是自己家的,不由冷笑,「你說這園子是你家的,你爹知道麼?」

趙元侃倒被問得一愣,忍不住想了想父皇若知自己如此說會否多心。

劉娥捕捉到他此刻表情上的微妙變化,繼而用手朝趙元侃身後一指,假意道:「看,你爹來了!」

趙元侃惶然回首去看,劉娥趁機跳下大石,想從一側跑開,趙元侃迅速回身追上,一伸手,將去路封住,笑問:「姑娘是屬泥鰍的嗎,又想溜?」

劉娥靈巧地一貓腰,從趙元侃手臂下鑽出,跑開幾步,然後回眸笑道:「你也是神機妙算,我就是屬泥鰍的,怎樣?」

說完快步沿著池畔奔去。趙元侃並不放棄,闊步追上。

6.柳下

金明池園林中湖山石與花草林立,劉娥在其中奔跑,七拐八繞,身形靈動如游魚,然而追逐他的趙元侃亦不遑多讓,緊跟在她身後,如影隨形。

劉娥跑到垂楊掩映下的池畔一隅,見前方碧波如頃,再無去路,回頭看看正在迅速逼近的趙元侃,作了個決定,縱身一躍,跳入水中。

趙元侃疾步衝了上去,只見池水漣漪陣陣,劉娥裙袂於波心一旋,即沒入水底,再無蹤跡。

趙元侃驚惶,對著水面連聲喚「姑娘」,卻無人回應。

趙元侃不及多想,只疑是自己逼得她墜湖,又急又悔,旋即心一橫,也隨她躍入水中。

潛於水下的劉娥見趙元侃落水,轉身朝遠處游去。

水中的趙元侃不停撲騰,擊打得水花四濺,口中兀自間歇地喚:「姑……姑娘,你在……哪裡?我來……救你……哇,救命!」

話音未落,他已嗆了一大口水,受驚之下手足亂動,連呼救命。但此處僻靜,金明池禁衛大多守護在龍舟及水心殿附近,這時百戲藝人正在龍舟周圍表演水傀儡、水鞦韆之類水百戲,仙樂飄飄,鑼鼓喧天,趙元侃的呼救聲被蓋過,除了近處的劉娥,並無人聽見。

劉娥浮出水面,看著還在水中掙扎的趙元侃鄙夷地笑:「你這旱鴨,還想救人?」

趙元侃嗆水嗆得涕淚交流,也是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被劉娥捉弄了:「啊,我忘了,你會水嬉……快拉我……上去……咳咳……」

劉娥從容不迫地游到池邊上岸,再回過頭來看趙元侃:「這點苦頭,請你笑納。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糾纏我!」

趙元侃繼續撲騰,邊咳邊朝劉娥伸出手:「拉我……上去……」

劉娥挑了挑眉,卻不答話,轉身作勢離開。

趙元侃急喚:「別走……拉我……上……」

話未說完,精疲力竭的他身體如被灌鉛一般,止不住地往下墜。他眼前一黑,絕望地睜著空茫的兩眼,凝視被池水蔽住的日頭,雙手無力地向上伸著,沉入水中。

龍舟周圍的水百戲表演結束,趙炅命賞賜眾藝人,百戲藝人謝恩散去。但見龍舟邊有幾艘蘭舟划來,每艘船上都有數名美女,正是更衣後的水嬉舞伎。

趙廷美見狀立即向趙炅稟道:「水嬉舞伎已重理妝容,望陛下許她們上龍舟,隨侍陛下,稍後為陛下拉縴引船。」

趙炅笑而不答,起身走到舟頭,含笑審視趨近龍舟的舞伎,須臾,忽然問趙廷美:「方纔水中表演的舞伎是二十四人,怎麼如今少一人?」

趙廷美愣怔,旋即躬身作揖:「陛下恕罪。適才表演後一名舞伎稱水中寒涼,她感覺不適,所以行首未讓她前來。」

趙廷美此番行動醞釀已久,對豢養多時的舞伎們以榮華相誘,無奈仍有人驚懼逃亡。讓劉娥替補實屬無奈之舉,趙廷美只讓她參加水嬉,並不打算命她加入此後針對皇帝的行動。一則劉娥為故人之女,趙廷美對她多少有些顧惜之意,不欲令她以身犯險;再則,劉娥與楚王親近,趙廷美並非不知,也擔心她知道計劃後告訴趙元佐,令叔侄反目,計劃失敗。所以趙廷美再三告誡行首,勿告訴劉娥實情,水嬉後讓她獨自留下。卻不料趙炅對舞伎人數居然十分上心,少了一人都能立即發現。

聽到趙廷美回答,趙炅回身注視他,道:「秦王身處龍舟之中,倒是運籌帷幄,對龍舟之外發生的事也能及時知曉,卻不知這消息是飛鴿傳書來的麼?」

趙廷美垂首長揖,手心一片寒涼,賠笑道:「陛下說笑了,臣哪懂養信鴿。舞伎不適的消息是行首遣人適才乘小船靠近龍舟,請船上內臣傳遞的。」

趙廷美暗暗側首看趙炅身邊數名內臣,立即有人趨前,承認剛才傳遞了這消息。

趙炅笑而擺手:「朕隨口問問,秦王不必如此認真。」

趙廷美訕笑道:「那,臣命那些舞伎此刻上龍舟?」

趙炅問:「她們上龍舟做些什麼?」

趙廷美道:「或歌舞,或吹簫,陛下若要她們侑酒,自然也是可以的。」

「吹簫?」趙炅搖頭,「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雖則風雅,然而如今僅餘二十三人,大失意境。」

趙廷美強笑目示一蘭舟之上的行首,又道:「行首窈娘加入,仍是二十四人。」

趙炅只是擺首:「你看,二十三名舞伎所著一式的衣裳,而窈娘不一樣。再說,窈娘是有名的行首,豈肯混跡於這些舞伎之中吹簫侑酒?朕雖是官家,卻也不好如此折辱於她。」

趙廷美默然,旋即再道:「如此,臣先讓她們上龍舟,如何獻藝但憑陛下吩咐。待龍舟行至水心殿,再讓她們下船拉縴。」

趙炅暫未開口表態。此前演習水軍的曹彬這時已上龍舟,聞言分別看看趙炅與趙廷美表情,隨即上前,朝趙炅抱拳道:「陛下,恕臣直言。臣聽聞民間傳說,隋煬帝御龍舟,擇妙麗女子千人,執雕板縷金楫拉縴,號為『殿腳女』。此番若陛下亦命舞伎拉縴,或令人聯想到殿腳女,以致物議喧嘩,將陛下與隋煬帝相較,有損陛下清譽。」

趙炅聞言收斂笑意,肅然道:「朕謝卿諫言。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朕委實不宜行此奢靡之事,令臣民將朕與亡國之君相提並論。」

趙炅隨即命王繼恩:「傳令下去,舞伎勿上龍舟,且退去歇息,今日不必再獻藝。」

王繼恩領命下去傳令。趙廷美見計劃有變,心亂如麻,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少頃,才又請示趙炅:「那拉縴之事何人來做?」

趙炅笑道:「適才曹卿演習水軍千百人,喚幾十人來拉縴,又有何難?」

趙元侃往池底沉去,眼中光芒漸漸黯淡,逐漸失去意識。

忽然池面上擊水之聲驟響,驚亂的漣漪流金漱玉,一個女子身影如箭一般破水而入,在池中激起千百個大大小小珍珠似的氣泡。

劉娥撥開水流,四下探尋,看到正在下沉的趙元侃,立即朝他潛去。

潛游數丈後,劉娥終於拉住趙元侃的手。

趙元侃雖已昏迷,但臉上表情甚是平靜。

劉娥抓住趙元侃肩膀搖晃,趙元侃並無絲毫反應。劉娥一隻手拉住趙元侃,另一手奮力划水,想要上潛,趙元侃卻身子一歪,又朝水底沉去。

劉娥湊到趙元侃面前,捧住他的臉,輕輕拍拍。

趙元侃緩緩睜開了眼睛。水中兩人散開的長髮糾纏,默默凝視對方。

趙元侃眼中含笑,嘴角上揚。伸出一隻手,環住劉娥的腰。

劉娥立即將他推開,卻被他兩隻手牢牢抱住。

劉娥豎起眉毛,瞪大眼睛,竭力讓自己表情顯得兇惡,又指指水面,用力將趙元侃一隻手拉開,搭在自己肩頭,朝水面使勁劃去。

劉娥帶著趙元侃游到岸邊,又欲拖著他上岸,見趙元侃伏在岸邊閉目不言,也不再動,像是又陷入了昏迷。

劉娥「喂喂」兩聲招呼,又拍了他幾下,均不見他回應,以手試他鼻息,覺得雖有生氣,但十分微弱,左右一顧,不見有人來,遂伸手想拖他到遠離池水之處救治。但岸邊碎石甚多,拖了兩步,見趙元侃手足有幾處被碎石劃破,劉娥心下不忍,歎了歎氣,扶他半坐,然後一手攬住他腰,一手伸到他膝下,再一咬牙,將他攔腰抱了起來。

劉娥抱著趙元侃,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幾步,感到趙元侃頭微微一動,側首朝她懷裡躲去。劉娥垂目一看,見趙元侃雖仍閉目,但唇角輕揚,似笑非笑,呼吸變得綿長均勻,似在聞她身上的香氣。

劉娥兩眉倒豎,雙手一拋,將趙元侃遠遠地拋在池畔柳樹下。

趙元侃「哎喲」一聲坐起,一壁揉著被摔疼的腰臀,一壁似真似假地大聲咳嗽,將此前嗆的水都咳了出來。

趙元侃偷眼看劉娥,見她一臉漠然,冷眼旁觀,遂歎道:「這位妹妹,雖說我落水皆因你而起,但看在你出手相救的份上,我並不怨你,只是……你這一拋,出手忒重了,實非淑女所為。」

「妹妹?」劉娥冷笑,「你確定比我大?素昧平生,就姐姐妹妹地亂叫!」

趙元侃笑道:「是的,未敘年齒便隨意稱呼,是我不對,失禮失禮……不過妹妹肌膚柔嫩,眸如剪水,應處豆蔻之齡,不可能比我大。」

劉娥上下打量他,不以為然:「瞧你這瘦猴樣,顯然身量未足,我若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你高了,你會比我大?」

重台履是高底鞋,劉娥身材高挑,如今看來確實不比趙元侃矮多少。面對劉娥的譏諷,趙元侃倒毫不介意,依舊笑道:「我是開寶元年十二月生的,你呢?」

「開寶元年,也是乾德六年……」劉娥嘴角一翹,「我也是這年生的,但生在一月,你果然比我小。」

「一月的哪天?」趙元侃追問。

劉娥見他笑容古靈精怪,才意識到他是在打探自己生辰訊息,旋即將臉一沉,斥道:「剛脫險就又開始動小心思,早知道不救你,且讓你在水中冒壞水。」

趙元侃亦不反駁,低頭笑笑又道:「方纔我落水之時只是在想一件事。」

劉娥漠然側首不顧他,也不問他想的是什麼。

趙元侃自己說了出來:「我在想,死了就死了,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我連姑娘叫什麼都不知道,這變了水鬼都不知道找誰去喊冤……」說完假意歎息,狀甚惆悵。

劉娥嗤笑:「又想套我名字?可是想去開封府告我?」

趙元侃道:「咦,姑娘冰雪聰明,竟知我想告你?」

劉娥「哼」了一聲:「告我什麼?又不是我把你推下水的,你是想告我打你罵你,還是構陷我偷你東西?」

「嗯,你是偷了我的東西。」趙元侃笑道,然後笑容淡去,徐徐指了指自己的心,「喏,你偷了這個。」

劉娥一怔,滿含疑惑地瞪他一眼,見趙元侃神情難得地正經,沉默地凝視她,頓感週身不自在,旋即清清喉嚨,故作輕快地轉移話題:「你雖胡說這園子是你的,但瞧你衣飾不俗,多半真有萬貫家財。如此富貴卻不惜命,不識水性也敢跳下去,在下佩服……告訴你我名字可以,不過敢問兄台,可否立下字據,下次若落水不治,便把身家交給我保管?以免家產閒置。」

趙元侃立即鄭重地朝劉娥一拱手:「如此,請姑娘告知芳名,我這就立字據,請姑娘日後幫我照顧好家人……我全家上下三百餘口,全托付給姑娘了!」

「三百餘口,你是想說你家大業大?」劉娥鄙夷道,「家大業大還當二道販子來賺我的錢,必定愛財如命。如此甚好,字據立了,日後你若不慎落水,一想到將來錢財皆落於我手,定會拚死拚活地自個兒游回來。」

趙元侃笑道:「姑娘此言聽起來甚是有理,在下無言以對。」

劉娥冷面道:「所以我讓你立字據,也算提前救你一命。」

趙元侃仰首長歎:「我真是好感謝蒼天,讓我認得姑娘這樣值得托付的朋友。」

劉娥見他無恙,也不欲與他再多言,疾步朝更衣小殿走。趙元侃迅速跳起來跟上。劉娥轉身面對他,沉著面色一步步將他逼退。趙元侃見她眼風凌厲,亦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直至退到柳樹下,後腦勺碰到樹幹,才吃痛止步,見劉娥逼近,雙膝一軟,身體亦下滑些許。

劉娥左手撐在他肩頭上方的樹幹上,正色告誡:「別再糾纏我,否則下次你不一定有命爬上岸來。」

「我是被你抱上岸的。」趙元侃淡定申明,然後趁劉娥語塞時,站直,探首至她耳邊,重又露出微笑,低聲道:「我喜歡現在這個瞬間,因為又聞到了你身上的香味。」

7.紙鳶

龍舟行至水心殿,曹彬指引水軍數十人拉縴引船,恭迎皇帝登岸。趙炅離船,率宗室近臣進入水心殿,趙廷美朝潘美遞了個眼色,潘美會意,命奉宸隊禁衛守於水心殿內外,並提醒曹彬水軍任務結束,應歸駐地。曹彬也不拖延,立即命水軍退去。

水心殿中,酒過三巡,趙炅面色微醺。一曲琵琶獨奏終了,樂伎行禮退下,趙廷美與趙元佐隨後出列,一同面向趙炅行禮。

王繼恩含笑朝趙炅躬身:「官家,秦王與楚王要為官家舞劍助興了。」

趙炅笑而頷首。

趙元佐、趙廷美二人轉身相對,分別退後,隔開兩丈開外的距離,行禮,拔劍。

坐在不遠處、隱於眾臣之中的盧多遜身體前傾,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二人。

殿內一片靜寂,所有人都著這場籌備已久的劍舞。須臾,趙廷美與趙元佐各自抖出劍花,開始對陣。劍風嗖嗖,切割著空氣中的寧謐氣氛。

二人身影均矯若游龍,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閃躲騰挪。趙廷美劍術精湛,而趙元佐年輕,劍氣橫縱,揮灑之間更見力度,往往逼得趙廷美連連後退,但趙元佐並不追擊,見趙廷美有不支狀,即故意露出破綻,令叔父可以借勢反擊,挽回局面。十幾個回合下來,趙廷美摸清趙元佐套路,於騰挪間有意主導方向,最後抓住一個破綻,劍光一閃,將趙元佐逼到趙炅面前。

趙元佐背對趙炅,趙廷美直面趙炅,繼續激戰。盧多遜目光悄然游移於殿內禁衛身上,見他們暗暗按刀,似在待命。

此刻水心殿附近樹叢中人影晃動,幾個適才表演過水百戲的藝人戴著假面具,爬到了水心殿旁的大樹上,從高處向水心殿的方向眺望。

趙炅依然含笑看廷美叔侄舞劍,身後的內人上前,往他的酒盞中斟上琥珀色的酒液。趙炅舉盞飲酒,趙廷美一壁應對趙元佐的攻勢,一壁偷眼朝趙炅這方看,目光落在他仰面飲酒時暴露出的咽喉上。

趙廷美眼中殺氣乍現,開始加大手中舞劍的力度,霍霍地舞向趙炅的方向。但每次劍鋒將要直面趙炅時,趙元佐都閃身阻擋,巧妙地將他攻勢化解。

趙炅看著趙廷美近在咫尺的劍以及趙廷美幽深的眼眸,舉著酒盞的手微微一顫,旋即又故作鎮靜地送到嘴邊,餘光卻不敢離開劍鋒半寸。

殿外,裝扮成百戲藝人的弓箭手潛伏在樹椏上,面朝殿內,徐徐拉滿了弓。

弓箭手們眼神冷峻,箭在弦上,在濃密的枝葉中若隱若現。

趙廷美忽然凌空一躍,越過趙元佐,握劍震腕,直朝趙炅的咽喉刺來。

趙炅悚然大驚,向旁一閃。只聽「噹啷」一聲,手中金色酒盞被趙廷美手中寶劍劈落在地。

盧多遜猛然起身,與趙廷美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趙廷美亦頷首,抬劍再次指向趙炅,正要發力,趙炅忽然直身舉目,面對趙廷美一聲低喚:「弟弟!」

趙廷美的劍停滯在半空中。

趙炅勉強笑笑,用沙啞的嗓音緩緩道:「你是我的……弟弟。」

趙廷美凝視趙炅面龐,怔住,似想起了什麼,目中銳利的鋒芒散去,臉上的肌肉也漸漸鬆弛。

他們趙氏五兄弟,先帝趙匡胤排行第二,趙炅第三,趙廷美第四,之後還有個五弟趙光贊,但趙光贊幼年即夭亡,所以自那以後趙炅口中的「弟弟」便是指趙廷美,再無他人。

趙廷美幼時,與族人中的幾名小夥伴玩耍,其間發生口角,那幾個小孩即指著他斥罵:「你根本不是夫人的孩子,是三哥乳娘生的野種!」

趙廷美驚得目瞪口呆。從小他便被當作嫡出之子養育,所獲待遇與二哥三哥並無差別,一直以為杜夫人是自己生母,這種流言是首次聽見。

那些小孩見他震驚,愈發得意,七嘴八舌地繼續講述他們在父母那裡聽來的傳聞,句句直指他原本低賤而不光彩的出身。趙廷美不知如何反駁,甚至隱隱感覺他們說的也許是真相,無措之下只得痛哭。須臾,他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抬首一看,出現在他朦朧淚眼那端的是大他八歲的三哥。

三哥摟著他,厲聲呵斥那幾個長舌的小孩,威懾的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你們聽好了,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親弟弟。我不允許任何人污蔑他,欺負他。日後若我再聽到這些流言蜚語,必會把造謠者揪出來,一個個教訓,決不輕饒!」

那些小孩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當面說他閒話。

三哥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出一個紙鳶遞給趙廷美,溫言道:「來,跟三哥放紙鳶去。」

幼年的趙廷美舉著紙鳶在草地上奔跑,三哥含笑跟在他身後,不時提醒:「弟弟,慢一些,小心腳下!」

趙廷美足絆石頭,摔倒在地,伏在地上大哭,三哥迅速跑來,把他扶起來,給他揉膝蓋,關切地問:「弟弟,還疼不疼?」

趙廷美搖搖頭,臉上猶帶淚痕。

三哥給他拭乾淚,拾起紙鳶:「三哥幫你放紙鳶吧。」

趙廷美笑著點頭。

三哥邊跑邊放紙鳶,不一會兒就將紙鳶放飛到空中。

趙廷美在趙炅身後亦步亦趨,笑著拍掌。

三哥把紙鳶的線放到趙廷美手裡,趙廷美仰面朝天看紙鳶,咯咯地笑……

那時的三哥,叫趙匡義,不是皇帝。他那時叫趙匡美,不是秦王,還沒因避皇帝諱而改名。

三哥說,他是他的親弟弟。他們是兄弟。

趙廷美愴然淚下,握劍的手顫抖了幾下,眼中的戾氣隨之消散。

潘美此時上前,以身擋在趙炅面前,對趙廷美喝道:「代國公,刀劍無情,切勿誤傷陛下。」

趙廷美一愣,默默與潘美對視須臾,從對方毫不退縮的眼中看出了他真正的立場。趙廷美在心底朝自己呈出一個嘲諷的笑,然後頹然垂目,收回劍,向趙炅跪下:「臣驚擾聖駕,請陛下降罪。」

趙炅勉強著擠出一絲笑容,抬手示意趙廷美平身:「遊戲而已,何須問罪。」

趙廷美神色黯然,跪在趙炅足下,默不作聲。

趙元佐此時回神,意識到眼前狀況,立即上前兩步跪於趙廷美身旁,朝趙炅叩首道:「想是四叔今日高興,酒喝多了,不慎冒犯天顏,實屬無心之過,還望爹爹寬恕。」

趙炅沉吟不語。

趙廷美亦叩首,低聲道:「陛下,臣確有不適,耳暈目眩,不辨方向。如今頭痛欲裂,望陛下容臣先行告退,稍後再向陛下負荊請罪。」

趙炅冷冷看他,最後終於點了點頭:「也好,你回府歇息吧。」

趙廷美叩首謝恩,徐徐退至殿門邊,才轉身離去。

盧多遜目光追隨著趙廷美頹廢的背影,怒其不爭地暗暗歎氣。

趙炅重回御座,笙歌復起。

內人再度為趙炅斟滿了酒,趙炅舉起酒盞,看到酒液水面映出自己明晃晃的倒影,容顏憔悴,面無人色。

盧多遜悄然離席,無聲地走出水心殿。

殿內歌舞昇平,渾不見方才刀光劍影。行過數盞酒之後,王繼恩探視趙炅神色,輕聲請示:「官家,秦王出門後遣人來報,稱身染微恙,乞一月不上朝……依官家看,是請太醫前往探視,或循前例,御駕親往秦王府探望?」

趙炅尚未表態,潘美即高呼一聲「不可」,然後出列跪下,取出一封密函,雙手舉過頭,呈給趙炅。

趙炅遲疑道:「這是什麼?」

潘美道:「此時臣不便明說。臣所知內情盡寫於此中,望陛下過目。」

趙炅接過潘美密函,取出信箋,目光迅速掃過,頓時兩目怒睜,攥著信的手朝案上猛地一拍,手背上青筋凸起。

週遭所有樂聲與竊竊私語聲都在這一聲巨響後戛然而止。

趙炅厲聲喝道:「曹彬聽令!」

曹彬出列領命。

趙炅沉聲道:「立即調皇城司禁衛,包圍秦王府!」

曹彬領命,迅速外出。眾大臣面面相覷。蘇易簡默默觀察趙炅表情,又著意看了看對面的趙元佐。

趙元佐的臉已然煞白,此時再度於御前跪下,懇切勸道:「爹爹息怒,此舉事關重大,望爹爹三思!」

趙炅怒瞪趙元佐,目光如炬:「方纔他劍都快刺穿我脖子了,你還讓我三思?要我留足時辰讓他弒君謀逆麼?」

趙元佐再三伏拜,殷殷懇求:「四叔不是用心險惡之人,此中必有隱情,望爹爹收回成命,切勿輕易為四叔定罪!」

趙炅朝他拂袖,吩咐左右:「來人,把楚王拘押回宮,禁足!無我命令,不許踏出宮門半步!」

趙元佐仍要爭辯,潘美帶著幾名奉宸隊禁衛上前,左右相挾。趙元佐見趙炅側首不看他,怒氣難遏,漸知已難令父親回心轉意。自己亦心如死灰,黯然起身,不待禁衛挾持便徑直朝外走去。

待趙元佐遠去,趙炅屏退眾臣,唯留趙普與潘美在殿中。

趙炅回頭直視前方,一臉疲憊,心神未定。

潘美跪下叩首道:「臣護駕來遲,望陛下責罰。」

趙炅抬眼看看他,暫未開口。趙普代他向潘美發問:「你既知內情,為何現在才說?竟讓秦王按計劃在御前舞劍。」

潘美面朝趙炅伏首道:「秦王對臣終究有幾分顧慮,只命我帶兵策應,所有計劃並未全然相告。陛下待秦王親厚,臣恐事前揭發此事,沒有證據,陛下未必相信。即便相信,秦王未行動,陛下也不便處置他,所以等到今日……舞劍他有何舉動臣之前不知,但臣一直守衛在陛下身邊,若秦王有異動,臣必會捨命護駕。」

趙炅頷首:「朕信你。」

潘美轉身朝殿外擊掌數下,水心殿外樹上人影紛紛掠下,數十名百戲藝人身背弓箭,小跑入內,卸去面具裝扮,跪在天子腳下。

潘美再向趙炅稟奏:「陛下,適才秦王舞劍之時,這些弓箭手已埋伏於水心殿四周。除此外,臣還在水心殿旁舟船上部署禁衛數百人,另有將士帶精兵在金明池外等候調遣。秦王只道這些兵力為他所用,卻不知,臣一心惟陛下馬首是瞻,從未改變。」

趙炅淡淡笑了:「卿的忠誠,朕十分明了,日後必不會虧待你。稍後,還煩請你追查秦王黨羽……」沉吟片刻,又道:「那些舞伎,只怕也有些蹊蹺……」

然而他倦怠地擺了擺首,以手撫額,沒有說下去,只歎道:「卿退下吧,朕今日累了。」

潘美行禮退去。

趙炅眼神幽暗,望向夕陽下波平如鏡的金明池水,莫名地,想起了那個多年前與自己一起放紙鳶的孩子。

8.阿湄

兀自在池畔的趙元侃與劉娥渾然不知水心殿發生之事。劉娥急欲擺脫趙元侃,一臉冷漠地朝更衣小殿走,趙元侃仍亦步亦趨地跟隨,頰上帶著方才被劉娥一拳揍出的青腫痕跡。

趙元侃笑吟吟地,絲毫未被劉娥的拳頭激怒,一壁走一壁說:「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若不說,我以後再見你,只能『喂喂』地叫了哦……」

劉娥完全不想理他,逕直往前走。

趙元侃又道:「你不說你的名字,那我只好給你取個名字了……」琢磨一下,他雙目一亮,「叫阿湄如何?」

「阿霉?」劉娥頭也不回,沒好氣地問,「霉氣的霉?」

「我得見姑娘,三生有幸,姑娘芳名豈可與霉氣沾邊。」趙元侃笑道,「《詩》曰:『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我們今兒在水邊遇見,也算有緣,我就叫你阿湄吧!」

劉娥本想拒絕,轉念一想,日後反正不會與他有何瓜葛,隨他貧嘴去,不理便是了。遂保持沉默,繼續前行。

到了更衣小殿,見殿門已鎖,並無人影。劉娥一驚,喃喃自語:「莫非她們已回秦王府?」

趙元侃上前道:「別急,水心殿宴集未結束,秦王不會走,你的同伴應該也還在水心殿附近伺候。我帶你去看看。」

二人便又趕往水心殿。到達後舉目一顧,但見殿內杯盤狼藉,只剩下幾名宮人在打掃。

趙元侃與劉娥對視一眼,亦心生疑惑,問殿中宮人:「官家和大王們呢?宴集這就結束了?」

一名宮女走過來,朝趙元侃行禮:「回稟襄王,適才官家說覺得累,宴集提前散了,官家已回宮。」

劉娥一怔,側首審視趙元侃:「襄王?你是襄王?」

趙元侃得意地揚揚眉,探首至她耳邊,低聲道:「嗯,你沒說錯,這園子真的是我家的。」

劉娥看著他那與王者之風毫不搭界的少年笑顏,不由腹誹,這傢伙,哪有半點親王的樣子……心中浮現趙元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的君子形象,又不禁暗暗感慨,楚王善良和厚,想來對幼弟關愛有加,有求必應,所以養出個紈褲敗家子弟弟也不足為奇……罷了,看在這襄王曾出手相助取回緙絲衣裳的份上,不跟他計較。

劉娥轉顧那名宮女,問:「秦王呢?」

宮女著意打量她,遲疑道:「秦王嘛……」

劉娥蹙眉,追問:「秦王怎麼了?」

話音未落,便見一位宦官帶著一群禁衛疾步過來,匆匆朝趙元侃施了一禮,然後圍著劉娥端詳須臾,那宦官沉聲問:「你可是秦王帶進來表演水嬉的舞伎?」

劉娥但覺來者不善,遂未立即答話,沉默不語。

趙元侃覺出此間異狀,邁出兩步擋在劉娥身前,對那宦官道:「她是我帶來的侍女,並非舞伎。」

宦官十分懷疑,猶打量著劉娥,問:「那她衣裳為何是濕的?」

趙元侃笑道:「我的衣裳還是濕的呢,也是表演水嬉的舞伎?」

宦官回頭看看趙元侃,見他果然週身濕漉漉地,旋即躬身做驚訝探視狀:「哎呀呀,大王這是怎麼了?」

趙元侃道:「無妨。適才與侍女路過池邊,足一滑,與她一齊跌進水裡。」

說完對劉娥曖昧一笑。那宦官窺見,瞭然地笑,對趙元侃遞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竊竊低語:「臣明白,明白……要不臣命人找身衣裳給大王換上?」

趙元侃道:「不必。我這便回府了。」

宦官讓道,率眾禁衛行禮:「恭送襄王。」

趙元侃拉著劉娥上了自己的馬車離開金明池。劉娥憶及水心殿宮女的神情,心中有不詳預感,執意要求回秦王府。趙元侃也從宦官追捕舞伎一事隱隱感到秦王凶多吉少,但見劉娥堅持,亦只好送她往秦王府去。

此時夜幕降臨,尚未行至秦王府大門前。二人便見前方火光耀眼,似有很多人高舉火炬照明,另有馬蹄聲與少許兵戈聲傳來。

趙元侃命駕車的小黃門將車停下,自己與劉娥下車,步行前往秦王府。至秦王府門前大道轉角處,趙元侃見前方人影幢幢,是成百上千的皇城司禁衛,已密密地將秦王府包圍起來。

趙元侃忙把欲上前的劉娥拉到附近隱蔽處,再小心翼翼地探頭窺視王府門前一舉一動。

劉娥焦慮地問他:「秦王出了什麼事?為何會這樣?」

離他們最近的一名禁衛似聽到聲響,警覺地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趙元侃迅速摀住劉娥的嘴,帶她躲進陰影裡。

禁衛過來探看,未見異樣,轉頭回去。

劉娥掰開趙元侃的手,喘了口氣。趙元侃忽然又捉住她的手,朝秦王府反方向跑去。劉娥使勁甩手,但趙元侃神色凝重,加大了力道,令劉娥掙不脫他的掌握。

劉娥一壁被他拖著跌跌撞撞地跑,一壁惱怒道:「放開我!不知秦王境況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趙元侃壓低聲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設法問明狀況,咱們再做打算。」

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個熟悉的身影策馬奔來,在將要經過趙元侃、劉娥身邊時猛然拉韁繩停下。

他們同時認出彼此。趙元侃先喚道:「蘇內翰。」

蘇易簡目含喜色,迅速下馬,朝趙元侃拱手,喚了聲「襄王」,再迎上劉娥猶帶疑問的目光,道:「好在姑娘未回秦王府……暫時別回了。」

蘇易簡將二人引至僻靜處,才將水心殿秦王之事告之,又道:「方纔我從金明池出來,遠遠地見劉姑娘上了襄王的車,朝秦王府方向去。如今官家已下令搜捕秦王帶往金明池的舞伎樂伎與藝人,劉姑娘此時若回秦王府,無異於自投羅網,所以我追來,為姑娘報訊。」

劉娥兀自搖頭:「秦王會謀逆?我不信,我要回去。」

劉娥欲往回跑,被趙元侃一把拽住:「你現在回去幹什麼?剛才沒看到麼?秦王府裡裡外外都是我父皇派來的禁衛。」

劉娥憂心如焚:「我要設法入府看看,不知秦王與楚國夫人現在怎樣了。」

蘇易簡擺首道:「此事姑娘自身難保。秦王之事,若定為謀逆,闔府上下皆會受嚴懲。你參與金明池水嬉,只怕會罪加一等。姑娘當務之急,是找個可以容身的安全之處,待事態明朗,再作打算。」

劉娥歎道:「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秦王、夫人待我這樣好,就算被當成罪臣家眷,我也要與他們共存亡。」

趙元侃從旁勸導:「謀逆之事還有待細查。若秦王是被奸人構陷,你在外面,或許還可以與我一起想想對策去救他。」

蘇易簡甚為贊同:「襄王所言極是。劉姑娘切勿意氣用事,留在外面尚有生機,回去則是九死一生。」

劉娥眉頭深鎖,左右為難。少頃,忽然想起什麼,再問蘇易簡:「楚王,與秦王舞劍的楚王呢?」

蘇易簡道:「他替秦王求情,官家盛怒,下令將他禁足在宮裡。如今他大概被人嚴密看守著,寸步難行。」

劉娥神情一黯,趙元侃看在眼裡,繼續相勸:「現在情況危急,你還是暫時與我回襄王府吧。我大哥尚不能保全四叔,你又何必此時回去,飛蛾撲火,以卵擊石,白白犧牲而於事無補。」

蘇易簡亦認為此為上策:「對,劉姑娘不如先去襄王府。若有人追查,想必襄王也能護你周全。」

劉娥抬頭轉顧二人,見他們都一臉凝重,期待自己應允。自己心裡也是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思忖良久,漸漸感到他們所言有理,自己回去是螳臂當車,於秦王毫無助益,遂終於點了點頭。

崇政殿中,趙炅連夜與趙普、曹彬、潘美、王繼恩等人議秦王之事。曹彬已在秦王府中將窈娘及除劉娥外的舞伎搜出,窈娘撲在禁衛刀劍上自盡,曹彬對剩下舞伎及龍舟上與秦王傳遞眼色的宦官嚴加拷問,逼問出了秦王完整的謀逆計劃:

趙廷美買通龍舟監造官,於龍舟底部設計機關,可開合底板。水嬉後眾舞伎上龍舟,伺機打開底板,令龍舟進水。眾舞伎分為兩組,一組拽趙炅沉入水下,將其溺亡,一組護衛趙廷美,雖也令其落水,但護他游上岸。如此宣稱皇帝意外溺亡,秦王憑金匱之盟即位。

若此計不成,趙廷美借與楚王舞劍之機刺殺皇帝,然後封鎖水心殿,命奉宸隊禁衛殺死不肯擁立秦王的臣子及宗室。隨後稱皇帝暴病而亡,秦王即位。

若此計劃仍未完成,趙廷美便稱病回府,待趙炅御駕親臨探視,再於府中將其刺殺。

趙炅聽得暴怒,一把將案上什物掃落在地,拍案道:「豈有此理!朕即位以來,待秦王如何,天下人皆知。他身處萬人之上,遲早會是大宋儲君,不想他連這區區幾年也等不得了!」

趙普躬身長揖:「陛下息怒。日月昭昭,陛下仁慈,秦王陰鷙,上天讓秦王行此謀逆之事,也是令其自取滅亡,以免日後貽害萬民。」

王繼恩上前稟道:「官家但請寬心,秦王黨羽多數已落網。兵部尚書盧多遜也已被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趙炅頷首,歎了歎氣,又轉顧潘美,道:「今日幸虧代國公及時揭發秦王陰謀,才避免了一場謀逆之災。」

潘美立即下拜,懇切道:「臣只是盡了臣子的本分,忠心護主,豈敢居功!」

趙炅淡淡一笑:「朕明日會在朝堂上宣佈,你護駕有功,改任忠武軍節度使,進封韓國公。」

潘美忙推辭婉拒,請皇帝收回成命,趙炅堅持,執意要他接受,潘美最後才伏拜領命:「臣謝主隆恩。」

趙炅命潘美先退去。待他身影消失,趙普帶幾分疑慮,輕聲詢問趙炅:「此番潘美臨時投誠,揭發秦王,陛下便全信他所言麼?恕臣直言,他亦有可能手握兵柄,靜觀其變,若秦王得勢,便依附秦王謀逆,見秦王氣餒,才向陛下投誠。」

趙炅看看曹彬,微微一笑:「也許他原本是有這打算,但自看見曹卿演練水軍那一刻,便知他沒有選擇了。若聽命秦王,於水心殿殺了我,他也不可能殺出曹卿麾下水軍重圍,全身而退。」

趙普道:「雖則如此,但潘美有參與秦王計劃的嫌疑,陛下日後亦不便再重用了吧?」

趙炅搖搖頭:「潘美一向謹小慎微,無多大野心,如今這歲數,但求平安富貴而已。秦王既除,他除了繼續對我俯首稱臣,還能如何?他善於用兵,是個良將。我許他富貴,著意安撫,他為求平安,自會殫精竭慮,湧泉相報。」

趙普含笑長揖:「陛下英明。」

曹彬亦淺笑:「陛下此前已猜到秦王會借金明池宴集有所行動,命我暗中部署。」又面向趙炅欠身,「臣只是未曾想到,陛下竟還允許秦王於水心殿舞劍,若他那一劍刺中陛下,後果不堪設想。」

趙炅歎道:「若不引他現形,怎好將其連根拔除?我也是知他優柔寡斷,賭他這一劍刺不下去。」

《大宋宮詞(女君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