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鼗鼓
劉娥雖為張瑟瑟女使,但張瑟瑟僅讓她在聚賢樓伺候其梳洗,收拾頭面,兼顧戲房灑掃,從不讓她隨自己回居處。有茶博士向劉娥透露,袁大官人早已為張瑟瑟置下宅院,作為藏嬌之所,不時與其相聚。因袁大官人不欲茶坊之人探其**,所以不允許聚賢樓女使隨張瑟瑟回去,宅中另有婢女伺候。聚賢樓掌櫃安排了一間小屋給劉娥居住,劉娥隨遇而安,平日伺候張瑟瑟,待她回家後還會主動幫茶坊中人做事,因此上下皆贊,頗得人心。
張瑟瑟的戲房與聚賢樓另一位播鼗鼓說鼓兒詞的伶人鄢七共用,分處兩間耳房,中間有廳堂相連。鄢七五十餘歲,沉靜莊重,下了戲台話便很少,一個人獨處自己戲房,也不要人服侍。鄢七與張瑟瑟原本相安無事,但張瑟瑟聲名日熾,而鄢七技藝雖佳,怎奈上了年歲,體弱力衰,百病纏身,不比年少美艷的伶人,捧場的茶客與得到的賞錢都難與張瑟瑟相較,張瑟瑟便對他存了輕慢之心,最後索性以戲房狹小,不足以儲存其行頭為由,向店主提出,要鄢七搬出戲房,自己獨佔所有房間。
鄢七駐演聚賢樓多年,店主原不忍任張瑟瑟如此折辱他,無奈張瑟瑟以罷唱相逼,店主只得委婉向鄢七說明此事。鄢七也不爭論,默默收拾了行頭便讓出戲房,自己去樓上角落處小屋落腳,隔壁便是劉娥的房間。
劉娥目睹這事,又常聽見鄢七病痛咳嗽,頗感同情,便常在鄢七演出或外出時去他戲房為其打掃。一日張瑟瑟演出完畢,乘車離開聚賢樓,鄢七接著登台,劉娥如常進入他戲房灑掃,將房間清理乾淨後見桌上還有一面備用的鼗鼓,一時興起,便拾起鼗鼓,開始撥弄。
那鼗鼓狀如小鼓,下方有手柄,鼓兩側懸有木槌,以繩相系,搖動手柄,兩木槌便甩擊鼓面,發音如鼓聲。表演鼓兒詞時鄢七則一手持鼗鼓,一手持牙板,播出不同的節奏,開始說書唱曲。
劉娥在華陽家鄉時也曾聽過樂伎唱鼓兒詞,暗中模仿著學了一些曲子,如今在聚賢樓中耳濡目染,也會唱鄢七的名段,只是尚未用鼗鼓配合著唱。今日手持鼗鼓,更覺有趣,便回憶鄢七演出的樣子,一邊播鼗一邊清唱。
唱至興頭上,劉娥想起此處應有牙板擊節,遂四顧屋內,想再找到牙板,豈料門邊一聲驟響,清朗洪亮,儼然是牙板之音。
劉娥抬首一望,頓時赧然起立,垂下持鼗鼓的手,訥訥地喚了一聲:「七叔。」
鄢七緩步入內,看了看劉娥帶來的灑掃工具,又回顧持鼓的劉娥,開口和言道:「你唱得很好,只是鼗鼓節奏不對,有些亂。」
他接過鼗鼓,自己播了數下,自己唱了劉娥適才的曲子,然後又將鼓及牙板遞回給劉娥,目光隱含鼓勵之意。
劉娥驚喜地接了鼗鼓和牙板,沉吟一下,然後按剛才鄢七所教的內容重新練習。鄢七見她頗有靈氣,稍加點撥便有不小進步,也薄露喜色,捋鬚而笑。
此後鄢七常在閒時教劉娥說唱鼓兒詞,只是他身染頑疾,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劉娥也不忍多打擾他,每每勸他多休息,自己則在他表演時在台下暗自琢磨他的表演方式,回到房中也會繼續練習。
一日張瑟瑟唱畢曲子,卸妝後正欲離去,胡掌櫃匆匆而來,一臉焦急地請她留步,說剛才鄢七正要登台,不想頭暈目眩,一下栽倒在戲台下,昏迷不醒,已被送回房休息,還望張瑟瑟留下,代替鄢七再唱一個時辰。
張瑟瑟聽了只是冷笑:「胡掌櫃,我來聚賢樓前便已與你說明,只唱未時和酉時,今日我已唱完,不會再唱戌時。」
胡掌櫃賠笑道:「實在事發突然,現下除了娘子再無伶人可登台。還望娘子諒解,救個急,把戌時唱了,酬金好說……」
張瑟瑟一哂:「你道我張瑟瑟是臨街賣唱的賤女麼,為了一點小錢就任人擺佈?」
胡掌櫃臉上堆笑,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這戌時和酉時也差不離,娘子就當客人挽留,多唱了一會兒……」
張瑟瑟幡然變色,啪地一聲將妝台上的梳子拍到桌上,厲聲道:「當初你求我來聚賢樓的時候,可是滿口答應,一日最多唱兩場,兩場中至少得歇息一個時辰。怎麼,這才多久,便忘了?」
胡掌櫃語塞。
張瑟瑟又道:「我的嗓子金貴,經不起長時消磨。再說戌時我有要事要做,不會留在此處。」言罷目示劉娥,「開門,扶我下樓上車。」
胡掌櫃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目送張瑟瑟揚長而去。車朝張瑟瑟居處方向駛去,胡掌櫃明白張瑟瑟不會有何等要事,無非是去陪袁大官人,然而再無計可施,亦只得長歎一聲,轉身回去面對兀自等待演出的茶客。
鄢七暈厥,被迅速送走,眾茶客等候良久,都不見再有伶人登台,便有不少人開始催促。又過片刻,仍不見有表演的跡象,眾人按捺不住,有喝倒彩者,有高聲質問者,茶坊中一陣躁動,胡掌櫃出來作揖道歉,眾人問他後面是何戲碼,他答不上來,遂有人高呼,要他賠茶錢。
混亂中忽聞台上牙板一響,眾人噤聲,齊齊望向戲台處。但見台上俏生生立著一少年,穿一襲澹澹青衫,頭戴黑色紗羅帕頭,是鄢七慣常裝扮。
少頃,有人問道:「你是誰?」
台上的劉娥朝眾人款款一揖,朗聲道:「我是鄢七叔的弟子。今日我師父突發急症,病倒在台下,所以命我登台,替他表演鼓兒詞。」
有人質疑:「你這般年輕,鼓兒詞學好了麼?若沒你師父唱得好,茶錢可是要賠給我們的。」
劉娥微笑應道:「某雖不才,難望師父項背,卻也苦練鼓兒詞多年。今日獻藝,但請諸位品評,若不滿意,我自願將月錢盡數奉上,以賠諸位茶錢。」
眾人審視她,但覺她眉目清麗,細細看來能辨出是位妙齡少女。佳人著男裝,別有一種動人心處,茶客們便暗生了幾分好感,又見她語言伶俐,舉止灑脫,也對她的鼓兒詞有了一些期待,遂一個個回席端坐,靜候她表演。
劉娥面含淺笑,輕播鼗鼓,朱唇微啟,開始念白:「夫《會真記》者,唐元微之所著,奉勞看官,聽我說來。」
戲台下,多有觀眾頷首,私語議論:「確有些鄢七的架勢……」
劉娥左手執板,右手播鼓,笑意不減,顧盼神飛,目中滿含自信,渾不似初次登台的新人,一出《會真記》被她講得引人入勝,眾茶客聽得專注,連席上茶盞也忘了去碰。
劉娥將茶客們神情盡收眼底,說至精彩處,美目微揚,打板播鼓,開口唱:「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劉娥音色清婉,一顰一笑,明快俊朗。茶客們見慣了張瑟瑟的嫵媚,乍見這清雅男裝少女,頓覺耳目一新,再聽她曼聲清歌,愈發目眩神迷。一曲終了,茶客齊聲喝彩,紛紛解囊,賞金不斷。
旁觀的茶博士們亦頻頻鼓掌,一個個滿面笑容,為劉娥叫好。胡掌櫃也是此刻才放下心來,喜不自禁。
劉娥演出結束,來到鄢七戲房探望已然醒轉的他。與她同來的小廝小五興高采烈地向鄢七講述此前盛況:「劉姐姐的鼓兒詞說得可好了,看官們全都聽入迷了,打了好多賞!」
劉娥打斷他:「是七叔教得好。」
小五笑道:「是,是,自然是七叔教得好……七叔,先前胡掌櫃還愁容滿面,現下笑得那模樣,嘴都咧到……」
胡掌櫃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矜持地拖長語調問:「我的嘴咧到哪兒了?」
小五吐舌,縮到鄢七身後去了。
胡掌櫃含笑,邁步進戲房。劉娥忙起身相迎。
胡掌櫃先問候鄢七一番,然後笑對劉娥道:「原本我還擔心,你小小年紀,場面只怕會冷了,沒想到今天你第一次登台便博了個滿堂彩,不錯不錯。」
然後胡掌櫃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遞給劉娥:「喏,這是你今天的賞錢。只要說得好,茶客們打賞多,你的酬勞也就越多。這出《會真記》,七叔修養期間,你便每日都代他演一場吧。」
劉娥猶豫。鄢七見狀,緩言勸道:「我這病,怕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了。聚賢樓的招牌不能砸在我手上,還望劉姑娘繼續代我演出,若還想學什麼,我必傾囊相授。」
劉娥踟躕道:「七叔吩咐,我不敢不從命,只是張家娘子那裡……」
胡掌櫃道:「這個你放心,我自會與她解釋,也會另擇個伶俐的丫頭供她使喚。」
胡掌櫃與鄢七繼續相勸,都堅持要劉娥代替鄢七登台,最後劉娥頷首答應。胡掌櫃想想又道:「既要正式登台,還須取個好聽的藝名。你的本名尋常了些,可還有什麼別的名字?」
莫名地,趙元侃喚她的那聲「阿湄」於此時湧上劉娥心頭。她遲疑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有人曾給我取了個名字,阿湄。」
「是梅花的梅麼?」胡掌櫃問。
劉娥搖頭:「不,是『在水之湄』的湄。」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好,這名字雅!」胡掌櫃笑道,「不如你的藝名就叫『劉之湄』吧。回頭我便讓人把這個名字寫在招子上。明兒起,你再不是女使劉娥,而是我們聚賢樓的伶人劉之湄。」
2.會真
劉娥原以為,以張瑟瑟的性子,斷然容不得自己從女使轉做伶人,與她同場演出,勢必要發作一番,然而張瑟瑟竟未如此。聽胡掌櫃委婉解釋後,她先是有些錯愕,旋即把目光往劉娥身上一剜,眉下寒光一現,但櫻唇很快上挑,悠悠笑開了:「姑娘有這等志氣,原不會屈居人下,以前是我眼拙,竟沒看出來。如此甚好,日後妹妹與我同台獻藝,掌櫃安排起來從容許多,我托妹妹的福,也不至於太累。」
胡掌櫃再三謝張瑟瑟通情達理,又承諾立即為她聘新的女使,張瑟瑟只是含笑不語。
胡掌櫃想想又道:「劉姑娘既要登台,須有戲房梳妝,現今她那小屋太窄,行頭只怕鋪展不開……」
張瑟瑟凝眸打量劉娥與胡掌櫃,又是淡淡一笑:「這有何難?我與劉妹妹原本情同姐妹,還望繼續朝夕相對,她就用我對面的戲房,原來鄢七那間吧。」
胡掌櫃欣喜不已,自己謝過張瑟瑟,又連喚劉娥向她道謝。劉娥上前行禮致謝,張瑟瑟勾著唇角道:「妹妹免禮。你我相處的日子長著呢,少不了要相互關照,原無須客氣。」
劉娥開始以「劉之湄」的藝名登台說唱鼓兒詞,連續幾天表演的都是之前苦練的那出《會真記》。開始兩天看客覺得新鮮,捧場者眾,打賞也不少,但連著再聽同一齣戲,看客們漸有微詞,也開始拿劉娥的技藝與鄢七比較,有些人甚至會打斷劉娥的表演,大聲告訴她哪裡說得不對,唱得不對,不如鄢七。
劉娥自知功底淺薄,遇有人指摘,立即欠身道歉,承諾會著意改進。下了台也會立即向鄢七請教,然而鄢七病勢漸趨沉重,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不足了,亦只能取出一冊《會真記》給她,讓她自行琢磨。
劉娥連夜通讀《會真記》,遇有不認得的字便向胡掌櫃請教。雖則如此,這書字詞對她而言仍顯艱澀,再回想鄢七的表演方式,才領悟到鄢七的鼓兒詞並無與演出一致的文本,是化用傳奇故事,加以演繹,再配合詞牌曲調邊說邊唱,有許多即興表演的成分。
一念及此,劉娥精神一振,拔簪剔亮了燈花,繼續熬夜鑽研《會真記》。
次日劉娥的鼓兒詞只有一場,排在張瑟瑟之後。劉娥算好時間來到戲房化妝,進來後不見房內有人,只聞戲台方向隱隱傳來張瑟瑟的歌聲。劉娥在妝台前坐下,審視自己因缺乏睡眠而頗顯憔悴的容顏,決定仔細以妝粉修飾。
她往臉上輕輕傅完粉,又取過胭脂盒打開,忽然一驚,迅速將盒子拋下。
地上的胭脂盒子裡滿是螞蟻,正沿著溢出的胭脂膏子四面八方地爬出來。
劉娥定定神,以足尖踢開胭脂盒,細看裡面胭脂,發現裡面浮著一層蜜狀物,想來便是這層被人加入的蜜引來了螞蟻。
劉娥在妝台裡外翻找,均不見有備用的胭脂。她左右看著鏡中自己已被搽得素白的臉,蹙眉思索。
而此時小五一陣小跑著來到門口,喘著氣說:「劉姐姐,胡掌櫃說讓你趕緊……」話音未落,瞥見劉娥素面,不由驚訝歎道:「劉姐姐,你還沒化妝呀!」
劉娥起身,輕咬著唇,在房中急急地踱了幾步,四下環顧,目光落在鏡子旁花瓶中插著的薔薇花上。
那是昨天唱完鼓兒詞後一位匿名的客人讓人送來的。此花翠蔓紅花,客人留言說尋常薔薇只開在春夏之間,惟這一種花亙四時,一年多次開放,又稱四季花。
劉娥盯著那泛著嬌艷色澤的紅色花瓣,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側首吩咐小五:「請幫我去廚房找個乾淨的石臼和杵。」
不久後,劉娥用小五送來的石臼和杵搗著摘下的薔薇花瓣,紅紅的汁液很快滲了出來。她將花汁倒在碗裡,用筆蘸了下殷紅的花汁,滴在手心裡,然後兩手輕輕拍在雙頰上,原本素白的面上,立時暈開了兩片淡淡的紅霞。她再次拈起蘸滿了薔薇花汁的筆,將筆尖輕輕點在自己的唇上。
張瑟瑟的表演照例贏得滿堂彩。她含笑致謝後款款下台,不見劉娥在台下候場,一縷冷笑倏地浮升又泯滅。
眾茶客等待片刻,不見劉娥現身,開始不滿,喝倒彩之聲此起彼伏。
張瑟瑟回到戲房,正好與啟步出門的劉娥打一照面。
見劉娥長眉入鬢,兩頰粉紅,妝面宛若桃花,朱唇一點,嬌嫩一如花瓣,清麗雅致,張瑟瑟不由一愣。
劉娥深看她一眼,未多說什麼,匆匆朝戲台趕去。
見劉娥上了台,有人鼓掌道好,卻也還有人揚聲表達不滿。有位尖嘴猴腮、三十餘歲的男子用尖利的聲音叫道:「劉姑娘還沒紅遍京師吧?怎的現如今架子就這般大了,才上得兩天台,便不把我等放在眼裡,還須三催四請才願意出來。」
這男子自稱朱八郎,劉娥也認得,正是前幾天向她鼓兒詞反覆挑刺的看客之一。劉娥先朝他作揖,回應道:「不敢。」又朝眾茶客深深一揖,道:「之湄才剛登台,生怕技藝不精有負諸君期待,所以連夜練習至天明,又恐損及容顏,面目憔悴登台,對諸君亦有失尊重。今日反覆上妝,力求盡善盡美,不辱各位清賞,因此拖延至此。然而累諸君等待多時,終究是之湄的不是,之湄在此向各位道歉,還望各位原宥。今日請胡掌櫃向每個茶席多奉上三碟茶點,費用從之湄月錢支出,以示之湄賠罪的誠意。」
胡掌櫃立即命人向每個茶席多贈三碟茶點。茶客們怨聲消失了大半,又見劉娥妝容清雅,賞心悅目,多數人便笑而看她,催她快表演。
劉娥微笑著將手中牙板一擊,鼗鼓一播,清脆地開口:「今日裡……」
那朱八郎又揚聲挑釁:「今日裡要說的又是《會真記》?這些日子翻來覆去說的都是這個,劉姑娘莫非只會這一齣戲?這也奇了,只會一齣戲姑娘就敢上台?」
劉娥回顧他,從容問道:「請問朱官人,今日聚賢樓門前的招子上鼓兒詞的戲碼寫的是什麼?」
朱八郎不語,有旁的茶客幫他答了:「是劉之湄劉姑娘說的《會真記》。」
劉娥又道:「茶坊客人多半每日都不同,是以伶人戲碼並非每日更換。今日招子上寫的是《會真記》,諸位看了招子還入內上坐,即表明願意聽我講這一齣戲,朱官人應該也不例外,所以實在無須此刻質疑。別的戲之湄日後會講,屆時戲碼推出,還望諸位繼續捧場。」
朱八郎還欲說些什麼,被別的看客打斷了,都說劉姑娘所言有理,人家招子上寫明了今日講什麼,你哪裡還這麼多話。朱八郎遂嚥下反駁的話,冷眼看劉娥表演。
劉娥繼續講《會真記》,說到張生琢磨崔鶯鶯「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詩意,攀援杏花樹逾牆至西廂,劉娥繪聲繪色形容那株杏花樹:「原是上百年的古樹,枝幹雄奇,花影婆娑……」那朱八郎又忍不住質疑了:「這句是你多加的,鄢七的詞裡可沒有。」
劉娥含笑道:「我師父的詞裡是沒有,然而他告訴我,我們說書,不是背書,最緊要的是把故事講得精彩動聽,具體詞句,未必要每次完全一樣。只要合情合理,細節處加一點或減一點,都是無傷大雅的。」
朱八郎又道:「那這杏花樹你加個上百年,又有何益處?無非是拖延時長罷了。」
劉娥擺首:「尋常杏花數枝幹粗壯處低矮,高處纖細,不足以令一位二十三歲的男子攀援越牆。而古剎之中老樹亦多,所以我認為張生攀的杏花樹應是枝幹雄奇的古樹,攀上後花枝只輕顫,才有『拂牆花影動』一句。若是新植株,他這一攀,枝斷人落地,只怕那詩就得改成『拂牆花影墜,疑是竊賊來』了。」
聞者除朱八郎之外皆笑,紛紛道:「甚是合理,劉姑娘接著說。」
劉娥繼續說書,說至張生與鶯鶯幽會處,鄢七的版本,原引用了《會真記》裡的兩首《會真詩》艷詞,加曲調唱出:「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而劉娥感覺這詩不雅,遂略去不提,另選了兩首含蓄一點的唱。偏偏朱八郎又抓住這點不放過:「鄢七唱的會真詩是《會真記》關鍵所在,少了什麼都不能少這兩段。你這都不唱,還講什麼《會真記》?」
劉娥道:「會真詩全文頗長,師父也未必每首皆唱,說選能達意的幾首唱出即可。」
朱八郎道:「論達意,這段所述男女之情、魚水之歡,非鄢七唱的那兩段不可。姑娘休想糊弄過去,還是按你師父那樣的唱出來吧。」
劉娥沉默不語。這回看客們幾乎都想聽她唱艷詞,故此不幫她,反而順著朱八郎語意起哄,要劉娥唱艷詞。胡掌櫃見場面難堪,遂向眾人拱手道:「之湄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唱什麼,還是讓她自己決定吧。」
朱八郎冷笑:「既做了優伶,還要學什麼良家女子,擺出貞烈模樣給誰看?」
劉娥不願唱,朱八郎繼續相逼,兩廂僵持間,樓上閣子中忽然下來一人,走到朱八郎面前向他抱拳,道:「我家主人欣賞先生直言,還望先生上樓一敘。」
朱八郎見那人氣宇軒昂,氣度不凡,暗暗猜度其主人必是貴人,有心結識,遂與其上樓。
劉娥聞聲望去,認出那閣子中下來的人竟是張耆,頓時眉峰一聚,舉目朝樓上閣子望去。
張耆帶朱八郎進入二樓雅閣,閣中背對著他們端坐著的一位年少公子微微側首,目光銜笑,掠過朱八郎。
朱八郎見那公子身形俊逸,穿著紋理精緻的圓領襴衫,一手握著一柄捶丸用的球棒,正在閒閒地以絲巾拂拭。
那球棒鑲金綴玉,一見便知必非凡品。朱八郎雙目一亮,靠近那公子,頗顯諂媚地朝公子長揖,低眉順目地道:「多謝貴人相邀,有緣得見公子,朱八郎不勝榮幸。」
那公子並不回頭,但請朱八郎坐下,然後含笑不語,不疾不徐地將球棒拭擦得纖塵不染,方才擱下,朝朱八郎轉身,道:「今日我與兄弟打球後途經此地,入內小坐,不想聽見兄台高論,十分感慨,故此邀兄台相見。一腔肺腑之言,欲與兄台傾訴,奈何發乎情,止乎禮,現下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朱八郎連聲道:「說,公子請說。你我一見如故,還有什麼話不能說?」
「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諱了。」那公子漫視著他,悠悠笑道,「劉姑娘的鼓兒詞,你要聽則好好地聽,不聽,便麻利地滾。」
言罷目示張耆,張耆拈起身側一個備好的錢袋擲給朱八郎:「這些,夠你這些天花的茶錢了吧?」
朱八郎愕然,旋即怒色上臉,面紅耳赤地用尖銳的聲音喝道:「你……大膽!」
「若論大膽,在下恐怕不及兄台。」那公子收斂笑意,冷道,「你身為中貴人,卻混跡市井,觀看伶人表演,深夜不歸,卻不知是哪位宗室貴胄,縱容你至此?」
朱八郎一凜,再不敢多言,抓起錢袋,狼狽而逃。
張耆待他身影消失,轉身請教主人:「大王,你是怎麼看出他是宗室貴胄家的內官的?」
趙元侃道:「他面白無鬚,聲音尖利,必是內官。但若是在宮裡做事,豈有連續多日深夜不回宮之理?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可見只是個宗室貴胄家裡身份卑微的小嘍囉,所作所為,多半是受他身後的主人指使罷了。」
3.抱柱
待劉娥鼓兒詞唱罷,趙元侃依舊命在閣子門邊伺候的小五將一束薔薇送往劉娥的戲房,自己並不去尋她,帶著張耆下樓,逕直出了門,將要上馬,忽聞聚賢樓中有人疾步而來,衝著他喊了聲「喂」。
趙元侃悠悠回首,朝劉娥展顏一笑:「今兒你胭脂顏色真美。」
「果然是你。」劉娥來到他面前站定,問:「你常來聽我的鼓兒詞?」
趙元侃笑道:「也不常來。我前幾日途經此處,見招子上寫著的伶人名字叫劉之湄,進去看看發現真是你……」他朝劉娥傾身,在她耳邊低語,「當初我叫你阿湄,你不答應,每每甩我白眼,未料分別之後,你竟以之湄為名,可見這名兒,你早就在心裡應了,寫在招子上,是想引我找到你吧?」
「這名字,是這裡掌櫃定的。」劉娥退後兩步避開趙元侃的靠近,漠然道,「當時我便隱隱覺得不太吉利,跟你有些關係,委實晦氣,每次見到你,好像都有不好的事發生……」憶及今日之事,劉娥又道,「小五說,你給那朱八郎錢,把他趕走了。」
「所以,你是來怨我趕走了你的茶客?」趙元侃問,見劉娥不答,只是凝視著他,他遂解釋道,「若他只是質疑你功底技藝,那倒是正常,反正你說唱確實毛病挺多的。但後來他逼你唱艷詞,就顯得居心不良了,回想他幾次三番咄咄逼人的語氣,不難看出他來聽你鼓兒詞的目的就是找茬刁難你。既如此,我們又何必對他客氣,不如請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劉娥不置可否,但問他:「你給了他多少錢?我還給你。」
趙元侃大袖一揮:「這點錢算不得什麼,不重要,你不必還了。」
「對我很重要。」劉娥堅持,表情冷凝,毫無與他商量之意,「到底多少?我一定要還給你。」
趙元侃想想,問她:「你真要還?」
劉娥點點頭。
趙元侃笑著策身上馬,揚聲道:「那三日後,這個時辰,我在州橋上等你,你若來了,我才許你還錢。」
不等劉娥答應,他便跨馬揮鞭,絕塵而去。馬蹄擊打在石板路上,奏出一段愉快的樂音,劉娥上前數步,而他已不可追。她眉頭微蹙,任他袍裾輕揚的身影在眸中淡去。
此後三日,劉娥表演時都暗暗留意觀察幾層閣子,然而並未見趙元侃再來,而每日一束的薔薇花倒未曾斷過,都是由不認識的小廝送來的。
第三日,劉娥化妝時一瞥瓶中紅如胭脂的薔薇,想起三日之約,目露猶疑之色,然而想起趙元侃戲謔神情,又默默說服自己他此約出自紈褲心性,不必當真。遂專心致志描眉畫眼,嚴妝登台。
戲台之上的劉之湄,依舊妙語連珠,儀態從容,笑對八方賓客,只是轉側間目光仍不免飄向樓上閣子,猜度元侃是否會在其中。
演出結束,劉娥卸妝之後緩步回到自己樓上的小屋,隨手將門掩上,於黑暗中摸索到火折子,點燃蠟燭,暖色的光線映出她疲憊的臉。
她走到床榻旁,坐下歇息片刻,不由想起趙元侃,亦不知他此刻是否真在州橋等待。但她很快擺首,將赴約的念頭泯去,又取過《會真記》來看。看得幾頁,但覺眼簾沉重,忍不住斜倚床頭小寐。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忽然將未栓緊的門吹開,攜著濕漉漉的水氣,將她自半夢半醒間喚起。
劉娥立即起身去關門,屋外天際突現一道閃電,夜空霎時亮如白晝,照亮她錯愕的臉,倏忽之間,風雨撲面而來。
劉娥呆立須臾,忽然轉身回屋,迅速抓過雨傘,朝樓下奔去。
這日夕陽西下時,趙元侃已立於州橋上,斜暉拂過,在他身後投映出長長的倒影。
暮色四合,趙元侃久不見劉娥來,低頭來回踱步,偶爾面含微笑看向聚賢樓方向。
風捲雲湧,星光暗去。趙元侃雙手攏了攏身披的斗篷以抵禦寒風,臉上已無喜悅神色,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在遠處斑駁的人群中尋找劉娥的身影。
天色盡黑,趙元侃屈膝靠坐在橋欄杆上。天邊悶雷滾滾,趙元侃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冊子,有些乾澀地笑笑。
一滴雨滴落在小冊子上。
趙元侃慌忙以手拂去水痕,又將小冊子藏進懷中,抬頭看看天上。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橋上有兩三人以手遮頭,從趙元侃身邊跑過。趙元侃仍坐著一動不動,引得來往路人側目。
他的睫毛已被雨水淋濕,而睫毛下的雙眼亮若點漆,於氤氳夜雨中閃著堅定的光。
雷聲不斷,大雨傾盆,劉娥撐著傘急匆匆地前行在汴京街頭。
來到州橋,劉娥疾步上至橋中央,卻不見趙元侃人影。她茫然四顧,發現附近酒樓門前一株樹下,一匹白馬靜靜佇立著,不時抖抖身子,甩著鬃毛上的雨水。
劉娥朝馬走去,細細辨認,認出正是趙元侃三日前所乘那一匹。
劉娥撐著傘,取出手巾為馬拭了拭鬃毛。馬兒似通人性一般朝她點點頭,用前蹄刨了刨地,打了個響鼻,朝橋下擺首。
劉娥順著馬兒所示方向望去,見橋樑下岸邊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少頃,一把傘遮在了全身濕透的趙元侃頭上。
他回頭,看見舉著傘的劉娥。烏紫的嘴唇上揚,他眼睛因欣喜而閃亮。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趙元侃笑嘻嘻地說,「別人是想方設法地躲債,你是想方設法地還錢,決不肯賴賬。」
劉娥瞪著他,取出一個鼓鼓的錢袋,往趙元侃面前一送:「這些錢夠不夠?」
趙元侃看也不看地接過,在手心掂了掂:「夠,看上去你還加了三分利錢。」
劉娥將傘塞進他手中,轉身欲走,不料被趙元侃一把拉進傘裡。劉娥想要掙脫,手腕卻被趙元侃牢牢抓住。
趙元侃道:「我辛辛苦苦等了一個晚上……」旋即扭頭打了個噴嚏,又接著道,「你卻二話不說就要走。」
劉娥沒好氣地道:「誰說我一定來的?下這麼大雨也不知道去附近酒樓躲一躲,連馬都不如。看著像個聰明人,卻長了個榆木腦袋!」
趙元侃笑道:「我當日既然承諾了要在州橋等你,就一定會這等你。否則你若來了尋不見我,豈不著急?」
劉娥啼笑皆非:「你想多了……若我不來,難道你要一直在這裡淋雨不成?」
趙元侃著力將劉娥的手握在胸前,迫使她面對自己:「我相信,終有一天,會等到你。」
劉娥一怔,不由舉目,與他雙眼相對。
趙元侃目光熱烈,又不失溫柔,劉娥但覺面頰隱隱發燙,不自然地側首避開他的注視。
感覺到她的尷尬,趙元侃很快轉移了話題:「我還有個禮物要送給你,畢竟不能白收你利錢。」趙元侃笑吟吟地取出懷中所藏的小冊子,遞給劉娥:「喏,你帶回去看看,裡面是新的鼓兒詞,你練練就可以說給茶客聽了。」
劉娥疑惑地接過:「裡面講的是什麼?」
趙元侃道:「就是說呀,有個叫尾生的人,與他深愛的姑娘相約在橋樑下見面,但是那天等了很久都不見姑娘來,天上下起了雨,橋下的水越漲越高,尾生還是不願離去,抱著橋柱不肯走,最後水漫過頭,他就淹死了。這個故事叫《尾生抱柱》。」
劉娥翻開小冊子,夜裡字跡模糊不清,只覺裡面寫滿蠅頭小字,故事似乎挺長,偶爾辨出的一些字也不像尾生抱柱的故事,頓時一哂:「你又信口胡謅,冊子裡寫的不是這個。」
「嗯,寫的不是這個,但故事是真的,情也不是假的。」趙元侃笑道。
見劉娥低首不答,他轉而介紹小冊子中的故事:「裡面寫的是《南柯太守傳》,是說一個平庸男子做白日夢的故事,你只管照著小冊子裡的說,要唱的曲子都填好了,保證茶客們聽了都喜歡。」
劉娥知道《南柯太守傳》是唐傳奇,但聽趙元侃之意,小冊子裡是改編好的鼓兒詞文本,遂問:「曲子都填好了?誰填的?」
「我呀。」趙元侃不假思索地答。
劉娥並不相信,她居於襄王府時就沒見趙元侃認真作詩填詞。便又重複:「誰填的?」
「是我。」趙元侃仍堅持,「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將這些詞填好的。」
劉娥毫不動容,盯著他鎮靜再問;「到底是誰填的?」
「好吧……」在她審視下趙元侃氣餒,嘟囔道,「是我讓錢惟演填的……」
劉娥歎息:「何必累錢公子至此。」
「我想幫你,」趙元侃黯然道,「我知道你不願進我王府,想自食其力,那麼我不會勉強你,就助你練好鼓兒詞吧,只要那是你想做的。茶客們說你只會說《會真記》。我就幫你另選一齣戲文,但是填詞非我所長,所以請希聖來填……至於欠他的人情,日後我自然會還。」
他凝視劉娥,那脈脈含情如深潭的眸子令她有些恍惚,這交織著風雨聲的空間瞬間與房州那日交疊,這雙眸儼然是那時蒙面少年的眼。她心下一凜,注視著元侃,問:「你……有沒有去過房州?」
趙元侃愕然,暫未答話。
雨點不停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噗噗的聲響。
劉娥還在等待他的答案,趙元侃卻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然後邊掩口鼻邊笑道:「房州那麼遠,我怎麼可能會去?別忘了我是個出王府都要與乳娘鬥智鬥勇的人,若是離京,乳娘還不趕緊告訴爹爹捉我回去?」
劉娥沉默,也覺自己太過武斷。須臾歎了歎氣:「你快回去吧,當心著涼,你乳娘又該急了。」
4.瑤芳
翌日劉娥登台,眉妝依然如男子般斜飛入鬢,眉下目色清澈,眼波往台下一橫,原本喧鬧的茶席瞬間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啟唇。
劉娥微笑著將手中的鼗鼓一撥,本應清脆的兩記鼓聲中似有一聲啞了下去,一絲驚詫於劉娥眼中如火花一現,她隨即不動聲色地用小指迅速將鼓邊按住,一敲牙板,清脆地開口:「今日裡……」
她盡量少用鼗鼓,巧加牙板,著意掩飾鼗鼓的啞聲,神情如常地將《會真記》說完一段,然後向茶客深施一禮,借口更衣,退入戲房。
她手持鼗鼓,逕直來到張瑟瑟那一端。張瑟瑟正在對鏡梳妝,眼角餘光一掃劉娥,對著鏡子陰沉一笑,卻用她一貫嬌媚的語調柔聲道:「妹妹今兒的鼓兒詞唱得不錯吧?想必又掙了不少賞錢。」
劉娥揚手將鼗鼓送至張瑟瑟面前。張瑟瑟垂目一瞟,也未細看,便迅速抬眼看劉娥。劉娥冷笑,鎮靜地答了她的話:「托姐姐福,還好。」
劉娥自知其中緣故。今日她提前從居處來到戲房,以便從容些化妝,卻見張瑟瑟新雇的女使匆匆自她戲房出來,見了她頗不自然,稱風大,吹得劉娥戲房窗欞響,她便進來關窗。劉娥點頭道謝,女使微微一福,便著急離去。劉娥不免生疑,然而進至房中不見異狀,也沒短了什麼物件,便暫時不管,開始化妝。而後台上鼗鼓一撥,她聞聲便知鼓裂,聯想女使神情,已曉其中端倪。
那鼗鼓此刻杵在張瑟瑟眼下,而劉娥未再說話,只冷面盯著她。張瑟瑟不由心虛,不太利索地問道:「你……你什麼意思?」
劉娥將鼗鼓在她面前來回擺動兩下,卻不多言。
張瑟瑟不耐煩地揮手將鼓撥開,道:「你這鼓破了,怪得誰……」
劉娥一哂:「我這鼓是好的還是破的,你又怎麼知道?」
張瑟瑟愣了愣,再留神看鼗鼓,才發現劉娥向她展示的那面並無破損。這時劉娥翻轉鼗鼓,另一面鼓面邊緣處,一條細細的、鋒利刀刃劃出的整齊裂紋盡入二人眼底。
劉娥再顧立於一側的張瑟瑟女使,道:「說,你今日去我戲房做什麼?」
女使瑟縮著退後兩步,深垂首,不發一言。
張瑟瑟見狀怒火浮升,冷笑著提高聲調:「喲,這才沒登台幾天呢,就擺足了名角派頭,先和我爭戲房,這會兒又來呵斥我的丫頭!」
「爭戲房?」劉娥心下又是惱怒又是鄙夷,「你若不想我用你相鄰戲房,與店主和我直言便是,何苦擺弄這些手段。」
「說起手段,妹妹可不遑多讓,哪像是剛吃我們這一口飯的。」張瑟瑟收斂那皮裡陽秋的笑容,變色喝道:「你從服侍我那天起就處心積慮地想取代我吧?眼見我的歌喉你及不上,便去討好鄢七,哄他教你技藝,終於取而代之。這下一步,就是設計趕我出門了。」
劉娥嗤笑:「你以己度人,不值一辯,我不跟你吵。你若不滿,我可以搬出戲房,但日後你若再生事端構陷我,我必不忍氣吞聲。」
「搬?妹妹若想搬,何不搬遠點兒?」張瑟瑟站起,踱至劉娥身側停下,又露出譏誚的笑:「以妹妹的本事,原不該屈居此地。外頭有的是豪門朱戶,以妹妹人才,何愁找不到藏嬌金屋。」
劉娥側目看她:「你想趕我走?」
張瑟瑟挑釁地與她對視:「五日後,我們同時獻藝,誰的客人多,誰就留下,另一個立即出門,另謀生路。」
張瑟瑟滿目盛氣,久不見劉娥回應,以為她會退縮,不禁笑了笑,引得頭上點翠步搖一顫。
然而步搖垂珠搖擺未歇,便聽劉娥沉聲道:「一言為定。」
言罷劉娥轉身離開,行至門邊又回顧有些錯愕的張瑟瑟,道:「還有一事,忘了囑咐你。」
張瑟瑟朝她微揚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
劉娥唇角一挑:「收好你的蜜糖。蜂蜜放在麵粉裡,可以做糖蜜果子,放在胭脂裡,只會招螻蟻。」
五日之期轉瞬即至,兩人依據約定,張瑟瑟於中庭戲台,劉娥在茶樓廳堂之中,同時向茶客獻藝,由客人自主選擇何處就座。奇書樓
戲台之上,為張瑟瑟伴奏的樂師坐下,開始吹笛。
戲台側面低垂的簾幕中有婉轉的歌聲傳出:「相見稀,相憶久,眉淺澹煙如柳……」
張瑟瑟一壁唱著,一壁引紈扇蔽住面容,側身緩緩走出。待到台中,引袖起舞,才慢慢將紈扇移開。
精心修飾過的俏臉上媚眼如絲,一曲清歌,漾動目中兩剪秋水,神態更比往日柔美。而今秋意漸濃,她卻仍穿著淺色輕容紗裁成的褙子,薄如輕煙淡霧。小五凝視著她若隱若現的玉臂肌膚,忍不住問身邊張瑟瑟的女使:「張娘子不冷麼?」
女使瞪了他一眼。而原本坐在稍遠處的幾位茶客此刻已起身移位,挪到離張瑟瑟更近的台下坐下。
廳堂中,仍著男子青衫的劉娥牙板一響,對著略顯冷清的茶席,開始說一出新書《南柯太守傳》。
這故事講的是東平人淳於棼嘗豪飲於宅南大古槐下,一日沉醉,夢見被槐安國王招為駙馬,坐擁嬌妻美妾,任南柯太守,又位極人臣,榮華半世。直至鄰國來犯,淳於棼兵敗,公主病故,淳於棼又遭人誹謗,被槐安國王遣送回鄉,旋即夢醒。淳於棼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絕棄酒色,潛心修道。
雖也是唐代傳奇,但這一出並不像《會真記》那麼流傳甚廣,有許多茶客沒聽過。淳於棼初入槐安國,劉娥講得繪聲繪色,細細鋪陳府邸館舍彩檻雕楹、華木珍果之富貴氣象,聽眾漸漸有了些趣味。待聽至槐安國王召見淳於棼,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席間男子紛紛相顧而笑,拍案叫好。
原沒坐在堂中的茶客聽見動靜,未免好奇,便有幾個從中庭進入堂中,開始駐足聽劉娥講鼓兒詞。
張瑟瑟看在眼裡,心下有氣,朝樂師橫目示意。樂師遂曲風一轉,另換曲目。張瑟瑟應著樂聲,開始唱一段從未唱過的艷詩:「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關別有物,還是傾城人。經共陳王戲,曾與宋家鄰。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
堂內人聽見,多側首相望。張瑟瑟又著意將聲音提高了些,「粉光猶似面,朱色不勝唇。遙見疑花發,聞香知異春。釵長逐鬟發,襪小稱腰身。夜夜言嬌盡,日日態還新……」
中庭茶客聽得心馳神蕩,大聲喝彩,引得堂中又有回到中庭者。
劉娥見狀並不焦慮,依然不疾不徐講淳於棼見聞:「賜婚那夜,駙馬館舍羔雁幣帛陳列,妓樂絲竹不絕。宴飲之間,忽有一群戴鳳冠,著霞帔,彩碧金鈿盛妝打扮的美人帶著數十侍從相繼進來。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一個比一個嬌媚,伶牙俐齒地與淳於棼談笑。其中一人說:『去年上巳節,我隨靈芝夫人路過禪智寺,在天竺院看婆羅門舞。我與眾姐妹坐在北牖石榻上。你這少年郎呀,也下馬來看,一定要和我們說笑。我和瓊英妹妹將一方絳色絲巾,結於竹枝之上,你難道不記得這事了?』」
劉娥話音甫落,便聽堂中一隅有少年高聲應答:「記得,記得!」
眾茶客與劉娥舉目望去,卻見那方茶席坐著笑吟吟的趙元侃,他身後另有數名隨從侍立,張耆位列其中。與劉娥四目相對,趙元侃揚了揚眉,怡然自得。
眾茶客皆笑。劉娥不理趙元侃,繼續講述:「又有一個女子說:『七月十六,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我施捨了兩支金鳳釵,上真子捨了一枚水犀角盒子。那時你也在講筵之中,到法師那裡請來金鳳釵和水犀盒賞玩,讚歎不已,還問我姓什麼,是哪裡人,我都沒回答。你看著我脈脈含情,戀戀不捨……這事,你還記得麼?」
這時不待趙元侃開口,堂中眾茶客均齊聲作答:「記得,記得!」
說完眾人皆大笑,且紛紛撫掌,為劉娥喝彩。
這笑聲與掌聲響亮如雷鳴,聽曲的中庭客人坐不住了,接踵而至堂中,爭相觀看劉娥表演。堂中茶席不夠,便有多人立於後方,踮足眺望,而中庭茶席則空了一大片。
張瑟瑟暗暗切齒,深吸一氣,強將滿腹怒火壓下,煙視媚行地向前挪步,款擺腰身,曼聲歌舞:「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劉娥聞聲,手中鼗鼓一滯,聽出此刻張瑟瑟唱的正是她此前拒唱的《會真記》艷詩。
張瑟瑟平素自矜名伶身份,原不屑唱過於露骨的香艷詩詞。這日與劉娥競技,本以為勝券在握,不料劉娥忽換戲碼,令她眼睜睜看著客人流失大半,遂將心一橫,放下身段唱艷詩,刻意選了劉娥不唱這段,意在隔空挑釁。
此舉的確吸引了部分茶客,又有一些回到中庭。
劉娥不動聲色,從容往下講。講到淳於棼被宮人迎至修儀宮,等待與金枝公主瑤芳完婚時,牙板一敲,戛然而止。劉娥旋即含笑告退,稱中場小歇,請客人品茶,稍待片刻。
堂中客人頓感無趣,便紛紛離席欲往中庭觀看。趙元侃朝張耆示意,張耆立即帶其餘幾位侍從疾步來到通往中庭的門邊,朝眾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凡留在堂中品茶者,主人皆贈錢兩百文,以添茶資,還望諸君笑納。」
兩百文足夠買一斤好茶,欲往中庭者頗有一些在猶豫。
「五百文。」趙元侃又於席中笑道。
便有多人笑逐顏開,朝趙元侃笑稱「恭敬不如從命」,旋即回到堂中。
亦有一些不領茶錢,直往中庭去了,但放眼望去,人數仍是廳堂居多。
張瑟瑟繼續唱艷詩,中庭有叫好聲此起彼伏。
少頃,堂中忽有茶博士揚聲唱道:「金枝公主駕到。」
眾人舉目以望,但見一嚴妝女子自內而出,描斜紅,貼花鈿,穿齊胸襦裙,披大袖衣,頭上綰著凌雲髻,雪膚花顏,儼若神仙。
那女子緩緩走到堂中,含笑唱道:「早梅天氣,正繡戶乍啟,瓊筵才展。鵲渡河橋,雲遊巫峽,溪泛碧桃花片……」
劉娥說鼓兒詞一向著男裝,雖也描眉畫眼,化的卻是男伶人妝容。這時有茶客驚呼一聲「之湄娘子」,眾人才如夢初醒,認出堂中女子正是首次以女裝登場的劉娥。
堂內頓時歡聲雷動,茶客們競相前顧,爭睹以女兒妝容示人的之湄娘子。消息傳至中庭,又是一番騷動,幾乎所有人都瞬間離席,三兩步奔至堂中,聽瑤芳公主妝容的劉娥吟唱新婚情景:「歡宴,當此際,紅燭影中,檀麝飄香篆。擲果風流,謫仙才調,佳婿想應堪羨。少年俊雅狂蕩,驀有人言拘管。鎮攜手,向花前月下,重門深院。」
空蕩蕩的中庭,伴奏的笛聲兀自繞樑,而張瑟瑟已停止歌舞,垂袖立在台上,雙目含恨,怒視廳堂。
二樓雅閣垂簾忽地一動,簾後人影交疊,席中之人朝躬身的侍者附耳說了些什麼。須臾,那侍者下至一樓,對著廳堂揚聲宣佈:「在中庭品茶聽曲者,袁大官人贈錢一千。」
堂中看客動容,但暫不移步,均看向此前贈茶資的趙元侃。
趙元侃微微一笑,對那侍者道:「我出錢百貫,請袁大官人下樓一敘。」
那侍者擺首,客氣地朝趙元侃一抱拳,再轉朝旁觀的胡掌櫃,一顧趙元侃,朗聲道:「袁大官人說了,願出錢千貫,請掌櫃趕走此人。」
胡掌櫃尷尬地不知如何作答。趙元侃不慍不怒,徐徐啜了點茶,才道:「還有這等事?當真有趣。」
言罷擲茶盞於案上,起身,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樓閣子,不顧身後侍者的追趕,伸手掀簾。
雅閣中的袁大官人側首後顧,與趙元侃目光相觸。
趙元侃表情凝固。
5.逾牆
閣中之人見了趙元侃也是莫名驚詫,怔怔地起身,與趙元侃默然相對。
趙元侃緩過神,朝那男子一揖:「二哥。」
趙元僖尷尬地作揖回禮,扯出一點乾澀笑意:「三……三哥,你,怎麼……在這裡?」
趙元侃含笑直視他:「大抵,二哥怎麼在這裡,小弟便怎麼在這裡。」
趙元僖「呵呵」地笑了兩聲,一瞥簾外晃動的兩三人影,也不再多話,踱步至趙元侃身邊,低聲道:「今日之事,切勿與旁人說起,不可令爹爹煩憂。」
趙元侃頷首應道:「這個自然。」
趙元僖拍拍弟弟的肩,掀簾而出,對守在門外的侍者道:「讓張娘子,即刻,隨我回去,今晚的曲兒,別唱了。」
少頃,侍者帶著披著斗篷的張瑟瑟來到趙元僖的馬車前,請其登車。車內的趙元僖伸手欲扶張瑟瑟,張瑟瑟卻扭身掙脫,自己上來,黑著臉在趙元僖身邊坐下。趙元僖也不再勉強,端坐著吩咐駕車的侍者啟行,臉上看不出喜怒。
兩人在轆轆行車聲中沉默半晌,張瑟瑟終於忍不住發作,怒道:「你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王麼?今日眼睜睜看著一個毛頭小子在茶坊裡砸錢捧那個賤丫頭,竟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存心讓我受這等折辱!」
「他……是我三弟,」趙元僖歎息,「我怎好與他當眾翻臉。」
張瑟瑟一愣,旋即道:「常聽你家小黃門說,這三大王一身紈褲習氣,果不其然。」
趙元僖道:「元侃是貪玩了點。」
張瑟瑟恨恨道:「豈止是貪玩,簡直就是頑劣不堪!今日所為,比那個賤丫頭更可恨!」
趙元僖未接話,安撫地摟摟張瑟瑟的肩,再緩慢地道:「三哥和大哥,是同母兄弟,官家一向看重,而今國本未立,他們兩人都有機會,此刻誰也得罪不得。今日之事,終究是小事,能忍則忍。」
張瑟瑟眼波一轉,繼而問:「我聽說你大哥得了癔症,被官家關起來了?」
趙元僖皺眉:「這些有的沒的,你是聽誰說的?」
張瑟瑟「哼」了一聲:「汴京城街頭巷尾早就傳遍了,還稀罕得很麼?」
張瑟瑟抬頭觀察了下趙元僖的表情,然後依偎入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腰,柔聲道:「聽茶坊的客人議論,說秦王一死,儲君之位自然就是給皇子的,誰能上位,就看誰能討官家歡心了。」
張瑟瑟稍作停頓,見趙元僖面無波瀾,又繼續道:「你那兩個兄弟,一個瘋癲一個頑劣,論文論武,哪裡能跟你相比。就算官家眷顧隴西郡夫人,但她畢竟死那麼多年了,難以蔭及兒子,若說儲君之位……我看,非大王你莫屬。」
趙元僖猛地推開張瑟瑟,再一把捏住她下頜,肅然警告:「婦人家,勿妄議國事!」
張瑟瑟臉上閃過一瞬的驚懼,然而迅速平靜下來,輕輕撥開趙元僖的手,嬌嗔道:「大王,你弄痛了我!」
趙元僖鬆開手。
張瑟瑟手如靈蛇一般蔓延上趙元僖肩頭,將身子貼上去,嫵媚地笑著,在他耳邊曼聲道:「奴家只是想讓大王明白,無論大王有什麼心願,奴家都願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趙元僖望著眼前媚眼如絲的張瑟瑟,臉上神情漸漸鬆弛下來。須臾,摸摸她的臉,淡淡微笑:「如今我的心願,便是你入我王府,與我朝夕廝守。」
張瑟瑟臉色一變,冷笑道:「大王嫌跑茶坊累了,叫我到你府上天天給你唱曲兒麼?」
趙元僖道:「你別再去茶坊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到我府中安享富貴,豈不更好?今日這般的齷齪氣,自然也不必受了。」
張瑟瑟忿忿道:「聽說這許王府的夫人,官家已然為你聘定了,是隰州團練使李謙溥之女。異日你那身份高貴的夫人進了門,我這個出身卑賤的小妾,可還有出頭之日?」
趙元僖將張瑟瑟攬過來,安慰道:「那人性情溫厚和善,決計不會為難你。況且,萬事還有我給你做主。」
張瑟瑟想想,又問:「我優伶出身,你不怕你爹爹知道了怪罪你?」
趙元僖笑道:「給你安排個良家子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你早日入府,他日誕下一男半女,討得爹爹歡心,說不定還能賜下一個封號,連帶著追贈你父母,也是可能的。」
張瑟瑟若有所思,旋即褰簾看看車外道路,發現侍者正在駕車往自己的小院走,略一笑,揚聲吩咐:「改道許王府。」
張瑟瑟再未出現在聚賢樓,好在劉娥已成新台柱,而鄢七身體也在趙元侃請來的名醫診治下大有起色,一日好過一日,逐漸能開口說唱了,聚賢樓也另聘女伶代替張瑟瑟唱曲,茶坊生意大體未受張瑟瑟不辭而別影響。
劉娥在張瑟瑟走後自覺對茶坊有所虧欠,主動增加表演場次,一連多日未休息。重陽節這天,胡掌櫃特意請她歇息一日,稱今日風和日麗,最宜登高賞秋,建議她外出走走。
每年至此佳節,都人大多前往郊外倉王廟、四里橋、愁台、梁王城、硯台、毛駝岡或獨樂岡等處登高宴聚。謝過掌櫃,劉娥亦隨行人朝城南走去。
通往出城的南薰門的官道上,植有兩列銀杏,冠葉相接如金幔,之下車馬遊人絡繹不絕,不乏貴戚豪門寶馬香車,劉娥注意到其中一輛犢車,顏色暗淡,但車上雕刻的紋樣甚是精緻,簷下四面綴五色玉香囊,清風梳過,幽香飄逸,沁人心脾。隨車而行的婢女家僕寥寥數人,衣著也素淡,原本排場並不盛大,但奇怪的是,另有八名顯然是宮中出來的黃門一前一後隨從護送犢車,而其他豪室車隊見狀均紛紛讓道,主動留出寬闊車道供這輛小犢車前行。
旁觀者竊竊私語,都在打聽乘車者是誰,有知情者揚聲宣佈:「那是梁國公家小娘子,已被聘為楚王夫人,聽說下個月就要與楚王完婚了。」
此言如驚雷在劉娥耳邊轟然炸響,木然看著馮子璿斂去鋒芒的朱輪華轂碾過銀杏鋪就的金色大道,駛向南薰門外雲煙漠漠處,趙元侃之前與她說的兩句話於腦中浮升盤旋:
「父皇已經為他定下親事,如今應該是在籌備婚禮了。」奇書樓
「他未過門的夫人是梁國公馮繼業的女兒,父皇和德妃都很滿意,說馮氏溫婉可人,應該會與大哥舉案齊眉,甚為相得。」
……
還在怔忡間,忽有一片銀杏葉自頭頂飄落,附在她肩頭。劉娥隨手拂落,卻又有好幾片再度飄下,拂了她一頭半身。
劉娥驚覺這是有人刻意而為,遂轉身,見趙元侃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後。
她冷面拍淨身上落葉,沒好氣道:「今兒又是翻了幾道牆出來的?」
趙元侃笑道:「沒翻牆。爹爹召我赴宴,我行至半道,忽然想起日前在這附近的綢緞鋪子裡見過一身衣裳,甚合我意,可惜那天錢沒帶足,沒即刻買下。所以折到這裡,準備去買,不料有人捷足先登,已把衣裳買走了。」
劉娥見他手中空空如也,隨口問:「以你這紈褲性子,怎麼沒追上去花重金再把那衣裳買下?」
趙元侃搖搖頭,道:「何須如此。今日錯過,說明我與那衣裳尚缺緣分,不必強求。世上衣物千千萬萬,又何必執著於這一件。放眼前顧,說不定另一件更合身的就在下一家店裡等著我。」
劉娥品出他弦外之音,亦不欲多言,此刻已無登高興致,默默回轉身,朝聚賢樓方向而去。趙元侃與她並肩而行,也沒再說話。
兩人無聲地走了一段,劉娥忽然抬起頭,對趙元侃道:「劉娥有一事相求,望大王成全。」
趙元侃一怔,旋即笑道:「有事吩咐便是,怎的如此客氣?」
劉娥止步,對他鄭重一福:「請大王設法讓我見楚王一面。」
趙元侃凝視著她,喟然長歎:「你還是忘不了那件衣裳呀。」
此日皇帝趙炅召嬪妃子女宴集於大明殿。趙炅端坐於正中御座上,李清瞳陪侍於側,其餘嬪妃帶著眾公主按位分列坐其下,趙元僖、趙元侃、皇四子趙元份、皇五子趙元傑、皇六子趙元偓、皇七子趙元偁及乳保抱著的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八子趙元儼以長幼為序列於另一側。
殿中以菊花為飾,筵席上如民間一般列有插著小彩旗的麥面蒸糕、摻飣果實、石榴子、栗子黃、銀杏、松子肉之類。侍宴的看盞人為各皇子斟酒,皇子們聯翩走到趙炅面前,躬身祝酒。趙炅含笑一一接納,逐一飲過。內人呈上剛從後苑摘下的萬齡菊、喜容菊、桃花菊、金鈴菊、木香菊等名品花卉,趙炅拈起,分別簪於眾皇子冠上。皇七子趙元偁年紀幼小,尚未加冠,梳著兩個總角,趙炅便沒賜花,而是含笑自面前案上取過一個粉團做的獅子蠻王,遞到趙元偁手上。
趙元偁以他稚嫩的童聲高聲道謝:「臣敬爹爹,祝爹爹江山永固,萬壽無疆。」
眾人聞聲大笑。
趙元偁亦笑著,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朝著殿中一轉,又回過頭來問父親:「爹爹,爹爹,大哥怎麼不在?」
趙炅近來一直以治癔症為名將趙元佐禁足於楚王府中,這次家宴亦未召他來,聽了趙元偁此言便笑意一滯。殿中其餘皇子表情各異:趙元僖不動聲色,趙元侃眉頭微蹙,趙元份、趙元傑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趙元偓則好奇地四下張望找尋。
面對趙元偁的連聲詢問,趙炅略尷尬地低聲解釋:「你大哥病了。」
趙元偁繼續天真地追問:「大哥得了什麼病呀?」
殿中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垂目,趙炅皺眉不語。
趙元偁又嚷道:「我要去探望大哥!」
趙炅漠然不應。這時李清瞳朝趙元偁含笑招手:「七哥,來。」
趙元偁困惑地看著笑容斂去的父親,在李清瞳的召喚下朝她走去。
李清瞳拉他在身邊坐下,和藹地微笑著柔聲道:「你大哥感染風寒,小孩兒不可接近。過兩天,等你大哥稍好些了,你再去。」
趙元偁「哦」了一聲,嘟著嘴不再說話,安靜坐著了。
站在趙炅身側不遠處的王繼恩暗自留意著趙炅的表情,又偷眼打量李清瞳,目光偶然與李清瞳的相撞,李清瞳若無其事地移目,撐了撐腹部高隆的腰身,換了個姿勢,開始為趙元偁搛菜。
行過幾盞酒,趙元侃佯裝不勝酒力,做沉醉狀,趙炅命他先行回府。趙元侃出了宮即快馬加鞭,奔至州橋找到一直在此等待的劉娥,拉她上馬,朝楚王府馳去。
趙元侃帶劉娥繞到楚王府後院圍牆外。劉娥見那裡雖無人看守,卻也並無任何小門可通往府中,遂問趙元侃:「你何不讓我喬裝成你的侍從,以探望兄長為名帶我從正門進去?」
趙元侃道:「如今我大哥是被爹爹禁足在裡面,就連我等兄弟,若無爹爹之命,也是不能入內的。」
「所以,你是想讓我翻牆?」劉娥問。
趙元侃但笑不語。
劉娥打量那圍牆,見牆高約一丈開外,不好攀越,但牆內應是花園,有一株花香四溢的丹桂朝著牆外探出了枝椏。
「你說過多次張生逾牆,如今親自一試,也算是駕輕車,就熟路了吧?」趙元侃笑道。
劉娥默然,良久才道:「這牆,是男人翻的。」
趙元侃向她深深長揖:「在下一直敬你是條漢子。」
劉娥略一斟酌,亦不矯情,命趙元侃牽馬至牆下,自己踩在馬鞍上,向上縱身一躍,雙手抓住丹桂枝椏,蕩了兩下,再次發力,朝牆上躍去,待蹲身穩穩地立於牆頭上,才長舒一氣,回顧趙元侃。
趙元侃負手立於牆外,似笑非笑,感慨萬千地看著她,須臾,目示院中有燭光透出的一處高閣,低聲囑咐劉娥:「去吧,大哥就在那樓上。」
6.焚情
劉娥借助桂樹,躍下高牆,朝趙元侃所指的高閣奔去。雖時值重陽佳節,楚王府中卻十分寂靜,毫無宴樂之聲,花園中涼風掠過,樹影憧憧,景象頗為蕭索。劉娥但覺足下的小徑也是遍地黃葉堆積,每踩一步便有枯脆的葉脈應聲斷裂,好在這一點異響會被風聲泯去。
行至閣樓近處,劉娥隱身於樹影中,見兩名提著食盒的侍女從閣中出來,楚王府楊都監自外趕來,一瞥那沉甸甸的食盒,問:「大王又未進食?」
侍女稱是,補充道:「大王仍只留下了酒。」
楊都監歎息,揮手讓侍女離開。
這位都監此前常隨趙元佐去秦王府,劉娥是認得的,知他為人良善,待自己一向也很客氣,遂現身,低低地喚了聲「楊都監」,行禮之後直言相告,請他容許她前去探望楚王。
楊都監見她大感驚詫,忙讓她進至閣樓簷下,得知是襄王引她至此,遂問:「是襄王讓你來見我家大王?」
劉娥遲疑,最終搖了搖頭。
楊都監此前對她與趙元佐的情愫並非全無感知,此刻歎了歎氣,終於同意帶她上樓。
趙元佐斜倚隱幾,半躺在月明樓榻中,身邊案上,儘是揮筆寫就的殘篇,字體有草、隸、篆、八分、飛白、章草、行書,有些稚嫩如幼童習字,有些灑脫如才子潑墨,內容從《詩》、《書》名句到詩詞歌賦皆有,大多是孤零零的一兩句。檻內簾半卷,月色如水浸潤而入,他一手按案上酒注子,另一手長袖拂地,蹙眉閉目,醉態頹然若玉山傾。
劉娥走到他身邊,低身讓視線低於他,輕輕喚道:「大王。」
他半睜眼木然看她許久,目中才漸漸燃起一點神采:「是你呀……」
劉娥努力微笑著點點頭,扶他坐好,他也並不問她因何到此,似乎全不訝異,也不想知道。劉娥也一時無言,見他周圍紙墨凌亂,便開始為他整理。
收好案上幾幅字,一幅畫卷露了出來:一位美人掬水映月,身旁白楊樹下,一枝棠梨花開正妍。寥寥幾筆,畫得卻頗有神韻。劉娥心下一動,憶及往事,酸楚中又有一縷甜意悄然浮升,臉頰一點點熱了起來。她側身掩飾著執畫細看,含笑道:「這花好看,開得真熱鬧。」
「有什麼好呢?」他撫額,黯然垂目,「花開盛極,轉眼便凋零……棠梨花映白楊樹,儘是死生別離處。」
劉娥一怔,亦不好接話。收好畫卷,見夜風涼意浸骨,且時有寒蛩之聲傳入,遂為他關上窗戶,剔亮燭火,再揭開花架上香爐一看,發現香炭早成灰燼,爐身冰涼,香氣消散殆盡,不禁歎息:「大王獨處,宜自珍重,勿久處寒涼之地。」
「我習慣了……」趙元佐低喟,將目光擲往窗欞月光映照處,神思似乎也透窗而出,融入了搖曳的樹影中,「我早已習慣了在這華麗的囚牢裡,看長雲流逝,遠山沉寂,璇淵枯涸,荼蘼香盡,習慣了深深淺淺灰色的樹影把日光揉碎……」他轉顧劉娥,勉強牽出一抹苦澀笑意,「習慣了春天和你,都一去不歸。」
劉娥屈身跪於他榻前,仰面直視他雙眸,輕柔卻堅定地說:「不就是個牢麼?我陪你坐。」
他擺首:「不只是牢,更是血雨腥風的修羅場。這江山錦繡之下,原本就血流成河,我的血脈,遲早也會融入其中。」
他獨斟了一杯酒,將要飲下,劉娥雙手抓住了他的袖角。奇書樓
「江山錦繡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劉娥低語,「只要許我陪著你,就算前面是阿鼻地獄,我也不怕。所以,可否讓我,陪著你?」
趙元佐凝視劉娥,見她清亮的目中漸漸泛起一層淚光,見她身子因為他暫不可知的答案而微微發顫,他心裡築起的高牆開始有一絲裂痕在悄然蔓延。
她螓首蛾眉,清眸明淨,淚痕劃過的臉依然明媚生動,半啟的櫻唇含著對未來的萬千憧憬,一切都美好得像初遇她時那微雨燕飛的春天。他朝她微微傾身,他的手緩緩地向她腰間伸出,只要一著力,便可把她拉至自己懷中。
她一刻不捨地凝視他,他知道她在等待,然而他的手停在離她三寸處,遲遲未攬上去。
就在這風聲稍歇的間隙,他聽到樓下隱約傳來的人聲,似有什麼人在交談著上樓。
趙元佐決然收回手,朝劉娥淡淡苦笑:「不行的,你是個好姑娘,任何時候都能活得朝氣蓬勃。沉淪是我的宿命,而你注定不會甘於沉淪。」
這個答案沒有使她退卻,她凝眸追問:「那麼馮姑娘呢?你為何願意接納她隨你沉淪?」
他沉默須臾,然後道:「她和我,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劉娥品味著這幾個字,循著與他相左的思路,作出了自己的猜測,「你是說,她身份高貴,與你相等?」
趙元佐沒讓心底的那絲錯愕形之於色,忽然覺得她這樣理解也很好,索性坐直,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和居高臨下的姿態,承認:「是的,盛世通婚取士,焉能不問門閥。她是個合適的人。」
劉娥咬唇,讓唇齒間的銳痛壓過心裡的痛,盡量讓語調如常:「若出身寒微,男子便不能立於廟堂之上,而我,連陪伴你的資格也沒有?」
趙元佐如舊溫雅的淺笑無懈可擊:「是的。」
劉娥徐徐站起,兩滴淚珠隨之墜落,她迅速倔強地抹去。
「忘了我,」趙元佐輕聲道,「就像忘記『掬水月在手』的詩一樣,這並非難事。」
劉娥點著頭退至門邊,幽然一笑:「再見了,元佐,你是一首我不曾讀完又終將忘卻的詩。」
她轉身欲走,卻聞門外步履聲近,紛繁迭沓,似有三四人。其中一人是楊都監,正揚聲對他人道:「二大王、王都知,我家大王今夜醉酒,恐怕此刻不宜見客,怠慢二位。容我先行稟報,請大王稍整儀容,再接待二位。」
趙元僖的聲音響起:「我奉父皇之名前來探望大哥,兄弟相見,何須客套,正好與大哥把酒言歡。」
王繼恩亦隨即對楊都監道:「官家未召楚王入宮參加宴集,是怕大王覺得累,有礙將養,然而時刻記掛著大王,特命我等帶酒餚來請大王同品,並非宣詔,大王亦不必多禮。」
劉娥聽出王繼恩的聲音,想起涪陵縣公宅往事,不禁變色。而趙元佐聽到趙元僖行近,亦面色一沉,立即抓起榻邊一件自己的斗篷,朝劉娥拋去。
劉娥接住斗篷,霎時會意,披在身上,拉風帽蔽住面容,在門外之人推開門的那一瞬朝外衝去。
門外撞見的第一人是趙元僖。劉娥低首從他身邊奔出,沿著樓梯朝下跑,轉側間風帽滑落,趙元僖但覺一道熟悉的側影一閃而過,心裡一激靈,大喝一聲:「站住!」下意識地轉身去追。
王繼恩與楊都監見狀亦暫未進閣中,而是朝樓下追了幾步,然後引首探看樓下情形。
趙元佐晃悠悠地起身,走過去關上門。然後提起酒注子,揮臂將酒液盡數傾倒在閣中書畫紙張上,再拾起那幅美人掬水弄月的畫卷,在蠟燭上點燃,手一鬆,畫卷飄落在其餘灑有酒液的書畫上,一叢叢烈焰像伏地而起的舞姬,在他迷離醉眼中妖嬈地扭動著,而他巍巍然立於中間,在這金紅焰火的映照下露出了蒼白的微笑。
7.沫然
劉娥下樓,奔至那株牆邊的桂樹下,仰首欲攀登,趙元僖緊追而來,厲聲喝止。
劉娥隨之回首,斗篷風帽從髮際滑落,月光漫過她的臉,映亮她未著脂粉的素顏。雖無華美妝容修飾,但並不妨礙趙元僖辨認出那聚賢樓中伶人的眉目。他止步冷笑:「之湄娘子,幸會。」
趙元僖多次隱身於聚賢樓閣子中,看過劉娥的表演,而劉娥卻未與他打過照面,還在蹙眉打量他,尋思如何脫身,忽見身旁樹上有人影掠下,那人疾步上前擋在劉娥與趙元僖之間,含笑對趙元僖抱拳:「二哥,真巧,你也來看大哥。」
趙元僖狐疑的目光飄向趙元侃:「她是……」
趙元侃笑道:「沒錯,之湄是受我所托,來給大哥送重陽點心。因為未獲爹爹許可,所以只能便宜行事……二哥必定明白的。」
趙元僖「呵呵」兩聲,目中卻殊無笑意:「你府中侍女、黃門眾多,怎麼倒來麻煩之湄娘子?」
趙元侃道:「不瞞二哥說,奴婢雖多,卻都不如之湄親密,故此委她重任。」言罷一攬劉娥的肩,笑吟吟地對趙元僖道,「二哥與張娘子佳話,我十分艷羨,有意效仿,已將之湄接進王府,朝夕相對。」
趙元僖品味出他弦外之音,是以趙元僖與張瑟瑟之事威脅,要自己不追究劉娥之事。趙元侃納伶人他原無興趣管,只對劉娥今夜出現於楚王府心存疑竇,然而細探二人神情,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得乾笑一揖:「恭喜,恭喜。」
劉娥自知趙元侃此舉是為保護她,然而被他攬著始終不自在,微微轉側欲擺脫趙元侃掌控,他忽然著力制止她的抗拒,同時舉目望向趙元佐所處的月明樓,所有笑容都斂去,眼中蘊滿陡生的憂懼。
順著他目光看去,劉娥立時雙目大睜,幽深的瞳孔中有金色火光在跳躍。
因為樓高風急,引水不易,楚王府這場大火直燒到次日晨才被撲滅,著火樓閣被燒燬大半,連帶著周圍的屋宇、園林亦受損甚重,所幸楊都監及時闖入閣中,將趙元佐救了出來。雖未危及性命,但趙元佐手足皆有燒傷。趙炅聞訊,立即下令將趙元佐押往萬歲殿,一見他被包紮的手足和頹廢的神情,既痛心又憤怒,拍案道:「孽障!你要死便死,發什麼瘋去犯火禁?」
趙元佐跪在殿中,抬眼看著父親,目光淡漠,一言不發。
趙炅厲聲追問:「說!你為何要縱火,為何不想活?」
趙元佐依然不答。隨他同來的楊都監連連叩首,代他解釋:「官家恕罪。大王是久未見官家,十分掛念,見重陽宴集,眾兄弟皆蒙官家召喚,入宮赴宴,唯獨自己未獲宣召,心情鬱結,所以飲酒消遣,不想誤觸火燭……實屬無心之失,還望官家寬宥!」
趙炅炯炯目光鎖定趙元佐:「是這樣的麼?」
趙元佐朝他伏首一拜,徐徐直身,道:「嗯,爹爹未宣召元佐,元佐自知,已被君父遺棄,於國於家無益,所以想一把火送自己往生,來世再報爹爹恩德。」
趙炅緩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俯下身,雙手扶住他兩肩,直視他雙眸:「你真這樣想?你會如此在意我的召喚?」
趙元佐又沉默了,與父親相視,卻無作答的意思,目光並無鋒芒,卻也清冷如水,不含溫度。這冷水一般的眼神令趙炅無可遏制地想起一個人。
「元佐,你是在等我召你相見麼?」趙炅的語調稍有和緩,鍥而不捨地尋求他的答案。
趙元佐惻然一笑:「爹爹,你這語氣好熟悉。」稍作停頓,他說出了刻在兒時記憶裡的一句話,「沫然,你是在等我麼?」奇書樓
趙炅悚然一驚,踉蹌著站起,胸口起伏,壓抑著噴薄欲出的怒氣,雙手隱藏在垂下的雙袖中,無人窺見的指尖正微微顫抖著。
「爹爹,你胸懷天下,我以為,不會再有你割捨不了的感情和放不下的人了。」趙元佐疲憊地垂下眼簾,「何必再逼我們給你答案呢,那對你來說原本就是無足輕重的。」
趙炅揚手,重重一耳光揮在趙元佐臉上,力道之大,令趙元佐頃刻間側身倒地。
「滾!」趙炅狠狠盯著兒子,切齒道。
侍立的王繼恩嚇了一跳,疾步過來扶起趙元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趙炅的臉色,輕聲對趙元佐道,「大王,請拜別官家,且回府去。」
「什麼回府!」趙炅冷面施令,「著大理寺徹查楚王縱火一案,楚王元佐,入詔獄。」
詔獄是由皇帝親自下詔鞫囚罪人的刑獄,史上審理詔獄罪人無不嚴苛,入詔獄者即便不死亦會有剝皮削骨之苦。
此言一出,王繼恩等人皆呆立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而殿門外傳來一聲悶響,似有人倒地,旋即有內人驚呼聲響起:「德妃娘子!」
趙炅疾步至殿門外,見李清瞳面色慘白,倒於地上,兩三名侍女正將她攙扶坐起,然而她們很快又發出一陣驚呼:「水!有水……」
一泊摻雜著血絲的水正自李清瞳衣裙下滲出。
趙炅心知她羊水破了,即將生產,當即高聲喚王繼恩,命他傳召太醫,又命人以步輦速將李清瞳送回去。當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殿中時,見趙元佐仍跪於原地,楊都監淚流滿面,不住叩首請他開恩。他倦怠不堪地朝殿中內侍示意,讓他們將趙元佐押出殿外,自己頹然坐在御座上,想起適才兒子的清冷目光,雙唇微啟,幾不可聞地喚出一個名字:「沫然。」
趙炅初見李沫然是在建隆二年的初春,那時他二十二歲,還是皇弟趙光義,她十八歲,身份是正七品司簿女官。
那日晨光清美,雪後初霽,後苑紅梅綻放。杜太后纏綿病榻許久,見此美景有了點精神,命皇帝趙匡胤召弟弟光義及廷美入宮,在後苑暖閣中共賞梅花。
兄弟三人把酒言歡,杜太后殷殷叮囑趙匡胤善待兄弟,望三人兄友弟恭,同享太平。趙匡胤一一應承,並命內侍召司簿前來,記下母親慈訓。
司簿原是掌宮人名簿、祿賜之事的女官,本無記錄內廷實錄的職責,但趙匡胤說這位李司簿是乾州防禦使李英之女,素有文才,又謹言慎行,是記錄太后賢德懿行的不二人選。太后自知時日無多,兒子這是想在宮中找一人如影隨形,記錄自己言行,以便日後留個念想,遂頷首答應,召司簿李沫然隨侍。
趙光義本不愛飲酒,但在兄弟相勸下亦飲下數盞,暖閣中炭火甚旺,他一時覺得燥熱,便起身立於門邊觀室外雪景。
遠處淡煙寒林,冰雪未消,梅花疏影點綴其間,花開鮮妍,均作深深淺淺的胭脂色。而一位穿綠羅袍,戴黑色軟腳帕頭,腰繫革帶,足著烏皮靴的姑娘正抱著卷軸,沐著花影,踏雪而來。
很多年後,他也還是會常想起這個景象,特別是雪霽之時。那抹清新的綠色在心中揮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李沫然進了暖閣,與眾人一一見禮,然後在一隅坐下,提筆記錄閣中之人言行。趙光義重新入席,與母親兄弟言笑如故,然而心裡的眼睛卻是在看她。
她清瘦單薄,不施粉黛,皮膚細白,遠遠看上去像淡墨勾勒的人兒。身上的綠衣給了她青竹的色彩,她也氣品高雅,一如青竹。並不很美,但鼻樑挺直,薄唇微抿,間或抬起眼簾靜靜地看眾人一眼,然後又靜靜垂目,從容運筆,那專注書寫的神態有種難以言傳的美感。
那日以後,她便長伴杜太后左右,既記錄太后言行,也陪太后說話解悶。她善解人意,頗得太后歡心。太后幾番提出讓官家將她納為房院,趙匡胤卻推辭,說一則開國之初,人主不宜廣納嬪御,一則太后鳳體違和,自己也無心此事,惟望她相伴太后,為太后解憂。
太后十分上心,曾私下對趙光義說,李沫然通文墨,知書史,人又貞靜嫻淑,若為官家所納,對他必有助益。太后又歎:「我命不久矣,只怕看不到那一天。異日官家再納嬪御,囑他莫忘李沫然。」
他口中唯唯諾諾,也只是唯唯諾諾而已,心下並不覺得性情粗放的皇兄與纖細文秀的李沫然是一路人。然而趙匡胤明顯很器重李沫然,在談到她時,目中有不加掩飾的欣賞,這點又讓趙光義感到李沫然被納入後宮是遲早的事。
趙光義也曾悄悄地嘗試與李沫然敘談。他有籠絡趙匡胤身邊內侍內人的習慣,讓他們及時傳遞關於皇帝的消息。他善於言談,又仗義疏財,出手闊綽,在宮中人緣極好,還默默地把隨侍趙匡胤的王繼恩收為心腹。且他又容貌俊美,萬歲殿中的內人見慣了皮膚黝黑的武夫官家,再看他這玉面郎君無不笑顏相對,紛紛示好,所以他以為李沫然也會如此。
然而並非如此。憑他如何溫言討好,李沫然始終淡然相對,與他保持著距離,態度不卑不亢。有時他靠近她一步,她隨即退後,安靜地看著他,那兩剪秋水也真如深秋之水,清清冷冷地將他隔絕於她的心域之外。自然也並不收禮,他送她的禮物,重如金飾,輕如筆墨,均被她原封退回,毫不碰觸。
他漸漸明白皇兄何以如此看重她了,也漸漸死了心,不去接近她。
建隆二年六月,杜太后崩於滋德殿。趙光義聽說太后臨終前曾召趙普入宮,與趙匡胤密議良久,曾提及儲君的安排。這令他轉側難安,不知那日的密議是否會讓自己有君臨天下的希望。對於此事,趙匡胤與趙普都守口如瓶,他也不敢向他們打聽,私下詢問王繼恩,王繼恩也說並不知情,而那時守候在太后身邊的宮人只有李司簿。
李沫然為杜太后所書的實錄仍保存在滋德殿。猶豫數月之後,趙光義終於決定鋌而走險,借趙匡胤帶一干親隨前往齋宮祭祀之機,潛入滋德殿保存文書的宮室,親自翻找太后臨終之日的實錄。
此刻守在滋德殿的宮人不多,又均被他收買,奉上鑰匙為他開鎖,因此他行事順利,獨自翻閱文書許久仍無人干擾。但當他終於找到想查閱的那一卷實錄時,門卻被人推開,出現在門外的是李沫然。
他沒有表現出偷竊行為之下的狼狽與慌張,依然保存著良好的風度,微微一笑,手握著那卷實錄,朝她欠身施禮:「李司簿。」
李沫然沒有還禮,緩步走到他面前,用她一貫清澈的美目盯著他,以命令的語氣對他道:「放回去。」
他沒有與她爭執,點著頭,將實錄擱回原來的位置,並徐徐將此前翻亂的文書一一拾起,恢復原狀。她沒有幫他,只是直立著冷冷審視他,令他感覺到如竊賊現形一般的羞恥感。
收拾好所有文書,他向她走去,凝視著她,和言問:「你會把今日所見之事告訴官家麼?」
他語氣溫柔,甚至有一絲討好求饒的意味。可她仍給出了不可轉圜的答案:「會。」
他無可遏制地覺得惱火:這個丫頭,仗著皇帝的寵信,竟如此強硬。
這時室外有人說著話漸行漸近,傳來的竟是趙匡胤與王繼恩的聲音,談論著親迎滋德殿中太后御容前往齋宮配祀之事。
趙光義萬萬沒料到皇兄竟會此時折返。自己出現在滋德殿中本已十分可疑,行徑又被李沫然一一看在眼裡,若她開口說明,自己便萬劫不復了。
李沫然已轉身欲出門接駕。在生死懸於一線的剎那間,趙光義忽然伸手一攬李沫然的腰,將她硬生生拽到自己懷中,在她驚呼之前向她低首,準確地噙住了她的檀口。
李沫然本能地伸手打他,卻被他捉住手腕壓了下去。他將她緊箍在自己懷中,一手摟緊她纖腰,一手摁住她腦後烏髮,閉目俯首,含著她櫻唇,神情沉醉,宛如傾心與她相戀的情郎。
李沫然在他突如其來的侵襲及情熱偽裝的桎梏下霎時懵了,一時無措,心亂如麻,木然被他吻著,漸漸放棄了反抗。
於是趙匡胤看見的便是兩個躲在晦暗宮室裡偷情的男女。
他沉默著靜觀須臾,然後開口對身後目瞪口呆的王繼恩道:「朕記起來了,太后御容此前已吩咐滋德殿宮人送往齋宮。」
王繼恩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正是,臣也想起來了,官家確實吩咐過。請官家移步萬歲殿稍事歇息,臣這就命人護送太后御容隨駕前往齋宮。」
趙匡胤轉身離開,王繼恩朝趙光義輕咳一聲,亦隨皇帝而去。
趙光義這才徐徐放開李沫然,審視著氣喘未已的她,悠悠一笑,探首至她耳側,低語:「如今,你說什麼,官家也不會信了。」
他從容整理冠服,優雅地朝沉默的李沫然欠身長揖,然後仰首銜笑,意氣風發地走出她監守的殿閣。
翌日,他們接到了皇帝諭旨:皇弟光義婚後多年無子。朕聞乾州防禦使李英之女德容出眾,故為弟聘為側室。將擇吉日,以為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