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房州
劉娥行程水陸相繼,一路往房州去。一日到達一小鎮,打聽後得知此地離房州已不遠,但彼時天色漸晚,再趕路卻也不能走到。劉娥見街邊有一客棧名曰「雲來」,遂決定進店留宿一晚再往房州。
客棧跑堂是位二十多歲,身材魁梧的男子,見了劉娥立即迎上,十分熱情地招呼:「姑娘請進,本客棧有甲乙丙三種客房,都雅潔舒適,必有一種適合姑娘。要不我先帶你看看?」
劉娥掂量了一下包袱裡的錢,踟躕道:「呃,最便宜的多少錢?」
趙元侃此前給她預備的盤纏並不少,然而她不欲多取,自己算算前往房州所需的錢,只拿必要的,其餘全留在了襄王府。不料路途比她預計的遠,舟車路費也比當初她進京時漲了不少,因此她的盤纏用到如今已所剩無幾。
客棧跑堂面對她的問詢給出的答案是:「兩百文一晚。」
「兩百文?」劉娥暗京,這個數比她猜測的還多了許多,於是她倉促擺手,說了聲「謝謝,不用了」,便低頭匆匆離去。
離開客棧,劉娥看了看暮靄沉沉的天際,邊走邊尋思,若運氣好,興許可找到個尼姑庵棲身一夜,否則只怕要連夜趕路。還在蹙眉憂慮,忽聞身後有人喚「姑娘」,回首一顧,發現喚她的是適才那客棧跑堂。
那跑堂氣喘吁吁地追上她,道:「剛才忘了跟你說,我們店主老來得子,今晚要辦滿月宴,昨日便吩咐過,今日來店的客人可享優惠,甲等客房只須十文錢。」
劉娥頓顯喜色:「十文錢我有。」
跑堂帶她回客棧,給她一間窗明几淨的甲等客房。初時劉娥還疑心房錢如此便宜或有詐,入住間處處留意,但不見任何異狀,客棧上下人等待她皆客氣周到,夜間劉娥獨處一室,也並無人來打擾。
翌日晨劉娥結賬後謝過跑堂,繼續往房州去。行至城外,有一無賴發現她一女子孤身趕路,存了輕薄之心,上前調戲。劉娥見他嬉皮笑臉,形容猥瑣,已知此人心思,面上淡淡地敷衍,同時暗暗垂袖,欲取袖內藏著的防身匕首。而匕首尚未亮出,便見那無賴脖子後領被人揪住,被生生拖回身面對來人。
來人竟是劉娥此前遇見的客棧跑堂。跑堂拎著無賴上下幾拳揍得他連聲求饒,才把他扔在地上,警告:「朱四,這位姑娘是我家的客人。你再胡來,仔細我打斷你的腿!」
那朱四不住賠笑,連稱「再也不敢了」,然後摀住傷處灰溜溜逃走。
劉娥向那跑堂道謝,跑堂大手一揮,再問:「姑娘這是要去哪裡?你一個姑娘家,孤身走山路未免太危險。」
劉娥告訴他自己要去房州,跑堂又道:「房州已不遠,但走路去今日未必能到。不如我介紹一個認識的車伕送你過去,那人很實誠,絕對不會欺負姑娘或訛姑娘的錢。」
劉娥遲疑道:「只是不瞞兄台說,我沒料到這一路上要花這麼多錢,如今已身無分文。」
跑堂立即掏出一個錢袋遞給劉娥:「難得有緣相見,車錢我就幫你出吧。」
劉娥忙推辭,說:「你我素昧平生,我不能收你的錢。」
跑堂道:「又不是什麼大錢,姑娘若無點盤纏,如何能到房州?……若姑娘實在過意不去,就拿點什麼東西換吧。」
劉娥思量須臾,退下手腕上的銀鐲遞給跑堂:「那我用這個鐲子換這些錢如何?」
這銀鐲光面素淨,幾無紋飾,是龔美在汴京開店時送給她的。當初讓她在一堆金銀首飾裡挑,她選了這並不起眼的一個,也是為了給龔美省錢。現下交給跑堂,還有些擔心他嫌不夠貴重。
而跑堂爽快地接過銀鐲,把錢袋遞給了她:「成交!」
送走了劉娥,跑堂回到雲來客棧前,朝正在柳樹下解繫馬韁繩的一位錦衣少年抱拳道:「公子,我已按你的吩咐,送那位姑娘上車了,也給了她盤纏。」
那少年徐徐轉身,目中有慧黠笑意閃過:「做得好。」
趙元侃取出一錠銀子拋給跑堂,跑堂接住銀子,一看那份量,立時大喜,一疊聲道「多謝公子」。
趙元侃微微一笑。
跑堂又取出劉娥的銀鐲,告訴趙元侃:「適才那位姑娘堅持不肯收錢,我就讓她用這個鐲子換盤纏,這鐲子還請公子收下。」
趙元侃接過銀鐲,細細打量一番,笑容淡去,意極悵然。旋即將銀鐲收在懷中,策身上馬,向房州的方向馳去。
他那日目睹劉娥離開,失魂落魄地回到襄王府,左右思量,終是放心不下,遂讓張耆為他備馬,一個侍從不帶,便直奔出城。
張耆還道他又是入宮面聖,自己騎馬朝宮城追去,豈料並未尋到趙元侃。直至傍晚仍不見他回來,四處打聽,才知道他原來是騎馬出城了。張耆惶恐,面對劉夫人詢問,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告訴劉夫人實情。劉夫人勃然大怒,痛罵劉娥狐狸精,引誘趙元侃離京,之後又憂心忡忡,擔心趙元侃安危之餘又怕官家發現元侃身為宗室卻私自離京,會重責於他。
思前想後,斟酌輕重,最終劉夫人決定為趙元侃掩飾,對張耆道:「老身明日入宮,告訴官家大王偶感風寒,這幾日不能入宮定省。你穿上大王的衣裳,在他回來之前,每日在書齋閉門讀書,切勿讓閒雜人等知道大王不在府中。稍後我再派人暗中追查大王下落。」
張耆問:「若官家派太醫探視大王呢?」
劉夫人道:「我就說已請太醫診斷,無大礙,歇息幾天就好……太醫那邊,我也會找個熟識的打點好。」
張耆作揖道:「夫人處變不驚,從容應對,張耆佩服!」
劉夫人怒道:「佩服?大王如此大膽,都是你們唆擺的,若不是留著你還有用,早把你皮揭了!」
張耆低首道:「是,是,張耆知罪,自己掌嘴。」
張耆作勢一下一下地揮手打自己的臉。
劉夫人則滿面愁容地別過臉去。
客棧跑堂找來的車伕駕車將劉娥送至房州涪陵縣公府門前。劉娥下車後打量這府邸,但見圍牆破敗,大門斑駁,牆頭門前雜草叢生,竟像多年廢棄的荒宅改建的,毫無天潢貴胄居所的氣派。
劉娥向守門的侍衛說明自己是涪陵縣公的侍女,專程來房州投奔主人,望侍衛許她入內。
兩位侍衛狐疑地再三打量她,在劉娥要求下才入內通報,須臾,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自內出來,卻是趙廷美的長子趙德恭。趙德恭認出劉娥,向侍衛說明後,侍衛才允許他帶她進去。
劉娥入內時,聽見身後一名侍衛在對同伴嘀咕:「涪陵縣公的境遇已經到這步田地了,府中又有人病死,府中侍女都爭著出去,主動進來的,這倒是頭一個。」
劉娥聞言看向趙德恭,趙德恭惻然一笑,對她道:「我弟弟德存,到房州不久便患了瘧疾,兩天前,過世了。」
劉娥步入堂中,見一衣飾簡素,不施粉黛,雙目紅腫的中年婦人緩緩起身,引袖拭淚之後看向她。
劉娥定睛一望,辨出那婦人正是趙廷美的夫人張氏,這段時日不見,她竟似老了十餘歲,面容憔悴不堪,細紋浮現,目光神采盡失,晦暗頹廢如老嫗。
劉娥朝張夫人行禮,稱:「楚國夫人萬福。」
張夫人緩步上前扶起她,歎了歎氣:「如今我已被削去國封,再不是楚國夫人,切莫如此稱呼我了。」
劉娥道:「國封只是名號而已,有沒有都不損夫人風儀。在我眼中,夫人永遠是端莊優雅的秦王夫人。」
張夫人勉強一笑,然後氣若游絲地喚道:「來人,給劉姑娘上茶。」
無人回應。
劉娥四顧,見廳中並無侍女。
趙德恭有些尷尬,疾步走到門邊,朝外喚:「小姌,小姌……」
侍女小姌才懶懶地踱過來,問:「什麼事?」
趙德恭壓抑著怒氣,道:「給劉姑娘點一盞茶來。」
「公子還當是在秦王府呢,如今這裡連粗茶梗都沒有了,就別惦記著王府裡的團茶了,」小姌冷笑,著重語氣譏諷道,「還點茶!」
小姌轉身離開。張夫人氣得蹙眉捂胸,劉娥忙扶她坐下,勸道:「夫人,小姌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張夫人歎道:「大王落魄,房州的日子清苦,府中人行動也有人監視,不得自由。我兒德存又患了瘧疾……」提起病逝的幼子,張夫人忍不住又掩面哭了,在劉娥勸慰下才稍抑悲聲,繼續說,「侍女們覺得難伺候,又害怕染病,便有設法嫁人的,有找借口贖身的,還有買通看守的人逃跑的。現下府中能使喚的人屈指可數,也整天怨氣沖天。」
言罷張夫人端詳劉娥,又道:「如今我們的情形,你也看見了。當初大王並未把你列入王府奴婢名單,所以大王犯事也沒追查到你,你就別自投羅網了。稍後我送點什物給守門的侍衛,讓他們放你出去吧。」
劉娥擺首:「若大王與夫人日子過得不差,多我無我無妨,那夫人讓我走,我即刻就走。但眼下你們需要用人,我於情於理,都要留下,哪怕夫人攆我,我也不走。」
張夫人握住劉娥的手,垂淚道:「好孩子,難得你如此重情重義,竟知雪中送炭。回想我當初那般待你,真是慚愧。」
劉娥又和言寬慰張夫人,少頃,見趙廷美一直未現身,遂問張夫人:「大王呢?現在何處?我想去向他請安。」
「他在後院廂房……」張夫人黯然道,「德存的房中,和德存在一起。」
2.取捨
劉娥推開後院廂房的門,一步步走進那晦暗的空間。空氣中浮動著草藥與陳年木材的潮濕氣味,陽光朝窗欞傾身,挑動黑暗中的灰塵,游絲般塵埃在光柱中旋舞,比屋內暮氣沉沉的人顯得更有生命。
趙廷美垂頭喪氣地坐在床榻前,床上躺著逝去的幼子德存,足下瓦盆裡盛著紙錢的餘燼。
劉娥在他面前停下,深施一禮,喚他「大王」。
趙廷美抬目看她,像是過了許久才辨認出她來,枯涸的雙目無驚無喜,亦不問她為何到此,只是牽動灰白乾裂的唇,勉強呈出一絲淺笑。
他的侍女槿伊端著一碗湯藥進來,輕聲勸他飲,他只是擺首,又將目光投向已不會再醒來的兒子。
槿伊無奈,擱下湯藥,示意劉娥隨她離開。
槿伊告訴劉娥:「小公子過世後,大王就一直守在他身邊,不是哭就是呆呆地坐著,很少進飲食。夜涼浸骨,染上風寒,也不喝藥,這眼見著就要病倒了……」
劉娥舉目望向趙廷美所在的廂房,忽然聽見裡面傳來他乾澀瘖啞的歌聲,唱的是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支歌德存發喪那日趙廷美一直在唱。他拄著枴杖,走在幼子棺木旁,唱著這歌送兒子最後一程。一壁唱一壁掩面悲泣,歌聲斷續不成調,淒惻之狀看得道路兩旁圍觀百姓亦感傷不已,乃至引袖拭淚。不少人跟隨隊伍送葬,還竊竊私語,說看涪陵縣公對兒子這般憐愛,必非寡情薄意之人,被貶至此應非犯上作亂,歌聲哀怨,說不定是被冤枉……
劉娥身處隊列之中,聽到這些閒言碎語,不由一驚,左右四顧,亦見有一些監視趙廷美的侍衛在留意聆聽百姓之言。劉娥遂快步走到趙廷美身邊,低聲勸他:「大王節哀,大庭廣眾,耳目甚多,切勿再唱此曲。」
趙廷美一怔,旋即又出聲悲泣,然而沒再唱那輓歌。
德存入土為安,趙廷美卻大病一場。劉娥悉心照料,侍疾甚勤,過了些日子,趙廷美漸有氣色,一日半臥在榻上看著仍在房中忙碌的劉娥,開口問她:「你以前聽過《薤露》這歌?」
劉娥擺首:「大王唱之前,未曾聽過。」
趙廷美再問:「德存下葬那日,你為何勸我別唱?」
劉娥道:「這歌曲調淒惻之極,大王那日又邊哭邊唱,聽上去更是哀婉淒郁。我聽見圍觀百姓說,大王歌聲哀怨,可見被貶至此,是被冤枉……我不敢妄斷此言是否有理,但大王左右有侍衛監視,他們隨時可把這些話傳給官家,若官家以為大王故作哀聲,引百姓猜測,恐怕又會再起波瀾。」
趙廷美默不作聲。
劉娥又道:「大王不顧惜自己,也應多想想夫人和公子、雲陽公主。大王保自己平安,才能護他們周全。」
趙廷美思量良久,末了喟然長歎:「慚愧,我虛長你二十餘歲,論見識,卻還不如你這小姑娘。」
劉娥微笑道:「大王若想唱歌,我倒有些建議……我此番來房州,途中聽到一首歌謠,很好聽呢……」頓了頓,劉娥輕叩案頭為節拍,輕聲唱道,「藍采禾,藍采禾,塵世紛紛事更多。爭如賣藥沽酒飲,歸去深崖拍手歌。」
趙廷美聽著,若有所思。
劉娥唱完,又道:「大王以前做秦王時位極人臣,富貴無匹,但政事繁蕪,也累得很吧?如今雖然遠離京師,但可以過清閒自在的日子,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趙廷美沉默片刻,再度開口時說的是:「扶我起來,我想去庭前看看天邊雲彩。」
劉娥含笑答應。
劉娥所料不差,趙廷美的傷心之狀及德存下葬之日百姓的言論,很快被監視他的人傳至汴京。
朝堂之上,涪陵縣公「陰懷怨望」也成了諸臣熱議的話題。
有人說:「聽聞近日涪陵縣公喪子患病,以往因金明池一事被貶出京的官員頗有幾位前去探望,恐有再度結黨之嫌,陛下不可不防。」
立即有人附議:「涪陵縣公患病,原是天道輪迴,不料他竟再藉機糾結黨羽,其罪當誅。」
潘美亦出列稱:「涪陵縣公謀逆,陛下感念兄弟之情,不忍深責,只將其流放房州,固然是仁德之舉,但若逆臣之心不死,存於世間,終究有動搖社稷之隱憂。」
趙炅退至崇政殿,召趙普前來商議。趙普向他奉上房州傳來的密函,裡面詳細描述了趙德存夭折後趙廷美的種種表現,趙炅一徑看著,目中怒火陡然升起,最後重重拍案,道:「《薤露》!他還有臉哀戚地唱《薤露》!」
趙普窺探著趙炅的面色,試探著道:「涪陵縣公幼子夭亡,他心疼兒子,唱唱輓歌,也是人之常情……」
「心疼兒子?」趙炅冷笑,「他心疼他兒子,難道朕就不心疼朕的兒子!」
趙炅撐於案上的手青筋浮現,微微顫抖。他閉上眼,想起了盧多遜此前向他招供的話。
那一晚,遍體鱗傷的盧多遜萎頓地跪在萬歲殿中,趙炅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再淡淡地看盧多遜,道:「你的供詞,朕已經看了,有一點還想問問你……秦王當初計劃,刺殺朕之後,對朕的皇子,特別是楚王,會如何處置?」
盧多遜有氣無力地回答:「楚王……他是最有可能被陛下一派的臣子擁立為帝的人,若事成,秦王當務之急,自然是殺了他……」
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趙炅卻仍被這答案激怒。他狠狠地把茶盞擲於地上,一瞬不瞬地看著它四分五裂,就像期待那企圖謀害他愛子的人灰飛煙滅。
趙炅定了定神,手指那封密函,對趙普道:「廷美慣會作戲,故意在人前唱悲歌,暗示百姓他無錯,倒是朕冤枉他的。」
趙普躬身道:「臣也聽說,房州百姓議論紛紛,都不說涪陵縣公謀逆,而推測……」
他遲疑著未說下去,而趙炅冷笑著補充道:「推測是朕不想傳位予他,所以捏造罪名將他貶謫,以便立楚王為太子。」
趙普低首道:「事已至此,陛下宜早做決斷。涪陵縣公既不甘謫居房州,天下謠言四起,若有人作亂,只怕會藉機擁立涪陵縣公……」
趙炅沉吟,少頃,問:「你是說……賜死?」
趙普道:「陛下此前將涪陵縣公貶往房州,宣佈金明池之事已告一段落,而今涪陵縣公沒有明顯謀逆之舉,自然不便公然賜死。」
趙炅蹙眉,目光游移於案牘之上,暫未作決定。
默默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王繼恩見狀,小心翼翼地靠近趙炅,輕聲道:「官家,有些事,臣可以為官家去辦……」
趙炅面色凝重,須臾起身,走到門邊,背對著王繼恩和趙普負手而立,望著天邊一抹血色落霞,久久不言。
在他目光未觸及的殿門右側,李清瞳默然轉身,向身後端著湯盅的侍女搖了搖了搖頭,侍女會意,退後數步,李清瞳悄無聲息地啟步,帶著侍女離去。
翌日晨,王繼恩騎馬,帶著若干皇城司禁衛出了丹鳳門。迎面遇見入宮定省的楚王元佐,王繼恩只是在馬上抱拳施禮,並未多作停留,迅速帶領禁衛朝南薰門方向出城。
趙元佐微感詫異,卻也未多想,依舊進至萬歲殿,等待父親召見。
這日無朝會,萬歲殿中侍女說官家昨夜極少見地獨酌,飲至沉醉,尚未醒轉。
趙元佐請侍女別驚動父親,自己去瑤津池邊稍待片刻,少頃再來。
到了瑤津池,趙元佐見池畔棣華亭中坐著一位美人,手持一竹編花籃,正在插花。趙元佐定睛望去,認出那美人是李清瞳,遂上前幾步,朝李清瞳長揖行禮。
李清瞳站起,亦向他還禮,微笑道:「向大哥道喜了,聽說你與馮家小娘子的婚事六禮已備,只差親迎。」
趙元佐道:「我已向爹爹申明,不願此時娶妻。」
李清瞳略靠近他些許,低聲道:「這並非一樁簡單的婚事,是你爹爹給你的考驗,切勿在此刻違背他意願。」
趙元佐低首不答。
李清瞳又道:「你原本是他最器重的皇子,秦王出事,儲君之位,應無懸念……」
趙元佐苦笑:「你也以為,我會為爭儲君之位而與父親虛與委蛇麼?」
李清瞳神色一肅,凝眸看他:「身在天家,誰人能為所欲為?要活下去,必須學會忍耐和妥協。」
趙元佐黯然,不再爭辯。
李清瞳微微一笑,語氣又復如和風細雨:「你終究要娶妻,哪怕只是充充門面,也需要一位夫人擱在王府裡。你放心,馮家姑娘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娘子,溫柔和善,是極好相處的。」
趙元佐不語,望向李清瞳身後石桌上新剪下來的枝枝蔓蔓,換了個話題:「那些薔薇果,紅得正艷,像玉津園裡的。」
李清瞳順著他目光一顧花堆中的薔薇果,道:「這些薔薇果,正是來自玉津園。」
趙元佐淺笑道:「德妃娘子讓人去摘的?」
李清瞳擺首,道:「去年這個時候,你從玉津園回來,順便給我帶了些薔薇果插花,我泡在水裡,過了些時日,薔薇果枝條都長出根來了,我便把它們種在後苑園圃裡,今日剪了幾枝,就是你看見的這些。」
趙元佐讚歎:「多虧德妃娘子惜物,薔薇果花枝才得以存活。」
李清瞳含笑回到石桌邊坐下,拾起一枝紫色翠菊,開始修剪上面簇生的花朵。
那翠菊每枝上皆密密地生有小花蕾十餘朵,李清瞳手起刀落,乾淨利落地迅速把花蕾剪得只剩下稀疏的三朵。
趙元佐不禁惋惜:「這些小菊花開得甚好,一下剪去這麼多,很是可惜。」
李清瞳把修剪完畢的翠菊插進花籃,置於花籃中大朵的白菊和薔薇果之間,左右調整好位置,方才又露出笑意,一邊審視花籃,一邊道:「翠菊,原本就是搭配白菊用的,花頭多了喧賓奪主,再說,這種小菊花,就要修剪出寥蕭清寂之態才美。」
然後她轉顧趙元佐,依舊輕言軟語,說出的話卻隱含鋒芒:「要想盡善盡美,必須懂得取捨。這也不捨得,那也放不下,最終只會破壞大局,無法成功。」
趙元佐聽出她弦外之音,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便保持著沉默,移目至瑤津池上千頃殘荷。
李清瞳遲疑著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不知是否該告訴你……」
趙元佐側首看她,目光含詢問之意。
李清瞳斟酌著詞句,道:「我希望這次你能做出正確的取捨,你若選對,此後前程無限,再無劫難……」
透過她格外凝重的表情,趙元佐隱隱預感到她所指之事,她話音未落,他即直視著她雙眸,用近乎命令的語氣道:「說。」
3.牽機
王繼恩帶著皇城司禁衛直奔房州,借皇帝之命將一壺牽機藥以藥劑的名義賜給趙廷美,冷眼看趙廷美飲下。
趙廷美一見那藥汁顏色氣味,便知是斷腸毒藥牽機藥。他認得它,皆因他曾親手將藥汁倒出,奉至南唐末代國君李煜手中。
那是太平興國三年,他的兄長趙炅,決定以悄無聲息的殺戮中止李煜在自己統治下的都城裡傷春悲秋,這些哀婉悱惻的情緒以優美詞作的形式和不可思議的速度流傳出去,每每引發遺老遺少的悲歎,緬懷他們心中不滅的故國。怨懟之聲暗潮湧動,陰風一般掠過宮城,風去往的方向顯然與皇帝此時的願景相悖——太平興國。
趙炅將牽機藥交給趙廷美,暗示他去完成這個微不足道的任務。趙廷美驚愕,甚至感到了一脈難言的痛苦。他與居於汴京的李煜素有往來,他們吟詩填詞,焚香點茶,趣尚一同,李煜於他亦師亦友,他仰慕這位高貴的才子,就如碧潭仰望晴空,青草依戀春風。
但,他也知道他與李煜的交往在兄長的眼中無處遁形,在兄長決定剷除李煜的時候,他需要以劊子手的身份割裂與國朝政敵的聯繫。
縱然經過千番掙扎,他終究以一盞牽機藥掩埋了他與晴空春風的友誼。
宿命呀,宿命。他愴然歎息,不顧劉娥的阻攔,將手中毒藥飲盡。很快,他感覺到了當年李煜的痛苦,腹中劇痛,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著,手足忽拳忽曲,仰俯之間身體彎曲,頭漸漸朝足尖靠近。
這詭異殘酷的情景看得中途殺出、持劍相救的蒙面青年一愣,也令他疏於防範,胸口被與他作戰的皇城司親從官砍了一刀。
那親從官舉刀向前,正欲再度砍向蒙面青年,劉娥站起,揚聲呼道:「住手!誤傷貴人的罪名,你可擔待得起?」
親從官動作一滯,疑惑地轉顧劉娥。
劉娥肅然注視他,一指那青年,道:「他的衣裳裁自織綾務所供的綾羅,身上有上等沉檀的香味,又敢於孤身與你等對抗,若非貴胄,豈會如此?」
親從官打量那青年,亦認可劉娥的提示,遂試探地看王繼恩,等待指示。
劉娥繼續向親從官說話,目光卻瞥往王繼恩,一字字道:「你若傷他,異日若有人追究,你難逃罪責。」
王繼恩一哂,十分禮貌地朝劉娥欠身,以請示的口吻道:「那我們請這位公子摘下面巾,亮出身份如何?」
那青年聞聲一顫,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王繼恩面色一沉,豎起手掌決然向下揮,命令眾禁衛道:「拿下!」
眾禁衛蜂擁而上,圍攻蒙面青年。青年勉力振作,提劍準備再次應戰,無奈受傷不輕,兩手乏力,還未抬起劍鋒,此前那親從官一彎雪刃已架在他頸上。
親從官正欲進一步控制住青年,門外陡然飛來一箭,落在他刀刃上,刀「噹啷」墜地。
室內眾人皆朝箭來之處望去。
趙元佐提著一弦弓箭,出現在門邊,青衫磊落的身後是半城風雨和數十名王府侍從。
心頭似有千鈞重擔由此放下,劉娥低呼一聲「楚王」,適才冷硬的神情退去,她目有淚意,這聲呼喚也隱帶哭音。
趙元佐柔軟的目光拂向她,似寬慰似安撫,然而這溫柔轉瞬即逝,他恢復了冷肅神情,緩步走到王繼恩面前,默然直視著那指揮禁衛的宦官行首。
王繼恩祭出如在宮中一般無懈可擊的笑容,躬身施禮:「老奴給楚王請安。」
趙元佐冷面看他,並不應答。他身後的侍衛已隨之入內,各自拔劍,化解眾禁衛對蒙面青年及趙廷美親眷的攻勢。
從李清瞳處得知趙廷美將被賜藥的消息,趙元佐立即轉身出宮,集結了自己王府中的侍衛,迅速往房州趕去。其間先後經歷李清瞳、監視楚王府的親從官及汴京城門守衛的阻止,他決然不理,一徑衝出城去。亦沒有想過去懇求父親收回成命,他見王繼恩已然出發,明白時間已不容許他以正常的方式為四叔爭取父親的饒恕,他除了親赴房州相救,別無他法。
他記得他轉身時李清瞳在他背後的一聲冷喝:「你要懂得取捨,眼下就是你該捨去的時候。」
「抱歉,我做不到。」這是他的回答。
他沒有回頭。
在趙元佐無言的迫視下,王繼恩瞥瞥蜷縮倒地的趙廷美,低首退後。畢恭畢敬地退至門邊,再度朝趙元佐施禮,才帶著眾皇城司禁衛離去。
目的已達到,他即可回宮覆命。他並不想與楚王這潛在的儲君對抗,至於趙元佐的行為是否屬於抗旨,留待皇帝判斷,他不願牽扯其中。
劉娥注視著王繼恩等人,直到他們消失在風雨捲起的茫茫塵霧中。然後左右四顧,發現此前救她的蒙面青年已不見人影,不知何時離開了。
劉娥回到哭泣的張夫人身邊,和她一起扶起趙廷美,讓他倚靠在張夫人懷中。
趙元佐疾步走到趙廷美身邊,單膝跪下去握廷美的手,連聲喚「四叔」。
趙廷美已奄奄一息,勉力克制著身體的痙攣,虛弱地喚:「元佐……」
趙元佐看著叔父痛苦的模樣,眼簾一低,兩滴淚隨之而墜,他悲傷地說:「對不起,四叔,我還是晚了一步。」
趙廷美臉上的肌肉因極端的痛苦而顫抖著,他卻還是想向元佐呈出微笑,勉強擠出的笑意看起來格外淒慘:「你盡力了……我咎由自取……以後,還望,你對我的家人,多加照拂……」
趙元佐含淚握緊他的手:「四叔放心,我會盡我全力保全四嬸和弟弟妹妹。」
趙廷美努力笑笑,頭卻越發沉重,全身縮至一團,恨不得手足相連。
張夫人驚叫起來,連呼劉娥,要她助自己把夫君扶起正坐。
趙廷美用盡全力推開伸手欲扶自己的劉娥,將她推向趙元佐懷裡。
「跟楚王,回去……」
這是他能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趙元佐伸臂摟住將向後倒的劉娥,兩人蒼白著臉,茫然看著趙廷美在張夫人懷中掙扎,直至最後停止掙扎。
張夫人以手試試趙廷美的鼻息,旋即緊擁著他慟哭,哭聲淒厲之極。其餘家眷見狀,也是悲聲四起。
趙元佐放開劉娥,兩人泫然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跪下,並肩朝逝去的廷美跪拜。
蒙面青年並未走遠,此刻隱於空無一人的庭院中,側身探視著堂中情形,見此情景,他默默轉身,拉下蒙面的面巾,隨之露出的是趙元侃黯然神傷的臉。
他的左手一直摁在剛才受傷的胸前。似覺血流稍止,他放下手來,頓了頓,又伸手進胸前領口,從中摸出一隻被刀砍出缺口的銀鐲。
那正是客棧跑堂轉交給他的劉娥的銀鐲,他置於懷中胸前,無意中銀鐲為他擋了一刀,令他不致受重創。
驟雨初歇,空氣中充盈著草木泥土的氣息,沖淡了此間的血腥味。趙元侃仰首前望,但覺遠山明滅,煙雲蕭疏,目中有微茫閃爍,亦不知那落於雙眼水霧之上的是暮靄,抑或是月光。
趙元侃將銀鐲放回懷中,一手摀住胸前傷口,一手提劍,踏著滿庭落葉離去。庭院外白楊樹下繫著他的坐騎,他躍馬揚鞭,越過足下寂寥山河,重返他終將回歸的九重城闕。
次日張夫人即送趙元佐出門,囑他盡快回京,早些回去向官家請罪,以免官家龍顏大怒,後果不堪設想。亦不忘按趙廷美遺願,命劉娥隨趙元佐回去。
二人臨行前,張夫人把一個錦盒遞給劉娥。劉娥打開一看,發現是當初為楚國夫人設計的那套「掬水月在手」的頭面。
張夫人道:「這首飾原本來自你的巧思,如今,我贈與你們,就當作我給你們的賀禮吧。」
劉娥立即推辭:「這禮物太貴重,我萬萬不能收。」
張夫人堅持將錦盒塞到劉娥書中:「別的不收,這個一定要收下。我聽龔師傅說,這頭面元佐也曾提了意見……此物與你們有緣,將來這些首飾你戴著,比留在我這未亡人身邊強。」
劉娥徵詢地看看趙元佐,趙元佐朝她點了點頭:「既是四嬸的心意,你恭敬不如從命。」
劉娥遂收下,再三謝過張夫人。
兩人拜別張夫人。趙元佐扶劉娥上馬車,親自駕車,離開涪陵縣公宅。眾侍衛騎馬,隨他回京。
張夫人神色鬱鬱地目送他們遠去,雙手合什,默默祝他們一世平安。
出城之後疾行半日,遇見一處河草豐美,眾侍衛建議趙元佐稍留片刻,容他們在河邊飲馬。趙元佐同意,見河岸附近有一山丘,便獨自一人信步登上,立於山丘之巔,回望房州。
天邊殘陽如血,四野俱靜,偶有一羽孤雁飛向落木蕭蕭的寒林。
趙元佐默然佇立半晌,取下腰懸的塤,對著遠處風煙沉寂的房州,開始吹奏。
劉娥悄悄走到他身後較遠處,凝神傾聽,辨出那悲慼曲調,正是趙廷美唱過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趙元佐一曲奏罷,劉娥才靠近他,輕聲喚:「大王……」
趙元佐沒有回頭,只是淡淡一笑:「這曲聲驚擾你了麼?」
劉娥歎道:「沒有,這曲子很好聽,只是淒涼悲切了些,讓人聽得想落淚。」
趙元佐朝她轉過身來,稍作解釋:「這是首輓歌,名為《薤露》。我天水趙氏的子弟,若有人不幸早逝,親族都會為他們唱這支歌。」
劉娥道:「所以……大王這是為秦王吹奏的?」
趙元佐頷首:「我小時候,四叔教我這支歌,笑著囑咐我,若他有一天戰死沙場,我要為他唱這歌。」他垂目撫向手中的塤,「沒想到最後,他竟是犧牲在名利的沙場上……」
趙元佐把塤舉至唇邊,又開始吹奏《薤露》,曲調有如嗚咽。
劉娥凝視元佐含淚的眼,聽著越來越淒惻的曲聲,終於出聲打斷元佐:「大王,劉娥有一不情之請……」
趙元佐停止吹奏,靜待她說話。
劉娥道:「請大王把這塤送給我,以後別再吹奏這曲子了。」
趙元佐不解地問:「為何?」
劉娥想起趙廷美喪子之狀,輕聲勸趙元佐道:「哀悼親人理所當然,但是逝者已矣,悲傷之後,生者應該往前看,繼續走好足下的路。這曲子雖動人心魄,但太過淒婉,反覆吹奏,易使人沉湎於悲哀之中,長此以往,損人心志,還是少吹奏為好。」
趙元佐未作答,但在劉娥輕輕去接他手中的塤時,他沒有拒絕,任她把塤取了去。
劉娥雙手握塤,盡量將它遮蔽在自己衣袖之下,朝元佐微笑:「回京之後,大王要振作起來,從容應對家國大事。我想,相較於吹塤,這才是秦王在天之靈希望看到的。」
趙元佐只是惻然一笑,不置可否。
4.燭影
趙元佐帶著劉娥及楚王府侍衛,回到汴京城外。趙元佐的車行至一處丘陵下,一名先行策馬探路的侍衛從城門方向疾馳折返,在趙元佐車前下馬,單膝跪地稟報:「南薰門外有許多兵卒嚴陣以待,看他們的戎裝,應該是皇城司與奉宸隊的禁衛,領兵的是曹侍中和韓國公,不知……不知是否在等大王。」
趙元佐跳下馬車,快步登上丘陵較高處,朝城門方向眺望。
正如侍衛所言,曹彬與潘美領兵等待的正是趙元佐。此前王繼恩回宮,向趙炅稟報了趙元佐趕赴房州試圖救趙廷美之事,趙炅大怒,命曹彬與潘美帶禁軍前去捉拿趙元佐。曹彬出了城門,卻按兵不動,並讓潘美及其麾下禁衛亦隨其在此等候。
潘美不解,問曹彬何不往房州方向去,盡快把趙元佐抓回來。曹彬淡淡道:「楚王一向忠誠,不會做出謀逆之事,涪陵縣公既亡,他很快便會回京。他是皇帝看重的皇子,我們不能損了他顏面,等他自己回來吧。」
潘美左等右等,不見趙元佐蹤跡,又對曹彬道:「我們還是速速去追捕楚王吧。官家既下了令,若你我懈怠,未能及時覆命,難逃罪責。」
曹彬仍擺首:「你我前往房州,楚王便是被追捕回來的,若在此等候,楚王自己回來,便是迷途知返,於他,罪責有輕重之分。何況,官家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兒子自己回來。」
潘美若有所悟,繼續按兵不動,隨曹彬一起等待。
曹彬半瞑雙目,遠眺面前大道,鎮定自如。
趙元佐望見南薰門外形勢,從丘陵上下來,走到馬車前對劉娥道:「父皇已派兵要捉我回去。我們暫時分道而行。你先找龔師傅安頓下來,我若無事,會去找你。」
劉娥掀簾而出:「不行,我隨你回去,是吉是凶,總要有人與你一起承擔。」
趙元佐惻然一笑:「飛蛾撲火,徒勞無益。」旋即吩咐一旁為他牽馬的侍衛,「你為劉姑娘駕車,送她去城中找銀匠龔美。」
侍衛領命,趙元佐策身上了自己的馬,向劉娥說了聲「多保重」,便朝南薰門馳去。
其餘侍衛也追隨元佐絕塵而去。劉娥不祥之感愈盛,含淚追趕著喚「大王」,但很快被留下為她駕車的侍衛拉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元佐消失在西風漫卷的古道煙塵中。
趙元佐在南薰門前下馬,曹彬與鬆了一口氣的潘美亦下馬,雙雙拱手相迎。
曹彬含笑和言道:「楚王,我等奉官家之名在此等候,待大王歸來,即護送大王入宮面聖。」
趙元佐點點頭,朝曹彬略一拱手,即闊步入城門,神色凝重地走向暝色漸濃的宮闕。
前一夜,王繼恩帶回來趙廷美飲鴆的消息,心腹之患就此徹底消除,一切塵埃落定,趙炅卻沒有自己原來想像的輕鬆,一個人枯坐於萬歲殿中,看庭前日晷光影陸離,斗轉星移,一陣割除癰疽般尖銳的疼痛湧上心頭,他瞬了瞬目,屏卻鮮血淋漓的浮想,步履沉重地朝臥榻走去。
朕只是累了,歇歇便好。他安慰自己。
獨眠至中宵,他被一陣涼風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面前帷幔飄散,濺滿紊亂脈搏般躍動著的紅色燭影,使那絲羅幔帳產生半透明的質感,而一位男子高大的影子落在幔帳上,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隨著那男子的行近,幔帳上那道身影顏色越來越深,像從趙炅湮遠的記憶深處浮出,那比夜色深濃的黑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坐起,死死地盯著那身影,喝道:「是誰?」
影子在幔帳前止步,並不作答。
趙炅驚惶地從榻上躍下,在水波般漾動的光影中摸索到室內西壁,那裡陳列有一架器物,除了皇帝的儀仗器具,還有他的佩劍。
他顫抖的手依次摸去,先後摸到如意、鶴扇、幡、絲拂,卻不見佩劍。他凝神再摸,一柄玉質的物事闖入掌中,觸手冰涼。
藉著稀薄的燭紅光影,他提起一看,赫然發現那是一柄柱斧。
這用於皇帝出行時駕前儀導行的器物此刻卻看得他渾身一顫,似被燙了手一般,他慌忙撒手拋下柱斧,那噹啷墜地的聲音又嚇得他瞳孔收縮,肝膽俱裂。
幔帳外的影子又動了動,彷彿要掀簾進來。趙炅立時大呼:「出去!」
影子動作稍止,然而很快又伸手,將幔帳撥開。
趙炅痛苦地閉上眼睛,像等待那令他恐懼的力量的審判。
那影子無聲地靠近,然後在緊閉雙目、一頭冷汗的趙炅面前跪下,喚了聲:「爹爹。」
趙炅睜開眼睛,茫然注視面前的人,須臾試探著喚:「元佐?」
「是,臣元佐,向爹爹請安。」趙元佐朝他叩拜,面上卻是相當冷淡,殊無笑意。
趙炅深吸一口氣,恢復了鎮靜的神情,冷面問趙元佐:「你去哪裡了?」
趙元佐直身跪著,僅以二字作答:「房州。」
趙炅漠然再問:「你知道皇子沒我旨意擅自離京是重罪麼?」
趙元佐道:「知道……但是,目睹四叔喪命而無所作為,於我而言,是更重的罪。」
「放肆!」趙炅重重拂袖,劈向趙元佐的臉,「瞧瞧你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樣子!公然違命,是非不分,與逆賊沆瀣一氣,枉我白白養育你二十年!」
「養育?」趙元佐似聽到了一個可笑的詞,不由一哂,「爹爹與母親生下我,但何曾養育過我。母親生我那天,你在哪裡?是四叔趕到晉王府,守在堂中等待我出生。他是除母親和乳娘外第一個抱我的人。我讀書習字的時候,你在哪裡?是四叔為我開蒙,握著我的手,教我寫每一個我寫不好的字。我學習騎射的時候,你在哪裡?是四叔教我駕馭馬匹,指導我挽弓射柳、引劍透甲。而你呢,只會在偶爾想起我的時候命令一聲:『元佐,讓爹爹瞧瞧你飛白練得怎樣了。』或者,『元佐,舞段劍給爹爹看看。』……養育,爹爹以為,給我王爵厚祿,許我衣食無憂,便是養育了麼?而那些父親對兒子的教養,完全是四叔代爹爹完成。爹爹說我失魂落魄,如喪考妣。是的,我早已視四叔如父親,所以他去世,我的確如喪失父親一樣悲痛。」
說到最後這幾句,趙元佐臉上嘲諷的笑逐漸淡去,目中含悲,聲音也頗有哽咽之意,末了他垂首,想掩飾眼中的淚意,不料卻有兩滴淚旋即墜下,落在趙炅足下的青磚上。
而趙炅胸口起伏,已氣得目眥欲裂。待趙元佐說完,他當即怒喝道:「好,我便告訴你,當時我在做什麼!」
他調整呼吸,讓氣息稍微平穩,再盯著兒子,一句一頓,聲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地說道:「你出生那天,是蜀主孟昶被押送到汴京的日子。此前為了滅蜀,我與先帝日夜籌謀,調兵遣將,發兵二路攻蜀,逼得孟昶開城投降。孟昶來到京師,先帝自不會出迎,但命我以皇弟和開封尹的身份,在玉津園接待他,代表大宋,接受蜀地的臣服,將西南疆域納入版圖……你開始讀書習字之時,我在輔佐先帝,制定攻打南漢的策略。大軍南下,勢如破竹,南漢末代君王劉倀也只得俯首稱臣……你學習騎射那年,我又何曾閒著?當時南方諸國,只餘南唐,先帝欲一舉滅唐,又怕將帥擁兵自立,是我,勸先帝信任曹彬,又以潘美家眷為質,讓他一心作戰,不敢謀逆……日以繼夜,通宵達旦地運籌帷幄,換來了宋軍攻破金陵城的消息!」
見趙元佐低首不言,趙炅冷冷一笑:「你四叔對你的教養,不過是凡夫俗子所為,與乳保作用類似。而你爹爹我,以身作則,向你展示身為君王應具備的目光、智慧與能力,對你來說,難道不是更為珍貴的養育?」
趙元佐依舊沉默,不表示認同,亦不反駁。
趙炅凝視面前的兒子,細看他酷似自己的眉目,目光漸漸變得柔和:「這些年來,爹爹那麼辛苦,也是為了拼卻此身,打下更遼闊的江山,親手交到你手中。」
他伸手去扶正適才趙元佐因跪拜而微微傾斜的冠巾,再低身讓兒子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雙手握住元佐手臂,以格外溫和的語氣對兒子含笑說:「因為,你是最像我的孩子呀。你那麼聰明,睿智,無論相貌還是文韜武略都像年輕時的我。我很早就決定,要立你為儲君,讓你坐上我為你備好的皇位。」
趙元佐聞聲抬首,冷靜地對趙炅說出全然在他意料之外的話:「不,爹爹,我並不想坐在染血的皇位上。」
趙炅一怔,兩簇怒火難以抑制地從眼中迸發,語氣中卻帶著森森寒意:「什麼?你在說什麼?」
「爹爹,我並不像你,也不想像你。」趙元佐抿了抿唇,引出一抹苦澀笑意,「從開寶九年的那個冬天起,我就決定,不要成為你這樣的人……」
5.斧聲
趙元佐記憶中的二伯趙匡胤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這與他帝王的外表有些相悖。
武將出身的伯父身材魁偉,皮膚黝黑,不怒自威,宮廷流傳著一些關於他的故事,描述了君主的雷霆之怒。例如,某日他在後苑賞牡丹,欲與一位他寵愛的宮嬪共享這和美春光,遂遣人傳宣美人前來。美人推說疾病未癒,兩次宣召均不至。趙匡胤遂親自摘了一朵牡丹,前往美人居處,將牡丹簪在美人髻上。美人勉強受之,但待皇帝出門,便將牡丹摘下,擲於地上。
趙匡胤並未走遠,思及美人,又轉身折回,豈料正好看見這一幕。趙匡胤面上青紅不定,旋即大怒:「我何等艱勤才得天下,豈可被一婦人蒙蔽心智,敗壞基業!」言罷引佩刀斬斷美人皓腕,揚長而去。
因此,元佐每次入宮,母親都要叮囑他言行謹慎,切勿激怒伯父。
然而元佐兄弟面對的伯父絕非傳言中暴戾的君主,他一見子侄就開懷笑,甚至會把年幼者舉到他肩頭坐著,舐犢之狀與尋常百姓無異。
元佐兄弟之中,最得伯父寵愛的是元侃。元侃從小便聰明伶俐,被伯父養在宮中。元侃與叔伯兄弟們嬉鬧,常指揮他們排兵佈陣,而自命為「元帥」,甚至要元佐和皇帝的幼子德芳都在遊戲中聽命於他。有一次,那時名為趙光義的趙炅看見,十分惶恐地代元侃向皇兄請罪,趙匡胤哈哈一笑,提起被他當枴杖用的玉柱斧,輕輕拍了拍元侃的臀部,口中卻讚道:「好小子,有志氣!」
與弟弟相較,元佐沉靜得多,小小年紀便沉浸於書史弓弦之中,見了伯父及從兄弟,也言談得體,進退合宜。
開寶九年冬十月,十二歲的趙元佐入宮看望弟弟元侃,元侃拉著他到皇帝寢殿萬歲殿見伯父。趙匡胤從大殿御座上下來,笑而相迎。
趙元佐打量伯父身後剛換上的暫新的御座,目中滿溢好奇之情。趙匡胤便一指御座:「來,你坐上去試試。」
元佐立即欠身推辭:「明君御座,侄兒豈敢僭越觸碰。」
趙匡胤笑問:「何謂為明君暗君?」
元佐不假思索地答道:「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趙匡胤大為驚奇:「你讀過《貞觀政要》?」
他們的一問一答,正是《貞觀政要》裡記載的唐太宗與魏征的對話。
元佐道:「臣只是胡亂看過兩頁。」
趙匡胤笑著拍他的肩:「不錯,不錯。二伯夜間就寢之前,也愛讀些史書。你這次在宮中多住幾日,晚上來萬歲殿,我們一起看看書,講講故事。」
元佐領命。
二人對談之後一回首,發現元侃竟悄無聲息地自己爬上御座,大喇喇地端坐著了。趙匡胤錯愕,旋即靠近御座,俯身問元侃:「這天子,好做麼?」
元侃手按御座兩側,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態,老成地道:「順應天命罷了。」
趙匡胤捋鬚大笑。元侃則朝低首淺笑的元佐揚了揚眉,九歲孩童的明眸中閃爍著關於未來的一千種好奇。
元佐留在宮中,每夜前往萬歲殿,與伯父談論書史,然後各自安歇。伯父常誇讚他學識,又每每從歷史中引一段故事,與他探討。元佐喜歡這種感覺,這是他與父親之間從未有過的經歷。父親奔波於宮城與開封府之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總是那樣的忙碌。
十月十九日這晚,元佐如約來到萬歲殿,卻被殿中內人告知,官家去太清閣觀望天色,不在殿中,請元佐稍候片刻。元佐仰首觀天,但見星斗明燦,月色清澄,儼然是晴空夜相。估計伯父很快會歸來,元佐進入殿內,坐下靜待伯父。
元佐於等待中不時側首看天際,那一輪明月像是長了絨毛,漸趨模糊,開始融於夜空中。須臾,陰霾四起,天地陡變,一陣夜風襲入殿中,元佐覺察到那潮濕空氣帶來的刺骨涼意,不禁打了個寒戰。很快地,雪雹被北風席捲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遽然落下,迅速在階前積了茫茫一片。
元佐退到殿中被幔帳隔出的燃炭的暖閣繼續等待,眼簾在溫暖的火光中逐漸低垂,不知不覺地墜入夢鄉。
元佐被禁中傳來的更漏聲驚醒,此時已三更。元佐掀開暖閣幔帳,從縫隙中看見殿中設有酒案,僅伯父與父親與燭影中對酌,身旁並無人伺候,應是被他們屏退了。
元佐本欲現身請安,卻發現此刻的伯父面含怒氣,滿面通紅,目光灼灼地盯著父親。元佐心中害怕,遂止步不前,依舊通過幔帳縫隙觀看二人情形。
伯父拍案而起,拄著玉柱斧走到殿門階前。父親離席追隨,銜笑向他作揖致歉。他口中說著請兄長恕罪的話,卻笑容冷淡,目色冰涼,看上去並無誠意。
殿前積雪已數寸,兩人的影子落在雪上,中間約有兩尺的距離。父親忽然朝伯父傾身,在他耳邊低語。聽了父親的話,伯父陡然暴怒,提起柱斧猛地戳雪,逼父親遠離他。在那沉悶的鏟雪聲間隙,元佐聽見伯父對父親怒喝:「好做!好做!」
父親只是冷笑著避讓,卻並無告退的意思。伯父愈怒,舉起柱斧就要砸向父親。父親抬手握住柱斧手柄,驟然將這武器奪去,另一手箍住了伯父的脖頸。
伯父年紀大了,舊傷復發,行動不便,所以需要玉柱斧支撐,此刻為父親挾持,足下無力,呼吸困難亦不能發聲,遂被父親半扶半拖地帶回燭影搖紅的殿中。
兩壁宮燭焰火搖曳,忽明忽暗,寂然無聲。伯父節儉,萬歲殿中只用青布幔,層層疊疊,夜間晦暗的光線中看起來像水墨洇染的山巒。
宮燭跳躍的光影幻化成一隻隻妖冶的手,依次撫過父親冷峻的臉。他目不斜視,挾持著伯父,一步步堅定地穿過青布幔中的墨色山澗,朝伯父御榻走去。
御榻所在處不在元佐視野之內,他不知道隨後那裡發生了什麼,只是偶有些許掙扎聲傳來,元佐茫然聽著,心中恐懼隨夜色漸深,終於縮至一隅,閉上雙目摀住了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從御榻處走出,來到門外,他仰首看看雪後初霽的夜空,撣撣衣袖,踏雪而去。
待父親身影消失。趙元佐從暖閣中出來,步履輕緩、小心翼翼地走向帷幔低垂的御榻。
撥開榻前的青布幔,他看見伯父躺在榻上,閉著眼睛,在宮燭映照下,伯父面上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潮紅,然而五官並不猙獰,似在安然沉睡。
元佐輕喚一聲「二伯」,並無人回應。他伸手觸摸伯父的臉,發現已是一片冰涼。
元佐惶然後退,足下有物阻隔,令他步伐一滯。他低頭一看,見正是伯父常用的玉柱斧。
元佐心下大慟,淚水奔湧而出。他竭力抑制著哭聲,狂奔著離開萬歲殿。
禁漏五鼓,宮中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父親據說「受遺詔」,於柩前即位,成為了如今的官家。
元佐帶領著眾弟弟,向御座上的父親行禮如儀,從此將白雪,青幔,妖冶的燭影,戳雪的斧聲,及那夜所有的記憶深鎖於心間,從不願憶及,更遑論向任何人提起。
「所以,那天的事,你看見了?」趙炅問面前的兒子,他的聲音聽起來飄渺而蒼涼,令元佐想起那晚侵入萬歲殿的夜風。
「我看見一些,但並未盡知。」趙元佐淒然笑笑,「正如我看見德昭自刎,德芳病逝,卻不知他們之間經歷過什麼。」
「你認為,他們都是我殺的?」趙炅舉目望著幔帳上搖曳的焰影,沉聲再問。
趙元佐搖搖頭,垂目道:「爹爹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元佐不敢妄斷。只是希望爹爹明白,四叔多年來,教我以義方,元佐愚魯,只知忠、孝、恭、儉,有負爹爹厚望,成為不了爹爹那樣的人,請爹爹降罪,無論貶為庶人,或流放斬殺,悉聽尊便。如今惟望爹爹顧念與四叔兄弟情誼,勿連坐其親眷家人,許他們一世平安。」
趙炅冷道:「事到如今,你還是一心念著你四叔和他的家人。」
趙元佐道:「四叔於我有顧復之恩,我於四叔有孺慕之情,若此時置身事外,不聞不問,是何人也?」
「顧復之恩,孺慕之情?」趙炅嘲諷地重複著這幾個字,忽然仰面大笑,直至眼角笑出淚來,然後他收斂所有驛動的表情,肅然直視趙元佐,揚聲道,「好,我就讓你看看,教你忠孝恭儉的四叔給予你的,是何等顧復之恩!」
他疾步走到寢閣一側加鎖的立櫃前,取來鑰匙將鎖打開,從中取出一個依舊上鎖的匣子,開鎖之後揭開蓋子,握起裡面的一卷文書,走回元佐面前,拋於地上:「你自己看吧。」
那是盧多遜的供詞。
趙元佐拾起供詞,匆匆掃視,面上如趙炅所料,迅速出現了紊亂的情緒。
「不可能!」趙元佐抬起頭,一把將文書揉成一團,擲向黑暗的角落。他眉峰緊蹙,目含刃光拂向父親,斬釘截鐵地斷言,「四叔不可能想殺我……你騙我!」
趙炅坦然與他對視:「這是你四叔最信任的人的供詞,絕無虛妄之言。」
「你騙我!」趙元佐揚聲重複,放棄跪姿站了起來,咄咄逼人地盯著父親,走近兩步,「這供詞,是你偽造的。四叔視我如親生子,絕不會有害我之心!」
「我偽造?」趙炅怒視兒子,雙目盡赤,「這供詞如果是我偽造的,我為何不在你四叔事敗之日就給你看,也不公諸於眾?為何我不經他人手,親自將這供詞嚴密收藏在寢閣之中,深恐洩露?」
趙元佐默然,垂著的兩手雙拳緊握,在等待父親繼續發聲的間隙指甲幾乎已嵌入掌心。
「因為我怕你知道,你視之若父的四叔,為了你不肯坐的染血的御座,早將你列入了殺戮的名單!」
趙炅沒有再給兒子任何希望,冷酷地再次挑明了真相。
6.父子
搖曳的燭影依然如開寶九年那個冬夜,幽幽地撫過趙元佐的臉,宛如沉默著見證了一切的妖靈的手。元佐抬起頭來,雙目瑩瑩,茫然視前方,透過一層暗湧的水光,看見的不是面前的父親,而是他在四叔身邊度過的童年:
春日挽弓射柳,廷美悄然走到元佐身後,握住元佐輕顫的手,親自教他引弓瞄準;
夏日午後小院,元佐在蟬鳴聲中習字,廷美立於他身旁觀看,微笑著搖搖頭,然後提筆示範,寥寥幾字勢若龍蛇舞,元佐喜而歎服;
秋高氣爽,廷美攜元佐於太清閣登高,遙指汴京樓宇通衢,與他定下鞍馬繞街的計劃;
冬來天地銀裝素裹,廷美帶著元佐來到冰封的汴河之上,兩人協力堆雪人,笑語不斷,一如尋常百姓家父子。其間元佐打了個噴嚏,廷美立即脫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
因此,心底漫出那時四叔給予的暖意,趙元佐面對父親啟口道:「不會的。」這是更加決絕的斷言,雖然看著父親,那語氣卻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你告訴我的一切都是你編造的謊言。四叔沒有謀逆,更不會想殺我,而你,為了阻止他成為儲君,不惜構陷他謀逆,為了摧毀他與我的親情,便偽造盧多遜的證詞,企圖破壞他在我心中父親一般的形象。爹爹,你已經把皇權牢牢地攥在手中,將四叔逼至絕路,為何還嫉妒他用十幾年的光陰換來的我對他的親近,要用謊言撕裂我們的親情?」
「我嫉妒他?我編造謊言?」趙炅睜大眼睛直視兒子,怒極反笑,「你是不是以為,他死於我自私的權欲,而他全然無辜?他始終是你心中的慈父、賢臣、溫良的受害者,而我是無恥的小人、暴君、殘酷的劊子手?」
趙元佐無言,但仍毫不妥協地盯著父親。
趙炅赤紅著雙目憤然四顧,終於在西壁一隅找到遺失的佩劍。他疾步過去提起劍,走回元佐面前,調轉劍柄直直地遞給兒子:「來,為你四叔報仇,殺了我!」
趙元佐一怔,目光從劍柄移回父親臉上,雙唇動了動,但終未出聲。
「接過劍,刺向你的父親!」趙炅向他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視著他喝道,「如果我的血可以將你從夢境中喚醒,看清誰是編造謊言的人,那我死而無憾!」
趙元佐略顯驚惶,遲疑地挪步退向後方,而趙炅毫不相讓,仍握著劍步步逼近:「你不是認為,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足下的江山,身後的御座麼?今日我就將命交給你,請你想想,騙你的到底是我還是你四叔。若你堅信是我,就殺了我,守護好你那虛妄的夢境,繼續向夢裡的四叔獻上你的孺慕之情。而我,也不想再活著,眼睜睜地看著我曾寄予厚望的孩子變得如此愚蠢。」
趙元佐不住後退,趙炅繼續緊逼,直至元佐為殿柱所阻,退無可退。
趙元佐疲憊地垂下眼簾,凝視父親遞來的劍,淒然一笑,隨即猛地接過那劍,手腕一旋,閉目引利刃朝自己頸邊割去。
趙炅瞠目,見已不及奪劍,遂伸左臂至元佐頸邊,硬生生地擋住了割向兒子命脈的劍刃。
趙元佐清楚地感覺到劍刃刺入血肉,然而並沒有意料之中的劇痛隨之而來。他睜開眼睛側首看,發現利刃陷入的是父親的左手前臂。
他惶然拋開劍,血從趙炅的手臂上奔湧而出,趙炅收回手,幾滴血隨他手勢旋起的風飄落在趙元佐臉頰上。
趙炅一腳將地上的劍遠遠踢開,喘著氣看了看兒子,才拉起袖子緊緊纏在傷口上止血。
趙元佐摸摸臉上溫熱的血跡,忽然淚流滿面:所以,正如父親所說,自己一直是活在夢境裡麼?分不清真假虛實,人情冷暖,在謊言和錯覺中付出真心,讓虛妄的關愛屏蔽了真正的親情。
頭痛欲裂,眼前景像在燭光中飄浮無定,趙元佐雙手扶額,跪了下來,在漸趨模糊的意識中掙扎地想:什麼是真?哪個是假?面前一段紅塵,三千世界,記憶中那些悲歡歌哭,都是存在的,抑或皆在自己夢中?如果是夢,何時醒轉,如何醒來?到底身在何處?又該去向何方?
從前的信仰轟然坍塌,他在天旋地轉的痛苦中緊按額頭,瑟瑟顫抖,終於忍無可忍地仰面發出一聲悲吼,音如雷鳴,迴旋在萬籟寂靜的夜幕中,沉睡的宮城由此激起了一陣漣漪般的騷動。
萬歲殿外響起迭沓的步履聲,先是王繼恩帶著幾名內侍進入,旋即大腹顯懷的李清瞳在侍女的攙扶下匆匆趕來,散發素顏,腰際未懸玉珂瑤珮,兀自不及妝飾。
王繼恩一見殿中情形,大駭,命幾名內侍架住元佐,自己奔至趙炅面前拱手作揖,自告失職之罪。
李清瞳發現地上的血跡,臉色煞白地上下掃視元佐,不見他有傷,再一顧趙炅,窺見他手臂上大片的血跡,頓時失聲驚呼,撲至趙炅身旁,拉起他的左臂焦急地查看傷勢,取出自己的絲巾手忙腳亂地繫住他仍在滲血的傷口,又連聲命王繼恩快傳太醫。
趙炅頹然走回榻前坐下,冷眼打量遠處失魂落魄的元佐。李清瞳鬆開攙扶趙炅的手,直身面對趙元佐,審視一番後對王繼恩道:「看楚王這模樣,像是突發癔症,今日所為,應是神志不清所致。快讓人送他回去,多請幾名太醫,悉心為他診治。」
王繼恩唯諾著欠身,目光卻瞥向趙炅,似在等待皇帝的指示。而趙炅只是倦怠地揮了揮袖,示意他按德妃的意思做。
王繼恩遂讓幾名內侍將趙元佐扶出萬歲殿,等待太醫間隙,自己上前欲再為趙炅的傷口稍作處理,趙炅只是擺手,命他在殿外等候。
見王繼恩退去,殿內再無旁人,李清瞳方才輕聲詢問趙炅今夜發生何事。趙炅簡單作答:「元佐受不了廷美欲誅殺他的事實,欲引頸自刎,被我攔下,我的手就被劍劃了一下。」
李清瞳道:「大哥良善,發現真相,一時想不開,有些失心瘋……一定不是故意犯上,今日瘋癲之舉,還望官家原諒。」
趙炅語氣淡漠地應道:「他今日犯下的,是大錯,必須要付出代價。」
李清瞳一驚,立即在趙炅面前跪下,懇求道:「大哥損傷龍體,自然罪不可恕,但純屬誤傷,實非出於本意。官家如何罰他都行,都是他應該領受的,只是官家切勿將他按律論處,別讓這一次無心之失,令他萬劫不復。」
趙炅冷冷地審視她,一時無語。李清瞳低首避開他的目光,恢復了溫雅從容的姿態,又徐徐道:「妾聽大哥的乳保說起過,李姐姐臨終時,曾向官家留下一句遺言……」
她頓了頓,微微抬起頭,卻未敢與趙炅對視,只用她柔軟的語調轉述著趙元佐生母李夫人的遺言,「願你將所有給予我的憐憫,化作對我孩子的愛惜。」
「你為何提沫然?」沉默著聽她說完,趙炅才幽然問。見李清瞳不答,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頜,看向她眸心:「你這麼維護元佐,倒像他親娘一樣。」
李清瞳在他冰涼的手心中垂下雙睫,低眉道:「妾入宮時,官家便說,妾長得像大哥和三哥的親娘,命妾好好照料他們兄弟倆。妾謹遵聖意,不敢怠慢,也是真心把他們當親生孩子看待。何況……」她右手撫上自己凸起的肚子,輕聲歎息,「妾也是快做母親的人了,推己及人,能想像到,如果李姐姐在世,目睹今日情形,會怎樣惶恐憂慮。而妾,也相信官家始終是仁慈的父親,今日寬宥元佐,異日若妾的孩子犯下無心之過,也會得到官家的諒解……哎呀,他在動呢。」
李清瞳展顏微笑,輕撫腹部,眼角眉梢皆是愛意,口中柔聲安慰著腹中胎兒:「小寶是看見爹爹要處罰大哥,心中害怕吧?不怕不怕,你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父親,面冷心慈,你娘親可以不要,但孩子不會不愛……」
趙炅聞言,不僅莞爾,雙手拉李清瞳起身,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和言道:「除了大哥三哥,你也要照顧好你自己的孩子。今日你巴巴地跑來看大哥發瘋,心急火燎地,要是傷了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
李清瞳含笑欠身:「臣妾知錯。」
趙炅握著她的手沉吟須臾,然後告訴了她自己所作的決定:「對元佐,我不會削他爵邑,也不會論及刑罰,但是,他永遠不可能成為大宋的儲君了。」
他轉顧訝異的李清瞳,冷靜地說出原因:「他仁慈,但容易耽於情感而影響到判斷力,也缺乏生殺予奪的魄力。他或許可在盛世做一名守成仁君,但開國之初,統治天下如逆水行舟,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是堅毅的舵手,而不是仁懦的君子。所以,我可以原諒他對我的無禮,但不會再將他扶上帝王之位。」
7.名伶
趙廷美的死因被趙炅定為「憂悸成疾而卒」,宣佈追封他為涪王,謚曰悼,仍按親王儀禮發哀,其家眷接回京中,仍賜舊宅居住。從此趙廷美後裔成為了最沉默的一支宗室,再無人提起昔日堪比皇子公主的尊榮,朝會宴集,偶爾面聖,他們必對趙炅頂禮膜拜,在他淡漠眼角餘光的掃視下謹小慎微地生存著。
劉娥暫居於龔美處,整日愁眉不展。龔美知她心繫楚王,跑去楚王府打聽消息,但見守衛森嚴,王府大門多了不少禁衛看守,不許閒人靠近。龔美猜度楚王多半已被軟禁,又聽京中傳言,楚王被官家下令嚴加看管,是因為突發癔症。思量再三,龔美告知劉娥所見境況,劉娥親往楚王府前探視,果見情形如龔美所述,並無面見楚王可能,無計可施之下只得離去。
龔美遂帶劉娥往京中州西瓦子,想讓她看看其中勾欄諸色表演,以稍解愁緒。
瓦子也稱瓦捨、瓦市,其中有若干演出用的勾欄。勾欄四周圍以板壁,上設棚頂,一側有門,供觀眾出入。其中前部設戲台及觀者坐席,後部為伶人休憩、化妝之所,稱戲房。
劉娥隨著龔美沿路走去,走過幾處酒樓茶坊、醫館肉攤,街道兩旁開始出現大小勾欄,有的花花綠綠貼滿招子,有的掛著演戲所用的帳額、神幀、靠背等物,大多門前都站著一兩個小廝,以廣招徠。
兩人路過勾欄時朝內探看,見一個勾欄裡伶人正把手上一團五彩絲絹拋向空中,絲絹散開,其中瞬間出現幾隻鴿子,撲稜稜飛走,觀者歡聲雷動。另一處勾欄,三人圍抱住一根數丈高的桿子,一名上身**的漢子踩住同伴肩頭飛身上桿,徒手攀爬,轉瞬已至桿頂,旋即在桿頂單手倒立,觀者亦是一片喝彩。還有一處,正在演傀儡戲,劉娥與龔美只瞥得一眼,便被守門的小廝攔住,要求付錢後再入內。
龔美欲取錢袋,卻被劉娥攔住,道:「罷了,我也無興致看戲,我們還是走吧。」
龔美與劉娥繼續前行,看著她鬱鬱神情,不由抱怨道:「汴京看上去繁華,卻危機四伏,這次真是好險,險些就葬送了你的性命。早知如此,我就不帶你來了。要不我們還是回益州吧,雖然是小地方,但好歹還算平安。」
劉娥淡淡一笑:「我倒覺得汴京挺好的,認識了不少很好的人,經歷了許多值得回憶的事。如果不來這裡,可能會過得很平安,但一生也許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生老病死,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龔美問她:「以後你有什麼打算,還回涪王府嗎?」
劉娥道:「不了,張夫人如今沒事了,依然能過奴婢環繞的好日子,我就不必回去給她添亂了。」
龔美追問:「那襄王府呢?」
「襄王府……」劉娥垂下兩睫,有些黯然,旋即擺首,「也不去了。襄王是好人,我之前已經夠連累他了,不能再去麻煩他。」
龔美頓時笑了:「那你還是跟我回去吧,我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但養你這個妹妹總還養得起。」
劉娥立即否決:「不必勞煩龔大哥。我有手有腳,可以自食其力養活自己。」
龔美嘗試勸導她:「你若過意不去,便給我畫首飾圖樣,我付你工錢,決不虧待你,如何?」
劉娥沉吟不語。龔美為人她自然放心,只是孤男寡女久居一處,難免會招致閒言碎語,也怕龔美對自己暗生情愫,採納他建議,無異於給他希望,自己並無此心,相處長了,恐怕將來不免會傷了他。
還在斟酌如何婉拒,忽聞不遠處的樓閣中有絲竹之聲傳來。劉娥抬頭看,只見前面矗立著一座三層小樓,氣象自與附近壁板圍成的勾欄不同,樓前懸掛匾額,上書三個金漆大字:聚賢樓。
劉娥走至聚賢樓門前,見其中屋舍雅潔,院落明敞,庭中植有名卉香木,有清雅香氣幽幽襲來,其中往來的賓客以文人雅士居多,劉娥遂對此處心生幾分好感。
再朝內走,見一層堂中擺放有十餘處茶席,後門朝內,庭中設有戲台,二層及三層皆有垂著竹簾的閣子面朝戲台,想來是供貴客所用的雅座。樓上樓下看客們錯落而坐,幾無空位。幾名茶博士端著盛茶盞小食的托盤在席間穿梭,戲台上,一位垂著蟬鬢,約莫二十餘歲的美人,正手按琵琶,在身邊樂伎笛聲伴奏下曼聲唱道:「相見稀,相憶久,眉淺澹煙如柳。垂翠幕,結同心,侍郎熏繡衾。」
唱罷上闋,那美人眼波盈盈,朝茶席中漫卷而過,粉面含春,巧笑倩兮,眼角眉梢皆是風情。眾茶客一陣騷動,似乎都覺得她看的是自己,臉色潮紅,難抑興奮神情,紛紛喝彩。
笛聲婉轉,琵琶聲聲如珠墜玉盤,美人啟口再唱,聲音軟糯,餘音裊裊,聽者莫不癡了。
劉娥走到一側,專注地看著台上的美人,亦在心裡隨她吟唱。
一位茶博士走來,問她:「這位小娘子,可要稍歇片刻,上座聽曲?」
劉娥搖搖頭,含笑問他:「請問這裡,還需要做事的人麼?」
茶博士上下打量著她,少頃,才目示戲台上美人,道:「現今,惟張家娘子少一位女使。」
聚賢樓是京中較大的茶坊,席間演戲唱曲,請的皆是容色上佳、技藝超群的名伶。唱曲的美人張瑟瑟年紀不大,卻早已名滿京師,與聚賢樓簽的不是賣身契,而是以自由身在茶坊駐唱,從茶坊所得中抽成。張瑟瑟做慣了名伶,架子越來越大,脾氣也不甚好,將聚賢樓為她安排的女使,即婢女,罵走了好幾個。店主擔心她離開,也凡事順著她,女使罵走一個,便再為她找一個。劉娥到來之時,恰巧張瑟瑟剛趕走了上一位女使。
茶博士帶劉娥去見管理聚賢樓的胡掌櫃。胡掌櫃見劉娥眉目秀麗,談吐大方,進退有度,心下便允了,只是念及張瑟瑟,遂命劉娥去見她,要張瑟瑟許可方能僱用劉娥。
劉娥靜待張瑟瑟演唱完畢,才在茶博士帶領下來到戲房。張瑟瑟正坐在妝台前卸妝,劉娥走過去,向她行禮:「劉娥見過張姐姐。張姐姐萬福。」
張瑟瑟並未轉身,冷眼從鏡子裡看看劉娥,繼續卸頭上首飾的動作:「你就是胡掌櫃新找來的女使?」
劉娥稱是,見張瑟瑟沒有理她的意思,又道:「今日姐姐這首《更漏子》唱得好生動人,我從旁只聽得幾句,也快醉了,難怪聚賢樓每日賓客如雲。」
張瑟瑟略一笑:「不錯,你還能聽出是《更漏子》,難不成也學過唱曲兒?」
劉娥道:「我在老家時,胡亂跟著樂伎學過一些。」
「哦?」張瑟瑟目光懶懶地左右審視自己鏡中的容顏,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那你還做什麼女使,怎麼不在這裡找個唱曲的活兒?」
劉娥淺笑道:「有姐姐珠玉在前,誰還敢在這兒唱曲呢,若上了台,還不叫人給轟下台去?」
張瑟瑟輕輕哼了一聲,眼中有些笑意,這才轉身,從頭到足,掃視一番劉娥,然後道:「瞧你這小模樣生得還算周正,嘴也甜,就留下來吧。」
劉娥又朝她福了一福,語氣謙和:「妹妹初來乍到,凡事還請姐姐多多提點。」
張瑟瑟悠悠回首,照了照鏡。鏡子裡映出兩張臉龐,一張嫵媚,一張明麗。
她肅然坐直,再打量劉娥洗得發白的衣裙,在心底暗暗嘲笑了劉娥的寒酸土氣,這才徐徐笑道:「好好為我做事,異日我有了好去處,也不會虧待你。」
劉娥含笑道:「我見識淺薄,只道聚賢樓已是京中一等一的茶坊,卻不知姐姐志向高遠,另有好去處。」
張瑟瑟柳眉一挑,起身圍著劉娥慢悠悠踱了兩步,隨手拿起妝台上的一支步搖,作勢要插在劉娥鬢邊。劉娥一愣,下意識避了避,張瑟瑟一笑,將步搖插回自己髻上,道,「這女子呢,也不必立多大的志……」一隻手指輕輕在劉娥臉上劃過,她繼續笑說,「但凡善用女子的本錢,自會有人備好寶馬香車,眼巴巴地盼著迎你過門。」
很快劉娥便明白了她語意所指。
翌日張瑟瑟登台,唱完那一首溫庭筠的《更漏子》上闋後,張瑟瑟擱下琵琶,一手撫腮,在台上輕移蓮步。絲質的褙子下雪白肌膚隱隱可見,頸間鬢髮隨著步履飄動,更襯得她輕盈纖弱。她飛快地朝正對戲台的二樓閣子看了一眼,眼神似嗔似怨。
二樓閣子上的竹簾已捲起,但另有紗幕垂下,裡面隱約似有一人端坐,劉娥凝神看去,卻看不清其容顏。
張瑟瑟回到席位坐下,抱起琵琶,再深看那閣子中人一眼,繼續彈唱:「城上月,白如雪,蟬鬢美人愁絕。宮樹暗,鵲橋橫,玉簽初報明。」
一曲唱畢,眾人喝彩。幾名小廝端著托盤在茶席間討賞,若有出手大方的客人,小廝會報與堂中的茶博士,由茶博士唱出客人的身份和賞錢金額。
須臾,從二樓下來一名小廝,跑到茶博士跟前,耳語一句。
茶博士面露喜色,立即大聲拖長音調唱道:「袁大官人賞錢一百貫!」
席間一片驚呼,繼而眾看客交頭接耳,相互詢問這位袁大官人究竟是何人。而張瑟瑟波瀾不驚地微微一笑,面對觀者福了一福,旋即轉身步入戲房。
一位小廝見劉娥仍在向二樓閣子望去,遂湊過來在她耳邊低聲道:「袁大官人是張姐姐的恩客,也不知他家裡是做什麼的,反正每次打賞,都出手闊綽。」
劉娥收回目光,朝他微笑:「張姐姐的曲唱得著實好,所獲賞金高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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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茶博士」是宋朝茶坊內專司泡茶的人,類似現代的茶藝師。
8.作嬪
楚王元佐被軟禁朝野內外無人不知,諸臣皆猜到是因廷美之事所致,兼又有楚王突發癔症的傳聞,於是京中議論紛紛,推斷楚王必將失寵於君父,不再是儲君人選。有好事之人刻意向馮繼業家人詢問楚王近況,追問馮子璿與楚王的婚禮是否能如期舉行,亦令馮氏尷尬不已。
趙炅再看這樁婚事,也覺似乎不妥。選擇馮子璿為楚王夫人,原有向馮繼業家人施以天家恩澤,安撫失勢藩將之意,而如今元佐即位無望,又情緒不穩,疑患癔症,想來馮氏必有怨言,再讓元佐娶馮子璿,只怕又會物議紛紛,被看客解讀出許多不利於政局的言論。
於是趙炅命人向馮氏委婉地表達解除婚約之意,承諾將另擇優秀宗室,依舊與馮氏聯姻。馮繼業家人商議之後回復稱,馮氏上下凡事皆謹遵聖意,任憑皇帝定奪,惟馮子璿堅決不同意退婚,稱若不嫁楚王,便出家為女道士,再不另嫁他人。
趙炅此前聽李清瞳描述馮子璿,原以為她不過是貴胄之家養出的淑女,三從四德,嫻靜柔順,卻不料她外柔內剛,竟有如此氣節,不免對她心生幾分敬意。然而終覺退婚有益於大局,馮子璿還須說服,遂命李清瞳邀請馮子璿入宮面聖,自己要親自與她解釋。
見了馮子璿,趙炅與李清瞳先敘述趙元佐癔症之狀,稱治癒或遙遙無期,不可累馮子璿長年侍疾。馮子璿道:「妾雖不敏,家中亦有姆教婉娩聽從,知婦德謂貞順。既蒙天恩受納聘之禮,作嬪王室,豈可因夫君有疾便摒棄婚約,另適他人?惟望婚期不改,妾事夫君,自會問衣燠寒,扶侍疾痛,無不盡心。」
趙炅見她容顏溫婉,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知她素心貞靜,不易被勸服,但聽她提到「作嬪王室」,又疑心她是留戀元佐皇長子的身份而不願放棄與之聯姻,遂又勸道:「元佐雖為朕長子,但既染重疾,損及神智,恐怕將來不堪社稷重任。小娘子稟訓侯門,多識壺儀,何不在宗室中另擇良配,異日夫婿前程,或勝於元佐,亦未可知。」
馮子璿緩緩擺首,道:「妾只知受聘於趙元佐。無論他是何身份,親王、儲君,抑或庶民,均與婚約無關。妾願做的是元佐之妻,而非宗室之婦。」
趙炅不由笑了:「你與他僅有一面之緣,若不為他名爵,卻又愛他什麼?這般矢志不渝。」
想起元佐的模樣,馮子璿目中柔情一現,唇邊漾起淺淡笑意:「水利萬物而不爭,妾與族人,皆慕楚王若水之德。」言罷,她抬首,目光投向趙炅所坐之處,又微垂眼簾,輕柔而清晰地強調道,「不爭。」
趙炅凝眸審視她,真是要對她肅然起敬了。她以這「不爭」二字,既表明了她及其家族對元佐的心態境況瞭如指掌,不懼元佐失勢,仍對其十分欣賞,也是在暗指馮氏在大宋國君面前選擇和堅持了「不爭」之德,再次向他表達家族的臣服。
他於這一瞬間放棄了勸她解除婚約的想法,微笑著看向身邊的李清瞳:「你為大哥擇的新婦,真不錯呀。」
李清瞳一怔,倉促地笑了笑,朝他欠身,道:「馮家小娘子出自公侯之家,自然高才淑德,有邦媛之姿。臣妾也捨不得她另適他人,只是大哥尚在病中,據說旁人一提親事他便煩躁癲狂,恐怕不會答應如期成婚。」
趙炅沉吟不語。馮子璿見狀再拜,道:「妾斗膽,有一不情之請:望官家允妾與楚王隔簾相見,若楚王表示不願與妾成婚,妾必將稟明母兄,同意退婚。」
趙炅答應馮子璿請求,讓李清瞳安排她與趙元佐相見。趙元佐整日鬱鬱寡歡,原不領命,但李清瞳讓周懷政傳話:「馮家小娘子表示楚王不嫁,一定要大王親自向她說明退婚意願,她才從命。」
趙元佐不願成婚,一是難捨與劉娥之情,一是亦覺馮子璿是個好姑娘,而自己處境堪憂,讓她嫁過來倒是拖累了她。而聽周懷政如此說,趙元佐暗忖,一味拖延下去只怕耽誤了馮子璿終身,不如趁早表明退婚之意,讓她斷念。遂同意入宮,與馮子璿隔簾相見。
李清瞳請二人進至後苑水榭,讓馮子璿坐在自己身側,趙元佐與她們面對面席地而坐,兩廂間垂著一道竹簾。
三人寒暄後,趙元佐與馮子璿均默默無言。李清瞳自覺他們顧及自己在場,不便暢言,遂借口身懷六甲,不耐久坐,然後起身,在兩名內人的攙扶下出了水榭。門外侍立的小黃門迎上前來,請示是否該將門虛掩,李清瞳搖搖頭,默然朝外走,走得兩步,又不禁回頭看看。
水榭內寂靜無聲,一簾相隔的兩人均正襟危坐而無言,代替他們拂過彼此眉目的是博山爐中逸出的百和香。
良久後,趙元佐注視著簾內女子影影綽綽的身形,徐徐開口:「想必姑娘也知道,如今我被禁足於王府中,與囚徒無異,父皇雖未削去我王爵,但已是前途渺茫。」
竹簾後依舊沉默,馮子璿身姿端然,大袖衣袖角委地,腰懸的玉珂瑤佩紋絲不動。
趙元佐又道:「慢慢苦海,元佐一人渡過即可,不敢累姑娘同行。」
馮子璿透過竹簾,脈脈追尋著趙元佐黯然的眼,輕聲應道:「那日子璿上得大王的車,便已暗暗立誓,願將終身托付於大王。」
趙元佐朝馮子璿鄭重長揖:「姑娘厚愛,元佐來世再報。此生前路茫茫,實不忍姑娘無端受我牽連。」
馮子璿欠身還禮,然後坐正,和言應道:「容我有幸,受你牽連。」
趙元佐無奈歎息:「姑娘何苦如此,元佐於你,不過是個陌生人。」
馮子璿清眸如靜湖,始終映照著簾外的男子。聞見元佐此言,目中漣漪漸起,她微笑幽涼:「雖然現在的我,對你而言,仍是個陌生人,但我願意,用我一生,來結識你。」
趙元佐一愣,一時無言以對。
見他無語,馮子璿取出兩人相逢那日趙元佐為救她擲出的玉珮,從竹簾之下輕輕將玉珮推至簾外趙元佐面前,道:「大王曾以這枚玉珮救過子璿,現今,請大王收回。如此,婚約解除,子璿將以為大王祈福終此一生。」
趙元佐動容,喟然輕歎。閉目須臾,睜開眼時,他緩緩伸手,把玉珮推回了馮子璿一邊。
馮子璿凝視被送回簾內的玉珮,泫然欲滴,雙唇輕顫,似笑非笑。有把握將語調控制如初時,她再次啟口,輕聲道:「會有一天,你認得我,就像認識第一個你遇見的人。」
明亮日光照進屋內,在地上投出窗欞斑駁的影。竹簾兩端,趙元佐與馮子璿保持著符合儀禮的坐姿,相對沉默著。
馮子璿美目凝盼,溫柔而堅決地望著趙元佐,趙元佐將目光移向身側光影,眼中一片荒蕪,不露悲喜。
李清瞳垂目緩步行走於後苑中,麗日當空,滿地黃葉堆積,那陽光激起的金色刺得她眼睛有些痛。她瞬了瞬目,仰首望向天際,見一隻孤雁在逆風中掙扎著朝南飛去。她有些眩暈,身子晃了晃,立即被身後的內人穆秀婉扶住。
穆秀婉看看她隆起的肚子,溫言道:「娘子臨盆在即,不宜勞累,還是先回閣中歇息吧,稍後楚王與馮家小娘子,可請王都知相送。」
李清瞳點點頭,一手被穆秀婉攙扶著,一手扶腰,踏過一路豐饒秋景,回到自己寢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