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亂

逆亂

教中的氣氛很奇怪。

一入山便有這樣的感覺。

人比過去少了很多,警戒也異常森嚴。

無意轉過淬鋒營的高牆,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廝殺斥打不斷的訓場靜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營。

迦夜顯然也看到了,只默默的繞過,逕自行往大殿。

一路所見的教眾見兩人行過,嗡嗡在身後低議,她只作不聞。

大殿外的重階之上,玉冠束髮的男子含笑而立,等著她一步步走近。

「離教日久,可算回來了。」那一雙眸子有毫不掩飾的熾熱。「教中近日風雲翻湧,迦夜居然錯過,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風雲為何。」迦夜象徵性的笑了一下。

倒也沒有賣關子,男子大方吐實。「左使率梟長老獍長老逆謀犯上,作亂於殿前。」

「好一幫大膽無知的賊子,想來是蚍浮撼樹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動,淡淡的斥責。「教王豈是這幫肖小可以望項。」

「確實愚蠢,卻也不能小視。畢竟左使在教多年,黨羽眾多。」

「有右使及夔長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殺相佐,料也翻不起大浪。」

「按說確實如此,可誰料到左使喪心病狂,居然煽動了淬鋒營,那幫鼠輩鬧起來倒是讓人頭疼。」

「淬鋒營……迦夜終於微微色變。「那不是夔長老的……」

「夔長老治下不力,疏於警戒,蹈此大亂,縱然全力格殺了多位叛黨也難贖其罪。」

「教王可有受驚?」

「教王早有明見,著緋欽紫夙護衛內殿,本當無事。」他笑容似帶三分狡黠。「結果緋欽竟然借內亂之機叛教而出,弒殺組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險些驚了教王。」

「那時千冥處於何地?」

「說來慚愧,我與夔長老合力擊殺梟獍兩位長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弒殺組迎擊亂賊,雖然力斃左使,卻也身受重傷,眼下僅靠參湯吊著一口氣。」

迦夜沉默良久,「想不到左使陰謀竟然如此險惡。」

「迦夜奔波一路風塵,還是先回去休息吧。」男子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飄然退開。

「多謝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問安。」

「教王還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於殿內,其餘人等一律等候通傳。」他無趣的揚揚眉,不懷好意的輕笑。

「教王喻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長老齊墜,淬鋒營與弒殺組白刃相見。

數日之間,教中內鬥變幻至此,怎不教人驚心動魄。

他極擔心九微。

大變之中處境如何,實在令人牽掛。

那日眉目飛揚的少年可還安然?

直到看見熟悉的笑臉,他才放下了久懸的心。

「你可還好?」仔細審視少年的模樣,除了手臂處有包紮的痕跡外一切正常。

「命還在,受了點輕傷,這種程度我已經很慶幸。」九微嬉皮笑臉的帶過,毫不在意。「倒是聽說你和迦夜去了莎車,真是不敢相信。」

「當日果真如此凶險?你未免太冒險。」他忍不住微責。

「還好,不博一把哪有出頭之日。」九微笑嘻嘻的攬住他的肩。「至少現在證明我押對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怎會死傷如此之重?」

九微憊懶的坐下,拍拍身邊的草皮,「坐下來聽我說。」

「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瞞擅專之罪,私下將西域各國貢獻的奇珍據為已有,又收取疏勒等國的重賄,為其在教王前粉飾開脫。其實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曉,只是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難有實據。不知這次千冥抓到了什麼把柄,竟然讓教王側目,召獍長老急急回教探問,結果驚動了左使鋌而走險,為免教王翻臉徹查,索性勾結獍梟兩位長老一同謀反。」

他微吁了一口氣,踢了踢草皮,帶出一截折斷的劍刃,翻捲的刃口上殘留著紫黑的血漬。「七殺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教王每隔三年的閉關修習更是左使的絕佳機會。如迦夜一般明哲保身的便藉機遠遁,避開衝突。另外如千冥紫夙則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亂之後能趁權力空虛之時更進一步。再有就是緋欽般借內亂無力追緝之時叛教逃亡,還有……」他別有深意的笑了笑,說不出的神秘。「還有三個不夠機靈的,在左使和長老的逆謀中不慎身亡。」

「不慎……誰下的手?」思索了片刻,一個人漸漸浮上心頭,「千冥?」

「聰明。」九微讚歎的看著他。「居然這麼快猜出來。」

「只有他得利。」

「沒錯。」九微彈彈指。「整件事他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動淬鋒營嘩變,未必會死那麼多人。」

「挑起嘩變……夔長老便無法翻身,儘管他對教王忠心耿耿,連帶也會削弱右使的聲威……好個一石二鳥。」

「而且內亂越盛他越容易排除異已,淬鋒營全滅,弒殺組重創,他與紫夙功勞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斷刃,驚得飛鳥乍開在樹間亂竄。「這次左右使和三大長老覆頂,七殺又去其四,連老天都在幫他,大概做夢都想不到這般順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為新使,他便能順理成章的執掌大權。」

「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身份?」

「弒殺組的精英折損不少,我是護教時最勇猛的一個,怎麼說也能晉陞七殺之列,還算是值得吧。」他些許自嘲的調侃。「在千冥看來我只是小角色,完全無需留意,想必也不會阻撓。」

短短一年成為七殺,本身就足以令人側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說。九微的臉上並無沉重,一派輕鬆自在,他卻禁不住暗歎。

「迦夜會怎樣?似乎已被排擠在外。」

「她?你放心,這次莎車國的任務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必定少不了功勞。若非仗恃於此,她怎麼會在緊要關頭離教遠行。」

「聽千冥的口氣像勝券在握。」

「那倒是,至少未來的地位會凌駕於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壓制迦夜只是時日問題。」

「迦夜為什麼遠行,她沒有野心?」

「誰知在盤算什麼,七殺之中她最為低調,素來不露鋒芒。」少年銜起一根草莖,望著遠方的浮雲。「不過這樣下去她遲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麼時候。」

「……你是說……」

「教中誰都知道,大概迦夜心裡也有數,我不信你沒看出來。」

「……她只是個……」他有點說不下去。

任是何等冷靜可怕,仍是垂髫幼女,還是個尚未長大的孩子。

「那個男人可不這麼想。」見他表情異樣,九微失笑。「平心而論,雖說小了點,迦夜的相貌也確是教中數一數二,無怪他垂涎。」

想起雪白的素顏,他一時默然。

「你擔心她?」

「沒。」僅僅是覺得……有些可憐。

縱是那般強悍犀利,終究抵不過殘忍的現實。

玩味著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

「殊影,看你這樣,我倒是有點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的橫視一眼,搞不清夥伴的調笑從何而來。

「就是關於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為什麼突然帶你去莎車。」

「那是因為……」話語狼狽的頓住,那樣的恥辱教他如何說得出。

「離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他迴避的撇開眼,九微卻是興致高漲,十分八卦的涎著臉追問。

「沒什麼……我怎知道她怎麼想。」他沒好氣的敷衍,一掌推開九微忤過來的臉。

「你們真的……?」面孔被擠得變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無比。

他截口打斷。「影衛本來就是協助同行,一起出門有什麼奇怪。」

「什麼時候發展成這樣的?」九微豈容他輕易帶過,不依不饒的探究。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轉過臉。

「聽說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爛……」

他的臉驀然燒燙。

「據說還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這麼主動,我本以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對你置之不理,想來是走眼了,都怪你這張臉太勾人了,連清心寡慾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顏乍紅乍白,又窘又怒的低聲斥責。「你在亂說什麼,哪有這回事。」

極力掙了半天,終於從他臂中掙脫,九微喘了半天,翻了個白眼。「差點被你憋死,沒事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誰教你說一堆無中生有的昏話。」

「別怪我亂猜,你和她的變化確實奇怪。我本以為是傳言,你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她若真以勢相強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麼麻煩毀了自己,可今天你對她卻……」九微迷惑的撓頭,「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罷一席話,他靜了下來。

「九微。」

「嗯?」

「其實我……非常無能吧。」

「什麼意思?」突然跳轉話題,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來,我有可能逃回中原麼?」

寂靜了半晌,只聽見草葉間的蟲鳴沙沙。

「幾乎不可能,對吧。」他平靜的笑笑。「內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無法逃走。」他放鬆身體,靠上背後的大樹,像是自言自語。「我曾想盡量自保,等待萬一的機會,只要能活下去……卻連自己的處境都沒認清。」

九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隻小小的白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網,被密密層層的蛛絲裹住,翅膀猶在微顫,卻已無力掙動,眼看將成為別人的美食。

「若非遇見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麼突然說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梟長老。」平淡的語氣彷彿在說別人的事。「你提醒過我的。」

九微一僵,憶起梟長老垂死的臉,眼神漸漸陰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該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垂下眼掩住不為人知的情緒。「雖然她也只是為了更好的利用。」

「殊影……」九微不知該說什麼。

「我會讓自己變強。」抬起頭,目光深處隱隱有寒芒閃動。「盡量更有利用的價值,這樣對我,對你,對她,都更好。」

「你變了。」

寂靜良久,九微笑了。雖不清楚是怎樣刺激到了他,卻不由得歎許。

「這樣,很好。」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