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
姑墨本是龜茲屬國。
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為附庸,擁兵自守,與龜茲反目成仇。
兩國多次征戰互有勝負,一直持續至今。
與莎車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異於數年前初出茅廬的無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騎著駱駝跟在身後,漫漫長路上只聞駝鈴叮噹。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後,距離彷彿更疏遠了些。
一列遠行的婚嫁隊伍從黃沙行過,漠漠的風吹起新娘的紗巾,艷紅如火,嫁衣上的銀鈴在日光下閃著銀芒,和風一起發出破碎的輕響。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過去,望著那一列隊伍漸行漸遠,雙瞳彷彿被映入了黃昏的郁色,茫然而悵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堵住。
在那樣殘酷凶險的環境下掙扎求存,讓眾多垂涎的手無從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價。
明明是個踽踽獨行的孩子。
孤獨寂寞,卻從不縱容自己尋找寄托享樂。
是什麼信念讓她支持下來,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麼樣子?」
「……很美,滿城都是輕淺的綠色,鋪天蓋地的荷花開遍了湖面……晴雨多嬌,煙柳畫橋,還有長街上各色叫賣……」
閉上眼就能看見的杏花春雨,睜開眼只有綿延萬里的大漠黃沙。
他忽然覺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開口。
天光在跋涉中漸漸寂滅,取而代之的是燦燦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動,熊熊的火焰烈烈揚揚,風都炙燙起來。
姑墨與龜茲的邊境有一處小小的綠洲,一個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著大小屋宇,與黃沙淹然一體。方圓百里內唯一的水源便是這處荒漠中湧出的甘泉,屢屢有行客駐足補充食水。一隊粗曠的西域漢子在村外卸馬攏火,架起了鐵枝,翻烤著從村裡買來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斷滴在紅亮的火炭上,香氣飄得極遠。粗豪的笑語傳開,熱鬧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圍觀。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氣的面龐帶著微笑,默不作聲的看著眾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漸漸變為金黃,執架翻烤的漢子熟練的撒上各種香料,抹上鹽粒,脂香誘得人垂涎欲滴,一個十餘歲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揚聲。
「各位大哥還是進村裡去吧,這樣會引來野狼的。」
幾個漢子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怕什麼,來了野狼正好打了剝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裡的沙暴我們都不怕,還怕野狼。」
「沒殺過狼的還算真男人麼。」
「小子心腸倒好,可惜膽小了點。」
一言一語的戲謔,讓孩子的臉越來越紅,不自在極了。
一旁的青年笑著輕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邊。
「多謝小兄弟,我們人太多,兄弟們又粗魯慣了,進去反而擾了村子的安靜。」
「這個季節的狼很多,上次還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隻小羊。」孩子囁嚅的回答,「村長都不讓晚上出寨。」
「那你還跑出來?」青年笑戲。「不怕你娘罵你?」
「你們人多,又是在村口,不會有事的。」訓令擋不住愛熱鬧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
「索普。」剛說完,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嚎叫,從黑沉沉的遠方閃電一般劃入耳際,瞬時一片寂靜。
孩子的臉猝然慘白,嘴唇都哆嗦了。
「是野狼!」
接二連三的狼嚎一聲接一聲,漢子們默不作聲,迅速把馬牽至火邊圍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馬刀,炯炯的目光迎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別怕,看我們殺狼。」青年站起來,彷彿面對的是一場刺激的挑戰,興奮而愉快。
狼的叫聲悠長而刺耳,在空曠的大漠上傳得極遠,往往隨著嚎叫群襲而至,兇猛殘狠,奔行如風,足以令膽小者起栗。
可這群風塵僕僕的漢子卻全無懼色,無須交談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靜謐中凝神以待,只聽見狼越來越近的尖號。
突而響起極銳的一聲狼嚎,一位漢子露出疑惑,伏在地上側耳聽了聽。
「怎麼?」青年沉聲喝問。
「有人。」漢子邊聽邊答,神色詫然。「兩匹馬從那邊來,剛才那一聲是頭狼下令攻擊,看來目標不是這裡。」
青年靜默了一下,淡淡道。「他們運氣可真不好。」
「是趕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戰勝了恐懼,「有沒有辦法救救他們。」
青年搖搖頭坐下。「太遠,狼又多,去了只會多送幾條人命。」
「可是你們有這麼多人。」看起來又都很勇武。
說著說著,孩子漲紅了臉,「村長說在大漠裡生存不易,互相幫忙才能過得好。」
「你是個好孩子,村長說的也沒錯。」青年嘴上誇讚,眼中卻是事不關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們的命去冒險,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厲害,是他們自己不小心,沒有在日落前趕到這,怨得了誰。」
孩子憋得沒了詞句,呆呆的望著漆黑的遠方。
狼群的叫聲越來越急,開頭說話的漢子越來越凝肅。
「狼群亂了,看來遇上了硬點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時對付這麼多狼。」伏地又聽了聽,訝異萬分。「還護住了馬。」
索普聽得半懂不懂,卻知道對方沒有死,不禁露出了歡顏。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確定沒聽錯?」
「絕不會錯。」漢子肯定的回答。「馬往這邊來了。」
確實聽得極準,沒過多久,遠處隱隱綽綽的出現了身影,一前一後的兩匹駿馬進入了視線。馬上的人裹著白色的蔽巾,驅馳極快,轉眼已奔至近前。
「好厲害的控馬術。」竟能從狼群環伺中脫身而出。
青年不自覺的站了起來,銳利的目光盯住了馬上的人。
狼在馬附近跟隨,伺機躍動攻擊,剛一近身即像被無形的手擊中,從半空跌落抽搐著死去,數量越來越少,漸漸不敢上前。及至看見獵物踏入火光籠罩內,頹然的輕嗚,轉了幾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聲得得趨近,終於在篝火不遠處停下來。馬背上的人一躍而下,輕捷的身姿令眾多常年與馬為伴的漢子心裡喝了一采。解開圍在面上的布巾,卻是個劍眉星目的少年。
後面的一人平平無奇的下馬,身量瘦小,猶不及西域漢子的胸膛之高。一雙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著火邊的一群人。
「抱歉打擾了各位,實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禮節致歉,清朗的聲音全無半點被遇險的緊張。
火邊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著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說哪裡話,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動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臉崇拜的湊上去。「你們是怎麼做到的?是不是殺了很多狼,要進村歇息嗎?」
少年並未因對方是個孩子而輕忽。「不,我們只是路過取些水,不進村子,謝謝。」
「進去吧,村長一定當英雄一樣歡迎,會準備很多東西招待你們。」索普熱心的勸說,極想把剛才所見的好生在夥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過一塊銀子。「能否替我們向村裡買點乾糧,隨便什麼都可以。」
索普望著手心的銀塊愣了一下,仰起臉點點頭,飛快的跑回了村落。
遠處的另一人沒有走近,逕自把馬拴在樹上,走到湖邊掬水洗面,從火邊只看見一個朦朧的背影。
「不介意的話一起坐吧。」青年微笑著建議。「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講究,湊和著在火邊歇息一下。」
「多謝好意,我們習慣了行旅,不必麻煩了。」少年有禮的頷首,對這廂的熱情相請客氣而堅決的婉拒,走到湖邊升起了另一堆火。
確實是老道而嫻熟的取火方式,而後又從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湯,在地上鋪開兩卷軟毯,動作乾淨利落,熟練已極。
洗完手臉,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著樹等水開,一動不動的似已睡著。
兩堆篝火遙遙相對,一堆盛大奪目,另一堆比起來小得不值一看,聲息也極低,完全被粗漢的喝笑哄壓。
一場意外過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開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軟袋裝的烈酒在一雙雙手中傳遞,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閃亮,西域漢子的吃法是大塊朵頤,縱情而盡興。那邊卻是安靜之極,飲食也極簡單,就水嚥著粗糙的乾糧,並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們吃的什麼?」青年似不經意的問晃到身邊的索普,遞過一塊油香的肉。
「肉乾和麵餅。」索普撓了撓頭,不懂對方為什麼不升火烤現成的狼肉。
「那個人長什麼樣?」始終留意著小個子的人,連臉都看不清。
「是說那個小姑娘麼?」索普臉有點紅的笑了。「長得很好看。」
「是個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張臉,孩子頻頻望過去,只能看見隱約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樣。」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這樣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過去。
「光吃乾糧太難受了吧,出門就是朋友,請嘗嘗我們的手藝。」
少年站起來接了過去,也不推辭。
「多謝朋友,沒什麼可以回報,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過稍遠處坐著的另一人,為對方的稚嫩所驚訝。「你們這個年紀,怎麼會夜行大漠,沒有其他同伴麼?」
「就我們兩人。」
「這樣怎麼放心,荒漠危險難測,又有狼群又有橫匪,要去哪?或者與我們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責備,彷彿好意的勸誡。
「我們去姑墨找舅舅,這條路是走慣了的,不必麻煩各位了。」
「你們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個轉,「是……兄妹?」相處的情形……並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糾正。「家裡出了點事,由我護送著去姑墨。」
「你們從哪裡來?」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暢。「尊駕要去?」
「我們是行走的商人,經常在各國之間轉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暄了幾句,客氣的告別轉回了營地。
火堆旁的大漢好奇的湊近,「主上,沒什麼問題吧?」
「暫時看不出。」
「會不會……最近不是說那邊有人來?」沒說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麼可能,要是也不會帶個這麼小的女孩,那不累贅麼。」一名漢子否定。
「你忘了?幾年前在莎車殿上殺人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據說長得相當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說不定是同一個。」
同伴語塞,仍認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紀又對不上。」
青年靜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們往哪裡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罷了,要是往龜茲……」一抹陰狠的厲色掠過。
「往龜茲就讓他們嘗嘗我們的手段。」眾人心領神會。
「正好把那丫頭捉來仔細瞧瞧,仙女到底長什麼樣。」
望著火邊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陣哄笑響起,夾雜著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無聲無息的滑落了一縷細塵,一雙暗處的眸子微閃,悄然隱去。